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妮/文
抽烟、喝酒，叛逆，抛弃孩子、抛弃男人或者被男人抛弃，同性恋、抑郁、割腕……如此混乱的生活，搁在普通女人身上，早已经被社会规则、道德礼教碾压得粉身碎骨了。死了还不足惜，还得被世俗的唾沫反复淹死几百回，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示众千年。即使放在包容度无与伦比的今天，不再对这样的生活进行严酷地道德审判，也有一顶现成的帽子戴到这样的女人头上：作女，作死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这样的生活，无论如何是让正常社会难以消化的。但是，因为她们是女作家，她们黑暗的生活刚好被光芒万丈的才华照亮，她们凭借文字的神性把自己托举到了高于生活的艺术王国里，让自己像女神一样，傲世独立，享受众人的膜拜。才华是女作家的金刚罩，有才华护身，她们得以逃过世俗生活的审判。普通女人辛苦一生只为了织出一件华美的袍子，覆盖在生活的表面，让人羡慕。女作家非要把袍子翻开来，指给人看那里面爬满了虱子。她们不循规不蹈矩，不相夫不教子，不懂得眉高眼低，不通晓世俗利益。女作家自成体系，她们是社会规则的破坏者，因为她们活得太任性，太充分，她们爱得太多太过分。不管英年早逝，还是孤独终老。女作家的一辈子，都比普通女人的三辈子还要丰盛。提起女作家，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肯定是：乔治·桑、玛格丽特·杜拉斯、萧红、弗朗索瓦兹·萨冈、多丽丝·莱辛、张爱玲、波伏娃、丁玲、弗吉尼亚·伍尔夫……这个名单，可以添加到两个街区之外。这类女作家，是女作家中最受瞩目的，她们的私生活甚至比她们的作品受到的关注要多。她们的私生活跟她们的作品，是她们个人Logo不可分割的两个部分，连接这两个部分的，是她们耀眼的才华。激烈动荡的内心，烈火般的欲望，她们的身体可以发出核爆一般的能量，她们的内心可以忍受地狱魔鬼的折磨，在某些方面，她们是超人，但她们就是不可能像普通女人那样正常地生活，养儿育女，油盐柴米。记得在影院观看《黄金时代》的时候，旁边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她边看边忍不住对萧红的生活发出唏嘘感慨，她小声说，萧红太不幸了。如果把正常作为一个幸运的坐标，这一类女作家，没有一个是幸运的。在女作家身上，才华既是救赎的光芒，也是毁灭的闪电。这样的双刃利剑，在女作家与正常生活之间，辟出了一道不可跨越的深渊。
幸好还有另一类女作家，冰心、爱丽丝·门罗，也许可以把终身未婚的简·奥斯丁和勃朗特三姐妹算上，这个名单，要单薄得多。爱丽丝·门罗是这类作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这个恪守社会规则的女人，即使名声日隆，仍然坚持在厨房或者餐厅写作而把书房让给丈夫。这类作家的意义也许大得多，因为她们既可以在世俗中稳妥地安放自己，又能够用才华创造出另外一个世界，拓展她们生命的空间和生活的维度。她们驾驭才华和生活的双轮马车，自由驰骋。她们打通了世俗生活和才华的壁垒，在她们这里，才华和生活，不再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对抗割裂状态，而是共融共生在她们的生命里，各自发挥不同的功能，让她们的生命更加圆满和丰盈。她们提供了才华的另一种示范效应。她们的存在，印证着另外一种可能性：女作家也可以有正常的生活。
李婧的生活和写作轨迹，可以划入这个正常生活的类别。八零后、独生女李婧，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除了父母，宠爱李婧的名单还得加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等一长串家里的长辈和父亲母亲一辈的亲戚朋友。这么多的宠爱加在李婧的身上，使她的成长空间阳光灿烂，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沐浴阳光长大的李婧，是一个典型的乖乖女。原装瓜子脸，大大的眼睛，红润的肤色，笑起来唇齿微启，含而不露，眼神明亮，神色干净。这是一个好人家的女孩，教养良好，气息单纯。兰心蕙质，其实就是被阳光雨露滋润出来的生命气息。
十多年前十八岁的李婧来考中戏，考完之后跟着她妈妈和几个朋友到我家玩。在我家的书房里，我们几个好不容易相见的大人热火朝天聊天，大呼小叫，我儿子的情绪被我们感染了，格外亢奋，在垫子上奋力地爬动，捡起玩具用力扔。那时候我儿子不到一岁，还不会走路，正处于到处飞快爬动，玩具拿起扔多远是多远的危险阶段。李婧坐在垫子的边缘，默默地看着我儿子，孩子快要爬出垫子的时候，她伸出手臂拦住孩子，孩子扔出去的玩具，她一个一个捡回来，码放在角落里，没多久，我儿子就跟她混熟了，不再关注我们这帮叽叽喳喳的大人。安静的李婧，让我儿子也安静了下来，他们两个把满地的玩具捡回去，津津有味地把玩具按照大小排成了一大排。当年的九月份，李婧到北京来读书，她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考上大学，是值得庆祝的大事。李婧的父母在前门全聚德烤鸭店请十来个好朋友吃饭，一桌人互相认识的打着招呼，不认识的互相介绍，满桌子热气腾腾。全聚德整个大厅座无虚席，每一桌都跟我们这一桌一样，欢声笑语，热气腾腾。李婧礼貌地跟每一个叔叔阿姨打完招呼，就安静地坐在一边，看我们大呼小叫，喝酒吃肉，当说到她的时候，她总是微微一笑。过了这么多年，李婧安静地坐在喧闹的全聚德大厅的形象，仍然能够清晰地浮现出来。在喧嚣当中，安静反而更加有力。
中戏毕业后，李婧写起了剧本。李婧写了很多电视剧，在电视剧那个行当，她像一棵小白杨，天天都在茁壮成长，已经长得亭亭玉立了。遗憾我没有时间看剧，她参与写作的电视剧，我唯一看过的是《幸福密码》，这是一个喜剧故事。我记得当时一边看一边觉得不可思议，李婧居然写了喜剧！那个云淡风轻的女孩，看上去不动声色，原来内心还有那么一大片隐蔽的草场，长满各色杂草，开满五色鲜花，当你以为花丛里会飞出五彩的蝴蝶，她却随手从草丛里捉出了几只巨大的蚂蚁。乖乖女清秀单纯的面目，容易让人忽略了她丰富的内心。
跟李婧见面很少，朋友圈倒是基本都看了。李婧的朋友圈，最能体现乖乖女的特色，不发牢骚也不发鸡汤，不装深沉也不炫富。发一点美食，发一点美景，发一点跟父母亲人的相聚时刻，发一点跟画家彭薇女士学画的习作。都是恬淡美好，清新雅致的生活场景。
收到她二十多万字的青春小说《萤火与雪窗》，我才知道李婧写起了小说。一个生活经历简单如一条直线的乖乖女会写出怎样的小说，我倒是很好奇。我几乎一口气看完了《萤火与雪窗》。编剧出生的李婧，有非常好的故事能力和娴熟的塑造人物的能力。《萤火与雪窗》在故事层面和人物塑造方面，都有不凡的表现。在我有限的阅读青春小说的记忆中，罗宝瓶应该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出身良好家庭的女孩罗宝瓶，度过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美好童年，本来，这样可爱的公主，天使一样的美人儿，完全可以像李婧这样，顺利地成长为阳光少女，顺利地上大学，然后有好的事业，好的恋爱，好的家庭。她的人生轨迹，就像一条林中的小路，风花雪月，鸟语花香。可是在十二岁那年，因为她的无限度撒娇，间接造成了父亲的落水死亡。这个家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天使罗宝瓶折翼坠落，公主秒变灰姑娘。唯一的上升渠道考大学，也因为对朋友的仗义出手而戛然终止。被劳教过后，罗宝瓶的人生在世俗眼里，已经跌到谷底了。但是没有，罗宝瓶还没有跌到人生的谷底，事实上，一个人如果开始下坠，这个下坠的过程，将会深不可测，因为深渊是没有底部的。十八岁被朋友背叛，三十岁被男友背叛，三十岁的生日被家人和楼上的邻居搞得一塌糊涂。没有事业，没有钱，没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这个折翼的天使，皮肤粗糙，衣着落伍，看上去无所畏惧张牙舞爪，内心却充满不安和恐惧。唯一能够护佑她的，是她藏在身体各处的零食，那些重口味的辣条子、薯片、瓜子、巧克力……在她受伤的时候，被她从身体各处拉扯出来，塞进嘴里，像是把棉花团塞进一个冒血的伤口。三十岁被男友设局骗钱抛弃之后，一无所有浑身伤痕的罗宝瓶终于开启了她的绝地反击模式。叛逆的表妹绿萝因为无意伤害了发小春丽，负罪感无法消除，要逃避退学。三十岁的罗宝瓶，因为多了十二年的人生历练，比那些十八岁的糊涂孩子更加明白，人生这一步走错了，要用十步百步去矫正，更或许从此走入歧途无法矫正。罗宝瓶痛心疾首，她不愿意表妹成为第二个折翼的天使，她勇敢地回到当初被朋友背叛的学校，强行介入表妹绿萝的生活。她决不能听之任之，她要干预，她要在表妹黑暗的人生时刻，用自己萤火虫的微光指引她前行，把她引渡到光明的地带。这样一个单纯的执念，把罗宝瓶内心的力量唤醒了。罗宝瓶就这样闯进了表妹绿萝那个班。
那是个已经被老师被学校放弃了的学渣班级。在那群有着各自人生伤痛和迷惘而又自以为是的少男少女面前，罗宝瓶要拯救他们的举动，像堂吉诃德跟风车战斗一样荒唐可笑。再加上绿萝的班主任，一个叫伍元的怪蜀黍，曾经被父亲当成天才培养而备受伤害，如今躲在中学教一个垃圾班，得过且过。罗宝瓶认真展开的拯救行动，荒唐可笑而又有一种直抵人心的纯良善意。敌意，恶意，明枪，暗箭，整个世界都在跟罗宝瓶作对，单薄的罗宝瓶经常陷入抱头鼠窜的狼狈境地，但是，即使四面楚歌的时候，罗宝瓶也绝不投降，决不放弃。罗宝瓶庄严深刻的救赎欲望和善良执着的单纯信念，是无敌核武，最后为她赢得了胜利。青春小说，一定要有一个胜利的结局。所有残酷的青春，都需要一条光明的出路。
故事当中，每当罗宝瓶陷入绝境，就会出现一条罗宝瓶语录。这些感悟青春的语录，是罗宝瓶用自己的经历炖出来的土鸡汤，真材实料有营养。
“青春不能错过的第一件事：争取接受最好的教育，精通一门专业知识或技能，掌握足以维持生存的看家本领。
青春不能错过的第二件事：至少交一个过命的朋友，可以是姐们儿，亦可以是异性知音。你们长在彼此的青春里，在脆弱的时候，她/他是你第一个想依靠的人。”
……
“青春不能错过的第十五件事：记住，人性本善。也许有一天，你看遍了人情冷暖，看透了世间沧桑，你恨过，也爱过，你痛苦过，也快乐过，你对人性的信任，再不如前。你会开始伪装，开始防备，开始攻击。但在你向这个世界射出第一支冷箭之前，先告诉自己：人性本善。”
看到最后一条罗宝瓶语录，我突然笑了，我仿佛看见李婧抿着嘴唇，睁着大眼睛，拿着一只蓝色的钢笔，在一张A4的大白纸上写下了一个数学方程式：
设：公主罗宝瓶十二岁死掉父亲，变成灰姑娘。求，罗宝瓶有几种人生走向？分别说明理由。
自此，我突然破解了乖乖女李婧的内心秘密。
一个乖乖女的人生，因为太过简单，像一条直线一样没有波澜。这样的人生，固然单纯美好，可是，缺失了丰富跌宕，终究会不满足。乖乖女李婧，不可能像弗朗索瓦兹·萨冈那样身体力行地去生活的各个层面探险。她不会那么任性、那样混乱地生活，不会伤害那些爱她的亲人。乖乖女的内心不够强大，不抗击打，承受不起那种烈焰般的经历和伤害。乖乖女李婧，她有自己的解决之道，她选择了躲在安全的地方写小说，在小说里，她给自己的人生设置各种障碍，然后，她像解方程那样，求出另一种人生的答案。乖乖女李婧由此找到了一条丰富自己人生的秘密途径。她随时随地可以拿起一张A4的白纸，在上面设置一道人生的方程式，然后，用各种方法去破解。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增长，李婧设置的方程式会更深奥，破解的方法也会更多更复杂，答案自然会不一样。一个人内心的方程式，可以无穷无尽。
作为看着她长大的长辈，我深知，李婧即使有那种闪电般的才华，可以把混乱不堪的生活照亮，我也不希望她成为萧红或者玛格丽特·杜拉斯那样的作家。她现在这样真的很好，在正常的生活之上，安全地写作。
所有残酷的青春
都需要一条光明的出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