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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施蒂弗特(3)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村民们常常看见小兄妹一清早就穿过谷底,越过草地,向着南方,向着那遥遥在望的“脖子”上生长着的枞树林走去,走近树林,他们再顺着大路慢慢翻过山梁,在中午到来之前便已漫步在米尔斯镇外边的广阔草地上。康拉德把属于外祖父的草地指给姗娜看,接着他们经过他的田产,哥哥便告诉妹妹地里边种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很快,他们看见外祖父家的屋檐下的杆子上,晾着一长条一长条的布,风一吹就卷来卷去,或者变出一张张傻脸;再过一会儿又听见从外祖父建在溪边的制呢厂和制革厂中传出来的机器声和捣槌声;临了儿,他们再转过一片田地,抄近路通过后门,走进染坊的园子里,在这儿就见到了他们的姥姥。孩子们每次来,姥姥总能预感到,她在窗口望着田野,远远地就根据姗娜那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红头巾认出了他们。

她领着小孙孙穿过漂洗间和压榨间,走进起居室,让他们坐下休息,但不准他们解开围巾和小上衣,生怕这样他们会受凉,然后留下他们吃午饭。饭后他们才得到允许脱一点儿衣服,玩儿一玩儿,在外祖父的大宅子里东走走西瞧瞧,干他们愿意干的一切,只要不淘气,不违反外祖父的禁条就行。吃饭的时候外祖父总在场,他考问孩子们的功课,特别要他们牢记什么什么是非学会不可的。下午,姥姥总是催孩子们提早动身,生怕他们走晚了出事。虽然染匠什么东西也不让他们捎回去,发誓说在自己死以前决不动用他的家产的一分一毫,老太婆却觉得自己没义务那么严格地遵守他这档子规定。不仅当孩子还在时她要给他们这个那个,给钱的次数也不少,有时甚至给得很可观,而且临走她总要给他们打两个小包袱,里边装满她认为孩子们必需的或者会使他们高兴的东西。即使这样的东西在格沙德村的商店里有的是,也非常非常好,老婆婆仍然要给了才高兴;小兄妹呢,也把它们当做什么稀奇宝贝似的背回家去。于是乎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孩子们在圣诞夜才得到的礼物,却是早就用盒子装好封牢了,由他们自己在圣诞前一天不知不觉地背回家来的。

姥姥总是催孩子们提前动身,生怕他俩到家太晚,结果是孩子们走在路上反倒有了时间这儿站站,那儿停停。他们喜欢坐在“脖子”上那排榛子树下,扔石块去打榛子;在不结榛子的季节就玩树叶和枝条,或者拾头一年春天从针叶树上掉到地上的柔软的褐色球果。有时康拉德讲故事给小妹妹听,或在到达红色的“不幸柱”跟前时,领着她向左边的岔路上走几步,告诉她这么一直走就会走到大雪山,那儿全是大大小小的岩石,有许多羚羊在那儿跳来跳去,天上飞着很大很大的鸟。有几次,他甚至领妹妹穿出枞林,走到那片只长着枯草和小灌木的荒坡上去,但到那儿以后他就立刻又领她往回走。这样,康拉德总是能在黄昏前把小妹妹带回家,并每次都因此得到称赞。

又到了一年的圣诞节前夕。天一亮,格沙德山谷的上空便铺开了一层薄薄的、干燥的雾幕,使东南方向上那个本已又斜、又远的太阳看上去只剩下个模模糊糊的红点;加之在整个谷地和空中都没有一丝风,空气柔和温暖,天上的云朵也静静地保持着本来的形状。

鞋匠的妻子于是对她的孩子们说:

“因为今天天气这么好,又好久没下雨,路都挺结实,再加爸爸昨儿个也答应只要天气好就准你们去,所以你们今天可以去米尔斯镇看一下姥姥,只不过在走之前,你们还得去问一声爸爸同不同意。”

两个孩子还穿着小睡衣,就一溜烟儿跑进正和一位顾客谈话的父亲的房间,请求爸爸重复一下昨天答应他们的话,要知道今儿个天气是很好很好的。他们得到了允许,立刻又跑回母亲身边。

鞋匠的妻子随即精心给孩子们穿戴起来,或者具体讲,她给小姑娘穿了一件件又严实又保暖的衣服。男孩已经学会自己穿,当母亲还在跟妹妹折腾来折腾去的时候,他却早已穿好下了地。穿戴完毕,当妈妈的又讲:

“你得留神,康拉德!我把妹妹交给你带去,你就得及早动身往回走,路上千万别在任何地方逗留。你们在姥姥那儿一吃完饭,马上就得往家里赶;眼下日头非常非常短,一转眼就会落下去的。”

“我知道,妈妈。”康拉德说。

“还要看好姗娜,可别让她摔着或者跑得太热。”

“嗯,妈妈。”

“好,上帝保佑你们。再去告诉爸爸,你们走啦。”

男孩在肩上背了一个他父亲用小牛皮精心缝成的背囊,兄妹俩便去到隔壁房间,对爸爸道再见。从房中一出来,两个小家伙便欢蹦乱跳地到了街上,做妈妈的在后边画了个十字祝福他们。

兄妹俩快步沿着村里的广场走去,穿过一条小街,就到了两边都是果园篱笆的野外。这时朝阳已经挂在坡顶上夹杂着一条条乳白色云雾的树林的梢头,小兄妹往前走,它那黯淡的浅红色圆球也跟着在野苹果树光秃秃的枝杈间往前滚动。

在整座山谷中不见一点儿雪,那些比较高的山几个礼拜以前就已银白一片,而较小的山却仍穿着它们由枞林拼成的大衣,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呈现出一片褐中带红的颜色。地面还没有冻结,要不是冬季给它蒙上了一层轻微的湿气,这么久没下雨一定会使它变得很干很干的;不过,有一点湿润倒好,既不滑,却又硬又有弹性,使小兄妹走在上面脚步更轻快。还留在草地上特别是草地水沟边的稀稀落落的小草,仍然是秋天的模样,没打上霜,凑近瞧瞧,连露珠也不见一颗,据老乡们说,这是即将有雨的迹象。

在草地的边上流淌着一条小溪,一座高高的石桥跨在溪上。兄妹俩走到桥中间往下瞅,溪里的水几乎全干了。只有一股深蓝深蓝的细流在干燥的鹅卵石中间穿来穿去,鹅卵石长时间没再滚动,都变成了白生生的。溪流的细弱和水色的深蓝都说明一件事,就是高山上已经被严寒所统治。严寒封住了地面,使它不能再用泥土把水弄浑,严寒还把冰变得坚硬,使它只从自己身体内分出很少一点点清亮的水滴来。

孩子们跑下石桥,穿过谷底,向着枞林慢慢靠近。

终于,他们到了林子边。他们在林中继续前进。

当他们走到“脖子”上那些更高的枞林中时,发现地上长长的车轱辘印已不像在谷底一样是软的,都非常非常硬,而且并非干了的缘故,倒是如孩子们很快就证实了的是给冻住啦。有些地方冻得特别厉害,甚至承受得住小兄妹的体重。孩子们生性就这样,放着旁边平坦的人行小道不走,偏偏要去踩那些车辙,想试一试这一条或那一条是否承得起他们。这么走了一小时,他们到了山梁的最高处,那儿的土块已冻得像石头似的,敲起来当当响。

在从前那个面包师丧命的地方,姗娜第一个发现红色的“不幸柱”没有了。他俩走上前去,才瞧见那根漆成红色的圆柱子躺在枯草丛中,稍离远一点儿就全然无从发现。兄妹俩虽然闹不明白柱子为什么会这么躺着,不知道是让什么人有意搬倒了呢,或是它自己倒了呢;只不过有一点他们看得挺清楚:柱子靠近地面那段已朽得非常厉害,很容易自己倒掉的。既然倒都倒了,他们便高高兴兴地凑拢去仔细瞧上面的画和文字,这在以前还从来不可能哪。等他们把一切——那装着小面包的筐子,面包师苍白的手和紧闭着的眼睛,他穿的灰色褂子以及周围立着的枞树——都看够了,辨认清楚和大声念出旁边的字以后,才又继续前进。

又走了一小时,两旁阴暗的枞林便退开了,迎着他们并陪伴他们往前走的只是些稀疏的树木,这儿几株橡树,那儿几株白桦,还有一丛丛的灌木。再过一会儿,兄妹俩便奔跑在进入米尔斯山谷的草地上了。

这片谷地比格沙德山谷地势低得多,也因此暖和得多,所以这儿的庄稼总比格沙德早两礼拜收获。可尽管如此,米尔斯山谷的地面还是结了冻,当孩子们走到溪边外祖父的制呢厂和制革厂前时,发现地上有一片一片由水磨轮子溅出来的水结成的冰凌,好看极了。和每次一样,兄妹俩都因此高兴得要命。

外祖母早瞧见他们,已迎着他们走来,牵着姗娜冻得通红的小手,领他们走进房里。

她替他们脱下厚衣服,让他们坐在火炉跟前,问他们翻过山梁时好不好走。

在得到回答以后,她直说:

“这很好,太好啦,我非常高兴,你们又来看你们的姥姥!只不过,你们今儿个得早走,天真短啊,而且还会更冷一些,今早上米尔斯镇还没上冻哩。”

“格沙德村也没有。”男孩回答。

“你瞧不是,所以你俩得赶紧走,要不傍晚会冻坏的。”外祖母回答。

随后她又问,孩子的妈妈干些什么,爸爸干些什么,格沙德村有没有出什么新鲜事儿。

问完这一切,她就去张罗午饭,以便提前吃饭。她亲手为孩子们做了几样好吃的菜,她知道这些菜他们一定会吃得津津有味儿。接着便叫来老染匠,孩子们也跟大人似的入了座,和外祖父外祖母一块儿规规矩矩吃起来,姥姥不断地往他们碗里夹特别可口的菜。饭后,她又摸了摸姗娜已经变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儿。

接着,她便来来回回地忙碌开了,把男孩的小牛皮背囊装满还不算,给他衣袋里也塞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就连姗娜身上的小口袋,都一个没空着。她给了兄妹俩一人一块面包在路上吃,告诉他们,要是饿得太厉害的话,背囊中还有两个白面包。

“我给你们的妈妈捎了一包煎过的上等咖啡,”她说,“在那个塞得紧紧的、包得严严的小瓶子里,还有一点冲好了的黑咖啡,比你们的妈妈通常烧的可是好多啦。她只要尝尝就知道,真正跟药一样,劲可大了,喝一口进肚子里,天再冷身上也冻不着。背囊中另外那些装在盒子里和用纸裹着的东西,一定得原封原样拿回家去哟。”

姥姥又和孩子们唠叨了一会儿,然后就说,你们该走了。

“留神点儿,姗娜,”她最后讲,“可别冻着啊,也别跑得太热。你们不要走草地,走树下好一些。傍晚要是起了风,就得走慢点儿。问你们爸爸妈妈好,告诉他们,姥姥祝他们圣诞愉快!”

老婆婆又亲了亲两个孩子的脸颊,才推着他们出了房门,可她自己仍然跟在后边,陪他们穿过园子,把他们从后门送了出去,才重新关上园门,回到自己房中。

兄妹俩绕过外祖父工厂旁的一片片冰凌,穿行在米尔斯镇的田野间,向着草地那边走去。

当他们走上那些长着稀稀疏疏的橡树、白桦和灌木丛的山坡时,天上已经慢慢悠悠地、东一片西一片地飘起雪花来。

“瞧,姗娜,”男孩说,“我早就想会下雪的!你知道,今儿早上咱们离开家时,还看见太阳来着,血红血红的就跟耶稣墓前那盏灯一样,可这会儿没影儿了,树梢上只留下灰色的雾。这每次都表示要下雪啦。”

兄妹俩更加兴致勃勃地往前走,尤其是姗娜,每次只要能用她那深色小外套的衣袖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并且在上面停很久都不化,便乐得什么似的。当他们终于登上米尔斯镇外最高的坡顶,“脖子”上那些黑黝黝的枞林已出现在眼前时,雪花也飘得越来越密了,衬映在深色的树墙上,斑斑点点,煞是爱人。兄妹俩进入密林,他们前边还要走的路大部分都在林子里边。

进树林后得一个劲儿往上爬,直到走近红色的“不幸柱”,路才向格沙德山谷倾斜下去。在米尔斯镇一边的山势非常陡峻,所以往上的路并非直的,而是从西向东、从东向西地慢慢绕上去。自进林子爬到“不幸柱”,再从“不幸柱”走下格沙德村的草地,沿路两边都耸立着未经采伐而又高又密的树木;直待下到山脚快进入格沙德村的草地了,树木才稍稀疏一点儿。还有所谓“脖子”,它尽管只是一道连接两座大山的小山梁,但是如果把它移到平原上,本身也大得够惊人的。

小兄妹进林后的第一个发现,是冻结的地面呈现出一片灰白色,仿佛薄薄地撒上了一层面粉;立在路旁和大树间的枯草的叶茎上都粘着雪花,沉甸甸地低下了头;还有枞树和松树的一些个绿枝,已经像摊开的手掌似的托着一朵朵白色的棉绒。

“这会儿在咱们家那里也下雪了吗?”姗娜问。

“那还用说,”哥哥回答,“而且要更冷一些;你会看见,明儿一早整个水池都冻住了。”

“嗯,康拉德。”小姑娘应道。

她几乎把她的小脚步加快了一倍,以便跟上飞快前进的哥哥。

兄妹俩在曲折的山道上精神抖擞地走着,一会儿由西向东,一会儿又由东向西。外祖母所担心的风没有刮起来,相反,空气静得连任何一根树枝都不曾摇一摇或动一动;是的,林子里似乎还更暖和一些,就像冬天在那种松软的物体里一样,而眼下的树林也是这么个松松软软的物体。只不过,雪花飘得越来越密,地上已全白了,树林开始由绿变灰,在哥哥和妹妹的帽子和衣服上,都积起了雪花。

俩孩子真乐坏了。他们踏着松松的积雪,有意找雪最厚的地方走,装出像已在深雪中吃力赶路的样子。衣服和帽子上的雪,他们压根儿不去抖它。

四周万籁俱寂。那些冬天也有时在树林中飞来飞去的鸟儿,上午孩子们在穿过树林时甚至还听见有好多只在唧唧喳喳叫着的,这会儿全都悄没声儿了;他们看不见有任何一只停在树杈上,或在树枝间飞来飞去,整片林子就跟死了似的。

因为孩子们背后仅仅留着自己的脚印,而前边的雪又干净又平整,他们就看出今天他俩是翻越“脖子”的仅有的人。

他们继续往前赶着,时而离树木近一些,时而又离它们远起来,在那些密集的灌木丛上,他们看见已堆着厚厚的雪。

两个孩子的兴奋劲儿有增无减。要知道,雪下得越来越大,再过一会儿,他们就用不着专门去找那种雪深的地方踩啦,到处已经全一般厚,他们踩在哪儿脚下都软绵绵的,而且雪已开始埋住他俩的鞋。要说周围静得有些怕人,那正好,他们不是听见雪花落在松针间发出的窸窸窣窣声了吗。

“咱们今天也看得见‘不幸柱’吗?”小姑娘问,“它可是已经翻倒了呀,雪一落在上边,红色也就变白了。”

“看得见,”男孩回答,“落上雪怕什么!就算变白了,我们一定还是能看见它躺在哪儿;它那么粗,那么圆,顶上还有个黑色的铁十字架,十字架总会伸在外边吧?”

“嗯,康拉德。”

他们继续走着,雪可下得更密了,他们还能看见的只是一些近在跟前的树木。

脚下已再感觉不出坚硬的道路和隆起的车辙,到处都同样地软;认出路来的唯一依据是,它像一条在林中向前伸展的平整均匀的白带子。所有的枝头这时都戴上了好看的白高帽。

俩孩子眼下走在路的正中间,小脚在雪地里犁出了两条深沟,行走越来越艰难,速度便渐渐慢了。男孩把上衣的领子竖起来,捂严实,免得雪花掉进脖子里边,还把帽子压得更低一点,使它更保暖,他也帮小妹妹把母亲披在她肩上的围巾扎扎紧,把围巾边更多地拉到她额头上去,做成一个遮檐的模样。

姥姥说过的风仍然不见刮起来,可雪却渐渐下得非常非常密了。连近在道旁的树都不再分得清,看上去就像竖在空气中的一个个由雾聚成的袋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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