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有个人，你站在他的面前会莫名慌张，在离开后，你又会收拾起所有的小心思，在夜晚辗转，白天流浪，为他远走天涯，掌心中一笔一画，写的全是他。原来，卑微真的可以开出一朵花。只是，这朵无人来嗅的花儿，从来只属于你一个人。
如果可以，我愿意写下这无尽的忧伤，然而，我只恨我这枯槁的大脑。
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你饮尽这甜蜜的酒浆，然而，我们只是对浅尝辄止的怨侣。
在没有人与人交流的场所，我们彼此相爱、彼此体谅、彼此欣赏。
在人潮拥挤的街头，我们擦肩而过，眼神交错的一刹那认出了彼此，像慌乱的小鹿怕被精明的猎人捕获。我们四散奔逃，再无来时的庄重优雅。
这无常的人生，遇见更加无常的爱情，不知是不是无常的恩赐？
1
前两年我一个人背着包四处流浪的时候，在青旅认识一个江苏同乡，我不知道她的大名，只记得她有个好听至极的小名：素素。
想起她的名字，总是条件反射似的想起《雪山飞狐》里的程灵素。她们自然毫无关系，只是名字相似罢了。如果硬要说有哪点相似，也许是她们都曾经爱某个人胜过爱自己。
素素长得清秀小巧，素手细腰，整个人古典极了，在这样的年代竟然有这样的女子，我在遇见她的一瞬间顿生好感。
她的美不在某个具体的部位，全在两个字上头——韵味。
那一晚正是初秋，天微微有些寒意，我因为走得匆忙，没有订任何住所，到了地方后随意进了家青旅。因为房间紧缺，我住进了多人间。推开门，发现上铺只有一个二十来岁模样清秀的女孩子坐在床上，她低着头听着音乐，手里拿着笔不知在写点什么。她的一缕长发柔顺地贴在耳后，温存地抚摸着她的情绪。
见有人进来，她抬起头礼貌性地冲我点点头，然后继续在那儿写写画画。
她这样的状态约莫持续了一个来小时，最后停下笔叹了口气。
她下床来洗漱，这时我才认真注意到她的容貌，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我从未见过那样多情而忧伤的眼睛，林黛玉的眼睛什么样子没见过，但我以为总要跟素素的那样才算不辜负曹雪芹的一片心。
我们简单介绍彼此后聊了起来，许是因为同乡，许是因为寂寞，许是因为感伤袭来，两个才认识一个多小时的年轻人毫无顾忌地谈论起各自的爱情人生来。
也许，没有那么多也许，只是那样秋风吹着落叶沙沙的夜里，适合谈论爱情，适合怀念一个人，而她在纸上所写的一切全是为了一个萦绕心头的名字——余家升。
2
素素跟余家升是大学校友，她学地理他读史学。他们的认识颇有些戏剧性。素素应高中同学的邀请去颐和园玩，同学重逢总是相谈甚欢，回来的时候便有些晚了。
素素的学校在特别偏僻的远郊，她从末班车上下来的时候，整个人的心都会痉挛。她独自走在只有微弱灯光的乡间小路上，周围零星的低矮平房里散发着温暖人心的灯光，风一吹，她就跟着哆嗦一下，其实，那时候正是炎热的六月，但是冷汗都快下来了。
路面上一个人也没有，不远处几声狗吠让她闻到人间的气味。她害怕寂静，她放声唱歌，声音大到要命的程度。先是走着，后来她几乎一路小跑着往学校奔。她埋怨起自己的学校，为何在这样一个荒凉的所在，想打车也打不到，只能靠着一双腿发狠劲儿。
她跑了十来分钟，突然脚下一沉，她的凉鞋跟断了。她望着报废的鞋子，有种想哭的冲动。这双五十元买来的凉鞋，已经陪着她过了两个夏季，如今终于寿终正寝。
她抱着破旧、残缺不全的凉鞋，想起同样残缺不全的家，再也忍不住，在夏夜的荒郊放声痛哭起来。
她赤着脚边走边哭，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儿。那一刻，她想起离异的父母，想起孤苦的母亲，世界只有自己才会关爱自己。
世界真大，她太小了。
就在她专心致志哭泣的时候，她奇怪地发现恐惧被驱散了。原来忧伤能够打败惧怕。一辆自行车的铃声从她后面传来，她警觉地朝路边一站。骑车的人正是余家升，那晚他刚从市区做完家教回来。
他惊异地发现一个面容姣好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便停了下来，询问几句后发现是校友，于是大方地拍着自己的车后座说，走吧，我载你回去。
素素没有别的选择，她感激地冲他微笑了下，然后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可以握住的东西上岸了。
此后很多年，余家升对于素素而言，永远像一个溺水时的游泳圈、疲倦时的靠枕、伤心时的手纸、无聊时的零食。
3
素素给我讲起余家升的时候总是带着笑意，她说自己给他写了好多封情书，不同内容、不同地点、不同时间的，然而都没有送出去。
我这才明白，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写着一个人的情书。
我问她为何不对他表白呢？她说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自卑吧。我说你这么美丽为何还要自卑？她说一个女人在她特别在意的男人面前，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卑微，这卑微有时无关风月，只是一种感觉。
人的一生总会爱上一个这样的人，他主宰你的一切情感，仿佛你是个提线木偶，而他就是那个操控木偶的人。又好似你是一只风筝，而你能飞多高多远，命运全在他的手中。
她暗恋了他整整三年，一直到他们毕业，她也没有说出口来。
后来，他们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京。有一次，素素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决心去上海一趟。她要告诉余家升，那么多年，她一直爱他。
余家升听说她要来上海，特意请了两天假准备陪她。在虹桥机场，他见到了久别重逢的素素，素素冲过来拥抱了他一下，他的身体立刻僵硬得不像话。
他尴尬地咳嗽两句，然后指着身旁一位时髦漂亮的女孩子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素素，我最好的朋友。这是我女朋友，你叫她乐乐好了。”
素素惊呆了，她先是惊讶继而失落，最后是无比的惆怅。然而，这么多混合的情绪，在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显现，它们只是像幽灵般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两个女人互相打量着对方，很显然乐乐听说过素素，而素素从未听说过乐乐。她一瞬间觉得自己来得多余。
余家升带着她去吃上海本帮菜，在长长的排队队伍中，她一回头，瞥见他偷袭似的亲吻了乐乐。
她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她揉了揉眼睛，愣是把眼泪给憋了回去。
你们先在这儿，我去趟洗手间。她害怕他们找过来，特意跑到另一层楼的洗手间，然后躲在厕所里整整哭了一刻钟。
当她补好妆再见他们的时候，她依旧谈笑自如，像不曾受到过伤害一样。
素素说，当你面对无力解决的问题时，你唯有选择坚强，因为你的脆弱只会带给你巨大的伤害。
4
两天后，素素带着一脸的笑容和一肚子的委屈回到了北京。一个月后，她接受了一个一直对她很好的男人。
两个月后，她提出分手。男人不解，明明相处得好好的，为何要用这样坚决的方式告别。素素说，对不起，你是个特别优秀的男人，可惜，我始终没有爱上你。
她单身过了两年，其间跟余家升偶有联络，她刻意避开乐乐。每次，她想探听一点他的私生活，然而这样的念头刚起来就被自己的自尊给压了下去。她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我开始信奉那句话，宁愿高傲地发霉，也不愿卑微地示弱。她像个小小的女王，在自己的国度里指挥若定，只是不能想起余家升这个名字。
素素变得不再主动给他打一个电话，不再发一条信息，甚至在QQ等通信工具上她也时常隐身，她不再晒自己的任何生活，她像一朵失去颜色的花朵，躲在枯败的季节里黯然神伤。
她甚至删掉所有通话记录、联系方式。她害怕自己看见他的电话总是忍不住想要拨过去，因为知道自己的软弱，所以她给自己选了一条最为坚硬的道路。她不理不睬不声不响，像过季的事物，慢慢腐败。
余家升会在不开心的时候给她来个电话，或者主动找她说两句，但至多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他们再也没有从前整晚说不完的话了。
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些变了。她也知道有些东西在她还没来得及拥有的时候已经逝去，无疾而终，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以为所有的爱情，都该有个甜蜜的开头、丰满的中段、庄严的结尾，就像写作文一样，怎能虎头蛇尾呢？
但生活就是这样，往往开头声势浩大，结尾敷衍潦草。
5
后来，余家升给素素打电话说他要结婚了。素素说那太高兴了，恭喜你哦。
我应该去吧，只要我能走得开。
挂断电话，她冲到小卖部，气喘吁吁地对老板说我要买张手机卡，然后她随手一指，换了个号码。
余家升再也联系不上素素，她将他拉入了黑名单。曾经他像个兄长也像个情人般温暖过她的世界，然而，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他早已是别人的太阳，可她还自欺欺人地等待他们“分手”——她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但又阻止不了这荒唐的念头，直到余家升告诉她说他跟乐乐要结婚了，她仿佛被电击了一般，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幻想实在幼稚可怜。
他彻底退出她的世界了，她又成为那个多年前恐惧而无助的女孩。
而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他拍拍车的后座说，走吧，我载你一程。
原来，在人生的旅途上，他们仅仅是路过彼此。
6
素素讲完她的故事，然后两手一摊，有些害羞地说，是不是很无聊呀？让你失望了吧？
我摇摇头说没有。
不是每个人的爱情都能惊心动魄，像影视剧里那样跌宕起伏。可是，正是这些看似乏味的雷同恋情，让我们怀念曾有过的青春，以及青春里那影影绰绰的身影。
世上哪有那么多奇怪的爱情呢？我见过平凡的大多数，正如这平淡无奇的爱情一样，有些人注定只能当我们生命里的过客。
我问素素，你知不知道他爱没爱过你。她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不敢问也不会问。
我替她遗憾，然而她说，有些话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结果都是一样的。年轻的时候喜欢追问原因，如今只会看结果。
我说你才多大呀就说自己老了。她说老不老跟外貌没关系。爱一个人太用力会让你的心苍老，因为全是伤痕，像一刀又一刀的皱纹一样，你的心皲裂了。
素素跟我讲完她的故事后，我没有再见过她。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毕竟只是萍水相逢。但我偶尔还会想到她，尤其当我听到类似的故事时。
记得素素对我说的话，她说每个人都会爱上那样一个人，他给你温暖与美好，也给你自卑和依恋，你只在他一个人面前毫无办法，你爱他胜过你自己。
然而，你还是无法拥有他。你不知道是你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总之，你就是无法拥有，你只能马不停蹄地与他告别，一次又一次，像漫过来的水一样，退了还有，退了还有。
因为，在心里，你从未真正与他告别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