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长发飘逸,气质不凡,笑意在小小的圆脸上激荡着。
看见他的人一定会心生暖意,仿佛看见冒头的春芽,掠过山峦的朝阳,充满着生气和对美好的遥想。何况他在认真的为卫堰解答着他心中或有或无的疑惑,用那清脆响亮,咬字极为清晰的声音述说着。
卫堰双眼的身采黯然起来,只回想起年少在私塾时候,先生自顾自读着那些味如嚼蜡的圣人文章的场景来,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他心中略有悔意,只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是古人诚不欺我。若是当年不是苦读诗书博得功名,而是去求仙访道学得长生术,又哪至于今日之境遇?
大难临头之时,卫堰对自己犯下的罪孽也全无悔意,竟只是悔于“技不如人”?高威身死之际也对自身毫无悔过之处,又何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所谓畜生,思想自然同人不可相提并论,更不可以己度“兽”。
少年也不顾卫堰的想法,自顾自接着说:“修念之人的念术高低不同,就像读书人有经过乡试、院试、会试、殿试各种大考,当官得也有品阶之分,不过念士的品阶之分就很奇怪了。”
“这个我也不是特别懂,凤哥又不直接说,非要我去什么什么海无涯的鸿羽成均好好学习就知道了。”
“谁要去那个破地方呀!什么海无涯的,说起来海无涯,听凤哥说那地方像被海水围绕着的孤岛,但是不属于凡地十二州,凡人无法到达,也无法离去。那我岂不是一辈子待在哪里了?这可不行!得想个好办法不去那鬼地方。”
“噢噢,你别打扰我,看我干嘛,我这不是正要讲到高威么?”
“说起高威呐,就不得不说他身上蕴含的‘念’了,你先别感到疑惑啊,这个他虽然修为不能更进一步,但是身上有玄玉功的特质,也就是脖颈处如白玉一般那样的润泽。”
“这是‘念’在他身上的具象化体现,就像墨水浸透在纸上会留下墨迹懂不?”
“我说墨迹的时候你看我干嘛呀,感觉哪里怪怪的。”
“有了那个具象化体现,你们凡人可能不知道,但是修念之人一定能互相感应,就像阴阳相吸,修念之人特别是同属性的,会在冥冥之中相互吸引在一起,就像凡人间偶然的缘分。”
“但是这种偶然的缘分在高明的修念之人中,就变成了必然,那么修过念,身上还有无法控制的具象化反映的高威,就像是夜晚中的明月,每个修念之人都能看得见他。”
听到这里,卫堰不由对高威嗤之以鼻,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只不过是白费心机,再怎么狸猫换太子,偷梁换柱,甚至是最后以命换命,在别人眼里都只是稚童玩闹不值一提。
“当然,这个念力有高下的分别,所以并不是真的每个人都远在天边都能‘看见’高威。根据念力高低,每个人能‘看见’的地方不同,这就叫‘场’。”
“这是在周围形成一个大概是球形区域,可以感知四方上下所有事物,随着念力大小和念的属性类型限制了场的大小。但是‘场’具有双向性,也就是如果双方都是修念之人,那么自身的‘场’发现对方,也会被对方发现。”
这也是高威为什么突然异常的原因,盖因他被对方的场“扫描”到了。
“那么有没有办法避免被看见呢?这个问题很简单,我顺便给你解答一下吧。”
“与场对应的是‘湮’。用于自身时可以断绝气息、声音、甚至是魂灵,在其他修念之人的‘场’中使用可以有效的防止被探索,就如同湮灭一般,‘场’是无法探索的。当然,并不是隐身之术,即使肉眼凡胎也可以看见。”
“这其实是纯粹以念力去对抗对方的念力,只是以对念术不同的理解表现出不同的运用方式,进行对抗。”
“你现在知道高威是怎么死的了吧?”少年突然问道。
卫堰答道:“自然。”
少年闻到撅了撅嘴,心想这人算是颇为聪颖,我还想给他解答呢,莫不是他是打肿脸充胖子,想做个有面子的鬼?不行,得问问他。
“那你倒是说说,说的对,有奖赏!”少年低头说道。
奖赏?卫堰闻言又是一惊,这少年性情如此随心随意,说不定如了他的意,我还有的计较……
“除了凤哥说定了事,别的都好说,你快说吧。”少年仿佛看透他心思一般,补充道。
卫堰颇为失望,还是说道:“先去高府送信,其实只是你们所定下的规矩。高威却因此误以为你们找上门来了,但是只要他高威躲到你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就安全了。”
“既然高威对你们来说如黑夜中的灯火,那么他躲躲藏藏自然没什么用处,不管在卫府还是高府都是一样的。”
“如此一来,高威的行踪已露,以你们的神仙手段,子正一到,高威的小命也就没了,这就是在劫难逃。”
“不妨再让我猜一猜,高威既然是那‘凤起沧溟水’所杀,应该与他脖颈的‘深城第三白’,也就是‘念’有关系。你方才说那‘凤’不杀无念的凡人,所以高威死也死在了‘念’上。”
“至于其中手段就不是我这等凡夫俗子能想象的。而我既然要你来亲自动手,自然也是因为这等规矩吧?”
“深城的百姓活在我的规矩中,凡地十二州的百姓活在天汉帝的规矩中,而你们的规矩才是最大的规矩吧?那你们又与我有何异?我草菅人命,你难道就不草菅人命了吗?你一口一个凡人,好!你是神仙,你们都是太上忘情高高在上的神仙,所以就理所应当视凡人如同蝼蚁一般,这就是你的规矩,就是你的道理?”
“那凭什么说要替天行道?又凭什么要杀我?我们都是同类,同样只顾及自己,你们修念之人,不也只是讲究念头通达?”
“当年我也只是个温柔敦厚、饱读诗书的元元之民,我家业遭侵时,你们在何处?官场黑暗沆瀣一气,我报国无门之时,你们在哪里?”
“现在,我坐享齐人之福,醒则号令深城,醉则卧美人膝间,好不得意时,你们来了。”
“你们所谓的神仙就是见不得凡人好!见不得老百姓过好日子是么?老百姓善良淳朴之时只能受人欺压欺凌,老百姓站起来了,吃得饱穿得暖的时候,你们就绝不能同意?”
“这是什么狗苍天的道理?因为你们无情无义高高在上坐享太平了,所以每一个要走你们曾经走过的路,要变成像你们一样的人,一样的仙,一样长生不死之辈,就会被你们扼杀?”
“此为僧多而粥少?”
卫堰说着竟是站起,怒喝少年,情绪激荡之处,唾沫四溅。
少年被卫堰唬得一愣一愣的,没来由的生起一丝惧意,但是想想凤哥就在城外,又给自己壮了壮胆。
他干笑了几声,发现无法缓解尴尬,也不管其他的,只是接着说道:“我感觉你说的某些话挺有道理,可整个装在一起就毫无理由了,有些颠倒黑白的感觉。”
“果然是小瞧你了呀,还是凤哥说的对,不能掉以轻心。”
“我想开导开导你,但是我才十四岁呀,我也没办法,我能怎么办呢?马上就动手又不太合适,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你说的这些不公平呢,我也遇到过类似的,好在我遇到了凤哥。要不是凤哥,我可能小命早没了,应该没你那么厉害,不能像你刚才说的什么醉了什么醒了,又要干嘛的。”
“不是说你撒酒疯啊,哦对了,讲话别乱吐口水,不太干净。”
“凤哥的身份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尊贵,但是他从来不以那些身份自居,也常常呵斥我,不要凡人凡人的叫,不要太过自命不凡。”
“他从来不感慨命运不公,并不是因为他什么都有了就这样,你如果认识他就会知道,他是心系天下的那种人,个人的命运并不是他所最重视的。”
“你们都一样,知道这天下病了,知道世间的不平。可是你只想着爬上去做人上人,享人上福,作威作福就成了你的心愿。也许将来再过几十年,等你年事已经高,就想要长生不老,继而一直作威作福下去。”
“但是凤哥不同,他想不想长生我不知道,可是他不像你一样想着去害人,他所得意的不是我和你所会得意的。”
“你因为自身遭遇,世间的不足与不公,就开始犯错,一步错步步皆错,其中的恶果自然应当承担。”
“我们在维护这世间的正义,在补足这天下的不公,也愿意因此付出。”
“正义与邪恶或许手段相同,或许行为相似,但是目的和出发点却不同,善恶是否在那一念之间?”
“其实呀,我不必跟你说这些的,因为只要是凤哥说的话,哪怕是地狱呢,华年也是要去的。”
“那么,晚安了。”
说完这句话,那少年朝着卫堰咧嘴一笑,像是带来了整个春天,说不出的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