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巅之上有宫阙，直上苍穹九重九。
云雾袅袅之中偶有仙音飘过，却不见弹奏的人。
一个身影踏着仙音缓步走上，他手中一把玉骨楔的银扇，跟着乐声在掌心轻轻的敲动。
绣着踏云的长靴走路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当他走到阶梯的最后一踏的时候，那乐声便戛然而止。
“崇明，偷听别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一个青衣银发的人站起身，长袖轻挥，环绕在他们周围的云霭都散开去，显露出来宫阙的样貌。
根根白玉高柱撑起琉璃的穹顶，如镜的玉石铺就的地面上横着一把墨色的古琴，那个青衣银发的人就赤着脚站在那古琴边上，脸上带着愠怒的表情。
名唤崇明的这个人带着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然而一身浅墨色的长衫，看起来又是很有风骨的翩翩佳公子模样。
他用手中的玉骨银扇轻轻点了下自己的额头，语气却是玩世不恭，“哎哟，那我今日可真是不巧啊，扰了您的雅兴。”
青衣银发的人听他这样的语气脸色更加不好了，“有话快说。”
崇明这才收起了痞相，稍微走近了几步，正色道，“你虽然在这九重殿上，太华山的种种你应该还是能感觉到的吧。”
青衣人抱着双臂，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当然。”
“你知道我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崇明摇着手中的玉骨银扇，斜眼看着眼前的人。
青衣人有些不耐的摆摆手，“崇明，你别给我卖关子。”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哎，青栾你等等……”
崇明见青栾作势要走，才“唰”的一下合上手中的扇子，几步走过去拦在他面前。
“你这什么都好，就是啊，性子急。罢了，我告诉你，那个人去了太华山。”
青栾的手不自然的握了一下，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去了又如何？干我何事？”
崇明眯着眼看了他半天，见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执起扇子在肩窝上轻轻敲动。
“嗯，是呀，去就去了是不干你事，但是那山中之人，可是让他捷足先登带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说完他斜睨了一眼身边的人。
青栾的脸上这时候才有了一丝表情，他大步从崇明身边走过，走向殿中高台，长袖在空中虚拂了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了？”
崇明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嗯，按照下面的时辰……大概没多久吧？”
青栾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还是不要做人了，做回你的鸟吧！连什么时辰都搞不清楚么？”
崇明哼了一声，“彼此彼此吧！”
青栾长袖拂过的地方升起一根三人环抱粗细的石柱，他手中捏了一个法诀，轻点在石柱上，那石柱中间便倒映出了整个山海的面貌。
青栾皱着眉，焦躁的在倒影里寻找着，崇明也凑过去和他一起看，不时的伸出手指指点点。
太华山……已经没有她的气息了……你到底要带她去哪儿？
青栾正心烦意乱的四处寻找的时候，崇明突然指着一处，“你看那！”
青栾循着他的指向，看到了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她……没有变……青栾的目光随着女孩蹦蹦跳跳的身影移动，他眯着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女孩，目光却凝滞在她的脸上。
层层云莲的花纹不但遮住了她的伤痕，似乎也封住了她魂魄里的山海之气。
“他什么意思？”青栾支起身子，望着倒影里那个人牵着她走在山水之间，那个人看着她的笑容竟然是宠爱的。
崇明抱着双臂靠在石柱边，沉声回答，“一只鸟，说白了再怎么修炼也理解不了人的感情，”说着他用下巴点了点，“尤其是这个人。”
青栾皱着眉，“不能让他带走她。”
崇明盯着石柱的一角，“他现在是她的师傅，你要如何将她带走？”
青栾沉思了一会，缓缓说道，“我们俩总能把她带走吧？她不能留在那个人身边。”
崇明立刻站直了身子，后退了半步，“喂喂，这事你可别把我拖下水，”说着他就瞥见青栾威胁的眼神，咬咬牙说，“……行！我怕了你了！那你告诉我，你要带她去哪儿？送回太华山？让她在那一片荒芜中慢慢长大？长大了你能保证她那山海之气不再被天上这群老头子发现？”
崇明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终于停下喘了口气，又继续说，“……还有，最重要的！你要如何出现在她面前？她早忘……”
“好了你别说了，”青栾不耐烦的打断他，“我当然不会送她回太华山，那时候是没有办法才把她藏在那里，没想到被那个人先一步找到她。”
崇明盯着青栾半天，“青栾，我倒觉得，她和他在一起还算是安全的，至少现在是。”
青栾又扫了一眼石柱里的倒影，女孩的笑容一如他记忆里的那般明媚，他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又心烦意乱起来，拂袖将石柱中的倒影抹去，一阵风过，石柱也消失无踪了。
费尽心思为她重新缔结了灵体，八年来一直平安无事，没想到还没等他去把她接走，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让她做一个普通人不好么？
难道她不是山海芸芸众生之一么？
青栾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银发轻轻扬起，脚踝处长长的青羽如长剑般暴涨。
崇明一看青栾的变化，手中快速捏了法诀，疾步上前按住他的肩，低声在他耳边说，“你冷静点，这样会让她更快的被发现，你要知道我们这里有什么动静老头子们马上就会知道。”
青栾眼睛眨了眨，周身的戾气渐渐收了回去，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推开崇明搭在肩上的手。
“……我知道了。”
青栾走到那把墨色的古琴旁边，自顾自的坐下来，手指轻抚着琴弦，眼神中有无限的悲伤。
真的会将我忘记么？
崇明站在他的身侧，深深叹了口气，“既然想带她走就尽快吧，他今日既可以封印她的山海之气，他日也可以随时将她暴露在天宫众目睽睽之下……”
青栾听罢站起身，小心的将古琴收起，“走吧。”
这九重九之下，唯有我，才是对你唯一无二的。
小小的熙颜迈着小碎步跟在南笙的身后，不停的问这问那。
“师傅，那水中的是什么啊？滑溜溜的抓也抓不住……”
熙颜甩着小手追上南笙，她的衣衫都被溪水浸湿了。
南笙回头看她脸上挂着的水滴，“那是水中的鱼儿，你要将它捧起自然是要溅起一身水的。”
熙颜一副了然的表情，“原来那便是鱼儿呀，那它大约是不能离开水的，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南笙弯下腰，用袖子替她擦去脸上的水迹。
熙颜仰着脸说，“可惜它没有办法同我一般感受这世间万物啊！”
南笙的手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了很久，声音低沉地问道，“你觉得这山海万物……与你如何？”
熙颜眨了眨眼，“师傅……我不明白……”
南笙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这位大人好兴致啊！”
熙颜越过南笙的肩头，就看见一个青衣银发的人一脸从容的自一团薄雾中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个脸上挂着浅笑的浅墨衣衫的人。
南笙站起身，背对着熙颜，脸上带着平时不曾有的桀骜和肃杀之气。
“你们来做什么？”
南笙一边说着，一边把熙颜拉到自己的身后。
熙颜怯怯的拉紧南笙的衣衫，露出的那一只眼睛澄净如水。
青栾没有回答南笙的话，只是专注的望着她的那一只眼睛，轻声道，“嗯……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八年过去了，你也长大了呢……”
他上前一步，“你不记得我了么？”
南笙又把熙颜拉的近了些，“青栾，你怕是弄错了，这不是她，是我的徒弟。”
青栾并没有理会他，只是一直看着熙颜。
“我想你怕是弄错了，在这里站着的，最没有资格做她师傅的就是你了。”
崇明冷不丁的冒出这样一句话，南笙的脸色瞬息万变，他的手指危险的动了两下，身后剑匣微微震动，正要长剑出鞘。
“你们不可以这样说我师傅！”
熙颜挣开南笙的手，站到三人中间，稚嫩的声音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南笙的脸色又变回平静无波，他蹲下身，语气柔和，“你不必紧张，这些都是师傅的朋友。”
青栾看着熙颜澄净的眸子带着坚决，那倔强的样子，跟从前一般无二。
“你真是厉害，又一次让她上了你的当。”青栾淡淡的说道，他抚了抚衣袖，走向熙颜，这一次，南笙没有阻拦。
青栾走到熙颜的面前，仔细打量着她，轻轻缓缓的问，“你真的不认识我啊？”
熙颜摇摇头，也上下打量着青栾，目光停在他赤着的双足上，“你为何赤着脚呢？”
青栾看着她，脑海中闪过那个女子清灵的声音，带着低低的笑。
“……分明是一只鸟儿，还要强学人样呢！”
青栾眨了眨眼，终于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我又不是人，何必要装个人样呢？”
熙颜也跟着眨了眨眼，脸上的表情甚是不解。
崇明走过来，玉骨银扇在手中轻轻敲动，弯下腰笑嘻嘻的说，“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熙颜脸红了一下，慢慢后退的靠近南笙，“嗯……我……我叫熙颜……”
青栾站起身直视南笙，“熙颜？这名字你给她取的？”
南笙又将熙颜拉在身后，“你们下来做什么？”
青栾的目光还是跟随着熙颜小小的身影，“熙颜……这名字，虽然不怎么好听，倒也挺适合她。”
说着青栾才慢悠悠的看向南笙，“那我就直说了，我今日来就是要带她走。”
南笙嗤笑一声，“你凭什么？”
“我都与她相识几百年了，同她在一起的时间比你长上许多，”青栾声音慵懒，语气却很坚决，“我了解她。”
“她已经不记得你了，让她有个新身份重新开始难道不好么？”
“即使有新身份要重新开始，也不应是和你一起，”青栾说着就走上前，“跟着你只会使她的悲剧继续重演，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让她活下来，不能再毁在你的手里。”
青栾对着熙颜伸出手，“过来。”
熙颜看看青栾，又回头看着南笙，“师傅……”
南笙也不说话，目光紧紧的盯着青栾，两个人一时间陷入了对峙。
在一旁旁观了许久的崇明“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玉骨银扇合了起来，走到他们俩中间将他们隔开。
“我说，你们两个，都这么剑拔弩张的小心吓到小熙颜啊，她现在才八岁，这种场面你们让一个孩子如何选择？”
说着崇明弯下腰，用手揉了揉熙颜的发丝，“你说是吧？”
青栾十分不悦的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一旁。
熙颜的小脸红扑扑的，连忙点了点头。
崇明将青栾拉到一旁，轻咳一声，尽量压低声音道，“你……这就是你的办法？且不说她记不记得你，人家师徒关系已经在你之前了，这个时候你是讨不到一点便宜的。”
青栾瞪着他，“……那该如何？”
崇明道，“你们从前怎么认识的，如今就怎么重新认识。”
开始是怎么认识的？
青栾仔细在脑海里回忆起来。
那时候，他还不是人，准确的说，是没有修炼成人。
他还是一只青鸾鸟的时候，认识了她。
那个明艳如初升朝阳一样的女子，在他第一次渡劫的时候救了他。
青栾还记得那一天，雷声狂作，闪电劈幕，几重天火将惊慌失措的他烧的体无完肤。
恍惚中看到一个身影踏波而来，将他捞在袖中庇护起来，这才躲过一劫。
青栾阴沉着脸，咬牙对崇明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再挨几道天雷地火？”
崇明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们俩到底是怎么认识啊？怎么还天雷地火？”
青栾没有再理他，把一脸疑惑的崇明晾在了一旁，他转身又走到南笙的面前。
“你给她取了新名字，你有没有告诉她你的名字？”
南笙没有直视青栾的目光，他牵着熙颜的手紧了紧，轻声道，“既然要让她重新开始，那我也是重新开始的那个人。在她面前，我的名字叫南笙，希望你们也这么叫我。以往的那些都不要再提了。”
青栾眯着眼睛看他，“你是这么想的？”
南笙点点头，“时间还很长，很多事情都来得及改变。”
青栾依然是冷着一张脸，“虽然你这么说，我还是不能放心让她和你在一起。”
南笙叹了一口气，“你放心，这一次，我……”
青栾举起手，制止他即将说出的话，“你不必同我说这些，她的灵肉都是我想办法救活的，再怎么样我都要守着她……”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蹲下身子和熙颜对视，“喜欢鸟么？”
崇明吃惊的看着青栾的背影。
熙颜眨巴着眼睛，“自然是喜欢的啊！”
“好。”
一阵青雾在熙颜眼前翻涌，待浓雾散去，一只手掌大小，头顶着一簇白毛的青鸟落在熙颜的手心。
“哇……”
熙颜小心翼翼的捧着青栾，“你好厉害啊，能变成小鸟呀……师傅？我们带着青儿一起走吧？”
青儿。
“青儿，从此以后你就跟着我吧，不必像其他鸾鸟一般成为坐骑，我虽是你的主人，但更是你的朋友。”
是了，这就是我和她最开始的相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