…
黑暗中，一股下坠感袭来。
「！」
艾因·里维睁开了双眼，心脏传来的剧烈跳动，每一搏都如同爆炸般几乎要击碎自己的胸膛。
「这里是…？」
天花板的照明被调节到很合适的亮度，艾因肿胀的眼角还是难以适应。
窗外还是阴云密布，依稀能看到仍在台风中摇晃的树梢。
不知道自己以这样的状态躺了多久，脑海里像是一片空白，每次试图回忆原由就会被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制止。
…医院？
艾因颤抖着扯下胳膊上的针头和呼吸罩。
伴随着撕裂大脑般的剧痛，艾因用尽全身力气想坐起身子，身体却不听使唤。
屋内虽是一片宁静，艾因却觉得从某个地方不断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像是几秒钟之前自己还被这个声音所包围着。
…
艾因想要爬下病床，无法卷起腿的他重重摔到地板上，如此熟悉的感觉好像刚刚还体验过，就像从万丈高空直直坠下摔得粉碎般，痛楚也随之苏醒。
闹出的动静立刻引起了门外护士的注意。
「您醒了呀」
「……」
艾因想说什么，却无法弹动自己的嗓子，并不是忘记了怎么说话。
「这里是海军医院哦」
「你的身体还要慢慢恢复啦…」
护士说着把艾因扶回床上，整理起散落一地的床单。
躺回病的床坠落感似乎激起了某些回忆，艾因好像最近也有同样类似的经历，不过比起来远不及柔软的大床那么舒适。
纯白色的天花板化为一堵高墙挡在眼前，角膜传来的刺痛再次勾起了艾因的回忆。
在某个更大，更高的洁白巨墙前坠入深渊的回忆。
「风…暴…」
艾因在记忆迸裂的驱使下挤出了这个名字，头痛欲裂的感觉又再次袭来。
护士把呼吸罩放回艾因脸上。
虽然从醒来还不到两分钟，艾因像是尽了全部的力气，甚至无法抵抗护士把输液管重新扎进他手臂内。
……
门外似乎有人在小声嘀咕着什么。
除了身穿白色制服的医生，还有其他和这里格格不入的人站在门口。
艾因在模糊中隐约看到一群人推门而入，来者迅速紧紧关上房间里所有的窗户，拉起窗帘，赶走了还在收拾仪器的护士小姐。
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穿着白袍的，没有人接近病床，反而像是检查着房间每一个角落的安全。
走在最后的人轻轻关上房门。
「张…」
呼出的热气在呼吸罩内侧凝结出了雾珠。
星辰重工月面开发部主任张力中，同行的还有防务委员会的内山事务官，和几个不认识的面孔。
他们的共同点都是一脸的倦态。
其中体形最肥胖的一个先开口了。
「艾因·里维少尉，你昏迷已经差不多三天了」
「既然你醒了，希望你能回答几个问题」
「…」
在刚刚恢复的记忆里，不到一个钟头前才和这个人打过照面。
艾因几乎张不开嘴，连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都非常困难。
「说话还是困难吗？」
看到艾因这幅样子，内山向身边的人问道。
应该是下属的黑衣随从在床边病历终端上检查着。
「降落的时候因为供氧系统故障吸入了少量低温空气和海水，对心肺有轻微损伤」
「九处骨折，伴有中度脑震荡」
「恢复得还算挺快嘛」
「不过这样子要开口还是有点困难…」
「这个您不用担心，事务官大人，我们也有所准备」
张力中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旁边像是秘书模样的人把一直紧紧夹在腋下的黑色公文包放到桌上。
里面用好几层软垫包裹着一支白色的小盒子。
盒子内装着一支10毫升医用内注射器。
「这是？」
为了克服重力环境下，在MS进行全身变形或是高机动动作时，产生的对驾驶员肌体与大脑造成严重负担的强大G力，所制造的化学药品。
「这是新欧盟那边的军用医药公司研制的强化药物」
「在短时间内提高使用者的心肺机能，和肉体抗G力能力」
但同时也会带来集中力下降、药效后精神不稳定的不良副作用，只在小范围内进行了非常规配备。
「在这种情况下用在他身上的话，应该能短暂恢复下行动能力吧」
「当作自白剂吗？」
「这个可是我国军方也认证了的合法药物哦，就算对自己人用也不会引起什么复杂问题」
「也没得选择不是吗」
将强化药物作为类自白剂使用，使用方完全没有考虑过副作用影响，足以见可能从艾因身上挖出的信息有多么重要。
粉红色的针剂从输液管的注射口被注入艾因的血管。
艾因感觉一股冰寒的冷流沿着手臂向心脏快速游动着，冷流经过的部位传来阵阵的紧绷感，像是肌肉被强行拉伸着一样逐渐复苏。
冰冷的药物到达心脏时，产生的不适感让艾因不由自主的捏紧了双拳，连先前还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脚趾也死死紧抓着床单。
短短几秒钟里，艾因·里维就恢复了大半的身体知觉。
随着冷流涌向大脑导致的头皮发麻感，一幕幕似曾相识的场景如走马灯般闪过他的脑海。
博览会…
漆黑的巨人…
死亡…
碧绿的瞳孔…
艾因回忆起了对自己来说就发生在不久前的一幕，那场在风暴中心上演的闹剧。
在完全搞不清状况下，差点被被信任的好友，也是僚机的搭档杀死。
一种莫名的恐惧沿着药物传播的轨迹，渐渐占据了艾因的身体。
「药效时间比较短，所以…」
艾因狂跳不止的心脏逐渐平息，或是说对于心跳的感觉因为被药物遮蔽而稳定下来。
张力中在艾因眼前晃动着注射器针管，随着晃动的加速，艾因的眼球也慢慢加速盯着针管转动。
「看起来生效了」
内山看着神情恍惚的艾因。
「里维少尉，我就直接切入主题了」
「关于扎伊德·杰斯洛的叛国行为你知道些什么？」
「叛…国…？」
艾因想起了那一场战斗的经过，剧烈的头痛在药物镇压下有所舒缓，却还是让他不自觉地伸手抠着头皮。
在风暴的混沌中，本来应该返航的他与高达2号机的战斗又重现在眼前。
「XRG-001二号机在三天前就消失在大海上了啊」
「扎伊德…？」
「身为罪犯好友的你不会说一点都不知情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攻击了啊…」
「从高达1号机回收的操作记录分析看，的确是2号机悄悄关闭敌我识别后发动的突然袭击」
张力中在旁打着圆场。
「昨天从海里打捞起来的1号机核心应该能证明里维少尉说的不假」
「我来换种问法吧，事务官大人」
「里维少尉，你在开始演示前有发觉扎伊德·杰斯洛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内山很不耐烦的点起了香烟，哪怕身处的是医院。
「…异常吗？」
发布会前几天都是艾因早已习惯的日常，除了那一点小小的临阵紧张感。
前一天在扎伊德家和阿西儿，库露露一起吃完晚饭，返回会场做最后准备。
当天早上完成启动测试，中午去偷看新欧盟发布会，还因此挨了队长骂。
一切都太平常了，艾因根本想不出所谓的异常应该是什么样子，或是说压根就不相信扎伊德会做出这种事。
「实在想不起来扎伊德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么说最后那一击没有杀死你是侥幸咯？」
内山所指的应该是与2号机缠斗的最后，自己直直冲向扎伊德时，2号机射出的那本无法回避的一击。
即使自动操作系统反应速度再快，也很难让机体核心部位的驾驶舱避开GA光束步枪的高温杀伤范围，即使打中的是MS胸部或是腰部，二次压缩的GA能源热量也足以将驾驶员化为水汽。
无论如何艾因·里维都是必死无疑。
而这一击却只是擦过了1号机推进器背包的边缘部分，失去动力引起机体失速而已。
1号机操作记录显示，就是这鬼使神差的一点点偏差才让艾因拣回了小命。
这种程度的射击失误对于配备了专用火控系统与光束武器的高达来说，除非人为操作，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尤其当时两台机体的距离几乎达到了绝对距离。
「我也不知道…」
大概会被认为是同谋吧，艾因想着，一边伸手按住颤抖的大腿。
从高空坠落的感觉，与那双冰冷的绿色瞳孔又勾起了身体的恐惧回忆。
「不然你觉得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凭借2号机ECM的干扰性能的话，完全可以直接溜走嘛」
「再特地攻击1号机的确是有些奇怪…」
不止是艾因，几乎没有人能够解释2号机的行动，唯一能够回答的也就只有2号机驾驶员自己，扎伊德·杰斯洛吧。
「那个MS不是你们公司造的吗？就没有装点追踪器什么的？」
「这个嘛…我这月面分部的重心本来就只是民用领域…」
「在整个开发计划里也就只负责了一些零件结构而已」
「核心技术全都被第一开发部的家伙掌握着」
张力中浏览着手上的个人终端。
「那边也有专案组在调查，不过我这的技术清单里高达没有装着那种东西」
「烧了几百个亿弄出来的玩具连个保险都没有吗？」
「说到底XRG-001就只是技术验证用的展示机，根本没有做过实战准备啊」
两人争吵起来。
「而且提议高达去拦截恐怖份子的也是你吧，张力中主任」
「我只是说了一下啊，那可是连防务委员会的头头们都点了头才决定的」
「当时怎么可能预想到这种状况嘛」
「反正那间屋里的人这次全都脱不了责任了！」
「里维少尉…」
内山转向躺在床上的艾因。
「这次不是正式审问，你就当作是在给你个机会好了」
「等到开庭审判也就没这么轻松了」
说不定会被关进军事监狱吧，艾因这么想着，不知道部队里其他人怎么样了。
「队里…大家呢？」
「第七后勤科技部队上下全都在总参谋部隔离审问」
「还不是因为你没能阻止杰斯洛的关系才会这样」
「我…」
如果当时自己要是有能力阻止扎伊德，是不是就不会连累大家了，但是扎伊德呢，艾因责备着自己。
「说实话要光凭只有常规装备的1号机，就算在机动性上有优势，也很难战胜2号机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也不能排除扎伊德·杰斯洛是单独行动，没有什么组织过是国家在背后支援…」
「据说那天出事后不久内务部就去他家里搜过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家…？阿西儿和库露露呢！？」
一直在哥哥保护伞下生活的两个妹妹，尤其是身为扎伊德妹妹的阿西儿·杰斯洛必定会被当作头号嫌疑。
「她们怎么样了？」
「报告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张力中接过内山的话回答道，似乎他也一直有在参与调查事件的过程。
「还被下了沉默令，银行账户和有关的户头现在都被冻结了」
「扎伊德这个混蛋…」
艾因想要爬起身子寻找电话，逐渐褪去的药效让他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差点又滚到床下。
「你还真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呢」
「别看你现在是在医院好好躺着，昨天就已经下达对你的软禁令了，与外部联络也是禁止的」
「…」
「要怪就怪你那个搭档吧」
「你的判决结果会在正式审判后下来，不想蹲监狱就给我好好想想」
在艾因的记忆中，扎伊德压根就不是会独自抛下妹妹，甚至还留下这样的烂摊子给她的人。
从孤儿院时期起，他给大家的印象就是自始至终保护着妹妹的兄长。
到底是怎么了？昨天为止还是习以为常的日子，突然就像天塌下来一样，一切都变了。
好友成了叛国者，自己成了嫌疑犯，连家人和战友也全都受到牵连。
剧痛与无力感再次袭来。
……
艾因·里维的意识又回到了那片风暴中，坠向黑暗的深处，那双绿色的瞳孔再次渐渐地将他吞噬。
……
「哼…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查到」
「说不定里维少尉是真不知情啦，这种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怎么一直帮着他们说话？现在我和你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内山狠狠的甩上了监护病房的门。
在正式审问前瞒着总参谋部的人悄悄接触高达1号机的驾驶员，本来想套出些有用的东西将功补过，却一点收获也没有，心情自然是好不到哪去。
「哪有啊事务官大人，这可是直接关系到我社次期国防承包商资格的头等大事」
「要是投标输掉的话，连我那小小的第二开发部也要跟着倒霉了，在XRG-001上投入得太多了」
「哦？我倒是听说凭你那张嘴在上海那边要到了不少军方投资嘛」
「毕竟是能让一直在MS技术上处于落后的我国一举领先新欧盟和美联的转机啦，可是有不少人都在这个计划上押了一把呢」
「那你又有什么好处？月面支部掺合得不多吧」
「哪里哪里，再怎么说也是自家公司，您也知道第一开发部都是些顽固的书呆子，总得有人站出来推销下商品吧」
「年轻的新任社长也想靠着那台MS把老头子们全都赶走呢」
「所谓的老头子里不也有你？」
「在月球的第二开发部可是天高皇帝远啊，基本上都是交给企业联合管理着，所以才碰不到第四代MS的核心技术」
「就这么被计划排除在外你也不甘心吧」
两人离开了被整层封锁的住院楼，殷勤的秘书连忙撑起伞举到内山头顶。
「说实话我也是新社长那边的，要是高达顺利完成的话也能在总社出人头地了」
「你的野心恐怕不止是总社的席位吧…」
「作为没有什么关系的支部主任，在这种非常时期被推出来和军方合作，成功了自然是扬名的好机会，要是出了岔子了也能全部推给军方，自己全身而退呢」
「您见笑了啦事务官大人，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是从派斗里被挤出来的替死鬼而已…」
「你们总社那边有什么动作？」
「上面全都乱成一团了啊，第一开发部的人也全都在接受审查的样子」
「照现在这样再没点消息，被媒体发现也是时间的问题了…」
「上午参谋部开会的时候，防务委员会这边有人提议实在瞒不住了就推给大地教」
「这样的话标榜着次世代技术的XRG-001不就全毁了吗？」
「现在可不是能顾及那些的时候了啊，别说几百号人的乌纱了，能不能躲开牢狱之灾都是个问题，你也知道严重性了吧」
「这个嘛…」
内山刚刚准备打开车门，走在后面的秘书就把电话塞了过来。
「内山事务官，是情报部的人打来的」
「最好是好消息…」
内山一把抓过电话坐进了车里，张力中也从另一边钻了进来。
「什么！？」
内山差点把电话掉到地上，赶忙拿出个人电脑接在电话上。
「怎么了？」
张力中卖力的挪着屁股问道。
内山打开电脑荧幕切换成投影，画面中是巨大的世界地图，一个红点正在占去了地图大半面积的蓝色区域里闪烁着。
张力中看到的则是镜像倒影的另一面，和内山看到的画面正好相反。
「这个信号是两个小时前被海事卫星侦测到的」
「这是十分钟前信号的位置…」
两个小时里红点在地图上移动了一点点的距离，足以让张力中用眼睛确认的距离。
「这个难道是…」
张力中扯了下领口。
「信号很微弱，情报部的人分析认为是在海面下1000米以上的深度发出的定向信号」
「定向信号？目的地是？」
「这里」
内山指着被投射在空气中的画面边缘。
「永恒和平号？」
「那边正在分析信号的移动速度，如果和高达消失的时间吻合的话…」
「2号机的光束武器模块很难潜入这种深度啊，就算勉强进海里也没法快速移动」
「这个信号是高达发出的话，应该是在足以容纳MS的潜水艇里吧」
「欧盟和大地教都没这样的东西，剩下的就只有…」
内山把电话设成了免提丢到一边。
「我们现在已经假定信号源是来自美联的MS搭载型潜艇」
电话里的男性回答道。
「这帮家伙终于露出尾巴了吗…」
「不过这么发出信号，还故意传送给中立空间站，怎么看都觉得有猫腻呢…」
张力中打断了内山。
「不管是什么东西，在我国的领海发出信号，就算是诱饵也值得调查下，况且现在那片海域没有登记的我国潜艇在活动」
「这也说得通了，美联策划的夺取我社最新型MS的行动…」
「要联络美联的大使馆吗？」
「现在还太早了，没确凿证据要是扑空的话会变成严重的外交问题」
「哪个部队负责的那片区域？」
内山又提起电话放在耳边，说话间汽车已经驶上了返回市区的高架。
「第三特战队的三个小队都在那附近，最接近信号源的是第三小队」
「上头的动向呢？」
「已经下达攻击命令了，中午前就会有结果了吧」
「新欧盟那边有动静吗？」
「倒是探测到有一台欧盟的MS正在那附近的公海轨道上徘徊…很接近领海线的样子」
「公海轨道？又是那只老狐狸吗…嗅觉还真不是盖的」
「总之盯紧了，一有什么消息马上通知我」
内山放下紧紧捏着的电话，紧绷了好几天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一点。
「不愧是内山事务官呢，连情报部里都有门路，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把自己塞进利益链里啊」
张力中拍手笑道。
「我可不是靠运气才爬到这个位置的」
「要是能顺利追回高达的话，恐怕能接过不少人的饭碗吧」
「呵呵，这一点上你不是也一样吗，张力中主任？」
「彼此彼此咯…」
张力中笑着扶了扶眼镜，让自己退到了车内灯照明的阴影里。
……
……
……
道路的两边，各色花朵正在台风的余波中飘摇着。
被撕裂的花瓣在天空中划出曲线，飘向天地间渗入光芒的交界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