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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劣玉镯子

坐在地下商场的餐饮区里,燕陈一边在三鲜粉里加辣椒,一边疑惑地抬起头,问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一回生二回熟啊!燕姐姐,你看,你都知道我叫夏微凉。我也知道你叫燕陈。友谊的开始,不就是互通姓名吗!”

“对,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购物单上要签字,我看见燕姐姐签字了!燕姐姐你的字写得真漂亮!”

夏微凉双手握着,星星眼里满是崇拜。微凉,人不如其名!明明那么个玛丽苏、白莲花、绿茶……的极品名字,可这丫头展现出来的,完全是火似的热情。

其实燕陈真没干什么事,她只是在那边闹腾得不可开交时,静静说了一句话:“这块玉我要了。”于是玉器珠宝店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小姐,这块玉是劣玉。”

“我知道。”

“这上面有蜘蛛爪,我们店百年字号,做回头生意的,不能把这样的劣玉卖给您。”

“嗯?”

“咳咳……”

被燕陈一眼瞥过,几个陷害夏微凉的女孩心口不觉一缩。燕陈收回目光,淡淡道:“不是说这家店可以接受各种订制玉吗?我订制的,就是这么一副羊脂白玉镯,货都到了,你和我说不能?”

“那……您真的知道这是劣玉?”

“你这是怀疑我的鉴赏目光?”

“没有没有。”

女孩们消停了,就这样,一件风波静悄悄地平息了,燕陈也拿到了玉镯。

“燕姐姐,你不说我们不熟吗,那我给你介绍介绍我自己不就行了么……”

夏微凉是个人来疯、自来熟的女汉子!

在小夏姑娘滔滔不绝的自我介绍中,燕陈知道了小姑娘的家里确很有钱,不过创业成功的是她哥哥。勤工俭学为人治病也确有其事,小姑娘大一时候交了个男朋友,男孩学习成绩非常好,可惜家境贫穷,还有个生病的老母。

其实小夏姑娘完全可以求哥哥,帮忙垫上男友母亲治病的钱。可问题是她男友也是个傲气的人,根本不愿意接受她哥哥的资助。

小夏姑娘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勤工俭学,自己赚钱帮男友的母亲垫医药费。至于那个被人诟病,宠她宠得不行的甘少就是夏微凉的哥哥了。

哥哥姓甘,随父亲的姓;她姓夏,随母亲的姓。于是,问题就来了你夏微凉凭什么叫甘少哥哥啊?干哥吧!甘少凭什么每天接你回家啊?包养的吧!那么多人过生日,甘少不送花,为什么遇见你就送花了?小婊砸!

说完这些,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燕陈:“燕姐姐,这就是我了。”

“哦。”

“那你呢?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可惜她一腔热情,燕陈根本没有表示出想要结交的心思,吃完了三鲜粉,直接就走了。

傻乎乎地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位置,小夏姑娘寒风瑟瑟,小心脏咔嚓一声碎掉了。不要吧?燕姐姐有没有那么难接近!

就在夏微凉郁闷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扑哧一声轻笑。揉着太阳穴,那人好气又好笑,径自伸手揉乱小姑娘一头柔顺的短发,笑嘻嘻道:“丫头,我就没见你对谁这么上过心。这个燕陈看起来普普通通,也没什么特别……至于你这么处心积虑地去接近吗?”

被打击坏了的小姑娘撇着小嘴,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对桌那人:“哥,你没听妈说二少最近谈恋爱了!”

“怎么又是姜二!”皱皱眉头,嫌弃。

“妈不是说了,二少一天不结婚,她一天不放心……你和我都不想妈继续做姜家的老保姆吧,这可是好机会!”

“怎么说?”

“让二少结婚啊。”

“他会结婚?这家伙比柳下惠还清心寡欲,会结婚?你逗我玩儿呢!”

“我没事逗你干吗。妈苦了半辈子了,现在该我们孝敬妈妈了!妈妈觉得放心不下,那咱们做子女的,帮她放下心。”

“真伤心,亲儿子都没找媳妇,就记挂着人家家的儿子了……”

“哥,你就别嘀咕了,再吃醋也没用。要不是姜家,甘家早就毁了。要不是二少,你妹妹我这一辈子也毁了。你今天事业上的成功,虽然和你自己的努力不无关系,可这个人脉圈,要没姜家给你疏通,你怎么可能做出成绩。妈妈是个有恩必报的性儿。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嘿嘿,你不觉得……燕姐姐这么冷淡的性子,对上同样冷漠的二少会很好玩儿吗?”

“燕陈?”

“对啊,我今天可是想了半天才想到这名怎么这么眼熟!妈说过,姜二感兴趣的妞儿就叫燕陈……我还愁怎么去找她呢……没想到燕姐姐自己撞上门来了,缘分啊!”

小夏姑娘趴在桌子上,一想到两冰块结婚以后,互相干瞪眼,就觉得好乐呵。坐在她对面的青年眉头却不由得皱了起来。是啊!燕陈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是不是……那个弃妇?

一想到那个燕陈,有可能是那个离异单身,名声十分糟糕的燕陈,某人的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他就算醋着姜二太受宠,可也不希望站在姜二身边的女人,是一个配不上他的蠢物。

至于燕陈是不是名门圈传说中的蠢物,恐怕还真容不得人碎嘴。毕竟她有一个行事怪异,却分外护短的哥哥。谁欺负燕陈,燕楚就能原封不动地把这些伤害奉还回去。过去也不是没人议论过燕陈,不过这些人下场不一,都不好受,各自说不出话了。

燕楚绝对是一个简单粗暴的恐怖分子。护短没错,可你需得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有时候,你越防着,不让人说的事情,往往会越传越离谱!譬如离异,不怪圈子对燕陈印象不好出国前的二十一年里,燕陈的确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所有名媛们热爱的社交娱乐活动,燕陈都不喜欢参加。像什么生日宴会、舞会、高尔夫、斯诺克、保龄球、赛马……又或者养游艇、听歌剧、画展,这些场合中,你绝对看不见燕陈的身影。偶尔燕楚也会带着妹妹玩,可是每次,燕陈都表现出兴致缺缺的样子,她从来不会像名媛一样疯狂热爱社交。不管是谁看见她,那女孩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一次两次可以说她性格文静,可次次都是这样,谣言就泛滥了,谁不说燕陈是个无能无知的主儿。

即便燕陈有专门的家庭教师,可谁都不信她用心学过。

哈!高尔夫?她会打吗?哈!马术?你确定她不会被摔下马背?所以,当燕陈回国后,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某会馆国画展区的时候,名媛们震惊了。

“那是燕陈吧?她怎么来了?”

“我记得原来江先生办了次画展,她看着看着,你知道怎么着?”

“把油画当水彩?”

“比这还离谱……”

“那是?”

“江先生介绍某幅图的构图、用色、意境的时候,她居然闭着眼睛睡着了。”

压低了嗓音,有人摇头叹息。

“怎么会有这种人!”

随着一声惊呼,好几道比羽毛还要轻的目光,复杂地落在燕陈身上,满是怜悯、无奈、谴责。名媛们向来自诩高贵,她们不会鄙夷燕陈,但是眼底的怜悯却比软刀子还割人心,那才是最纯粹的轻鄙。

站在角落,某道颀长的影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哎,你来这儿干什么?”能把这句话说得这么趾高气扬的,永远只有燕陈的小姨陈糖糖。在过道边上堵着燕陈,陈糖糖满脸的不高兴。

“哦,我有点事。”

燕陈不过应了一声,陈糖糖却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小时候,陈糖糖和燕陈的相处模式就是陈糖糖死劲说啊说啊,燕陈静静的,燕陈居然会搭理她,不由得让陈糖糖愣了愣。可紧接着,却是绝对的谨慎。

今天的画展是江先生主办的,其实办这画展没什么问题……投资人却是陈家的一个大客户。当年燕陈在画展上闭眼睡着的事情太丢人了。陈糖糖真怕她闹出什么麻烦得罪了江先生没关系,可万一得罪了江先生后台的大客户,那可就摊大事了。

今儿个,为了在江先生面前争脸,陈糖糖对展出作品下足了工夫!几乎是每一件展品,她都能如数家珍……眼瞅着投资的大客户就要来了,燕陈这个时候冒了出来,陈糖糖满脑门子的黑线,真担心她又做出什么败坏家族名声的事。

“不管什么事儿,出门右转就一咖啡厅,今天小姨请客,你再去喝喝咖啡,看看书,有事你也等两小时以后再来吧。”

没给燕陈解释的机会,陈糖糖伸手就去拉她。她已经看见不远处,陈家另一拨竞争对手讥诮地往这边看过来。那拨人诡谲多谋,本就紧咬陈家不松口,倘若被他们看见燕陈,旧事重提,撩拨几下,难保江先生不会怨怪到陈家出了这么个粗莽不懂艺术的角儿。

她下意识挡着燕陈,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出岔子!不能出岔子!不能出岔子!不知道太紧张还是什么原因,一向自信张扬的陈糖糖心口都有点怦怦乱跳了。

“小姨,你别担心,我就是找田采虹有点事。”这时候,一个清淡的嗓音不动声色地响了起来。

“田采虹是谁?”陈糖糖一愣,对于田家那一溜亲戚,她向来是不熟的,一下子也没往那边想。

“田瑾的堂姐。”

“怎么又是田瑾家的人?”

下意识皱着眉头,陈糖糖打开了画展参观名单,迅速地扫了一眼。人家说相由心生,这句话一点不错。听见燕陈肯解释来意,陈糖糖针对燕陈的心思淡了,言辞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陈糖糖总觉得燕陈和三年前有点不同了。如果是三年前的燕陈,恐怕根本不会和自己多说一句。那时候的燕陈,瘦瘦小小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等干完了,你就等着一拍大腿,大叫“不好”吧。

一个只行动不解释为什么这么做,不顾及别人目光,就算办了好事,也像是不定时炸弹。这样的人,谁敢和她待着一起啊。就像是上次江先生办画展一样!陈糖糖记得很清楚,出门之前,燕楚还问过她:“陈陈,你真的要去看画展?”

当时的燕陈就坐在车后座,低头不语。她不吭声,燕楚就默认她对画展有兴趣呗!结果,这妞儿一开始静默不语地跟着参观,看着什么问题都没有,偶尔也会在一幅画的前面长久地驻足,思考……那时候,爷爷还好得意,直说:“老陈家的孩子骨子里风雅!”

结果就是,爷爷夸得多厉害,等到江先生一讲解起自己某幅画的构图立意,老脸就被摔得多厉害燕陈她睡着了啊!在这么个高雅殿堂,文化学者汇聚,具有艺术熏陶的地方,身为书香世家的燕陈居然睡着了。

姐姐哎,你要不喜欢,提前说啊。所有人脸都青了,对这件事,唯一不生气的恐怕就只有爷爷和燕楚。

爷爷冷笑道:“江家那小子年纪轻轻,恃才傲物,把人都当傻子耍呢,我家曾孙女倒是个眼利的!”

燕陈明明闹了笑话,可爷爷居然还夸她。陈糖糖气嘟嘟的,火气冲脑门了,冷不丁就见着燕陈瘦瘦小小的模样,到底人家喊她一声小姨,对这么个死气沉沉,明显有点自闭倾向的孩子,她一阳光少女生哪门子的气啊。

陈糖糖不是讨厌燕陈,就是纯粹不想和她待在一起。今天燕陈和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真的打破陈糖糖对她的固有印象。虽然心里还有点不舒服,可陈糖糖态度明显软了些。

燕陈说:“小姨,你在这里看见一个挑染酒红色长发,大约这么高,尖脸大眼的女孩子吗?”

燕陈什么时候求助过人啊!循声望去,燕陈的小脸雪白白的,一点也不阴郁,她眼底还有一分淡淡的笑意,不浓烈,却清淡如风,刹那间吹绿了整个会馆展览厅,让人不由得感受到蓬勃的生气。陈糖糖虽然不知道燕陈是不是脑子被门磕了,怎么一下子改了这么大的性儿……不过,她喜欢和这样的燕陈说话。

陈糖糖低声道:“我刚帮你看过了,画展的受邀名单里,没有田采虹这个人。”

“被携伴的对象,有可能吗?”

“不可能,这是一次商业画展,在受邀名单大多是已婚成功人士。江是侨商,家族在圈子里有头有脸……谁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带情人来。”说到这儿,陈糖糖忽然想到些什么,话锋一转,古怪地看着燕陈,“你不说我都忘了!会馆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地放人进来,你不在受邀名单中,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谨慎地往边上观望了一下,边上不少人都认出燕陈了。想起自己的任务,陈糖糖心里就直打鼓。燕陈伸手从兜里摸出一张黑白色镂空百合花纹的磁卡,递过去。乍见这张卡,陈糖糖眼睛都要被闪瞎了,捏着燕陈细细的胳膊,她脸色迅速黑了,压低了声音吼。

“你丫真大胆!爷爷的贵宾卡你也敢偷!”

“不是偷。”

“难道是爷爷给你的?”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以爷爷喜欢燕陈的程度陈糖糖眼珠子一转,松开手,狐疑地打量着她。

“也不是外曾爷爷给的。”

“难道是江先生给你的?”

这句话说出来,陈糖糖扯了扯嘴角,想笑,又担心太打击燕陈了,终于没笑出来。江先生的画展贵宾卡,一年也就送个三两张。持这张卡,可以不用邀请函,自由出入于江先生旗下任何的画廊、展览馆持卡人地位斐然,令人又羡又敬。贵宾卡只送给和江先生投缘的长辈、有缘人。

陈家世代书香……那么多极具风雅的儒商,江先生却只送了一张贵宾卡给爷爷。不是爷爷的卡,打死陈糖糖都不会相信这是江先生给燕陈的……也不对,燕楚似乎也有!可她如果没记错,江先生送给燕楚的那张卡,已经被燕楚退还给江先生了。陈糖糖都搞不懂为什么燕楚会讨厌江先生。

大约是因为两人同样出色,一山不容二虎吧!江先生没比他们大多少。

江先生,本名江北。他从小对做生意没兴趣,却偏偏喜欢写竹撇兰,五岁的时候,就跟在世交一位国画大师的身边,耳濡目染,聪慧非常,很小就能画出极具灵性的四季花卉。十九岁时因一幅墨笔山水图《江北》而蜚声中国画坛。但他的父亲看见这幅画,却只摇了摇头,对他说:“你画的是江北,也不是江北,江北没这么多奇诡崛起的山石,没这么多钩心斗角,恃才傲物,也没这么多诡谲波澜机关算尽,你这性子啊……”

“糖糖,你怎么还在这儿待着?今天你可是得选一幅画送给张老板,没时间在这儿磨叽了!”

就在燕陈要回答陈糖糖这张卡的出处时,一个留着长发,化着淡妆的漂亮女孩跑了过来。

对方戒备地扫了燕陈一眼,拉着陈糖糖就走。

“等一下,我和陈陈还有点事没说……”

陈糖糖不放心燕陈,可来不及跟燕陈交代什么,那女孩不由分说道:“来不及了,你也不想失了这个大客户吧。”

“你这么急做什么?”

离着那么老远,还听见女孩压低了声音,在告诫:“陈糖糖,你脑子进水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家那个燕陈和江先生有什么恩怨。”

“知不知道又怎样?”

“展厅可是有摄像头的,你看着吧,江先生如果看你和燕陈那么亲密,肯定会给我们吃黑枣的。”

“江先生是艺术家,不会这么小气。”

“艺术家也吃人间烟火,也有小脾气。你没听说汪家有位顶厉害、顶有名气的戏剧家去饭店吃饭,就因为看对方不顺眼,直接就撸袖子、瞪眼挑衅了。人家那还是那么有名气的作家呢……”

陈糖糖撇撇嘴,总觉得好友说得不对,她想把燕陈送出去,免得燕陈闹笑话,可同伴扯得紧,燕陈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展厅里。

“别看了,正事要紧。”

陈糖糖不安心地看了燕陈一眼,终于还是被拉走了。她这么一走,燕陈周围立刻隔出了十米空地。来来往往的人讥诮地看着她,再没有一个人搭理燕陈了。

长发女孩说的那位脾气古怪的戏剧家,燕陈听着姓,就知道那个跟麦秆似的容易冒火的人物是哪一位先生了。她也见过那位先生几次,就觉得那是个喜欢美酒和美食,真诚可爱的小老头儿。

可江家的江北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所有人赞他良才美玉,惊才绝艳,也有人说他性子古怪,不可捉摸。

江北!江北?燕陈低头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那男影长身玉立,总穿着熨帖的大红色唐装。妖娆,艳丽。燕陈直觉地皱了皱细细的眉头,不喜欢。又不是在唐人街,谁会穿这么一身有中国风的衣裳,多惹眼啊!

可江北却不给人突兀的感觉,那个男人今年差不多也三十岁了吧。他是个古怪的人,有一双和姜薄东很相似的眼睛,眯起来都如狐狸一般,藏住了眼底的真实心情。他的气质儒雅,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子浓郁的书卷味。可这人,不仅燕楚不喜欢他,燕陈也不喜欢!

爷爷说小子玩儿得太猖狂了,一点都不冤枉他。

燕陈记得挺清楚,去看江北画展的时候,是在她十五岁生日的时候。那时候,江北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却已蜚声画坛……来观展的人不多,只有二十来个吧。临到末时,他抬出了一幅四尺三开的画作。

江北的秘书介绍说,这是江先生的得意之作,细绢遮住了画面。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无比期待着压轴之作。可细绢揭开的时候,燕陈攥紧的拳头,徐徐松开了。与此同时,她听见外曾爷爷轻哼的声音。哼声那么轻……轻到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扭过头,燕陈看见外曾爷爷眼底闪烁着不满。

果然,外曾爷爷早就看出这不是江北的作品!

江北的笔锋奇诡,于无声处听惊雷,画作中有一种张扬凌厉的美,是冰天雪地的居高临下。可这幅画虽然和江北的画风同源,却有独立的灵魂。它笔调柔和,似春花秋月夜的妩媚,透几分杏花溪水的闲淡。

画如其人,一个人不可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风。这幅画绝不是江北的作品!燕陈的眼睛里从来容不得丁点沙子,她已经把江北定了“死刑”,自然没了好感。

江北那天是穿一身大红色暗绣兰花的唐装,来了以后,居然还像煞有介事地谈笔法、立意、构图。燕陈不想听,索性闭眼,这就有了燕家女娃娃“不通风雅”的传言。

这幅《锦绣》赢得了所有人的关注,最后被人以二百万元的价格买走了。第二天,一张黑白镂空百合花纹的贵宾卡,就被装在了大红色珊瑚绒的盒子里,径自送到了燕家。所有人都以为贵宾卡是送给燕楚,没人知道,那只是江北送给燕陈的封口费。

燕陈这样子的异类,江北第一次见。有这样敏锐、老到眼光的女孩子,谁不嚷嚷得恨不得整个天下都知道?就只有燕陈,她宁愿不看,也懒得听你瞎掰掰。

江北敢在大庭广众下,玩儿一手偷天换日,不就是公然藐视整个圈子,他也不怕燕陈揭穿。

一个小丫头说的话,谁信?就算有人信了,他江北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结果,燕陈懒得理你。

江北那些后招都没使出来,某人磨好了刀子,连血都没见着。这不由得让江北有点不高兴了。向来只有江北藐视别人,无视别人,鄙视别人的份儿。风水就算轮着转,这种被小女孩无视的事也不该发生在他江北身上。他送贵宾卡过去,不过是试探一二,可结果就是当天贵宾卡就被退回来了。

燕楚笑他:“江先生,你和个小女孩较什么真啊,你这么关心我妹,我会误会你在追求她。”

“不行吗?”江北摸着下巴,笑嘻嘻地反问一句。

“行,怎么不行?对未成年少女进行性骚扰,足可构成猥亵未成年少女罪,法律这种东西就是为你这种人准备的。”一杆清台,拿着黑八小球杆,燕楚笑得暗藏深意。

江北要是这么容易被个白纸黑字的法律文件吓着,那还真白瞎了他父亲对他《江北》那幅画作的评价。

“三年也没多长时间,对方如果是陈陈,我可以等。”

在江北看来,燕楚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妹妹,肯定是个有趣的妞儿。一眼能看破原画真伪的,绝对是个聪明的妞儿。身材嘛……虽然不是他最爱的前凸后翘,不过小女孩还小没发育,多喝牛奶吃吃木瓜什么的,可塑性绝对也是很强的。总而言之,江北对燕陈十分满意,有意把她往“情人”那一栏里培养。

可真接触了,江北才发现自己夜路走多了见鬼了。燕陈无趣极了,多稀奇啊!这世上居然也有让江北觉得无趣的人!

江北是什么人?这是个腹黑且韧性极强的男人,你就算给他一块无聊的魔方,只捏花色他都能心无旁骛地玩儿一个月。一大活人交他手上,他变着花样能有数不尽的玩法,直到遇见燕陈……好了好了,别的您什么也别说了,认栽吧!

燕陈就能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看你在那儿折腾她不说一句话,浑身的气场在那儿,阴郁郁的,足够摧毁你所有的自信心。江北试着接触了几个月,违心对燕陈说了许多动听的情话,勾得她身边的女同学个个春心萌动,女老师媚眼桃腮。偏偏燕陈,只拿他当相声名角。

“燕陈,我再问你一次,要不要做我朋友,过这村,没这店。像我这么好的男人,往后你打着灯笼也别想找到。”

雪白的烟圈,一个个徐徐喷到小女孩的脸上。十五岁的燕陈淡淡瞥了他一眼,轻轻抓起他的手,在他疑惑的目光下,真挚地往他手中塞了一把零钱。如果是刚认识她,江北恐怕也不知道燕陈在做什么。可认识这么久了,江北不要太了解她。小女孩一句话都不说,用行动直接表达出一个真挚又诚恳的内涵:江先生,您相声演得真好,这是我打赏您的小费,您千万甭跟我客气。

堂堂画坛后起之秀,年纪轻轻,容貌不俗,家世优越,情商超高偏偏在一小女孩这里栽了跟头。

燕陈,你敢不敢有点正常人的思维?江北捏着一把零钱,脸黑了。江北滥情,这一辈子没有不喜欢的女人,唯独对燕陈,他真激不起爱情的火花。他喜欢燕陈的眼光、才华,却恨极了燕陈奇诡的所作所为。如果有可能,这辈子都别见了!江北想过各种的“永不相见”,却绝对没想过九年之后,他会在画展上再次看见那个让他咬牙切齿的小女孩。

九年,燕陈变化不大,依然是雪白的脸蛋,黑漆漆的眼睛。她个头儿比原来高了一点,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如水清淡。江北一想起和她相处的往事,额角一根筋突突直跳。

他不想看见燕陈,燕陈其实也不想见到江北。对燕陈而言,只要在江北的画展里,就没好事。祸从天降说的恐怕就是她现在遇见的事被迫卷入一场争斗,真的是让人劳心劳力啊!

“陈糖糖,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吧?”

“这可是装裱过的原图,就这,你们家燕陈居然都能把画给毁了……难怪人家说她是蠢物。”

“画展邀请名单中有她吗?”

“哼,我可看过今儿个邀请名单,里面没姓燕的。”

“陈糖糖,你们天源科技该不会是怕了,所以带了这么个蠢物过来,特意来给我们创恒能源添堵的吧?”

“这丫破坏力这么强,简直是一生化武器!”

“哎,你们说该不会是这妞儿太蠢了,所以才被俞少给踹了的吧……”

一阵哄堂大笑的声音,恶意地响起。与此同时,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却有另外一对姐妹。

“阿瑾,你不说燕陈不会来的吗?阿瑾,你不说燕陈绝对进不来的吗?阿瑾,你不说燕陈对古玩店压根不上心的吗?”

田采虹急得团团转,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偷窃罪,这要抖出来,进局子里面蹲着事小,老田家的脸面还要不要。都是这个堂妹的错,堂妹说燕陈是个闷油瓶子,有钱,就算出事也会闷在心里……可堂妹就是欺负老实人!

你看看燕陈哪有一点好说话的样子,这可怎么了得?为了追个货源,燕陈都追到会馆里面了,真爆出了事,那可不就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往后说起她田采虹,不都得是手脚不干净,再往后追她的那些小开,谁还敢娶她做老婆?

一想到这儿,田采虹的眼睛里迅速又沁出水意,眼瞅着都要水漫金山了。田瑾最看不上她自乱阵脚的模样,不快道:“瞧你那点出息,既然怕,当初就不要做贼。”

做贼这两个字太重了。田采虹身子哆嗦了下,眼底扑簌扑簌地又开始落眼泪了:“你有出息,说得好像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她又想和原来那样,不管不顾地和田瑾闹开了。可刚要说话,冷不丁看见田瑾的目光跟针尖似的,狠狠地扎了过来,一种说不出的冷意从心底弥漫到心尖尖,田采虹又想哭了。

一看她这德行,就知道她是个没胆的主儿,田瑾塞给她一个手机,温和笑道:“别怕,你不是和温情熟吗?打电话吧。”

“这和小情有什么关系?”憋着两泡泪,田采虹撇嘴不高兴地问。

“你和她说燕陈到这儿了,她自然会感谢你的。”

温柔地笑言着,田瑾的笑容比玫瑰还要鲜丽,却透着令人战栗的毒!名门圈的这点儿龌龊事都藏在水底下呢,看上去风平浪静,可水面下的暗礁激流错综复杂。

燕陈会追到江北的画展上,出乎田瑾的意料,不识好歹地跑来自取其辱,田瑾莫名惊惧,却又兴奋无比。要不是因为如今古玩店那些货源的问题还没解决,田瑾才不会甘心坐在后面看热闹。可惜……她得忍着。

那批货已经吃掉了大半,只要后面的事处理好了,燕陈就算怀疑到她头上,也捉不到证据。如今是关键时期,田瑾不想节外生枝,可不羞辱燕陈,多浪费机会啊?

从小到大,田瑾一直在跟燕陈争从学习成绩,到燕爸燕妈的宠爱;从人际关系,到内外的修养气度。这小婊砸从头到脚,没有一点比得过自己,不过就是占着血缘关系,却能把自己压得连身都翻不了。

田瑾恨她,可就是因为恨,所以才更要和她搞好关系,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入微。有时候,田瑾都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妹妹。田采虹害怕燕陈找上自己,可田瑾却一点都不怕:在江北的画展上,任何人都有可能压得她喘不过气,唯独不可能是燕陈。

画展上,准备看热闹的绝不止一人。田瑾早就看见,那副装裱过的画作玻璃框分明是一个斯文和气的青年砸的。这人动作隐秘,避过了摄像头,故意把祸水引到燕陈的头上。田瑾不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恩怨,她只知道,这点小插曲怎么能够呢?

女人花瓣似的唇浮现出一个阴狠的笑容:温情,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待哦!

“朱虞,你好了吧,不就一幅画,用得着这么拼命的架势……要不让燕陈认个错?”

“认错?你知道江先生的画作的艺术价值吗?认个错就算完事?”

“了不起这幅画多少钱,咱们赔。”

“赔?呵呵……您这一身的铜臭味,邀请函是打哪来的?”

“朱虞,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我还就欺人了。”

“好了,江北都没说话,朱虞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少说几句,燕陈不懂事,认个错你也就别揪她了……”

最后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帮燕陈的,还是毁燕陈的。此时,围着一幅主题为《秋》的画作旁边。两拨人,两种声音,针锋相对。

温情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燕陈单薄纤瘦的人影,被湮没在一群华贵典雅的晚礼服中。

就算是一个月没见,燕陈的神色依然如昨。那女子低垂下的眼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色。一见到她,温情立刻就想到不久之前,就这么个看上去单薄瘦弱的女孩劈开了人群,在露台找到俞景,冷漠地递来一份离婚协议书。协议书上不知道写了什么,俞少锁在抽屉里,沾都不让她沾一下。里面一定有关于财产分配的内容,这女人不知道坑了俞少多少处的产业,那些钱原本都是她温情的。

咬碎一口银牙,温情愤恨得眼睛都红了,一股子邪火轰轰烈烈地冲上脑门子,乍听着有人当和事佬,她哪里还沉得住气。

“江北哥哥,砸了你的场子,原来道个歉就可以了啊,那这还真是一笔好买卖,你这儿那么多画,也借几幅我撕着玩儿呗。”

眼尖地在角落中寻到某个穿大红色暗绣兰花唐装的青年,这个穿水红色小洋装的女孩藏住眼底一抹冷光,遮住嘴,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故作天真地扑上去,挽着他的胳膊,一迭声地撒娇。

一句话,使得不想沾事的江北彻底暴露在诸人的眼皮儿底下。

江北脸色一僵,到底是影帝!轻轻地揉了揉温情的长发,他柔声道:“小情乖,别闹。”

终于看见话题男主角,一拨儿人脸色精彩起来。一个个若有若无地看一眼江北,又看一眼燕陈。

陈糖糖虽然不喜欢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大外甥女,却格外护短,眼瞅着那么多人幸灾乐祸地看着燕陈,她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大外甥女燕陈的身边,遮住了大多数人恶意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她一挡,旁边的议论声越发甚嚣尘上。

“嗬,到底不是本家养出来的孩子,真软弱。”

“三岁之前是形成性格的关键时期,燕陈六岁之前是被别人抱养的吧?”

“难怪她身上没点气质和担当。”

“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燕家原来养的那女孩叫田瑾吧,那妞儿脸蛋儿漂亮,性格也活泼。”

“哎,你说燕陈这样的女人是怎么嫁出去的?”

“没看着她都离婚了。”

“我是说开始,俞景到底是怎么看上她的?”

“大约,人家看上的是那个田瑾吧?”

有人不屑地窃笑,被议论的女主角却眯着眼睛,目光不在被毁的原画上面,也不在周围云鬓高挽的贵妇名媛身上,她静默地待在角落,像是在思考什么。一听见别人在说燕陈那门婚事,温情怒火大发了,尖尖的指甲死劲地戳着掌心,穿水红洋装的女孩仰着巴掌大的小脸,扯着江北拼命撒娇。

“江北哥哥,你反正都要把画作拿给别人撕着玩儿,不如拿给小情吧!”

轻描淡写,几句话又把舆论带到风口浪尖。陈糖糖恨不得往温情的脸上泼酒,手臂不知被谁轻轻一扯,陈糖糖刚要发怒,一扭头,却见着燕陈轻轻地掠来告诫似的一眼。

这一眼无悲无喜,却冷不丁让她心口微微地缩了一下。

陈糖糖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却见燕陈几步走到了江北的面前,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江北。

“江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燕陈的音质偏低,平常不爱说话,也是因为她声音沙沙的,听起来很特别,算不上特别好听,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把注意力纷纷聚在了她的身上。

从前的燕陈一直都是被人挡在身后,不管什么时候,有燕楚,有陈糖糖,有燕妈、燕爸甚至是田瑾他们都会挡在燕陈的身前。在所有人的印象里,燕陈就一块背景布,可今儿个这块背景布居然走出来了?

大家听着她的声音,拧着眉头看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在诸人印象中粗鄙不堪的燕陈,其实只是个文秀平静的小女孩。她穿着简单的黑衬衫、牛仔裤,眉宇中透着令人舒服的雅致。她声色从容,不卑不亢,清雅得如同阳光下水洗尘沙中的珍珠,看上去格外莹润洁白。

在这么一瞬,很多人都忘记了关于燕陈的那些奇怪谣言。女人都是感官动物,她们相信自己的眼睛。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个迟钝、孤僻、柔弱的燕陈只是流言中的话题人物就算你把她贬低到地底下,听说的到底只是听说的。

绝大多数人深刻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在她们的眼里,一个坦荡真诚的女孩,绝不会是个软弱的人。一个淡泊清闲的女孩,绝不会是个愚钝的人。小女孩年纪看起来并不大,可举手投足间率直坦然。她比陈糖糖少几分冲动,比温情少几分刻意,比江北少几分诡谲隐瞒。

偏偏是这样的燕陈,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就算是休息室中对楼下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的俞景,都不由得揉了揉眉心,目光惊讶地落在了监控视频里那个清淡的小女孩的身上。然而,俞景奇怪的不是燕陈的气度,燕陈和三年前的确不一样了,但是她的坦率和静默,和三年前根本是如出一辙。俞景惊讶的是燕陈居然会对江北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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