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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宋词中的女人就像水边的花朵,在宋朝烟波浩淼的湖畔兀自开了又落。朝也幽幽,暮也幽幽,漫过了流年。女人的美与宋词的美相辅相成,合二为一,成为完美的结合。在唇齿留香的词韵中,仍能够感受她的神态,或拈花微笑,端坐如莲,或眉头紧蹙,掩卷伤神。

只恐流年暗中换: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乃后蜀国君孟昶之爱妃,貌夺花色,才学过人。后蜀亡后,嫁宋太祖为妃。后又相传也与宋太宗生情。能够与三位皇帝前后关联,也算是罕有的境遇。著有《述亡诗》,流传甚广,后世推为佳篇。

一位美女引发的版权之争

那一晚,夜色清凉如水,摩诃池上的水晶宫内,一对恩爱的夫妻正在携手望月。微风徐来,水晶宫内沉香袅袅,女子身上的薄纱飘逸出浪漫的闲愁和慵懒。

而这份情致在情人眼里正是最美的时刻。于是,丈夫饱蘸深情地为妻子写下这样的词句: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玉楼春·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

冰肌玉骨,水殿风来,暗香盈盈,明月窥人。不知是怎样的心情惊扰了二人的美梦,让他们乐于披衣而起,在皎白的月光中,看月,看星,看情人的爱,也看自己的心。相知相守是所有情侣共同的梦想,而一句“只恐流年暗中换”又是多么的触目惊心!欢愉如此短暂,时间终究会偷走一切,美貌、尊荣、财富、地位,还有彼此曾经浓到化不开的情谊。在我们的人生里,谁能斗得过时间呢!一个“恐”字带出了多少对现实深深的眷恋和对生命梦寐以求的奢望。

这样的词句,每每读来总是让人充满了感激:中国古典诗词的美丽其实并不在于束之高阁的学术研究,而是在于融化进日常琐事中的情思。这些最美的宋词,是历史长河的博物馆,是永恒时光的刻录机。不管经历多少沧桑变幻,我们还是能够在泛黄的书页中找到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共鸣。仅此而已,但已然足够。

关于这首词的版权问题向来有所争议。

有人说是后蜀末代皇帝孟昶写给夫人的,名为《玉楼春·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还有人说这首词脱胎于苏词,原作不是孟昶,根本就是苏轼所写。

我们能理解前者的浪漫。一个末代国君,无论生活上如何奢靡,政绩上如何不济,但只要他懂得怜香惜玉,疼爱自己的女人,在女人心里,无论犯过怎样的错误,或许都是可以原谅的。如果他能够风花雪月、吟诗作画,那就更是锦上添花的事儿了。所以,浪漫的人一定希望这首词的作者就是孟昶本人。

但是,单就其浪漫的情调来说,后一种传说也同样神秘而凄美。说是在苏轼小时候,有一个后蜀的老宫女(另有一说是尼姑),她曾给苏轼讲过这样一个动人的故事。她说:那时候,后蜀的生活奢华富丽,摩诃池上的宫殿都是碧玉的栏杆,镶嵌在玉柱里的沉香随风飘散,宫内轻纱曼妙,皇帝和贵妃琴瑟和鸣,犹如人间仙境。夫人天生丽质、惊艳绝俗,“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以状其容”,艳冠群芳、貌夺花色,人称“花蕊夫人”。冰肌玉骨说的正是夫人的美……

“白发宫女在,闲话说玄宗。”历朝历代,斑驳的历史尘埃背后,总是有着一群故事的讲述者,她们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或者只是所闻所想,都编织进自己的前朝旧梦中,将传奇讲成故事,将故事讲成人生,口口相传,代代流淌。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时候,老宫女就这样讲出这样的故事,她会以怎样的语气来告诉一个孩童呢?带着艳羡、哀婉还是忧伤?又或者平淡如水,就像自己曾经度过的青春时光。

无论如何,这个故事里的爱与美如一颗顽强的种子,开始在苏轼的童年扎根。直到很多年之后,人们读到了他提笔写下的那首《洞仙歌》,才知道原来童年的所闻让苏轼毕生难忘: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洞仙歌》

苏轼的这首词较孟昶的词来说,内容上大致无二,但因句式上参差不齐,则更显玲珑飘逸、错落有致。“明月窥人”四个字更将花蕊夫人的娇艳写得月见尤怜。白天衣冠楚楚的夫人,此刻鬓乱钗横,夜晚的娇柔与妩媚反倒更有一番情味。携手望月,月玲珑,心朦胧,此情此景,别无所求。唯一的愿望就是:此刻的厮守不要被流年拆散。

有时候,不禁暗想,何必去在意苏轼写的词到底是一首还是两首呢?与前人扣心呼应也罢,假托他人之名还魂一个故事也罢,岁月如此慷慨,记忆如此鲜活,在这些如梦如烟的词句中,我们能够体味这样一场悲欢离合的心灵之旅,想来也是一件幸事。不妨以欣赏的态度来看待这段故事,好好欣赏这枚别在书页里的书签。

然而,对于孟昶他们来说,故事的结局并不是雾里看花的浪漫,不是戏台上的请客吃饭,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苏词里的一句“试问夜如何”,这既是当年夜深香浓,佳人解语时的情话,也不失为是对后来故事发展的伤慨,说成是后世捏造的谶语也不为过。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朱门酒肉和路有死骨常常是同时发生的。你砸了别人的饭碗,自然有人来砸你的宫殿。

可惜的是,那些曾经妆点了花蕊夫人美貌与美梦的金银珠玉,曾经被奢华地珍藏,后来竟都被无情地砸烂。

砸碎这场繁华迷梦的,是花蕊夫人生命中又一个重要的男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

花蕊夫人的夫君原是后蜀国君孟昶,此人贪图享乐,在蜀地广征美女充实后宫,甚至将嫔妃细分为十二个等级。他每日穿梭于胭脂水粉中,日夜欢歌,装点出一派国运亨通、歌舞升平的景象。虽然也有人替他辩论,说孟昶刚刚继承皇位的时候,也曾重农桑、兴水利,做过很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昏聩的君王。但却有更多言之凿凿的故事证明孟昶的骄奢淫逸。

相传,赵匡胤带兵灭了后蜀之后,士兵们奉旨去后蜀的宫里收拾东西。在盘点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件“宝物”,赶紧拿来呈给赵匡胤。没想到,宋太祖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并将“宝物”砸得粉碎。原来,这镶珠嵌玉、玲珑剔透、华美无比的宝物只是一个溺器,通俗地说就是“夜壶”。想那赵匡胤一辈子克勤克俭,虽然做了皇帝,但生活依然十分简朴,看到有人将夜壶、痰盂都装饰得如此绚烂,当然非常气愤了。于是,赵匡胤不仅砸了这溺器,还狠狠地下了这样一条论断:“奢靡至此,安得不亡!”细想起来,这话也有道理,连这个东西都用珠宝美玉来镶嵌,那么盛食物的碗还不知道奢华成什么样子呢!管中窥豹,孟昶到底是不是昏君似乎已是不言而喻了。

赵匡胤砸了孟昶的夜壶,砸得玛瑙琉璃到处都是,估计也砸得孟昶心疼不已。但是,有一个人恐怕比孟昶还要心疼,这个人就是花蕊夫人。岂止是心疼,她简直是痛不欲生。赵匡胤砸碎的不仅是一件宝物,还是一个国家的根基,是一个女人全部的梦想和依靠。多少次,花蕊夫人曾进言劝谏夫君孟昶要勤于朝政、励精图治,不要总是安于享乐。但孟昶却总以为蜀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无须多虑。结果,花蕊的担心不幸变成了现实。

末代皇帝心中的五味杂陈是可想而知的。但不管怎样,孟昶选择了卑微地活下来,作为阶下囚,作为被宋朝耻笑的把柄、被后代指指点点的对象,忍辱偷生地活下来,领受大宋朝的封赏。在这位曾君临天下的皇帝身上,人们几乎找不到他降宋之后丝毫的反抗,更谈不上顶天立地的男人气概。越王勾践曾经卧薪尝胆,终在多年后破吴雪耻;霸王项羽兵败后大有逃生的机会,却慷慨悲歌从容赴死。英雄的选择可进可退,可生可死;但却永远不该是醉生梦死。或许,这也正是孟昶不被敬佩和同情的地方。

而在“亡国”这件事上,花蕊夫人和孟昶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孟昶降宋后受到宋太祖的重赏,于是其携母亲李夫人和妻子花蕊夫人等家眷入宫谢恩。宋太祖自然也是热情接纳、设宴款待。宴会上,因久闻花蕊夫人才学过人,宋太祖便命她当庭作诗。于是,花蕊夫人沉吟片刻,诵出这样的一首《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国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国诗》

当日席间的尴尬,无法想象。试想,宋太祖举着酒杯,笑意盈盈地请花蕊夫人作诗,一定以为这风雅不俗、靓绝尘寰的女子定然是说些莺莺燕燕、你侬我侬的情诗,朱唇轻启、娇音婉转,想不到流出来的却是如此叛逆的诗句。“君王在城上已经插上了降旗,而臣妾在深宫里却不得而知。十四万的雄兵都放弃了抵抗,那些认输的人里竟然没有一个是铮铮铁骨的男儿。”

孟昶当年,听到这样的话,应该也是如芒在背吧。这二十八个字,字字清晰,指向在座的每一个人,每一颗心。无论是谢恩的还是施恩的,恐怕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有人说,赵匡胤宴请孟昶本就是冲着花蕊夫人的美貌去的,他太想知道人们口耳相传的绝色美女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如果真是这个原因,宋太祖倒是让人同情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赵匡胤心花怒放地看到艳冠群芳的花蕊夫人时,心中一定涌起了很多的激情与柔情。可赵匡胤等来的却不是美人的低眉颔首、曲意逢迎,相反,他得到的是美人的嘲讽与反抗。这反抗甚至都不曾在她丈夫的身上寻到一丝痕迹。自己心里反复描摹了多少次的相逢,原来竟是这样的结局。这是怎样一种错位的欣赏,又是怎样尴尬的初见啊!

众目睽睽之下,这就是对皇权最大的挑衅。

爱与不爱都是个难题

国破家败之际,一个弱女子本该是满怀对新朝廷的敬畏,如履薄冰地行事才对,却不料花蕊夫人竟然在颓败的废墟上昂然挺立。她像悬崖边的一株野花,像暗夜里的一缕清香,虽然带着些许的寒意,却绽放出最美的光华。

在花蕊夫人心里,大抵是没有想要活着走出这场筵席吧。不然,她哪里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一丝的胆怯、退让甚至犹豫,就公然挑战宋太祖的权威呢?她恐怕早已抱着殉国的念头了吧。

到底是谁化解了当年的局面我们无从得知,但有一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宋太祖原谅了花蕊夫人的顶撞。情到深处,无关对错,也许正是这个道理。亦舒说:“当一个男人不再爱他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还是错。”那么同样的,如果这个男人爱你,他将放下所有的尊严,体味你亡国的痛楚,同情你决绝的姿态,关爱你受伤的心灵,呵护你柔软的内心。花蕊夫人是如此幸运,宋太祖不但没有因为她的《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国诗》而怪罪她,甚至还对她多了几分爱慕和尊敬。

但是,这似乎并不能改善宋太祖对孟昶的态度。想想南唐后主李煜,也曾对大宋朝千依百顺,换来的也只是宋太祖的一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由此可以断想,即便孟昶没有这如花似玉的娇妻,宋太祖也是不会放过他的。所以,很多史家都推测孟昶的死和宋太祖大有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入汴京十日后,孟昶突然暴死,花蕊夫人的命运自然更没得选择了:要么就是和孟昶的母亲一样,绝食而死,为亡国殉葬;要么只能任由命运的摆布,充实大宋的后宫。

对花蕊夫人的才华和样貌,宋太祖早已心中有数,入宫侍寝不久后,花蕊夫人便被升为贵妃。想那宋太祖当年也曾一条棍棒闯天下,不图任何私利地护送素不相识的女子回家,留下“千里送京娘”的美誉。说到底,无论如何霸道,骨子里还算是有些英雄气概的。而他的真情和仗义,对已经国破家亡的花蕊夫人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新的寄托。

她与孟昶是结发夫妻,固然情深;但赵匡胤赐予她新的生活,未必不义重。爱与不爱,这种在男人看来无须多想的小事,却是女人生活的全部。

可是,带着对一个人的思念去爱另一个人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花蕊夫人虽然宠冠大宋后宫,心里却依然止不住对孟昶的思念。她亲手绘制了一幅孟昶的画像,供于室内。料想,夜半无人时,定然是私下拜祭、暗自垂泪的。

不料,有一次刚好被太祖撞见,询问之下,她便谎称是可以求子的神仙。宋太祖听后自然十分高兴。

而“张仙送子”一事,后来竟不知缘由地流入民间,但凡求子的女人都要供一幅张仙的画像,香花顶礼,从此络绎不绝。

这世间,络绎不绝的除了女人们对“张仙”的膜拜,还有男人们对花蕊夫人的爱。真是无巧不成书,花蕊夫人生命里出现的第三个男人最后也做了皇帝,他就是后来的宋太宗赵光义。

由于赵光义在继位问题上的诸多疑点,无论是史学家还是坊间传闻,对他的人品都颇有微词。有时候,评判皇室的内务似乎比百姓的家事更为容易:江山、美人,是所有帝王家男人争执的焦点,无论输赢,二者的得失几乎都是同步的。显然,在这两点上,赵光义都跟哥哥赵匡胤有着激烈的“冲突”。

于是,赵光义带着自己的怒火与妒火,抢来了皇帝的位置。但遗憾的是,他始终没能抢来花蕊夫人的心。

要知道,花蕊夫人与孟昶是怜而有爱,那是初爱的甜美;与宋太祖是敬而有爱,那是对英雄的敬重。

前者只可依偎,后者却可停靠。而女人一旦有了依靠,心里便踏实了,也就不再需要别的人了。所以,花蕊夫人对赵光义,欣赏也许是有的,但恐怕只能是止于欣赏。

蜀道心碎,离恨绵绵

赵光义的人品向来是颇多争议的。这个人先是导演了一出“烛影斧声”的丑闻,名不正言不顺地当上了皇帝,接着又编出来一套“金匮之盟”的闹剧。

关于“金匮遗诏”的事儿,司马光在《涑水纪闻》里也曾提到过,说是杜太后病重的时候,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便叫来宋太祖,跟他说:“我们之所以能得到天下,就是因为后周是儿皇帝当家,如果是个成年人的话,你又怎么会取得今天的江山呢?所以,你死了之后,要把帝位传给你弟弟,有个成年人来当皇帝,才是国家之福,天下之幸。”母后病危授命,宋太祖当然泪流满面地点头应允。据说,杜太后还让赵普把这些记录下来,藏在一个金柜里,派专人把守。在《宋史·卷二百四十二》中可以查到这一事情的始末。

但历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似乎都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越是编得滴水不漏、言之凿凿的故事,常常越是藏有很深的玄机,有时候,甚至还会牵扯出不可告人的秘密。

赵光义继位后,急不可待地修改了老皇帝的年号,俨然一副新君的姿态。而一般来说,新君继位会在第二年开始启用新的年号。可是,赵光义修改年号的时候距离新的一年只差两个月。到底是什么隐秘的心态让他连两个月都不愿意等,而急急忙忙地为自己“正名”呢?又是什么心态,让他后来丝毫不念骨肉亲情而将赵匡胤的几个儿子先后逼迫而死呢?

大概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心虚。因为心虚,所以掩饰,一份名正言顺的政权是不需要任何借口来解释的,辩解有时候恰恰是信心不足的表现。

而自从宋太祖驾崩、宋太宗继位后,花蕊夫人就如历史飓风中裹挟的一粒尘沙,倏忽间便查不到任何可考的消息了。这样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前后曾与三个皇帝有着各种感情夹杂的贵妃,竟然如人间蒸发般不知所踪了。

诚然,关于花蕊夫人之死也是众说纷纭的。

在著名的唐宋史料笔记《铁围山丛谈》中,曾有关于花蕊夫人之死的记载。

说是宋太祖在世时十分宠幸花蕊夫人。有一次在射猎的时候,赵光义引弓调矢,仿佛是要射走兽,结果却忽然回身射向花蕊夫人,“忽回射花蕊夫人,一箭而死”。相传,他还顿足捶胸、失声痛哭,冠冕堂皇地认为花蕊夫人乃红颜祸水,皇兄如果沉迷于她,必定耽误国事。作为兄弟,他愿为天下百姓请命,一人承担射杀花蕊夫人的罪责。宋太祖听后并没有动怒,男人要以社稷为重,女人死都已经死了,何必再怪罪自己的兄弟呢。此为花蕊夫人之死的说法之一。

也有其他一些文字记载,认为宋太祖生病时,花蕊夫人侍疾,结果赵光义来探病,灯下美人,我见犹怜,于是便动手动脚,结果惊动了宋太祖。第二天早上,宋太祖竟离奇死去,而宋太宗顺势登基。至于前一天晚上到底如何“烛影斧声”,只能留给后人去做无限的猜想了。

还有一些小说演义类的记载,认为花蕊夫人当年冠宠后宫,遭到皇后的忌妒,所以被皇后毒死了。还有人说后来宋太祖不喜欢花蕊夫人了,导致她失宠后抑郁而死。

关于“花蕊之死”历来说法颇多,可任谁也无法找到翔实的史料来为这个传奇的故事做个恰当的结局。

想当日,花蕊夫人痛别国土,走至剑门道时,曾在葭萌驿的墙壁上留词一首: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采桑子》

国破、家散、心碎,在离开故国的时候一起涌上心头,离恨绵绵,绵绵不绝。

杜鹃的哀号在头顶时时盘绕,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远……这首《采桑子》用词简单、洗练,通过几个凝神的意象将亡国的惨痛深刻地再现出来。至今读来,仍觉一字重千斤。

可惜的是,花蕊夫人的词还没有写完,就被宋军催促着上路了。于是,这泣血含泪之作,也只能永远停留在上阕,停留在烟尘扬起的历史上空。

当年,花蕊夫人在后蜀时候所作的宫词,曾是那样玲珑剔透,清新可人。“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新秋女伴各相逢,罨画船飞别浦中。旋折荷花伴歌舞,夕阳斜照满衣红。”那样娇羞、柔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曾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宫廷中,笑语盈盈,美艳如花,让整个皇宫为之生辉。可到最后,她却连写一首完整词作的时间和自由都丧失了。甚至连她何时香消玉殒,竟然也无法查证。这是历史的失职,也是传奇的损失。

历史曾给了花蕊夫人美艳惊人的出场,却没能给她一个善始善终的交代。

有时候,甚至期待花蕊夫人就那样遗失在葭萌驿的古道上了,被忽然刮起的一阵黑风,被突然冲出来的一群拦路劫匪……总之,是停留在那通往汴京朝拜大宋的路上了。

那个小小的弱弱的背影,如一座清幽的孤坟,便可以永远矗立在离恨绵绵的春天里、蜀道上。唯其如此,她后来的爱与不爱才能不被指摘。

然而,历史终究是一个无限不循环的剧本。对于和历史一同风干的美人,今天的我们,只能叹息着围观。

遥望妩媚亦清香:李清照

李清照,生于北宋官宦之家,擅作小词,词风清新淡雅。父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李格非,后嫁宋徽宗时宰相赵挺之三子赵明诚,夫妻情趣并重,留下很多“赌书泼茶”的佳话。后因李清照先后遭受亡国、亡夫之悲苦,再嫁、离婚之艰辛,词风由此变化,转为深婉凄凉。

小资生活实录

在封建男权社会里,能够为才女争得一席之地,且光芒万丈,千古不散,巍然屹立于词坛而毫无逊色的,除了李清照,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了。而关于李清照词学的研究历来也颇多。大体上,人们把李清照的词作分为前后两期。早期词作风格柔美、活泼,既有闺中女儿的自由,也有新婚燕尔的快乐。其中最为人所称道的当属两阕《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如梦令》

两首词放在一起对照,可以比出诸多相似之处。旅游、吃酒、泛舟,第二天睡醒了,伸个懒腰,似乎没能散尽昨夜的浓酒,闲来无事,和丫鬟“斗嘴”,轻松快乐,饶有情趣。第一首小令中说“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没有点明是和哪一个亲友出去游玩,但可以从词作中推测,她的郊游无比快乐,“尽兴而归”,恐怕惊起鸥鹭的时候,也同样换来了她欢愉的笑声。

不用上班,不担心迟到,高兴了还可以喝两杯小酒,才子佳人们一时兴起,提笔成文,一场风花雪月的浪漫故事说不定就此发端。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能够随意支配自己的时间,呼朋引伴休闲度假,睡觉睡到自然醒,实在是“乐活”一族。由此看来,李清照既有旷世奇才,也拥有当之无愧的小资情调。

李清照能够在北宋词坛声名鹊起,不仅仅是个人才华的积累,也是历史的一个机缘。她生于北宋官宦之家,是标准的大家闺秀。资质聪慧,再经过艺术的熏陶和洗练,自然萃取出钟灵毓秀的神采。就如同“红楼”中的小姐们一样,个个都是舞文弄墨的行家里手。

可是,在封建社会,女人的“名”和“命”,不仅取决于自己的才华,还常常依赖于家庭和婚姻的支撑。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可惜身逢末世,远嫁之后也只有草草收场。宝钗也是现代知性女子的典范,不料嫁了宝玉,后半生不但要独守空房,再好的诗也没人欣赏了。而中国古代四大丑女,因为才华横溢,嫁的都是位高权重、非富即贵之人,所以全都流芳百世。故而,时至今日,仍然流行这样的观念,“生得好不如嫁得好”。

找到一段美好的姻缘,往往可以成就女人的一生,李清照就是一个成功的典型。

李清照生在士大夫之家,十八岁时嫁给宰相之子赵明诚。夫妻二人志同道合,常常一起勘校诗文,收集古董,既是同舟共济的伴侣,也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故事说,他们常常于日暮黄昏,饮茶逗趣。由一人讲出典故,另外一人说出在某书某卷某页某行,胜者可先饮茶。据说有一次,赵明诚说错了,李清照饮茶时“扑哧”一笑,弄得茶没喝到嘴里,却泼了自己前襟一身茶水,夫妻乐翻天。由此,也留下了“饮茶助学”的美谈。

当年二人生活,全在情趣之上,辞赋唱和,互相欣赏、爱慕,简直是神仙美眷。用童话故事的结尾来说,“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即便夫妻小别,也是相思无尽,那份孤独和寂寞只是一个幸福的少妇对爱情的依恋,所谓“愁绪”寄给赵明诚之后,也就化作了缕缕甘甜。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

据说这首《醉花阴》寄到赵明诚手里后,他自叹弗如,惭愧得很。但是男人的自尊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他闭门不出,谢绝见客,废寝忘食大写特写了三天三夜,高产了五十阕词。然后把李清照的这首混杂其中,请陆德夫鉴赏。

陆德夫再三玩味,认为只三句绝佳,赵明诚抬眼一看,为李清照之作“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当然这只是元代《瑯嬛记》中的一个故事而已。但是,据赵明诚过往行为,和与李清照的感情来推测,恐怕明诚君不会像一般男人那样大为不悦,而是会非常高兴娶了一个这么厉害的媳妇。

这大抵非一般男人所能比。

封建社会里男尊女卑,多数男人都瞧不起女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在男人看来也不过是一件玩偶。正因这种观念的横行,所以柳永愿意歌咏青楼女子,并大胆剖白自己的心声,不但遭到了皇帝的鄙薄,也令自己陷于尴尬的境地。幸好赵明诚、李清照二人均为望族,又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李清照的确才华盖世,深得同辈人的赞赏,所以赵明诚对妻子的欣赏被引为佳话而非笑谈。

作为一代才女,李清照能够生长在宋代,的确是一种福气。

北宋虽然没有大唐的富贵和丰腴,但总算还有自己的特色和风采。宋太祖赵匡胤登基后,曾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杀诤臣,不杀读书种子”。文化的宽松加上经济的繁荣,北宋休闲娱乐业十分兴盛,能够生长在这种氛围里,多少都有点自由奔放的情怀。所以在赵明诚、李清照的身上,人们很容易发现“平等、自由、尊重”等封建社会不常看到的夫妻关系。这当然一方面得益于李、赵二人的才华和气度,另一方面也与北宋的文化环境有关。假如理学的禁锢已然吃紧,估计想互敬互爱也会招来讥笑。

没有史料记载,李清照是如何爱上赵明诚的,因为她的小词写得青涩、矜持,不似卓文君那般激烈。但少女时期的李清照曾写过一首《点绛唇》来描绘当年的初恋: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

秋千荡后,乍见来客,来不及穿鞋,松散着头发出来,害羞,欲走;又不舍得离去,倚门回首,青梅偷嗅。一场天真、浪漫、纯洁又略带羞涩的初恋就这样生动地跃然纸上。我们无法推测是怎样的相见拨动了李清照的心弦,只约略可见少女的自由,倾心相许似乎暗示了她婚后的幸福。

李清照生活在宋代,就像是21世纪的白领小资,安逸、优雅,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时代的妩媚与细腻;即便称不上青年人的精神领袖,但至少也是一部分人所乐于效仿的典型。

那种闲情雅致,犹如在漂亮的咖啡馆里品咂人生的况味,透过雪亮的落地玻璃窗,看街上的熙来攘往,也偶尔观照一下自己是否需要随时补妆。这就是“小资”,有大把的时光来慰藉心灵,只要她愿意,任何情趣都可以栽倒在自己的脚旁。富裕的生活加上满腹的才情,自然是小资中的上品,李清照的青年时代就是这样有滋有味地走过来的。

作为一代词人,李清照能够有如此浪漫的生活,既有自身才华横溢、懂得生活情调的原因,也有社会历史提供的契机。

在历史的螺丝松动的那一刻,宋代的繁华与自由滋养了她的秀美与温柔,给了她怦然心动的爱情、琴瑟和谐的婚姻。

然而,历史似乎是一柄双刃剑,它赐予了李清照中国女子所没有的光环,也给了她无尽的磨难,来考验她的倔强、不屈与坚贞。

留在青州的寂寞时光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始终觉得这句话是描写李清照的。暮色昏黄,多少倦鸟归巢的重逢,多少无语凝咽的别离,都抵不过一场天青色的雨。而李清照正是这烟雨中的红颜,说着景语、情语、香艳语、忧伤语,伫立楼上,凝眸远望。

分别前,他们在乡里屏居十年。公公赵挺之在政治斗争中死去,家里也渐渐衰败。赵明诚的收藏事业不能放弃,也不想放弃。可积蓄不多,又要买金石古玩,他们便决定回故乡青州生活。李清照自然也是全力支持丈夫的。粗茶淡饭,却也相濡以沫。“愿得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这样的伴侣让多少文人拍案称奇、津津乐道。可是,如此亦师亦友的伴侣,有时常常会觉得他们的友谊多于爱情。美国学者宇文所安甚至能从《〈金石录〉后序》中看出李清照对赵明诚的幽怨,重物轻人的幽怨。

可是,却也有更多人指出,李清照的哀愁并非是因为赵明诚重物轻人,而是因为移情别恋。那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就是极好的明证: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凰台上忆吹箫》

这首词正是写于夫妻二人屏居青州十年后,即1117年。彼时的赵明诚在结束隐居后即将再次踏上仕途;而彼时的李清照却如词中所写,因丈夫不愿带自己同行正满心愁苦。香炉灭了她不管,被子不叠她也不管,太阳很高了还不愿意起来,起来后又不愿意梳头。任凭贵重的首饰匣子落满了尘埃。心里却只念着一件事:离愁。

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这是多么明确的回答。不是因为病、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思念丈夫。但还是会有误读,甚至有教授说这是李清照喝醉的证据,认为她还曾“浓睡不消残酒”“沉醉不知归路”,说明她是个十足的酒鬼。对于这种以所谓“标新立异”来哗众取宠的论调,还真是有些无奈。

词的下阕里,李清照说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丈夫了,从此只有孤单地锁在“秦楼”中。此处,李清照用了一个典故。相传,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丈夫箫史共居秦楼十年,十分恩爱,后有龙凤来迎他们上天,二人依旧比翼双飞。可反观李清照自己,在青州陪了丈夫十年,等到丈夫终于重踏仕途的时候,自己却不能随行,心里总是会涌起很深的“被遗弃”感。这一切,能够说与谁听呢?大概,只有门前流水,能够见证她的终日凝眸,凝眸远眺,从今以后,又添一段新愁。

关于赵明诚为何抛下李清照独自赴职一事,历来众说纷纭。但绕来绕去,似乎始终绕不过一个话题:赵明诚此时已经变心,除了纳妾外,还养成了寻花问柳的习惯,如果带着李清照,恐怕出入都没那么自由。另有一说,因李清照多年膝下无子,赵明诚受舆论压力,纳妾也在情理之中。事实上,赵明诚纳妾暂时还找不到确凿的史料依据。而且,我们也不能单就他是否纳妾来断定其人品的高下。毕竟,在那样开放的宋朝,流连在烟花柳巷的文人们都可以毫不避嫌穿梭往来,更别说三妻四妾了,实在是情理之中。

但无论怎么说,赵明诚身上似乎总带着些“以怨报德”的嫌疑。当年,李清照受父亲牵连被遣返乡的时候,赵明诚照旧做着自己的京官;而等赵挺之被蔡京诬陷罢官,赵明诚不得不屏居青州的时候,李清照却不离不弃,以自己的深情和贤惠,始终陪在他的身旁。

遗憾的是,十年的相濡以沫,旷古的才华与性情,仍是挡不住李清照被遗弃的命运。也许,在爱情里,永远也没有“平等”可言。若想伤害少一点,就要爱得比对方浅一些。可李清照那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女人,如何能要求她不去爱呢?这要求的本身,对她也是残忍的伤害吧。

独守青州时,李清照在孤寂落寞中写下了很多词,其中写得最真挚的当属《蝶恋花》。

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蝶恋花》

这首词上阕写的是白天的闺思:暖日晴风,柳眼梅腮,春心涌动。可惜,再好的酒意与诗情也没人分享,总归是寂寞的。词的下阕,写自己就那样斜靠在枕头上,即便损坏了头饰也不太在乎。结句“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更是写得精妙传神。词学家陈祖美先生赞其“虽不像‘人似黄花瘦’和‘怎一个愁字了得’等句那样被人传诵,然而,就词意的含蓄传神,以及思妇情思的微妙而言,此句亦颇有意趣”。

最喜欢那句“夜阑犹剪灯花弄”,不知怎的,总觉得很像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男人报国无门的时候,只能在夜里挑灯摩挲自己的宝剑,那些驰骋疆场的雄壮激烈地在心头翻滚,却只能在无奈中夜夜感伤。同样的李清照,抱着对丈夫的思念和孤独的浓愁,实在没什么好梦可做,夜深人静,只好翻身起来弄“灯花”。巧的是,灯花在古代正是喜庆的征兆。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独居妇人,这一行动本身似乎更显得意味深长。那长长的喜庆与热闹的灯花下,映着的是怎样的惆怅与无奈啊。

此时的李清照,上无父亲可依,下无子嗣可靠,受冷落是在所难免的。但少年夫妻,老来做伴,总归是个依靠吧。

于是,几年之后,李清照便收拾东西去莱州找丈夫团聚去了。

一样梅花别样情

譬如绘画,少年时的一抹红像跳跃的火焰,能在心里燃起汩汩的热情;而老年时的一抹红,却渗透着夕阳的无奈,残烛的飘摇。生命底色的画布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不同的是我们勾描画布时的心情。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

很多人都知道李清照南渡前后词风的变化,却鲜有人将这两首词拿来对比。如果将这两首梅花词放在一起,便很容易就能读懂李清照的“生命花期”。

在第一首词中,词人将“落雪”“寒梅”“玉人”三个意象进行了很好的演绎。“玉人浴出新妆洗”恰如“傲雪的冬梅”,洁净中透着清高与孤傲的气质。这首词有两眼“活泉”。一是最后一句“此花不与群花比”,这句话将寒梅傲雪的清冷、卓尔不群的雅致都描绘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在这背后,也可以看得出李清照的潇洒、落拓、豪气。在这个女人的心里,她便是她,独一无二的人,不愿也不屑与别人比,这份坦荡的自信如梅、如雪、如刚出浴的美人,永远带着自己的清新与洁白。

另一个词眼是第一句“雪里已知春信至”中的“春”字,忽略了这个词,前面的清高和孤傲都是不着边际的了。一切的自信都源于这个“春”字。春天来了,总会有冰消雪融的时候,总会有焕发勃勃生机的时候,总会有春满人间的时候。这是李清照的“春之声”,春天之后我们可以去放歌、郊游、踏青、争渡……所有的期待都源于春天。

而在第二首词中,同样是“柳梢梅萼渐分明”的时候,李清照却已无当年的激情。岁月磨砺了她的容颜,更苍老了她的心。当年那个欢腾在北宋的快乐女子如今已变成南宋的无聊妇人。这其中的况味,绝非“三杯两盏淡酒”便能说清楚的。“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溜走的春天可以再回到秣陵的树上,唤醒一树一树的梅;而南渡的“我”却只能老死在建康城,憔悴下去并逐渐凋零。

美人迟暮和男人谢顶一样,都是人生中既痛苦又尴尬的事儿。眼见着自己青春不再、容颜衰老,四十六岁的李清照心里翻腾着数不清的无奈和酸楚。“如今老去无成”,似乎隐约透着与唐朝诗人罗隐当年相似的心酸,“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成。人常说“无志空活百岁”,李清照不是没有志向,她渴望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她能写下“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诗句,可见对苟安在江南的南宋朝廷是多么的愤怒。

可是,作为一个已婚中年女人,她没办法披甲上阵亲历战场的雄壮,她能做的只是偶尔发发牢骚,在这绮丽、工整的词牌中写下在现实中无法舒展的悲愤。但也仅此而已,她的性别让她的志向再次尴尬。这是“造化可能偏有意”吗?

一样的梅树,一样的落雪,一样的洁白,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不一样的滋味。酸甜苦辣,自与别人不同。无怪陈祖美先生说:“《漱玉集》中比重最大的咏梅词,假如把它们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的心灵史。”

回头再看那两簇梅花,一簇是青春时怒放的生命,一簇是中年时积压的抑郁。同样的梅花,却分明是不一样的情致。

朝来寒雨,晚来凉风

1129年,即建炎三年,“靖康之难”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靖康之耻”却还烙印在宋人的心里。南宋朝廷自然是极力粉饰江南和平,潜藏的苟安之心已开始微微发作。但在普通人看来,那片破碎的山河实在是一块伤疤,随着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凉风,还不时在心底隐隐作痛。

李清照为躲避战乱,随宋高宗赵构一路南下逃亡。眼见着,朝廷逃跑的速度比自己还要快,颠沛流离自是不用多说,等着再打回来重铸山河,恐怕也是一场痴梦。

这一年,李清照饱蘸笔墨,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她在整首词的最后,写下了这样十个字:“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横看竖看,这日子都写满了“无聊”。

四十六岁了,在古人眼里,应该也是含饴弄孙的年龄了吧。可那样一个多愁善感又膝下无子的女人,骨子里仍然流淌着脉脉的少女般的情愫。而这情愫向来是不被人所察觉的。在以往宏大的历史叙述和文学概论里,喜欢将她的词左右对切,认为前后两期判然有别,好像南渡之后,李清照已然“大变活人”。

但实际上,李清照不是一块“蛋糕”,可以简单平直地将人生一分为二。作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词人,那些潜藏在词句里的很多情愫,其实都是未来生活的“伏笔”。

还是这一年,四十九岁的赵明诚忽然得病,病得那么猝不及防。从赵明诚患病到辞世,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李清照便从婚姻幸福的女人变成幽愤愁苦的寡妇。

赵明诚走了,他留下了生前所挚爱的文物和古籍,留下了尚未完成的《金石录》残稿,也留下了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的李清照。他带走了李清照的思念与爱情,却唯独没有带走她。而李清照将他的后事安排妥当后,却得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就随他去。

那一年的梅花依然迎风傲雪,那一年的朝廷依然歌舞升平,而那一年的李清照却就这样失去了赵明诚。孤独人世,她提笔写下这样的句子:“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祭赵湖州文》)

如果我们能够读懂个中艰辛,就不难想象李清照日后改嫁的必然。首先,这个国家比她本人更要懦弱,懦弱的另一层含义就是无法依靠。漂泊的经历和飘摇的国家,无法给李清照以安稳的现实感。其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那个礼教几乎可以吃人的时代,有赵明诚在,可以为她遮风挡雨;无赵明诚在,她只能自己承受被世俗“日晒雨淋”的痛苦。

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个简单、坦率的人。她的简单就是对爱情的渴望,还有那骨子里依然涌动的少女情愫。相传,她遇到张汝舟后,曾慨叹“一样的襟怀,一样的才学”。后来,我们知道,无论从胸怀还是才华讲,张汝舟和赵明诚都是无法相比的。但李清照在最初,还是“误会”了张汝舟,以为他竟是“可托之人”。

关于李清照的再嫁,向来有两种说法,一说她并没有改嫁,很多文人站出来为其辩护;又一说她的确改嫁,还曾写过类似悔恨自责的文字。说是李清照再嫁后,发现所托非人,于是愤而同张汝舟离婚,将他告了官。张汝舟的官也是“非法倒卖”而来,李清照这一告必然胜诉,而且离婚后还可以获得自由身。但依据法律,离婚之后,她也要承受两年的牢狱之刑。幸亏亲友及时搭救,只被关了九天就放出来了。获得自由之后,李清照不忘马上写信给亲戚:“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事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可以想见,当时的李清照心理压力是多么巨大。

按唐朝律法,婚姻不合的女人是可以离婚的。按宋朝的惯例,女人也是可以改嫁的。范仲淹的母亲也曾改嫁,范仲淹后来金榜高中才回去认祖归宗的。但是,以李清照这样的名誉和地位,以四十九岁的高龄再嫁肯定是一片哗然。而一年之中,春天刚嫁秋天就要离婚,定然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一个简单到坚强的人。简单的是她只要爱情,坚强的是她只要和自己匹配的爱情。与张汝舟的再婚,在李清照看来,就是她爱情和人生的污点。她拼命擦,反复擦,最后终于擦掉了这个污点,却让自己也脱了一层皮。

如果李清照真的曾经改嫁,为什么那许多明清学人还非要站出来替她辩护,说她并没有改嫁呢?原来,明清时候理学盛行,对“改嫁”的责难要超过宋朝数十倍,那些文人希望通过“改写历史”,还后代一个清白而又完美的李清照。可现在看来,这似乎有些迂腐。毕竟,李清照能够穿越千年岁月,仍然光照中华词坛,依靠的并非是贞洁,而是自己的才华。

她便是那美丽的七夕

大约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李清照。或是以“闺情”见长的婉约词宗,或是以“悲凉”立史的爱国词人,抑或也是中国古代才女幸福生活的典范。而所谓典范,其实也无外乎“才、情、趣”这三方面。就李清照来说,才华和深情都是世所公认。而“趣”这一方面,人们对她的评价似乎总有点含糊不清。比如,那些媚眼生情、雪腻酥香的文字,常常被认定为李清照的存疑词。其中较有争议的就是那首《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丑奴儿》

这是李清照词中颇有争议的一首,《词林万选》《历代诗余》等都将其划为李清照之作,但《全宋词》将其归为康与之所作。故有词学家评论说,“不类易安手笔”。言外之意,此词“肤浅、荒淫”,怎么能出自李易安之手呢?

这首词题为“夏意”,讲的正是夏天的晚上,寒风冷雨吹走了白天的炎热,酷暑后的风雨让人们在傍晚嗅到了一丝沁人心脾的清凉。此时的女主人公对镜梳妆,深红色的薄绸隐约映衬出白嫩的肌肤。这旖旎的情思,无边的香艳,却只用了四个字来点拨——“雪腻酥香”。这四个字将视觉、触觉和嗅觉的美感同时融合在一起,读来真有口颊生香之感。

下阕的最后一句描绘了女主人公拍着枕席,笑语盈盈地对“爱郎”说,“今夜纱厨枕簟凉”。就是这句炎炎夏日里的清爽邀约,令很多人读出乱人心志的暧昧。

有人就此注释说,李清照本就是个酒色之徒,这词中更是混杂着令人不齿的“勾引”。当然,也有否认者称,李清照的词向来俊美、清秀,断不会出现这等谄媚、俚俗的场景。

如果就字面来解的话,“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等语是否也艳光四射,引人遐想呢?实际上,李清照出身名门,才学和修养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骨子里注定是清高孤傲的。而今,这样的词语出现在她的词中,不过是她轻巧恣意的一次练笔,抑或是幸福时光的调味剂;但绝不是轻薄放荡的佐证。

唐代无名氏在《菩萨蛮》中有类似的句子:“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这是女子凝眸深望时的娇语,含笑低问时的羞涩,到底是“花美还是我美”?这时分、这情致、这心思,不管情郎的对答是默契的赞许还是调皮的否定,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她需要得到的不是平白刻板的标准答案,而是此情此景的那份柔情蜜意。反观李清照,她手拍枕席,告诉情郎静夜安好,也具有相似的韵味。若花之色、香、味俱全才能引人留恋;作为女子,自然也要才、情、趣兼备,方能如一本百读不厌的书,时常带给人新意和惊喜。所以,虽有很多人对这首《丑奴儿》存疑,但余偏爱之。

李清照另有一首《浣溪沙》,写得也是眼波流转,粉面生情。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浣溪沙》

以“芙蓉”一词代指美貌的女子,并非李清照所开创。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就有“芙蓉如面柳如眉”的诗句,以花喻人,既有满面含春的清香,又逢娇花临水的柔媚,真是一举多得的妙用。“宝鸭”本指香炉,此处用来代指从香炉中袅袅斜飞的青烟,衬托着如花笑靥,粉面香腮。

其中这句“眼波才动被人猜”真是写得顾盼多情。心中升腾起的情愫在眼波流转中被轻轻泄露,细小心思就这样轻易被人察觉。其间的辗转缠绵、心如鹿撞,不觉间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所以,清代吴衡照在《莲子居词话·卷二》中说:“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於言情。”而半方花笺,更将“约重来”的期待与诉怀表现得淋漓尽致,生动活泼。

有意思的是,这首《浣溪沙》虽是并无争议的易安词,却和上一首《丑奴儿》有着相似的命运。很多李清照的评述、论注中,几乎都很少有人选这首词入辑。于是,它们只能长久安然地躺在《漱玉词》的角落里,黯然地沉默着。

而每每读到这两首锦心绣口之作,总让人不自觉地想起不相关的晴雯来。那样一个标致的主儿,连讨厌她的王夫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生得比别人好。可越是生得风流灵巧,越是遭人怨妒:那些聪明灵秀的女子,有时总免不了被人斥为“轻佻”;而那些所谓“沉静娴淑”的女子,虽屡屡得到长辈的赞赏,却因失了灵动与生气,而很少为同辈所喜爱,比如宝钗,比如袭人。

也许,人们面对李清照的时候,也是有着同样想法的:平和中正就意味着沉稳凝练,而娇俏活泼就等同于轻佻肤浅。所以,在描述李清照的时候,人们才会极尽展示其美好、幸福的一面,而忽略她情思荡漾时的欢快绮丽、再嫁他人时曾有过的期待。

今次,择这样两首颇具争议的词入书,只是希望能够透过不同的光线,折射出一个真实的李清照。

北宋末年,李清照曾写下这样的句子:“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写下这些的时候,李清照正因党派之争和丈夫赵明诚被迫分离。一面是旧党李格非的女儿,一面又是新党赵挺之的儿媳,那人生真如飘荡的木筏,来来往往,却难以安住。

而纵观李清照的一生,宛如飘零之花,无奈地随水波流转,何曾能掌握自己阴晴不定、风雨难测的命运呢?即便死后,她也留下了众多难以坐实的传说,笑骂由人,便更做不得主了。

有人问,如果将李清照做四季比,应属哪一季?想了很久,就只想起了这首《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行香子·七夕》

也许,如此气韵悠扬、钟灵毓秀的李清照,并不能霸道地占有某个季节,而是更像一个美丽的“七夕”:满载着温馨浪漫的秋意,也和着情人节里永恒不变的主题。

瘦削的背影与丰满的传奇:张玉娘

张玉娘生于南宋末年官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聪慧绝伦。生前著有两卷《兰雪集》,与李清照、朱淑真、吴淑姬并称为宋代四大女词人。

解香囊,赠情郎

张玉娘生于1250年,字若琼,自号一贞居士,松阳人。小时候的经历跟所有传奇故事的情节相似:官宦世家的小姐,喜欢舞弄文墨,尤擅诗词,父母宠爱,捧若掌上明珠。相传,玉娘才学震惊一时,有人赞其堪比汉代班大家(指班昭)。玉娘身边有两个侍女,一个叫紫娥,一个叫霜娥,也都是才色俱佳的主儿。最有意思的是,她还养了一只鹦鹉,与两个侍女合称“闺房三清”。平日里,打哈凑趣,闲来无事,和很多女子一样,喜欢用文字寂寥悠长的时光。有词为证:

凭楼试看春何处,帘卷空青澹烟雨。竹将翠影画屏纱,风约乱红依绣户。

小莺弄柳翻金缕,紫燕定巢衔舞絮。欲凭新句破新愁,笑问落花花不语。

《玉楼春》

长日无聊。

凭楼远眺,试看春何处?烟雨、翠竹、乱红、绣户,剪不断的春愁,丝丝缕缕荡漾在心间。“小莺弄柳翻金缕,紫燕定巢衔舞絮。”莺莺燕燕这个词本就是用来形容女子的,放在这里,既合了情,也合了理。紫燕也好,小莺也罢,都在柳絮中穿梭忙碌,唯有这闲来无事的女词人,凭楼远眺,慵懒地享受着良辰美景。

这样的景色真是一幅绝美的画卷呢。轻轻舒展开,便可以看到玉娘倚楼凝眸,将新写下的句子读与落花听,落花无语,美人浅笑,满世界的莺飞草长,柳动絮飘。暖暖地盛满了一代才女的情趣,生动活泼,兴味盎然。

这样的浪漫似乎是最常见的古典镜头。那些高楼上的小姐,“囚禁”在香闺里,心里的烦闷翻腾出无数的猜想,勾勒着爱情的模样。这想象里,定然少不了一位公子,衣袂飘飘,文质彬彬,风流倜傥。而在张小姐的脑海中,自然也会浮现出他的样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他叫沈佺,是玉娘的表哥,很小的时候两人便定了亲。

曾有人问,为何古代人的爱情总有那么多表哥表妹爱来爱去的,陆游如此,纳兰如此,很多文人墨客,甚至朝堂政客皆如此。殊不知,在那个封建也封闭的时代,青年男女能够自由相识的概率实在太低了,更别说是谈天说地了。但亲戚间便有一个好处,顾忌较少,尤其是小时候。两小无猜,心无芥蒂,那是两个生命最初缔结的约定,随日月疯长,伴天地永藏。

能够在最美的年华,结识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总归是人生之幸。而玉娘和表哥正是如此幸运之人。

传说是不可靠的,但传说又总是如此迷人。

相传,表哥沈佺和玉娘生于同年同月同日,只是早了玉娘几个时辰而已。话说那沈佺本是宋徽宗时状元沈晦的七世孙,算起来,两家应是门当户对。加上二人自幼一处长大,两小无猜,芳心暗许,两家便索性给他们定了亲,还互赠了信物。

想来,在这期间,鸿雁传书,互诉衷肠,那两个才貌俱佳的侍女必是起了不小的作用。而那只鹦鹉,不知道会不会整日饶舌地叫着“沈公子来了”,惹得玉娘又爱又恨,心如猫挠。

这期间,玉娘还曾亲手缝制香囊送给表哥,并绣诗一首,名为《紫香囊》:

珍重天孙剪紫霞,沉香羞认旧繁华。纫兰独抱灵均操,不带春风儿女花。

《紫香囊》

香囊本是随身之物,古人常用以定情或定义。今玉娘将定情信物赠予表哥,其心意自然是明白剔透的。

世界上的爱情有很多种,但最动人的爱无疑都凝结在一个字上,那便是“独”。目之所触,心之所系,所谓“情有独钟”,大抵都是如此。看别的姑娘只是绣个香囊而已,玉娘却能在香囊上绣诗,丝线缕缕,针针细密,恰如她的情丝万千、柔情蜜意。如此的才华与情趣,也难怪沈佺会对玉娘情有独钟。

但关于沈佺的记载似乎并不多,他的感情、故事,甚至后人的评述,大多是穿插在玉娘的世界里。可我们却非常希望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能够惹得玉娘肝肠寸断、向死而生。

一场爱情的“大考”

从后来的所作所为推断,沈佺终是寻常男人所无法企及的。

表哥和表妹的神话破灭于沈家的衰微。据说是因为沈佺家道中落,日趋贫困。而以玉娘父母对她的疼爱,自然是不愿意玉娘嫁给破落户的,悔婚之意也就显而易见了。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门当户对虽然未必是最佳选择,但也不能否认玉娘父母的苦心。一个千金小姐如果真的落到寻常百姓家,生活未必能过得圆满。

能够像词人贺铸妻子那样,放下皇族女子的身份,情愿为夫君“挑灯补衣”,自然是因为爱情,但经年累月的操劳有时候也是一种惯性。千万别说你愿意为他鞠躬尽瘁,改变自己的一切。陷在爱情里的人自然觉得爱情是万能的,但进入真正的婚姻生活或许才会慢慢体会出生活的艰辛。他可以买不起玫瑰花,但绝对不能买不起烧饼,基本的生活还是要有所保障。可是,对自幼吃穿不愁的小姐来说,她怎么会明白甜美爱情与艰难生活间巨大的落差呢。试想,一个既养丫鬟又养鹦鹉的小姐,即便她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张家父母也定然舍不得送她嫁过去受委屈。

无奈,此时的玉娘已然对表哥用情至深,毅然写下这首《双燕离》,显示着自己的反抗,也剖白着对沈佺的情意:

白杨花发春正美,黄鹄帘低垂。燕子双去复双来,将雏成旧垒。

秋风忽夜起,相呼渡江水。风高江浪危,拆散东西飞。

红径紫陌芳情断,朱户琼窗侣梦违。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

《双燕离》

“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简简单单几个字,便令这满腹惆怅和悲愤喷薄而出,读来字字惊心。很多词学家的考证,笔行此处便戛然而止,只说张家父母有悔婚之意,于是沈佺因此忧郁而死,并没对故事的始末做详细的注解。

看来,能够用以推动猜测、捕风捉影、复活往事的,也只有那些风干在诗词里的墨痕了。

玉娘的文字似乎触动了张家父母的无奈。于是,他们又向沈佺提出“欲为佳婿,必待乘龙”的要求。沈佺为了爱情,为了让自己的爱情得到丈母娘的认证,他不得不暂别玉娘,随父进京赶考。

对于本无心功名的沈佺,这样的抉择无疑是艰难而又痛苦的。沈佺和玉娘同庚,生于1250年,等长大到可以赶考的时候,宋代的历史帷幕已开始徐徐落下。末世将至,王朝将崩,连年战火已经将中原烧得满目疮痍。生逢乱世,再大的野心也只能化成炮灰,在历史的长河中灰飞烟灭。

也许,凭着勇气,沈佺可以领她私奔,让爱的背景淹没在各地逃难的人海中。但玉娘那样气度和情怀的女人,会耻于被人指指点点的。至少,她一定是愿意自己的爱情被父母所接受并祝福的。

他也可以选择更容易的道路去走,比如放弃这门亲事,忘记这个女人。但他做不到。玉娘是自己的表妹,是沈佺二十几年来唯一爱过的女人,从小便一处论诗词,两颗心牢牢地拴在一起,情比金坚,爱比雪洁。月老牵起的红线,系在两个人的脚上,他们前后脚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寻找彼此的。玉娘舍不得放弃,沈佺也舍不得。

那么剩下,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为爱赶考,为爱远行。

八百年前的时光与今天便捷的交通不可同日而语。八百年前的这一别,山山水水,渺渺茫茫,除了在心里无数次呼唤、梦里无数次相见外,便再无他途。

有时候,真希望沈佺是个任性的男人,干脆不要去考,或者赖在张家不走,守着玉娘,也守着自己的爱情。可是,沈佺终究还是有志气的,也是有骨气的。他可以不为自己求取功名,但却要誓死捍卫爱情的尊严。他不能屈膝于他人,让玉娘抬不起头来,虽然此时他已贫困至极。

把酒上河梁,送君灞陵道。

去去不复返,古道生秋草。

迢递山河长,缥缈音书杳。

愁结雨冥冥,情深天浩浩。

人云松菊荒,不言桃李好。

澹泊罗衣裳,容颜萎枯槁。

不见镜中人,愁向镜中老。

《古离别》

离别的时候,玉娘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资助窘困的沈佺,并含泪写下这首《古离别》送给爱郎。迢迢山河拦不住相思之情,默默青山挡不住相爱的心,松菊桃李都是爱的见证。岁月啊,它是一面光滑的魔镜,我看不到你的脸,却只能看到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

不能让爱情等太久。

揣着玉娘的心意,沈佺就这样踏上了漫长的大考之旅。等待他的是一番锦绣前程,也是一场生离死别。

相思如月月如钩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山之高》

就是这首《山之高》,让无数人为之拍案惊喜,大赞有上古《诗经》的遗风。

每次读这首古诗,在“山”“月”“小”“皎”“悄”这些舌尖音中,总能摩擦出汉字的音韵美。仿佛含在唇齿舌间的不是一首诗,而是上古遗留下来的一株野草,和着泥土清冽的新鲜、涩涩的甜美,一同融化在心里,幻化成山月如钩,相思皎皎。

相传,这是饱受思念之苦的玉娘写给沈佺的诗。她心比金坚,操比冰雪,情根深种,绝难更改。故而又云: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山之高》

这样的情意,送到沈佺的手里,也算是对他莫大的鼓舞吧。沈佺本就是个清逸俊雅、风度翩翩的才子,这样的人去京城应考,如鱼得水,非常顺利地便通过了各道关卡,直通殿试,并高中榜眼,题名金榜。

据说,在沈佺应考的时候,他从容淡定,对答如流,且能不落窠臼,令人啧啧称奇。一时间,“奇才”之名,名动京城,人皆赞叹。那时的玉娘该有多么雀跃啊,“乘龙快婿”已如愿实现,从小到大都盼望的爱情终于可以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眼看一段才子佳人的童话即将华丽登场……

可惜,命运的反复总叫人觉出世事无常。就在沈佺也以为终于可以和玉娘团聚的时候,却不幸身染风寒。长久郁积在心头的思念也开始转化为浓烈的伤痛,伙同“伤寒”一起作祟,不断折磨着沈佺。眼见着他竟就重症逐沉,病入膏肓了。

这个时候,玉娘的书信飘然而至,她对沈佺说:“生不偶于君,死愿以同穴也。”

隔水度仙妃,清绝雪争飞。

娇花羞素质,秋月见寒辉。

高情春不染,心镜尘难依。

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

沈佺看信后,被玉娘这同生共死的情意深深感动,强撑病体,回给玉娘这首五律。

沈佺也知道自己此生恐怕很难再与玉娘团圆,只能一同跨鸾奔月,去阴间相会了。

1271年,二十二岁的沈佺不幸病逝,带着业已铺开的锦绣前程和无法铺就的美好姻缘。他心心念念地渴望着能与心上人见最后一面,却最终还是病死在赶回松阳的路上。

留给玉娘的只能是永生难忘的创伤。

日子漫随流水,在玉娘心头悄悄滑过,留下了数不清的划痕。

在《哭沈生》二首中,玉娘这样写道:

中路怜长别,无因复见闻。

愿将今日意,化作阳台云。

仙郎久未归,一归笑春风。

中途成永绝,翠袖染啼红。

怅恨生死别,梦魂还再逢。

宝镜照秋水,明此一寸衷。

素情无所着,怨逐双飞鸿。

《哭沈生》二首

仙郎一去,竟成永别。命运怜我,希望沈郎魂魄入梦,百转千回,可以再度重逢。寸寸哀愁令人想起离别时的痛、相思时的愁、怀念时的苦,就这样搅在一起,烧得玉娘心如滚火,情似油烹。

词学大家唐圭璋先生曾在一篇题为《南宋女词人张玉娘》的文章中,对玉娘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我们觉得她短促的身世,比李易安、朱淑真更为悲惨。李易安是悼念伉俪,朱淑真是哀伤所遇,而她则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含恨千古。”唐先生的一番话入情入理,令人读后顿觉凄凉。朱淑真经历坎坷,只能归结为遇人不淑;李清照虽中道分别,却也曾佳偶天成。唯有张玉娘,在青春正好的年华,遇到了深深相爱的人,却被命运生生地捉弄。

真真是:相爱相逢却相别,怨天怨人更怨命。

沈生死后,玉娘终日以泪洗面,悲不自胜。父母疼惜女儿,便劝她另择佳婿。玉娘却说:“妾所未亡者,为有二亲耳。”意思是告诉父母,本来应该跟随沈佺死去的,但因为双亲尚在,所以自己才留在人间。人虽活着,却早已心如死灰。她决意为沈佺守节,父母就休提再婚的事情吧。父母长叹,只能看玉娘拖着柔弱弱的身体,病恹恹的心情,苦苦忍受着寂寞的煎熬。

五年后,也就是1276年的一天,时逢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花灯彩带,男女老少都到街上赏灯游玩。玉娘的父母也要她出去散散心,她却不肯,非要留在家里自得清静。父母不忍勉强,只得由她自己安排。

花市灯如昼,人约黄昏后。元宵节乃中国古代情人节。许多诗词都曾以此为题描摹其中的浪漫:烟月如灯中蓦然回首,车水马龙间擦身而过……多少绚烂情事都在这样的夜晚精彩上演。今夜的窗外,不知多少的姑娘正笑靥盈盈、细语低低。但今夜的窗内,却只有清冷的烛影、孤独的玉娘。

热闹是别人的,她什么都没有。于是,蘸着多年的相思,玉娘写下了这首堪称绝唱的《汉宫春·元夕用京仲远韵》:

玉兔光回,看琼流河汉,冷浸楼台。正是歌传花市,云静天街。兰煤沉水,澈金莲、影晕香埃。绝胜似,三千绰约,共将月下归来。

多管是春风有意,把一年好景,先与安排。何人轻驰宝马,烂醉金罍。衣裳雅淡,拥神仙、花外徘徊。独怪我,绣罗帘锁,年年憔悴裙钗。

《汉宫春·元夕用京仲远韵》

在这首词里,玉娘将他人的欢笑与自己的悲苦做了鲜明的对比:春风有意,满满地安排了一年的好事,那些年轻的女人畅饮后,幸福地在花间徘徊,衣裳雅淡、飘逸俊美;而自己,却只能藏在绣罗帘锁后,年年憔悴,憔悴裙钗。青春没有闭幕,但玉娘自己却将欢乐摒在幕外。此时的她,已经是“人未老,心先衰”的哀妇了,满纸呜咽,令人不忍卒读。

忽然,烛影晃动,帘幕轻挑,闪过一个人影。玉娘定睛一看,正是自己日思夜念的情郎沈佺。

窃取长生药,人月两婵娟

据明代王诏的《张玉娘传》记载,沈佺见到玉娘后,嘱咐玉娘说:“若琼宜自重。幸不寒夙盟,固所愿也。”意思是:“玉娘你很自重,我很感谢你没有背叛我们的誓言,这正是我的愿望啊!”玉娘于是指着烛影发誓:如玉娘违背誓言,愿与烛光般熄灭。话音刚落,沈佺突然就不见了。玉娘大悲,很久才慢慢苏醒过来,连连追问:“郎舍我乎?”

不管此传写得如何生动逼真,人们总是知道的,这是玉娘的幻觉。但玉娘却浑然不觉,竟自生起病来,不久即亡。也有一种说法,玉娘并非生病,而是自己绝食而死。不管是哪种传说,总归是玉娘的选择。那一年,她年仅二十七岁,正是一个女人的“黄金时代”。

玉娘走后,父母知道她是因为沈佺而死,于是便与沈家商议,将二人合葬在城旁的枫林,以全了二人“死后同穴”的愿望。她的两个侍女哀伤痛哭,霜娥竟忧伤而死。另一个侍女紫娥也不肯独活,上吊自尽以殉主仆之情。更令人惊叹的是,紫娥死后的第二天早上,玉娘养的那只鹦鹉竟然也悲鸣而死。

“闺房三清”相继离去后,张家将她们陪葬在玉娘和沈生的墓旁,让她们依然日夜相伴,延续这浓深的主仆之情。从此,这里便成为历史古城松阳最著名的“鹦鹉冢”。

彼时的大宋,人们正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逃命,在南宋末日的倒计时中求生,活着尚且不易,哪有过多心思去回味那凄惨绝美的故事呢。

尘埃漫过。

在其后的三百年的时光中,张玉娘生前所著的两卷《兰雪集》就这样始终默默无闻着。

直到三百年后,明代王诏开始为张玉娘立传,她的事迹才开始渐渐为人所知。及至清代顺治年间,方有剧作家孟称舜为其创作《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并发动乡绅为其修整墓祠,刊印《兰雪集》。至此,历史方才缓缓揭开披在这颗珍珠上的面纱。

张玉娘的爱情被后人喻为“松阳的梁祝”,很多人对其悲情的命运扼腕叹息。但更多人却是怀着对玉娘的敬意。这似乎有点奇怪,这样一个女子,缘何得到了令人无法释怀的尊敬呢?仔细看来,这赞赏大概含着两种意味:一是她的痴情守节,即所谓贞洁烈女;二是她的英雄气概,即所谓爱国情操。但这两种流行的观点,其实都经不起推敲。

首先是一个“节”字。自南宋起,中国理学开始渐趋繁盛,对女人思想和精神的禁锢也日趋加紧。很多惨烈的“殉葬”甚至“生殉”,都是打着“守节”的幌子,逼女人去死,或者让她们生不如死。而那些“道学者”对玉娘守节的赞颂,很大程度也是在鼓吹和宣扬所谓的“贞操”。说穿了,都是对女人的一种精神压迫。这种节烈观,在今天看来,是应予以否定和批判的。换句话说,任何打着“节烈”旗号对女子的赞颂都是需要警惕的。

玉娘那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原该获得更多的幸福才对。她的经历应该得到更多人的同情,而不是赞扬。

至于爱国情操,细说起来,她的确是沾了那么一点英雄气。比如那首广为称颂的律诗《从军行》:

二十遴骁勇,从军事北荒。流星飞玉弹,宝剑落秋霜。

书角吹杨柳,金山险马当。长驱空朔漠,驰捷报明王。

《从军行》

这首诗中涌动着金戈铁马、宝剑流星,回荡着朔漠的捷报、冲锋的号鸣。在宋朝江山微倒、大厦将倾的时候,在男人们似乎都已经无话可说、无言以对的时候,玉娘心怀天下,胸藏家国,她的诗无疑是一柄利剑,刺痛了行将就木的南宋。

但是,这只能看成是玉娘一时间的慷慨悲歌;即便她写作过很多类似的作品,也并不能就此断定其血管里涌动着杀敌报国的热情。覆巢之下无完卵,她的激愤是可以理解的,但也仅此而已,绝没有什么誓与国家共存亡的精神。我们非要将其定义为“爱国女词人”的话,倒是我们有点自作多情了。须知,她终究只是一个弱女子,死于一场爱情,并非一个国家的衰落。

而纵观张玉娘的词,那些写得最情真意切的并非她摇旗呐喊的爱国者歌,而是那些寂寞枕寒流的日子、青春却憔悴的心情。那才是一个女人真实的全部。

在玉娘的词中,最喜欢那首《水调歌头·次东坡韵》:

素女炼云液,万籁静秋天。琼楼无限佳景,都道胜前年。桂殿风香暗度,罗袜银床立尽,冷浸一钩寒。雪浪翻银屋,身在玉壶间。

玉关愁,金屋怨,不成眠。粉郎一去,几见明月缺还圆。安得云鬟香臂,飞入瑶台银阙,兔鹤共清全。窃取长生药,人月满婵娟。

《水调歌头·次东坡韵》

“窃取长生药,人月满婵娟。”这是多么美好的理想啊,恐怕每一个女孩子的心里都曾藏着这样的憧憬吧。

当年埋葬玉娘和沈佺的“鹦鹉冢”,随着岁月的洗礼,已经显出略有破败的痕迹。但沈家的后人却代代相传,精心守护。因为守着的不仅是一处遗迹,也是一段关于沈家最美的童话。

张玉娘虽然没有嫁入沈家,但在沈家后人的眼中,却俨然是他们沈家的媳妇了。这样的结局,也算是对玉娘最好的交代吧。

坟前清酒,杨柳依依:戴复古妻

在历史上,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她的词作与人生都像一张透明的纸,上面满满地写着“戴复古”三个字。自古,贤惠与节烈便是对女人最高的要求。然而,能兼具柔性的“贤”与刚性的“烈”者,却为世所罕有。戴复古妻便是这样的人。

低低哀语悼亡妻

在读戴复古的《木兰花慢》前,并不了解他的故事。即便后来知晓了这段故事背后的悲戚,也没有因此痛恨这个人,反倒是觉得多了一丝同情。能够用心活过、真心爱过、痛心错过、诚心悔过……总算是对人生最好的报答吧。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

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念着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木兰花慢》

莺啼啼不尽,燕语语难通。在这个莺莺燕燕的春天,诉不尽的是词人满腔的愁绪。十年来,这一点闲愁,每每伴着春风扬起,扰乱自己的心绪。是什么样的情绪竟然困扰了词人长达十年之久呢?十年,可以让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茁壮的少年,可以让新绿的小树变得枝繁叶茂、绿冠如茵。十年里,他遇过许多人,走过许多路,发生过许多的故事,但他今天却依然被这点小愁绪扰乱了。这愁绪是什么呢?——重来故人不见!此时此地,小楼东畔,杨柳依依。当年题诗的粉壁,如今已成残垣断壁。诗无所影,人无所踪;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重逢。

春水新涨,绿波微漾,流尽的是落红无数,流不尽的是词人心中的思念与愁绪。红与绿本是强烈的对比色,但古人却能将此两种色调捏在一起,揉出佳句来。“绿肥红瘦”“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和同眼前的这句“绿溶溶。流恨落花红”,真是将撞色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写到此处,词人笔锋一转,忽然记起当年临别时,妻子曾灯下补衣,将自己细细密密的心事一针一线地缝在丈夫的衣服里。谁知一别,竟成永恒。如今,衣衫虽已穿破,记忆却日久弥新。相思是漫长且徒劳的苦,云烟过眼,往事如烟。落日里,凭栏无语,目送归鸿,苍茫天地间,自己的孤单和寂寞只能更深地涌向心头。

这首词是戴复古为悼念亡妻所作。故地重游,他那解不开的浓愁就这样此起彼伏地袭来,让人欲罢不能。

颇值得玩味的是,在中国的词史上,最著名的几首悼亡词几乎都是悼念亡妻的,如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贺铸的《鹧鸪天·半死桐》、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他们对亡妻的深沉眷恋和哀悼,穿越了上千年的时光,在今天依然保有永恒的墨香。

又不禁暗想,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够让戴复古十年后仍然念念不忘呢?

“戴石屏先生(复古)未遇时,流寓江右武宁,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这是元代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记载的故事。说当年戴复古寄居在江西武宁的时候,有一个当地的富翁因为赏识他的才华,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做妻子。戴复古在这里住了两三年后,忽然打算离开这里回去。妻子不明所以,问是什么缘故,他这才告诉妻子,自己在家乡已有妻室。

这样的故事放在今天,绝对是一出荒诞的现代剧。曾经山盟海誓、同床共枕了几年的丈夫,却自曝“已婚”。而堂堂一个富家千金,竟然要独自为丈夫的“重婚”埋单。

这个惊天霹雳一定震惊了很多人,包括这位女子的父亲。因为爱惜良才,父亲将爱女下嫁给戴复古做妻子,最后却发现换来的只是“欺辱”。不管是哪个父亲,恐怕都会因此勃然大怒。那富翁有钱有势又有理,必然要押戴复古问罪。

而此时,那所谓的“戴复古妻”却并没有为难丈夫。她不但没有为难丈夫,也没有为难父亲,她从中调和,费尽唇舌,终于说动父亲,还丈夫以自由。

把杯清酒,浇奴坟土

据《辍耕录·卷四·贤烈》记载,事发之后,“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夫,仍饯以词《祝英台近》。夫既别,遂赴水死,可谓贤烈也已”。

这样一个令人瞠目的故事竟是这种令人震惊的结局。

“戴复古妻”将事情的本末告诉父亲后,父亲大怒。但她却“宛曲解释”。这四个字,如今读来,依然令人心疼不已。这是怎样一个委屈自己的女人啊!

对于父亲当年的主婚,丈夫多年的欺骗,她不但没有丝毫的埋怨,甚至还要设法斡旋,以保丈夫周全。临到最后,将要分别的时候,不但赠奁具给丈夫,还写下了情深义重的诀别词《祝英台近》。等到丈夫走后,她便投水而死。世人皆叹其“贤烈”。

女人被赞为贤惠者多,被赞为刚烈者亦多。然则,能兼具柔性的“贤”与刚性的“烈”者,却为世所罕有。

现在,不妨来聆听一下“戴复古妻”与丈夫作别时留下的那首词。这是她留给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回声了。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祝英台近》

这首词名为“祝英台近”,想想化蝶的悲凉和凄美,仿佛就能预见到“戴复古妻”的命运。她选了这样一个词牌,也许就是故意藏着某些期待和谶语。

上阕起笔,她写下了这样的心情:“爱惜丈夫的多才,可怜自己的薄命,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办法留着你了。”单是这三句话就已定了全词的基调。

爱情是如此神奇,爱她的时候,她是一切;不爱她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是。很多由爱生恨的感情其实都是因了“多余”两个字。当戴复古已决计回家,那么再多的挽留也是没有用的。即便父亲治罪,强留他在身边,他的心也不会和自己在一起了。此时的她,在他看来,已是多余。与其如此,不如潇洒放手,做他窗前的白月光,给彼此留个念想。

在起笔的这三句里,包含了留恋、忍耐与委屈,当然也有对他人的成全。世间的痴男怨女真该好好默念这三句词,并时时温习一下:要宽容他人,也要放过自己。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多才”一词是宋代情人间的昵称,放在这里,有一语双关的含义。

面对一颗无法挽留的心,“戴复古妻”所能做的,只是展开花笺,忍痛写下“断肠语”。但深入阅读,你会发现,其实揉碎的并非那绵软细腻的花笺,而是女词人一颗浸满泪水的心,这背后藏着的是写作此词时心里的不忍与不舍。

千丝万缕的杨柳,此时都抵不上心里的一怀愁绪。此处若与戴复古十年后小楼东畔的杨柳依依对照来看,物是人非的无奈与伤慨令人不禁悲从中来。

词的下阕说,今生缘尽,无奈妾心已许。当年月下甜蜜时许过的诺言,都是曾经美好的经历,而不是我们的梦中呓语。今当别离,如果他年你重游故地,若还没有忘记我,请浇一杯清酒在我的坟上;九泉之下,我便含泪瞑目矣。写到此处,“戴复古妻”的心意终于明白可见了。

原来,她早就决计在丈夫走了之后殉情,此时的她,求死之心已斩钉截铁。不知道当年的戴复古收到这样哀而不怨的词时,心中做何感想。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情意,他竟真的忍心离去。

然而,到底是我们小看了这女子。她不但有着惊世的才华,也有着极刚烈的心。她竟自选择了“赴水而死”这样决绝的举动。她不愿做窗前朦胧的白月光,而是宁愿将自己的生命化为一颗赤红的朱砂,钉在戴复古的生命里,钉在她生命之树最后一圈的年轮上。

很多资料显示,戴复古差不多活了八十岁有余。那么,在他后半生的时光里,除了用功学诗写诗、空怀报国志向外,是否会在某个时候忽然想起那个为自己而死的女人呢?有人说不会的,因为除了《木兰花慢》外,几乎没有发现任何怀念的痕迹。

但“当时送别,灯下裁缝”一句应该也是戴复古的切肤之痛吧。一针一线,她细细地将全部的生命都编织进那件春衫里,层层叠叠、绵绵密密。每逢春来,便随着春风杨柳,在他心底荡起如丝如缕的情意。

戴复古“停妻再娶”显然犯了大忌,但后世对他横加指责的人却并不多。有那样一个善良、宽容的妻子,她既然已经为坟头的杯酒而释怀,我们又何苦再去责难她深爱的男人。

遗憾的是,这个苦命的女子,在文学史上查不到任何踪迹,没有她的生卒年,也没有她详细的履历,甚至连名字都无法核查,于是人们只能为她送上这样的名字——戴复古妻。

对这样的称呼,她应该也是颇感欣慰的吧。

前生名妓后生尼:琴操

琴操,相传出身官宦,少时不幸被抄家,后父母相继亡故,无以为生,沦入青楼卖笑。好在小时候读过几首诗文,加上宋代文人常常来烟花柳巷厮混,琴操在这种半雅半俗的“文化氛围”里泡久了,也便生出了一点诗意。偶有文客来,吟风弄月,也可以填词作曲,人气渐旺,名声渐响,提到琴操之名,西湖一带,无人不晓。

一天,某官吏游西湖,一时高兴,吟唱起秦少游的《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琴操听了这位官人的唱词,心说“您唱错了吧,应该是‘画角声断谯门’才对”。可又不好意思直接说他没文化,于是委婉地说道:“错得好,虽然词句唱错了,但是词的意境反而推进了。”

大人听了高兴地抱拳道:“久闻姑娘才华不让须眉,既然错了,姑娘能否用这个韵,填一首新词呢?”琴操暗想,全用阳韵,动作改动不大,但难度系数较高。但是做人就要有挑战,不走寻常路,才能看出新奇。琴操略一沉吟,随即改为: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倖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满庭芳》

吟罢,搁笔一笑,嫣然妩媚,围观人等纷纷凑上来观词,疾呼“妙极”。于是,琴操改韵的事儿也就由此流传开了。

这是一个有钱也有闲的时代,皇上、大臣、文人、百姓,从庙堂到市井,包括靠娱乐业起家的妓女都能吟诗唱词,可见当时文化普及程度之高。像琴操这样才艺双绝的,更是深得文人的喜爱。于是,这事儿传着传着,就被风流才子苏轼听见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琴操粉面似雪,秀发如墨,实在是明艳动人;而苏轼又是一代才子,风流倜傥,天性浪漫。两人一见倾心,引为知己。

一次参禅时,苏轼问琴操:“何谓湖中景?”琴操答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问:“何谓景中人?”应道:“裙拖六幅潇湘水,鬓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随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又问:“如此究竟如何?”琴操默然,酸甜苦辣涌上心头,语顿无以应。苏轼索性说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琴操是何等聪明的女子,登时顿悟,涕泪长流。

沉吟半晌后,决定削发为尼,了却情缘。遂起身为苏轼唱道:

谢学士,醒黄粱,门前冷落稀车马,世事升沉梦一场,说什么鸾歌凤舞,说什么翠羽明珰,到后来两鬓尽苍苍,只剩得风流孽债,空使我两泪汪汪,我也不愿苦从良,我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

既然尘埃落定,机缘成熟,苏轼也就领着琴操去出家了。琴操入佛门后,用谐音取法名“勤超”。至此,一代名妓,从青楼出走,在尘外谢幕。

关于琴操身后的故事,传闻颇多,有的说苏轼送她去出家之后,又后悔了。几次登山拜访,劝她回杭州,琴操不从。于是苏轼借酒消愁,醉卧玲珑山,遗憾万千。也有人说,琴操隐入佛门之后,闭门谢客,精研佛法,加上风月场上看透了人间悲凉,很快就悟道了。

还有一说,琴操入山修行没几年就驾鹤仙去。辞世时,恰是“乌台事件”爆发,苏轼被贬黄州之际。苏轼听闻琴操死讯,老泪纵横,深情地说:“是我害了你。”

无论如何,没有文字记载的故事都难以当真,但这些却正好丰富了后人的生活和想象。

琴操死时,年仅二十四岁,她当年修改的《满庭芳》至今读来仍可见其深厚笔法。对语言的驾驭、语境的揣摩、音韵的锤炼,没有长时间的研习恐怕很难一时之间成就如此佳篇。

宋代妓女,如琴操者甚多,虽然才华有高下之分,但多半会舞文弄墨。一方面,这可以博得同时代官商、才人们的青睐,为自己招揽生意;另一方面,也可以为浮躁的心灵找到精神的寄托。

同是杭州妓女的周韵,曾要求脱离妓女的户籍,当庭写下诗句:“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诗毕,满堂华彩,“落籍”成功。然而,能有这样命运的妓女,毕竟为数不多。而很多妓女虽同样风华绝代,却因机缘错过,不得不留在青楼,供人赏玩。偶尔被真情郎赎身,走出青楼的命运也是阴晴不定。碰到李甲那样的人,杜十娘也不愿饮恨偷生。所以,琴操的“归宿”算起来也是妓女们不错的选择了。

相传,琴操在玲珑山修行时,苏轼、佛印等偶尔过来对诗,谈禅悟道。可这期间,只留下琴操一首《卜算子》:

欲整别离情,怯对尊中酒。野梵幽幽石上飘,搴落楼头柳。

不系黄金绶,粉黛愁成垢。春风三月有时阑,遮不尽,梨花丑。

《卜算子》

这似乎是琴操留给后世的绝响。然而,对于她的想象似乎还没有结束。

民国年间,潘光旦、林语堂、郁达夫同游玲珑山,三个才子文人翻遍《临安县志》,都找不到琴操的故事,绝代佳人居然被历史的风尘淹没得没半点蛛丝马迹,三人大怒。郁达夫在玲珑山的“琴操墓”前写下四行诗,以示抗议:“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前生名妓后生尼,无论琴操是什么身份,不可否认的是她才女的本色与性情。她一波三折的传奇人生,浸透着刻骨的心酸和悲凉,也见证了青楼的发达,达官贵族的潇洒与轻松。编写临安志的这些人,实在不解风情,更不知道鲜活的历史需要时代来塑封。

好在,琴操的故事毕竟流传下来了,在民间的传说里,在文人的墨迹中。

千年来,随风飘香。

风尘难没,侠女本色:严蕊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1182年,朱熹作为巡查官(相当于今天的“纪检委”),到浙东地区视察民情,结果收到许多当地群众揭发知府唐仲友的举报信。朱熹接到这些信之后,立刻着手开始了调查和取证。没几天的工夫,唐仲友的一箩筐糗事就都被查出来了。其中包括贪污受贿、欺行霸市、贪赃枉法、为非作歹、盘剥百姓……罗列了不少罪证,都是各朝代贪官们的通病。

但是这里有一条罪状十分醒目:嫖娼宿妓。朱熹号称“道学家”,别管后世评价他是真道学还是假道学,这一次唐仲友是撞到枪口上了。唐仲友的绯闻女友严蕊就被拉到历史的前台了。

严蕊,字幼芳,是南宋时期江南一代名妓。宋人周密在《癸辛杂识》中称她“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因才名远播,很多爱慕者不远千里,登门求见。不用说,又是一位跌落风尘的才女。

朱熹拉严蕊过堂,问严蕊是否和唐仲友有奸情。有人就纳闷了,这妓女本来就是和大家有染的,怎么就严蕊这么倒霉被抓了呢?原因是这样的。宋朝青楼事业比较发达,姑娘们分工很细,如歌伎、舞伎、官伎、家伎、私伎等。而官妓可以“歌舞佐酒”,但不可以“私侍枕席”。朱熹要定唐仲友的正是这个罪——身为官伎却做了不合身份的事。

严蕊说:“唐大人和我清清白白,什么瓜葛也没有。”朱熹大怒,重责。严蕊依然紧咬牙关,坚贞不屈:“我虽然落入风尘,没什么清白可言,但绝对不能反去诬陷别人的清白。”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两个月来,一再抗拒强权,以羸弱的身体撑起了不屈的意志,结果虽然严蕊人在狱中,在外面的名气却越来越响亮。

朱熹先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在几百年前,屈打成招常有发生,杨乃武与小白菜就是一例。但问题是,你下手之前,应该先调查清楚,这到底是一个软柿子还是一块硬石头。毫无疑问,严蕊就是后者。

事情僵持了两个多月,毫无结果不说,还惊动了圣上。

皇帝着急了:朱熹我派你去体察民情,你去了什么功绩没有,跟一个妓女较劲,闹得尽人皆知,鸡犬不得安宁,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弄得朕也很难下台,这不是明显“秀才争闲气”吗?办不明白就赶紧回来吧。于是,宋孝宗责令岳飞的后代岳霖前去办案。

岳霖一看严蕊都被打成这样了,不能再打了,再打容易出人命。两个当官的水火不容,结果一个妓女惨死当中,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虽然这事儿有点噱头,但是我们岳家根红苗正,绝对不能让这种娱乐新闻辱没门楣。于是,岳霖温言软语地说:“姑娘,别怕。你不是说冤枉吗?你写首词,申诉一下冤情吧。”

严蕊一看,这个官爷长得慈眉善目,或许能有平反的机会,想起多日的苦楚,身世的悲凉,心下一阵委屈。不禁热泪盈眶,略加思索后填词上诉。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卜算子》

这首词是严蕊的代表作《卜算子》。上阕写沦入风尘、俯仰随人的苦楚。“似被前缘误”中的“似”字,既有对于宿命的叹息,也有迷茫、怀疑并期待脱离苦海的心理。“花落花开”“赖东君”两句,暗含了对自己身世飘零的感怀,也含蓄地表达了对岳霖解救自己的期待。下阕的去与留,承接了上阕的花开花落,也设想了未来的生活:能够“山花插满头”,做一个普通的农妇,就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了。

全词意境清幽,既陈述了委屈,又婉转地考虑到了官衙内特定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关系,用词委婉含蓄却不卑不亢,虽身为下贱却并不作践自己,铮铮铁骨朗朗可见。

岳霖听罢,非常震动,当庭释放严蕊,并削去她的妓女籍。

严蕊从良后,嫁予他人,得善终。

后世称颂其“心直志正”的品质为“真道学”。

严蕊虽不会武功,但能够临危受难,有“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气魄,也算是古今中外妓女界的异数了。可见,“侠之大者”有精忠报国的英雄,也有刚正不阿的女子;有红拂那种飞檐走壁的侠女,有秦淮八艳那样对爱情忠贞、对国家忠义的奇女,也有严蕊这种“义”字当头,直白清正之女流。

回到最初的严蕊事件中,或许是当年记录的疏忽,或者是后人故意隐去了他的举动,我们只能知道,在严蕊遭到严刑逼供期间,未见唐仲友的丝毫营救。这不免令人想到当年严蕊为唐仲友舞之、蹈之、歌之、词之的情景: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如梦令》

严蕊以桃花自喻,既表达了自己高洁的内心志趣,也暗含了陶渊明“武陵人桃花源”的理想。孙麟趾在《词迳》中曾说:“人之品格高者,出笔必清。”严蕊的这首小词,清香扑面,雅静自然,着笔空灵飘逸,回味无穷,属于咏物词中的上品。可是,我们不免感叹,这样的严蕊也换不来唐仲友的雪中送炭,困中解围。可见,一日为娼,便难得尊重。

好在严蕊最后终于脱离苦海,据说还嫁得不错,老公纳了她以后,再没续妾,二人感情很好,也算修成正果。

除老死青楼之外,风尘女子的尘外归宿大抵有两种:一是随书生意气;二是伴侠客江湖。北宋的琴操皈依佛门,南宋的严蕊嫁入豪门,都算是得了善终。

烟花深处有香软的怀抱:李师师

为博褒姒一笑,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亡国。

为哄妲己开心,商纣王不惜残害百姓,亡国。

唐玄宗宠爱杨贵妃,于是连杨的哥哥和干儿子也一并宠爱,险些丧国,大唐由盛而衰。

……

在历史的洪钟里,嗡嗡而响的都是家国统一的争鸣。在历史的视线里,所有失败的国君背后都有一个或多个失败的女人。

而这个红颜,必定祸水、辱家、败国。

到了宋代,历史的粉板上又多了一个皇帝的名字,这就是宋徽宗。而宋徽宗的背后,也有一个奇女子,但大家只以为奇,并不以为“祸”。

她宁肯待在青楼里,也不愿做皇宫里的王妃,她以自己的才华、品貌和能力,成为中国青楼史上的异数,这个人就是北宋名妓李师师。

关于李师师出道前的传闻颇多,归结起来,一是父死后无钱,被青楼收养、调教,培育成当红头牌,风头一时无两,各界名流争相观摩。

二是从小便不啼哭,只是有天迈入佛门,被庵里的尼姑摸了下头,才开始放声大哭;因其慧根深重,故取名师师。

在中国,出名的妓女有很多,单单秦淮八艳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柳如是、顾媚等都是绝色美人,不仅结识了达官显贵,而且都嫁给了风流才子,为明清历史写下了一曲曲勾魂的赞歌。但她们毕竟都脱不了女人的宿命,终究还是找了依靠,为弱女子的艰难时世寻到了一方可以躲避的天空。

而李师师却全然不同。

没有人能猜测李师师到底是否曾经想过有一个稳定的归宿,依靠一个男人,依靠一个家族。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有没有进宫陪伴宋徽宗,虽然人们会说她后来被封为“李明妃”。但是,恐怕在李师师的眼中,尘世的一切俗名,都是不打紧的。她最喜欢的还是舒服地活在自得意满的青楼里。

话说那天宋徽宗被高俅带到李师师处等候,真是心如鹿撞,急得不得了。可惜,李师师并不知道来的是谁。结果不但懒得出来,还顺便洗了一个澡。依李师师当年的绝色倾城,每每出场,按照惯例,迟到一两个钟头,也不是稀奇事。

她洗了澡,神清气爽,估计心情也大好,所以千呼万唤之后,还是出来见客了。云鬓半偏、素颜出镜,走到帘子底下,还低低地问旁边的人:“客人走了吗?”相传,只这一声,甜如蜜水,立刻就把宋徽宗的心给融化了。

后宫佳丽三千,个个庸脂俗粉,百媚千娇全都是为了讨好皇帝,亦步亦趋,哪一个敢让皇帝久等?

只有李师师,因为根本不知道来客便是执掌天下大权的皇帝,便有了自己的一份自在和从容。李师师一看高俅陪在新客身边,点头哈腰,便知来头不小。而宋徽宗本人也生得风流倜傥、儒雅俊秀,李师师心里自是喜欢得紧。

这边徽宗见李师师清丽秀雅,才色双绝,虽身在青楼,却不染红尘俗气,芙蓉如面柳如眉,美人出浴如莲清幽,肌肤吹弹可破、玲珑剔透……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惹得宋徽宗如痴如醉、如梦亦如幻。直到第二天早朝时分,方才慌忙起身,并解腰带赠给佳人。

李师师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回想高俅都那般恭敬,难道真的是天子?

下得床来,仔细看昨夜客人赠送的词句,真的是宋徽宗著名的“瘦金体”。

想不到皇帝也会逛青楼!

然而,更让李师师想不到的是皇帝不但来了,还成了这里的熟客。甚至还有传闻说皇帝从宫门外开凿了一条暗道,直接通到青楼,通到李师师的闺房。

秦始皇修筑长城为了抵御外敌,宋徽宗修建地道为了约会妓女。身为一国之君,能够为了嫖妓不惜一切手段,可见,这个王朝的腐败和没落已经为时不远。

自此,许多人都只能望“师”兴叹。

相传周邦彦就是因为撞见宋徽宗约会李师师,所以写了一首酸溜溜的《少年游》,而惨遭贬官。

但宋徽宗实在看错了李师师,这个女子虽然生得柔媚无骨,却一肚子不合时宜。

明知道周邦彦遭到皇帝贬官,一般朋友都不敢去相送,李师师却偏偏扔下宋徽宗在她的闺阁久等,跑去送周邦彦。回来还唱周邦彦的曲子《兰陵王·柳》给宋徽宗听: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兰陵王·柳》

宋徽宗一想自己确实有点过分,于是第二天就召周邦彦回京,并封官大晟乐正。从此,还经常和周邦彦在一起填词作曲。这固然是艺术的魅力,却也少不了李师师的功劳。这样的传奇故事虽不可全信,但也可帮助理解当时的风流。

作为一个青楼妓女,李师师令男人们忘却伦理纲常,忘却世俗烦忧,在文学和美女上,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她的“客人”涉及面之广,波及范围之大,行业影响之深,估计当属中国古代妓女史上的翘楚。

文人晏几道给李师师写过诗: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生查子》

“黑帮头目”宋江给李师师写过词: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念奴娇》

相传,李师师和水浒英雄燕青也曾经有过美好的邂逅。

从国家最高统治者宋徽宗,到大学士秦观,畅销词作者周邦彦,再到山贼草寇宋江,李师师几乎整合了当时社会各界的最优秀资源。

就是这样一座小小的青楼,它融合了宋徽宗的官方文化、秦观等词人的知识分子文化、宋江等人的侠盗文化,当然也还有李师师自己的平民文化。

在这秦楼楚馆的别样风流中,在这缱绻旖旎的烟花柳巷深处,宋朝的雅、俗、轻、重,包括社会上各种文化的合流,都纠缠在这里,托起了青楼事业的繁荣,也成了北宋各路文化的最终归宿。

荒淫昏庸的统治者,咬文嚼字的大学士,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都在李师师的怀抱中得到了慰藉。

然而,李师师既没有成为皇妃,也没有被文人收为小妾,更没有变成水泊梁山的压寨夫人。

李师师所认同的身份并不是这些俗世的浮名,她希望保持的正是这份自由。

也唯有这份自由,才能令她青春褪色、红颜衰老后,依然保有永恒的传奇。

断肠女,夭风流:朱淑真

有这样一种很流行的说法,“看一个人的底牌,要看他的朋友;看一个人的实力,要看他的对手”。

这句话非常有道理。有时候即便算不上对手,但别人选取参照物的时候,就可以看得出这个人的分量了。

举个例子,假如夸奖男子长得很漂亮,别人会说“貌似潘安”,因为潘安非常英俊,走到街上,各年龄层的女子都会捧上鲜花,以示爱意。如果别人的评价是“比左思美丽”,这就不算夸奖了。左思丑得很,逛街的时候,有好事的小孩子会向他丢“臭鸡蛋”,暗示其“妨碍市容”。

所以,能够和厉害的人并列,即便稍逊几分,和其他人比起来,也还是胜人一筹的。故而,“比东施靓丽”并不是美誉,而“比西施差些”却是称赞。

参照物水平的高低,直接决定了一个人在一个行业里的地位。而很多人就是因为这种相似的比较才认识朱淑真的。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朱淑真词才力不逮易安,然规模唐、五代,不失分寸。”李清照(号易安)是几千年来中国历史上“才情女子第一人”,后世能够把朱淑真放在这个水平线上衡量,无论高低,本身已经是对她的一种肯定与荣耀。

朱淑真生于南宋初,具体生卒年及事迹均不详,官宦世家,号幽栖居士。

从朱淑真和李清照的自号上就可以推见两人生活的差别。虽同样是官宦小姐,且都才情并茂,但李清照却是“易安”,而朱淑真只能“幽栖”;说到底,还是家庭生活能够成就女人的幸福。“赌书消得泼茶香”,李清照生活得再苦再累,至少在尘世间找到了赵明诚。

正所谓,“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两个人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且志趣相投,互为知己。这样的婚姻即便放在21世纪,也是令人羡慕的,更何况在男尊女卑的时代。

而关于朱淑真的婚姻历来就有种种不同的猜测:有人说她嫁给了市井小民,也有人说她嫁给了官宦。虽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但却有一个共识,那便是朱淑真不幸福。“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在一个男权世界里,婚姻的不幸将注定女人一生的凄凉。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减字木兰花·春怨》

这首《减字木兰花·春怨》似乎是朱淑真感情生活的写照。独行独坐独愁独卧,一连五个“独”字,衬托了她的孤独和寂寞。黯然神伤处,料峭春寒竟然也来“招惹”我。

下阕“此情谁见”,既映衬了上面提到的孤独,也引出了泪洗残妆没人在乎的哀伤。因愁生病,因病添愁,愁愁病病,无穷无尽,寒灯里面的灯芯已经剪尽,东方既白,却又是一夜难眠。这种愁苦的情绪在朱淑真的很多词作里面都有体现: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帷寂寞无人伴。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

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菩萨蛮》

这首《菩萨蛮》从山水自然写到闺中愁怨,起来在窗前等待心上人,却没有等到。“多谢”两句,写得十分巧妙,既把月亮比拟得十分富有人情味,也深刻地暗示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意味,含义隽永,深婉动人。朱淑真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词人,多情而又敏感,情思细密又包含哲理。从月亮的残缺中得到理解和安慰,令人不禁感叹女词人的善解人意,也不免更加怜爱这份含泪的笑容。

世人总喜欢拿朱淑真和李清照相比,李清照的闺情词写得温婉细腻,如娇俏的小女儿当窗理云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那种春闺愁绪中人们品咂的是小女儿娇憨之态。但是,在朱淑真的词里,人们几乎看不到“争渡”的快乐,有的只是闷闷的愁苦,落落的寡欢。

只有一首《清平乐·夏日游湖》,似乎是朱淑真词作中较为明快的一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清平乐·夏日游湖》

男女相约在夏日,灿烂的阳光铺洒在湖面上,水波和眼波一起荡漾,两个人携手在藕花湖上约会,黄梅细雨温润地敲打在脸上。在这样的时光里,人影晃动,心驰神往,不自觉便忘怀其中了。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两句袒露了女词人的襟怀。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尤其是清规戒律的理学已经开始束缚人的时代,能够不为外界所动,尽兴而为,率性而为,也不枉自己年轻了一回。

但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勇气,她虽然获得了“爱的初体验”,却也招来了道学家的闲言碎语、“有失妇德”等指责。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惟妙惟肖,恰到好处;而朱淑真却“娇痴不怕人猜”,其敢于直面人生的勇气似乎比李清照更胜一筹。

有了这一次美丽的相遇,有了这样梅雨天气中的相许,爱情在她的心里便饱满地扎下了根,也为后来婚姻的不幸埋下了一颗炸弹。在文学世界里,但凡出类拔萃的女子,多为才华横溢、心思细腻之人,大抵只有源源不断的爱情,才能够令她们的心灵如沐春风,始终荡漾在激情中。朱淑真如此,张爱玲也如此。

女人对于爱情,常常明知是个陷阱,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而这份忘我投入的爱,常常深深地影响了她们后来的幸福。可能是放怀得失、不计荣辱的关系,朱淑真在自我解放中找到了自由,也因为这宝贵的人生经历,让她在后来的婚姻岁月中,常常找不到幸福感。所以,常常有数不清的悲痛从心底里生发,是情郎未至的失落,还是对礼教抗衡的失败?这一切,后世已经很难了解。只能在艺术的断简残篇中寻找她的落寞与艰辛。

有人说,她离婚了;但作为女子失德,父母竟然不许她入土为安,索性一把火烧了,一同焚烧的还有她曾经十分珍爱的书稿。女子无才便是德,正是这绝代芳华令她不甘心做一名普通的女人。对待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人们的痛恨居然比对敌寇还要深。

千古流芳与万世流言,不知道哪一个更让朱淑真心寒!更不知道她会不会和父母一样幽怨地感叹:“读书毁了女人的一生!”但是,一切终于都过去了,那些曾经追逐柳暗花明的理想,那些曾经卧在情人枕边的甜香,那些曾经独倚栏杆的寂寞,所有的岁月都在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在灰烬落下后,那些醒目的词句则显得更加耀眼。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眼儿媚》

烟锁重楼,云锁朱楼!身为才女,回忆青春年华,却只有不堪回首。这一点当真羞辱了南宋的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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