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西漠城的子夜一如往常的安静,少许的雨滴洒在黄沙里,散去了些许燥热,此时,月华已是在漫天的星辰之中流转。在这温婉的天色里,流光牵动着微风,撩动着哨塔上的油灯,左右摇曳,整齐竖立的旗帜,来回拂动,有节奏的发出张摆的声响,昏暗斑驳的城墙上,轻盈的沙雾,浅浅拂过,映着墙角的篝火兀自闪亮。城内铺满青石板的十字街头,一列列来回巡逻的城卫,迈着整齐的步伐,铿锵行走带起的震颤,扣动铁衣战甲,发出金铁碰撞的沉闷声响。坊间院落时时传来的几声犬吠,和檐下燕雀的低鸣,给这西北王城增添了几分安宁与舒逸。正当此时,城东上空传来一声嘶鸣,给这宁静按下一个光点,一展翅黑鹰冲破云障月影,双翅劲展俯身朝宫城一处阁楼滑翔而去,片刻间已稳稳的落在那廊窗木沿之上,迟疑片刻,兀自探头朝屋里打量起来,看其模样应是在寻找某个熟悉的身影。
细看其停留的屋室,室内灯火微暖,陈设简然,放眼看去,一新月几案放置于堂室中央,案上有一古朴青泥茶壶,置放其上,壶中已盛满茶汤,气雾袅袅而升,三五茶盅错落其旁,极为雅致温馨。室左为一锦帐方屏,浅纱映影,绣有远山、溪流、雾雨及芳梅于其上,细细观之,其上清溪九曲回环,近有丝雨沁梅,远着山雾流莹,一看便是当世名家嵩明画作之一的《苍溪梅雨图》,且边侧空处题有七言格句以为文衬,具名《溪香雨语》,诗言:
微雨多情化丝临,
苍溪绕田雾作迎。
淡梅低处觥自溢,
缺弄弦琴奏古今。
但题者未名,想来应是这居室主人所作,整屏墨画以诗相映,极有美感写意之效,细细想想,此人能在嵩明先生画作旁题诗,若不是先生挚友,也是个好文喜墨之人。再看屏后,为一入室拱门,五色珠帘低垂,帘微珠轻,剔透晶莹,浅风拂来,噌噌而鸣,甚为灵动。室右为一雕梯书廊,云雀林竹相镂,九级天梯顺延而上,其上书本立置整然、廊盈无隙,无论是天文数理、物志杂考,还是经史子集、建筑格学一应俱全。再看里侧有沉香古案横置,其上朱笔纸砚渐次放置,案中放有一泛旧线本,书名《浅思》,据说此书是民间一无名氏搜集中原大地上百年的民间诗歌、文集及故事而成的杂纂,编排体例虽不怎么讲究,但其文极富考究和趣味,为各青衣文士伴手之书。
“公子,霁月有归。”西城门塔楼上,一黑衣束巾男子正极目眺望着黑夜尽头的山影,顺着月色看去,其面容清晰可见,双目清明,山眉微远而蹙,长发束巾披肩,面庞清瘦,细细瞧其面容,此人不正是南镇狄家公子狄桓么?但不知为何?此时看其神情,似有微思,也似有哀愁,分外入神,好似没有听见有言语传来,依然是默默地站在城头,怔怔而望远方,此时身后一素衣女子正揖首而待。
“公子,霁月有归。”女子见无回应便上前一步再次提醒道。
“知道了,可有书信?”
“有,这就给公子取来。”
说着便欲转身。
“不用了。”狄桓紧了紧衣衫,转过身朝城墙下慢慢行去,边走边说:“我这便回窨楼了,自取便是。夜深了,我这边无需照料了,你歇着去吧!”
“是,公子。”女子躬身颔首。
“等等。”狄桓忽然记起什么,忙停住脚步,转身叫住女子:“昨日,枫林谷子焄先生差人传话,说今年是个收年,又煮了好几坛子好酒,你明日抽闲出城一趟,去取些来。”
“是。”
“还有,先生是个淡薄之人,从不喜那些金银器物和珠玉宝石,但我们又不能失了礼数,对了,先生喜茶,正好我从南镇带了些岱山雨尖,我之前尝过,算得上是上品,你都拾掇好了,与先生送去,不过些许山茶也未免吝啬了些。”
来回踱步思量片刻,继续说道:“这样,再把你上月从靖南买的那些钗珠香料,分捡些装好,给静瑶带去,这样一来,我们便不亏礼了先生一家。”
“我们?”女子嘴角微扬轻声嘀咕。
“你说什么?“
“啊?没,没什么。好的公子,堇儿这便去准备,明日一定将此事办好。”女子侧脸微红。
“只是。。。。。。”刚欲退下,女子顿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是有哪里不妥么?你自说与我听听。”
“是,公子。堇儿想说的是此次带回的钗珠和香料都是不多的,钗珠倒是可以分些,但香料是去靖南之前玥公主特意嘱咐公子带的,这回若是分给了静瑶姑娘,堇儿怕玥公主知道后会怪罪公子。”
狄桓微微摇头,不懈而言:“大名鼎鼎的玥公主,身份如此尊贵,想要哪样香料了,传句话给下头的人就是了,不肖半刻就送到跟前了,还需让本公子带么?她就是个惯使唤人的主,还真以为本公子把她当回事儿,要不是碍于母亲的情面,本公子才懒得理会于她。原本是让她差人到南镇去取的,恰逢此番北上,顺道给她带了来,已算是顺了她心意了,她穆玥若是个明理人,便莫要啰嗦什么了。你切莫为此担心,尽自照我说的去办便是,她那边我自有说辞应付。”
女子听狄桓如此说,忙张望四周,确定周围没有侍卫和随从后才拍拍胸脯松了口气,但仍略显担忧地说道:“公子慎言,这些话可不能叫宫内的人给听了去,要是传到玥公主那里,公子又有的罪受了。更不能让阿娘知道了,否则,事后回到南镇,又得被罚在祖宗祠堂跪一天一宿。到时候,堇儿可不想再半夜偷着给公子送吃的。记得上次给公子送,被湘儿撞见后告了状,害的堇儿自己也被罚跪了一天,还被阿娘训斥说,好端端的个女子,硬混出个汉子模样来,还说堇儿以后都、都没人敢娶了。”
“哈哈哈~”狄桓听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弯着腰倚着城墙,挽起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汉子模样!没人娶!笑死我了!阿娘说的倒也不差,有这么点苗头!”
说罢,见堇儿柳眉已是微竖,嘴角微扬,伸个懒腰长舒一口气后,继续说道:“这倒是极为有趣了!我的好堇儿,这不正好!还嫁什么人?本公子可舍不得你嫁,你若嫁走了,可不把我半条命给带走了,也不知我娘会安排个啥样的生疏人儿来,可是要把我折磨死了去,再说了,你狠的了那心肠离我而去?”
还没等到女子回答,其又径直凑到女子耳边狡黠地说道“狄堇儿!你个小妮子!你且把那嫁人的心思扔了去。”随后抬手直指城外天际,并以一副江湖侠义的口吻说道:“就跟在本公子身边,让本公子带你去闯荡四方,混沌乾坤吧!”
女子听得这番言语,双脸已红的发烫起来,也不知是被羞的,还是被气的?微怒的转过身去并轻声嗔叱道“哼!又发起疯来了,谁要陪你闯荡四方了?谁要陪你混沌乾坤了?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
说罢,心情又难掩着欢喜,红红的脸蛋露出些不一样的红晕,回忆潺潺而来之际,徐徐抬头看着月亮,思绪逐渐远了起来:
“常听狄家年长的人说,在二十年之前,自己是阿娘陪阿爹去岱山萧雨轩参加岱山诗会时于路边捡回养大的,当时自己被遗弃在岱山脚下的一处石窟缝里,是被一个随行侍卫发现的,阿爹和阿娘在被告知后,差人查看四野无果,便知是被丢弃的孩子,两人内心顿生怜悯,阿娘看自己双眼灵动清明、倍觉可爱,说这是老天恩赐的,与自己有缘,在与阿爹商议后便抱回狄家养育至今,虽名义上是为家仆,但实则已把自己当作亲生女儿来养,并给自己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狄堇儿,之后自己便在狄家大院生活了下来。自己在狄家虽地位不及公子,但也是丰衣足食的,从未曾受过亏待,都和公子同吃同穿,公子也把自己当妹妹看待,从不生分,从小就一起打闹和玩耍。一直到了十二岁那年春,自己懂了些世故人情,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想尽些自己本分报答狄家养育之恩,便主动要求做些事情,阿娘一开始是不同意的,觉得忍不了那个心肠让自己做下人的事,但最后还是经不起自己的纠缠,便是点头答应了。阿娘看自己和公子一样喜欢看些诗文,弄弄笔墨,便让自己跟在公子身边,照顾起居饮食,陪读练字,其实也就是安自己个心,并无心让自己做什么的。其实阿娘让自己待在公子身边是为了看住他,时刻提醒他不要闯祸,但事与愿违的是每次闯祸,都是自己掺和着弄的,还好没惹出什么大事来,阿爹和阿娘一向仁慈,每次也就责备几句,重则罚跪一两日也就罢了。”
“哎呀!狄桓!你又弹我额头!”正想的入神时,额头突然被重重的弹了一下,思绪被生生拉了回来,气不打一处来,硬是喊出声来了。
“哟!你这妮子最近又长胆儿了哈,又开始直呼本公子名讳了,再弹一下。”说着便欲举步上前。
这时城楼转角处传来了整齐的铠甲声响,是守城侍卫巡逻到这里了,男子赶紧收回手并一本正经的说道:“堇儿,刚给你说的事可曾记全了,切勿办差了。”
“是,公子。”狄堇儿浅瞪了狄桓一眼,也镇定回应道。
“走吧,回窨楼。”
“是。”后者拖着嗓音回答后,便上前跟着狄桓往城墙下走去。”
狄堇儿跟在狄桓身侧见卫队已走远便轻声说道:“公子,依堇儿看,此次暗查必有一番波折,堇儿心里不知是何缘由,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
“嗯,你说的没错,在来之前,父亲已有交代此来漠城着实非同一般,这背后的人是隐藏极深的,其所牵连的势力又错综复杂,此次来王城绝不是查查牵扯之人身份那么简单。”狄桓顿了顿,轻声说道“此番我们不仅要暗查相关人事,还要顺着线索找出背后所勾连的势力有哪些?是意在连根拔起,尽数铲除。试想能在王朝内掀起如此强大的一股暗流,背后那些造势之人不是王公贵族,便是朝中权臣。由此,此行绝不容失,一旦失败,风波必起,天下必有一场浩劫。俗话说得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到那时受苦的可是天下百姓。此次探查之所以进行的如此谨慎,想来你也是明了个中缘由的,这也是雪岚为什么启动子夜的缘由。”
狄桓看了看四周,继续往前走,并继续轻声说道:“堇儿!你我行事切要较平日多注意些,若此番出了纰漏,家国危难,说之即来。另外,在南镇时,父亲也曾多次提醒西漠城到处都是暗影和侍卫,而这些暗影和侍卫里未免没有被渗透了去,所以你我就得更谨慎些了。我在你来之前已暗自查探过一番,王城各处防卫都极为森严,我们现在所处的西门,就是防守最为严密的一处,究其缘由表面上是因其为西部来往客商必须经过的第二道门关,需要严格把守,但细细想来,纵使是门关之地,也无需那么森严,之前我又仔细暗查了一番,得知来往巡查之人都归穆玥统辖,说到底是为穆玥心腹亲卫。由此,个中缘由,你应是明白的。”
说罢,放慢脚步,待堇儿跟上后,继续说道:“穆玥现司枢卫使一职,奉王命,统领禁卫三万,护卫宫城,但其布防之要,却是在离其幕府不远的西门之处,却是显得有些不合常理,因为西门一出往西便是铁城要塞,如此防卫,全无必要,且昨日午后,我观其府中出入奴仆,无论男女,行走步伐都极为稳健,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且个个神情狠决,一看便是死卫。就常理来说,其贵为枢卫使,有如此派头,倒也正常,我们全无必要考虑这些,我也用不着扯说这些看起来缺乏关联的事情,但凡事岂能以常理度之,越是浪微波静之处,越是危机四伏。穆玥现才不过花信之年,便生如此防备之思,其中必有一番缘由。所以,我自思虑了下,此番暗查就从穆玥开始!”
“玥公主!公子认为是玥公主她。。。”堇儿有些惊异而迟疑的说道。
“嘘!”未待堇儿说完,狄桓忙提醒道。
未及片刻,五名巡逻卫士从西门中走了出来。
狄桓见卫队不断增多,深知不能在此过多言语,便对狄堇儿说道“好了,夜色不早了,我们快走几步,这霁月怕是要等得不耐烦了,再不回去,它又得撒泼打诨了。”
“是,公子。“
未过多时,两人已是来到一处玲珑幻彩的阁楼之下,抬眼看去,其上挂有门匾一副,其上镂有窨楼二字,堇儿与狄桓寒暄几句后,便径直向正门行去,狄桓左右环顾了下,见四周并无可疑之人,转身朝窨楼之后行走而去。
长夜漫漫,寂静回归,繁华的市肆也如人一样,也会入眠,而在这种寂静中不一样的思绪和情思,却在阑珊之处回荡。此时,在王城最高处的一阆苑石阶上,一位身着华服,披着红锦金丝镂缕斗篷的女子,正兀自站立,怔怔的朝窨楼方向看去,那方向星光闪闪,而这里忧思潺潺。
“你既已来,为何不来见我?一晃可是两年有余了。”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木刻凤凰,慢慢摩挲着思虑了起来。
入秋的西漠城已有丝丝凉意,渐次而来的西风擦身而过,微微吹动拖曳在石阶上的裙摆,顺着月色看去,其面容皎洁,轻修眉睫,鼻梁高挺,极为美丽,只是其眉间情思绵绵,眼神时而犹豫,时而坚定,一时间竟闭上了双眸,徐徐呼出些许气息后睁开双眼,凝神之际,其神情里好似坚定了什么。
“准备下,去窨楼。”
“是,陛下。”一旁的侍女揖首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