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要去么?”
“自然要去!”
“可他家闹鬼诶!”
“岂不正好看看鬼到底长得什么样?”
“好吧……你不是因为他家给的工钱丰厚吗?”
……
长堤之上,当这一句反问刚一脱口说出,穿着短打麻衣的少年突地顿住脚步,扭过头来,一瞬不瞬的看向身旁同伴。
直看得同伴“嘿嘿”陪笑声起,面现尴尬之际,这才听他说道:“你到底去不去?”
少年语气不耐,颇有几分激将之嫌。
果然,便见自觉被小觑了的同伴急声应道:“去,去!”
麻衣少年这才面色转喜,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码头,尚见几个衣着短打的汉子犹自搬着货物进出船舱,立马说道:“走吧,莫让你家几位哥哥发觉了。我今天可是跟父母说过了,这几天在城里寻了个巡夜的活计。”
言语间,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又重新迈开步伐。
不过十来步远,二人来到河边两株歪脖柳树之间的岔路口时,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且看着小路尽头,坐落在七八丈开外的幽深院落微微发怔。
庭院幽深,竹木繁茂。背倚小山的偏幽独院恰被残阳拖出一道长长暗影,一直延伸到二人脚下,幽明一线,泾渭分明。连日来听得的种种诡异传闻一时间纷至沓来,涌入心头,竟让个少年一时不敢迈出一步,似乎一脚落下就会跨进那骇人的鬼域之中。
“走吧!”
深吸一气,那一力怂恿前行的少年说着,当先向那座朱门紧闭的阔气院落走去。
久经日晒雨淋的大门沟壑丛生,红漆斑驳。
驻足门前,少年猛的拍响大门,忽觉一时用力过猛,不由面色讪讪。望了望正向他看来的同伴,且作附耳倾听状,却不听里间有何动静。
“咦,这赵家人搬走了?”
自言自语中,那语气似有遗憾,看他面上神情却是明显松了一口气。
“哈,那走吧。”
同伴语气轻快的接过话,却在这时,忽听大门“吱呀”一声向外打开。一张阴翳的老脸突兀的现入二人眼帘,视线对上一双血色满布,眼眶深陷的双眸,两个少年均是吓了一跳。
“二位有何贵干?”
老丈声音嘶哑,两个少年郎不由得暗暗吞了一口唾液。
且振了振精神,压下心头莫名怯意,麻衣少年伸出手上拿着的大红布告回道:“我等自是来应聘的。”
老者闻言却是一顿,眼光反而向两人身后看去。业已听到身后动静的少年正欲转身时,一只手臂已攀上肩头,尚有话语从身后传来:“误会、误会,叨扰赵管事了。”
本就颇为紧张的少年不由自主的挣脱开那支粗糙手掌,待听到熟悉的话语后顿时放松下来。
暗骂了一声晦气。转身间,果然见到同伴已经被他兄长拉扯到身后,正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且看着局面十分尴尬之际,被称作赵管事的老丈拿眼看向少年,颇不耐烦的问道:“还要应聘么?”
“啊?”
少年迟疑了一声,又忙应道:“自然,自然。”
“那进来吧。”
少年看了看身后正朝他打眼色的兄弟俩,一丝悔意突地涌上心头。察觉到赵管事现出不耐的表情,莫名有些惧怕他的少年强笑一声,随即跨进大门。
“吱呀”一声,赵管事重新关上大门,少年顿觉眼前一暗。门后犹有压低了声量的喝骂声传来:“你小子不要命了……”
不敢去看那张可以预见的阴翳面孔,少年装模作样的打量着眼前庭院。乍闻一声低沉鸟鸣,顿见一只黑漆漆的老鸹从角落处的竹林中扑腾着双翅飞出。
“随我来吧,先去见一见我家阿郎。”
……
许是紧靠后山的缘故,在傍晚时便显得阴暗的屋里早早掌上明灯,恭身而立的少年偷偷打量着书案后的白皙男子。一身儒衫的中年男子容貌端正,不苟言笑。然而相比那一直苦着脸的赵管事来说,眼前这位一看便给人一种刻板执拗感官的赵郎君却让少年心生十分好感。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问话,少年赶忙回道:“在下张牧风,家住屯脚,离此间倒是不远。”
只是这赵郎君似乎并不知晓“屯脚”这处地名,只见他面带询问的望向自家管事,待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便看着少年沉吟起来。
正当这大名唤作“张牧风”的少年忐忑之际,忽听他开口问道:“你可信世上有鬼?”
“啊?”
不防赵家家主问得如此直接,张牧风顿时愣了一下,又看到赵郎君目光湛湛的盯着他,心头顿时紧张起来。
沉吟良久,这才听他措辞小心的回道:“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故小子不敢确定。”
只得少年一句模棱两可的答复,赵郎君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只看着少年沉默不语。
“这家人一个个神经兮兮的,别说有没有鬼,都要被这家人吓出病来了,苦也。”
被看得心中发毛的少年立马收回之前对这赵郎君的判断,对于自己冲动举动早已后悔不迭。
且不论此间的少年如何作想,赵郎君兀自打量着前来应聘的少年郎,一时间却是有些犹豫不决。
原是自家那告示上言明要招收勇武之人护宅守院,可这少年一身打扮就不像那有武艺傍身的侠客。虽说容貌倒是长得周正,可自家又不是招婿,而且年龄看来也不大,听他说话声音粗莽,正是变声的年纪,想来也就二八年岁左右。
“明忠给他安排一间房住下吧。”
思量许久,赵郎君向一旁的赵管事吩咐道。且看着这少年身形也还算壮实,应该也有一把子力气;又是第一个前来应召的宾客,也莫让别人好心当了驴肝肺,也好叫他向外宣传一番——一切都是流言蜚语,自家书香门第,我赵某人光明磊落,岂有魑魅魍魉敢来闹腾!
细数如此种种益处,赵郎君终于决定下来。只看到少年闻言不露声色,心头不免又加上一条:荣辱不惊,倒也算可造之材。
尚不知之前看到他踌躇不定,巴不得他开口拒绝的少年此间早已心如死灰,后悔不迭。
一旁的赵管事嘴里应是,便要引牧风退出房门,又听赵郎君向张牧风问道:“张小哥可识字?”
张牧风面有不解之色,可仍答道:“上过两年村学。”
赵郎君一听微微点头,从书案上拿起一卷书走了过来,递给牧风说道:“这是汉时王充的《论衡》,张小哥不防抽空翻一翻其中的《论死篇》。”
犹见少年脸露诧异,赵郎君语重心长的叙道:“这朗朗乾坤阴阳有序,鬼神之论不过愚人之见,张小哥既然也是圣人子弟,更该明心正性,切莫听信流言蜚语,自生魔障。”
等得少年恭谨接过,赵郎君抚须颔首,这才让二人退下。
刚出房门,恰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端着食盒走了过来。目光好奇的向牧风看过来,嘴里则向赵管事说道:“忠叔,我留了饭菜在厨房。”
听得如此,本欲离去的二人便停在门口等他,等用过晚饭再整理房间也不迟。
……
一路走来,再不见有人,张牧风难免好奇,想来也不是什么忌讳的,便开口问了起来:“怎的不见其他人了。”
小厮同他年岁相仿,听他问起,便答道:“府里女眷均回了城里主宅,我家小郎君又在外地游学,所以这处别院就我们三个男丁。”
说起来这赵府自闹鬼一事在这鄱阳城传起来之后,这赵家上到十八代的家史亦早被好事人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来此之前,张牧风自然是早就打听的清楚。只听说赵家祖上曾在城中任职县学博士,桃李满园,经营一生,挣下偌大家业。后世子孙也是诗书传家,那赵郎君独子现今犹在长安城里游学待考,已有几载年月。
平时整个赵府上下大多在城中生活,便因着酷暑难耐,这才到这城外鄱水河岸的别院度假消暑,之后便有闹鬼之事生出。且不管真是闹鬼还是如赵家之人向外宣告的有恶人作怪,让女眷回城避祸自是应该的。
因话随话间,只觉得这院子太过冷清的牧风不由说道:“这偌大个宅子,怎的不养几只猫狗,看家护院不说也能热闹一些。”
“这——”
“本来买了一条,只是那狗认生,整天吵个不停,阿郎嫌它吵得人看不进书,便又卖了。”
刚要回话的小厮顿时被赵管事开口打断。牧风不由看向一旁的小厮,只见小厮连连点头,却不再多言。
“啊……是这样啊。”
……
三人用过晚饭,天色已经转暗。那赵管事在前院厢房收拾了一间屋子作为牧风暂住之处,又交代了几句,只道稍后会来同他一起巡夜便出了房门。
无聊之中,尚记得之前赵郎君交代,牧风随手翻起那册《论衡》读了起来。等得夜色深沉,繁星满布。便见赵管事寻来,两人各执一盏灯笼巡起院落。暮夏时节,加之房外是河道水田,院外蛙声一片,虽然嘈杂,倒也消去几分暮色带来的惧意。
也许也有几分那册《论衡》的缘故,觉得书中言说鬼神乃无稽之谈的言论颇有道理,走在这传言闹鬼的深宅之中,张牧风倒也没多少惧意。
反倒是一路无言,几次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说些什么,让个少年觉得有些尴尬。突然一道光亮划破夜空,顿让二人吓了一跳。抬头望天,一团浓云不知何时已经在西边天成型,渐渐向这边飘来。
巡了一圈,见风势渐急,雷雨将至。两人相约回了前院一间客厅休息,那赵管家闭目假寐,而张牧风又翻起书册打发时间。
“咔嚓!”
一道震人心魄的撕裂声猛然传入耳中,乍见白光透窗一闪而没,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接踵而至,顿让屋内二人惊了一跳,一时相对无言。
“怕是好一阵雷雨!”
睁开眼来的赵管事随口说道,窗户边上的牧风随手撑起窗子,一团飞蛾顿时扑了一脸,仅仅瞥见如同一团浓墨似的天色,便赶忙关上窗户。
“砰砰砰!”
一阵杂乱的拍门声突然传来,还道是开始下雨的少年放下早已看不下去的书册,自言自语道:“下雨了?!”
再听却不太对劲,倒像是有人在拍大门。再看赵管事,却见他早已站起身来,一脸惊疑不定,顿时让个少年紧张起来,且迟疑的询问道:“出门看看?”
“把灯点上——点火把,火把亮一些!”
“咔嚓——轰隆”
光亮骤起而灭,震耳欲聋的雷声好似在头顶炸响一般,本就心神不定的二人均被吓了一跳。对视间,可见对方面上均升起一团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