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月坞的大火和喧嚣声自然惊动了几里之外的石阳城，在睡梦中被叫醒的文休站在城头，望着江边冲天的火光，喊杀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堰月坞乃魏军水师重地，寻常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情知不妙，急急点了两千兵马准备前去救援。刚跑到军营门口，却被一辆马车给拦住了。
这马车只由一匹老马拉着，它显然是急跑了一阵，正站在原地“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车厢上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四周仅由粗帘布挡着，看不清车里的情况，车边站着一个弯腰驼背的老车夫，躬着身子恭恭敬敬地站在车旁。
文休急得如同火烧眉毛一般，见有人竟敢在军营前当自己的道，正要发怒。可下一瞬间，一口脏话刚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只见那老车夫恭恭敬敬地将马车门帘掀开，从车里扶出一个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大的老者。这老者身形佝偻，神情萎靡，脸上布满了暗褐色的斑块，宽大的麻布衣服也掩饰不住那如同干枯老树枝一样瘦弱的身躯。他一手被老车夫搀扶着，一手杵着支黑黝黝的枣木拐杖，艰难地将身子从车上挪下来。
“蒯老先生，您老怎么来了？”文休急急几步跨上前去，抢着将他小心翼翼地扶下车来。
这老者便是早些年名满荆州的二蒯之一，他姓蒯名良字子柔。成名数十年的他如今已是垂垂老矣，如今虽是以参军的身份就任于江夏，但已是风烛残年的他平常是极少露面的。只不过他兄弟二人在荆州威望极高，纵使是曹操当年也不得不卖几分面子。
蒯良一边咳嗽一边用低沉沙哑地声音问道：“要去偃月坞？”
文休赶忙答道：“是，水寨遭劫，小侄得赶紧去救援。”
蒯良说道：“无用。”
文休急急说道：“水寨乃是我江夏之本，万不容有失啊。”
蒯良说道：“晚了。“
文休还想争辩，可转头想了想，又觉得他说得有理，万余精兵镇守的铜墙铁壁都给打成这样，自己这两三千人过去怕也是白送，赶紧追问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蒯良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石阳，有几件事必须马上去做，第一，广撒斥候，特别是东南方向。“说着说着急剧地咳了起来。
“东南？可蜀人不是从西边打来了吗？“文休不解地问道。
缓了口气，蒯良解释道：“关云长向来对江夏都没兴趣，他不会来，要防的是东吴趁乱偷袭。“
文休又问道：“那关羽来做什么？“
也许是话说得太多了，蒯良显得十分辛苦，抬手打断他说道：“这个晚些再说，刚才是第一条，第二紧要的是速速向淮南、汝南求援。“
文休看他这样子，也不敢多说，赶紧应了下来。
蒯良又说道：“第三，立刻以战时法行全城禁令，修整城防。“
文休不敢违抗，一一答应下来。
“办好后，速速来营中见我。“见安排已定，蒯良拄着拐杖缓缓向军营走去。
文休看着这个佝偻的背影，那付老迈的躯体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挪动着，眉头一紧，匆匆跑开了。
蒯良所料不错，东边百里外的汉水北岸上，大批东吴士卒正在向着丛林深处进发。都护征虏将军孙皎昨日率领着五千精锐从夏口出发，乘船来到距离石阳数十里外的一处浅滩，悄悄登陆后一路向着石阳城方向潜行。
全军将士早被告知严禁喧哗，尽量不发出声响，同时派出多路斥候在前方探路，以防被魏军发觉。
都尉吴硕看着前方默默赶路的上司，心里有诸多疑虑想要寻求答案。他跟随孙皎已十余年，在这段南征北战的日子里，他对这位顶头上司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人是老主公孙坚的侄子，孙策、孙权的堂弟，他不但充分继承了孙家作战勇猛、每战登先的血脉，而且又轻财物好施舍，善于结朋交友，军中上下无不心服口服。
要说石阳城，没有多少人会比他们更了解。自从建安二十年（215年），老将军程普过世，孙皎接替统领夏口起，他们无时不刻不在计划着夺取江夏全郡，而其中的关键就是石阳城。只可惜那石阳城守将文聘也是员宿将，交手数次丝毫没占到便宜。
但这次出征太奇怪了，主公孙权亲率五万大军出征不说，竟还派孙皎将军领五千轻兵急行军突袭石阳。他们为何这样肯定石阳会疏于防范？只要魏军稍有防备，自家这五千兵马定是没有一丁点机会的。
带着疑问，他快步走到孙皎身边，小声问道：“将军，咱们真的要去石阳？“
孙皎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嗯，怎么了？“
吴硕说道：“末将不明白，石阳乃是曹贼要塞，咱们这些人够吗？“
孙皎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说道：“不用担心，主公自有安排。“
吴硕见他不肯说，只得讪讪地应了个喏，正要退开。
孙皎看着身边这个生死兄弟，自从自己独立领兵以来，他便跟随左右，大小战功无数。想了想，还是低声说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据说蜀贼正在攻打偃月坞，现在那边正乱得一塌糊涂。“
吴硕惊道：“攻打偃月坞？他们疯了吗？“
孙皎说：“不清楚，但看起来主公很有把握的样子。“
吴硕想了想说道：“现在是要趁他们在东边狗咬狗，咱们去偷石阳城？“
孙皎笑了笑，没错，就是让他们狗咬狗。只是这两只恶犬真的咬起来了吗？
汉水下游，此时的孙权格外高兴，他正站在楼船“五牙“的最顶层鸟瞰四周，东吴水军天下闻名，大批战船排着整齐的队列浩浩荡荡的向东驶去。这次他亲率大军五万，目标就是石阳城，若是有可能的话，他不介意把安陆一并拿下。要是能把安陆也拿下的话，整个江夏郡就都在他的囊中了。
“到时候，看你们谁还敢小看我。“孙权笑着笑着，一双碧蓝色的瞳孔中透出一丝狠戾。”周瑜、程普、甘宁、吴中四姓，你们走走着瞧。“
石阳城军帐内，那名身形佝偻的老者正住着拐杖站着，在他面前是一幅巨大的江夏地形图。此时这老人正低垂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文休拉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将军闯进帐来，一边跑一边喊：“老先生，文厚回来了。“
蒯良吃力地转过身来，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说道：“回来就好。“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坐在左手边第一个案前，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俩也在对面坐下。
文厚显然是累坏了，一下跌坐在席上，端起刚奉上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盏。
蒯良缓缓的说道：“说说看，什么情况？“
文厚用袖口抹了抹嘴，正想说话。文休抢先说道：“老先生猜得没错，吴狗果然来偷袭了。“
蒯良点点头，显然一点也不吃惊，问道：“谁领的兵？多少人？到哪了？“
文休答道：“夏口孙皎，领兵五千，据石阳约三天的路程。“
蒯良想了想说道：“再探，这应只是先锋罢了。“
文休喏了一声应下。
文厚看二人谈话暂告一段落，愧疚地说道：“老先生，蜀贼劫了我偃月坞，末将只沿路收得两千残兵。“
蒯良说道：“此事稍后再议，能带回两千将士也是一大助力。“
文厚见他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还想说些什么，文休接口道：“老先生已知此事，他老人家判断荆州军不会来攻打石阳。“
文厚一脸惊讶地说道：“老先生如何得知？关云长确是没有追过来。“
蒯良还未回答，又有一人像是带着阵风似的闯进帐中，三人定睛一看，这满身泥泞，一脸风霜，双眼发黑，颧骨突出的男子竟是讨逆将军文聘，其子文岱、偏将军曹胜跟在身后也撞了进来，都是几乎不成人形。
文休文厚两兄弟连忙将三人请上席坐好，又忙不迭地吩咐侍卫速速端上酒食。
不消半刻功夫，满嘴塞满食物后，三位鬼门关上闯回来的汉子总算是缓过了劲来。
文聘一边继续吃着，一边听文休、文厚两兄弟把目前石阳内外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其间，他还不忘抽空用那塞满食物的嘴含含糊糊地问些细节。
好半天，众人七嘴八舌的总算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了个大概。文岱愤愤然说道：“这厮如此可恨，原来根本就不是要打襄阳，他一早就盯着咱们江夏来的。“
文聘黯然道：“这事先不说，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守住石阳城。老参军，您怎么看？“
蒯良坐在那仿佛像是睡着了一样，听见文聘叫他，才缓缓地抬起眼皮说道：“本有一难处，既然将军已回来，又收得两千兵马，石阳应无大碍。“
文聘说道：“愿听老参军差遣。“
蒯良抬起眼皮，环视了众人一眼，也不谦让，说道：“也好，将军连日劳苦，先回去休息，老夫自有安排。“说完眼皮一耷，又像是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