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耀鼓着泡眼，白肉拳头捶着大腿。
牛有钱去四川打工前，他是第一个被“邀请”的人，按照他时下的窘境，他真该改变一下。他向来讨厌有钱信口开河的烂嘴，自己不该就这么像个要饭的被随便拉去。再说当他打好准备远行的包包时，已象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了。听说南方的热天更不是客气的。况且这种破天荒的新鲜活儿，不管叫打工，还是叫下海，他更该三思而后行。他设想了几十种开头经过和结果，甚至遇到的每个人的长相神气态度，和他所能忍受的范围。他一会儿气冲冲就要走，一会儿蔫乎乎勾下头。最终，他向火热的阳光和流不完的汗水，以及不可预知的事情缴械投降了。精神上不能接受的事，肉体是断然不涉足的。
“出头的椽子先烂。”“好出门不如呆在家”大家都这样想着。于是他心平气和的拒绝了，心境又悠闲起来。
那有钱在村儿里跑了几圈，人人嘴里哼哼哈哈，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最后没法了，有钱拉走了小学时的木儿，算同学吧。没脑子的木儿稀里糊涂跟了出去，又稀里糊涂拿回来几千票子，还瞎猫逮了个好耗子。木儿也要娶亲的消息震到了祖耀，他象火烧沟子似的蹦了起来。这种凉货还会有艳遇，真是老天瞎了眼！而这一年里，他的婚事毫无进展，还拉了一沟子债。
精明的想法输给了莽撞的肉体！他不服气！
“这个不公平！”望着慈祥的菩萨，尽管那个张口微笑的泥像已漆皮脱落，依然不失在他心中的威严神通。他的脸涨红了，显然是忍不住了：“有求必应是谁说的，谁说的——？”他拉长语调，由轻变重，但目光转向了墙角，好象在问菩萨身旁某个隐身的金童玉女。这个急匆匆路过庙门时也要点头致意的忠实弟子，今天破天荒的有点怨气了。“难道那个凉家伙走了后门不成？”他语气冷冷地，沉沉地。他退到了门外，目光锐利地第一次审视着心中的圣地。
第二天，一副歪歪扭扭的对联贴在了庙门上，左联：女子太少了，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右联：不干实际活，朝也拜，晚也拜，使我为难。横联：银子最好。
深秋的田野，到处土里土气。挺拔的白杨树干，在阳光下泛着青白的光。一排排树干的间隙，一个衣着火红的人影，在田间的小路上来回奔跑。燥热的下午，这个人影的异常行为，惹得娄菊花等几个村民，盯着那个红点儿游荡了过去。
从小路的东头到西头，又从西头到东头，木儿梦游似的奔跑着。他紧绷的心口儿，近几天老是扑腾扑腾地跳。这里有个小调皮蛋儿！莫名其妙地在他的皮囊里蹦跶了快三十年了，好像从未累过，也没歇过。这几天更象是手扶拖拉机的发动机，开足了马力，震得他坐卧难宁。他眼凸，脸红，耳疼，手颤，腿僵，走起路来好象有一根绳子在脖子上往前牵着，生硬而莽撞，紊乱而无规律。就像离合不清需要大修的车子。这会儿，在没人处，他索性跑了起来。他曲着肘，掌心向前，双手在肩前轻快地摇摆，就像吃到了爸爸塞给他的奶糖。“结婚，结婚”这个饶舌的发音，虚飘飘儿从木儿的玉米牙缝中爬进爬出，象蚯蚓的叫声，让他惊慌激动。阳光穿过云块刺射下来，他在白光的海中穿梭。他离石美美离越来越近了。
“木儿！”一个女人的喊声。他回过头去，只见几个长着长头发的女人，正向他走来。热气虚哗哗的蒸腾闪动，这几个女人，她们和石美美一样，散发着温柔神秘，和虚无的气息。一片鲜红布满了木儿的脸颊，他低头笑着，右手用力挠着脖子。“回去吧，这么热天”娄菊花要抓住他的胳膊。他一甩，转身向村子跑去。几个妇女面面相觑，喜忧参半地跟着跑回了村。
床头上，鲁婶买回来的新衣服整齐地摆在那，一只黑大滚圆的苍蝇正在上面回旋打转。不断有村民进来，热切地问他，他就结结巴巴地回答，又拿着香烟见人就发，不管男的女的都要递过去，人家不要就硬塞过去。女人们捏着烟，嘻嘻嘻笑着走了。
“四川女人，嘟咪——二十七晚火车咱们这，二十八日早到县城，去车，车站接，……”当梁荣华和鲁琴问他话时，他结巴得象在发电报短语，声音时大时小，尖声尖气。“别羞咱先人了，就你这怂样子还结婚？动不动莫明其妙地怪腔怪调，肚子里养哈疥疤肚（蟾蜍）里吗？“荣华突然大声训斥，木儿冷汗直流。“你个老怂胡说啥，像个长辈不？你要强到啥时候？”一边骂老汉一边过去拉住木儿的手说“我娃不要怕，有婶婶在，啥事都能过去。”“又回到以前的正常状态了，刚回来时可不是这样。”荣华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对鲁琴说。“拉什么烟雾！看看多可怜的孩子，也不想想这可咋办呀？”鲁琴边说边抹眼泪。“不过我也觉得有点怪，一回来就像邪灵上身似的，听有钱说他在四川说话走路还蛮凑合的，是不是要给他眼弄眼弄（驱邪）屋里？”
二十八日早上，天空晴爽，羊角村儿静悄悄地。土瓦房上的炊烟，尽情地舒展开腰肢，卖力地向空中奔去。
牛有钱开着喷黑烟的手扶拖拉机，在坑坑凹凹的土路上连颠带簸，“巴巴巴”地干嚎着进了村。车厢里站着近来骤然发福的霍丫丫，颏下的肥肉小跳着，滚圆的肚子突突大跳着。她此刻的心情大好，任由那团肥肉波浪儿滚动，象在享受着肚皮舞的刺激。梁木儿蹲在车边，一只胳膊一扬一落的，丢了魂似的，目光散乱，一身灰衣随着车厢颠抖。
“老嫂子老嫂子，新媳妇在车站接上了”霍丫丫小跑着进了荣华家，像个二百斤的快乐孩子。早等不及的鲁嫂已在村口看了几遍刚进门。“好好好，太好了，先吃饭吧”鲁琴把准备好的芥菜，土豆丝和干馍片，小米稀饭端到客厅。
有钱和木儿在院子里洗了手，也进了客厅。霍丫丫一边喝稀饭一边说“那女子长得可赏心了，水嫩水嫩的，说的话还能听懂几句。”“来了几个人？”鲁琴急急地问。“石美美和她的表姐罗美花，已安排住在城南的如意宾馆了。”有钱吃着干馍就芥菜，一说话菜碴子飞了出来。鲁琴望着低头吃饭的木儿说：“明个拿出点精神来，那么远的女子跑来要嫁给你，要非常珍惜，要给你，也给大家争口气。”“对撒”木儿低头吃着干馍，头一扭说。
“我梁哥呢？”霍丫丫问。“去村东边锻练身体了，两个胳膊抡得跟风火轮似的。”鲁琴说。几人草草吃了饭，急急来到隔壁木儿的婚房前。
土房子里己焕然一新：竹篾吊了顶，报纸贴了墙，炕上铺了红被褥，白纸糊了窗，一张木桌子，两张木柴凳，谁家送来的花瓶，两面小圆镜，一个脸盆架子，两条新毛巾，用砖新砌的踏步。
高烧了几天的村子，今天沸腾了。
借桌子借板凳借盘借碗的，送面的送米的送糖的送菜的，贴双喜贴墙画贴对联的，买菜压面条收拾木柴的，买喜糖买鞭炮买头巾的。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干柴烈火的咯巴声，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木梯子的咯吱声，贴双喜的哗啦声，受了惊吓的狗叫声，尘土飞扬的悉索声……这个村儿全乐了。喜气浸透了人儿、房儿、树儿、牛儿、猪儿。那空气也笑得抖了起来。
中午，鲁婶，梁荣华，牛有钱，李雄虎，有钱的媳妇吴小月，木儿五人，提着点心盒、头巾、头绳、花冠、凤袄、化妆品、“开脸单子”等，坐着拖拉机去县城。
所谓“开脸单子”，是按照木儿和石美美的生辰八字，以及结婚日期，选定女方结婚当天开脸时的吉时、面向，以及何时洗头，繒发，穿凤袄等。
如意宾馆的二楼，016室的门从里开了，一个娇小的年轻女子站在门里。“美美！”木儿的声音夹气带风地叫到，开门的正是石美美。荣华等人的十几柱目光，急匆匆象手电筒般射了进去。瞬间撞上了好奇浓烈的目光，她的粉脸刷地一下通红，白里透红，在乌黑的秀发映衬下，格外美丽。床头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站了起来，看着木儿招了招手。几个人流水似的进了屋子。吴小月去倒水，木儿递给每人一杯。大家互相介绍认识，空气有点拘谨。
几个人流水似的进了屋子。吴小月去倒水，木儿递给每人一杯。大家互相介绍认识，空气有点拘谨。
鲁婶抓着侄儿媳妇的手，轻轻地坐在了床边，目光不时地在美美的脸上、身上盘绕，又激动地把那小手拉到自己胸前。吴小月也赶紧围在另一边。
美美的脸儿通红，双膝紧扣，时不时地把她白皙的嫩手挡在额前，好遮挡那滚滚而来的热情。
刚一见面，几个女人吵吵了几下，尴尬没了，和谐扑面了。尽管语言沟通有点障碍，但丝毫没有影响四个女人的兴致，南腔北调地、你一言我一语地，有解不完的谜题，问不完的好奇。那四川话儿火辣婉转，抑扬顿挫，倒也好听。木儿蹲在墙角笑着，目光迷离，牛有钱抓住他的胳膊拉到床边坐下。荣华侧着身子，时不时偷眼打量一下那两个南方女人。只见那中年女人老成厚道，身材紧致，多了些南方女人的精细韵味。那石美美年轻灵动，“玉骨冰肌”“出水芙蓉““小家碧玉”“一笑百媚”，一长串小说里的词儿涌到了荣华的咽喉。那鲁琴则长胳膊长腿，配合那大脸长鼻，倒也大气直爽。更衬出南方女人的娇小玲珑。
“你舅舅娄工长怎么没来？”有钱问罗美花。
“哎，突然家里有事来不了。”罗美花说，“本来他一定会来的。”
“准备和他大喝一顿的。”有钱惋惜地说。
李雄虎，梁荣华几个人，在房子里转圈儿，目光被磁石吸引一般，在那四川美女的身上挑剔地扫描。他们都半张着嘴巴，早被眼前的景象搞懵了。男方是傻里傻气的木儿，四肢颀长，阔脸方口，那男子汉的气势被傻气淹没了。女方是精明伶俐的石美美，身形多姿，五官巧媚，女人的艳丽多姿蓬勃而出。外形尚可匹配，气质则有云泥之别。
正说话间，那美美站起来走到木儿身旁，在他的肩上轻拍了一下，木儿跟着走出了房子，去过道里好大一会儿。
大家的谈话声突然增大了。
是什么魔力，让他俩走到一起，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额头擤鼻涕——差得太远了！
李雄虎他们，几乎没有底气去祝福这个婚姻了，心里虚虚地，还是听天由命地观望吧。
荣华几人领着石美美和她的表姐罗美花，去餐馆吃了陕西名吃羊肉泡馍。饭间，鲁琴代表木儿送了三百元彩礼。大家相谈甚欢，气氛热烈，商定明日十点准时接亲。饭后石美美和石美花回到如意宾馆休息，木儿五人返回羊角村。万事俱备了，只欠东风了。
白得刺眼的洞房，新床新被新娘子……石美美，穿着火红火红的红衣红裙坐在炕边……木儿脸盆大的黑眼珠看着那个新娘儿……房子里香气四溢……窗外飘着几百只裂开的盆一样的巨嘴……一只千层底的大鞋底挂在屋顶，上面满是触目的密密麻麻的白线疙瘩……木儿咔咔咔地哭声……两只大眼游在空中，看见自己蜷缩的身子，盖着一床露出棉絮的破被子……朦胧中，从空中飘来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猪娃，猪娃——”那声音揪心揪肝……一个似曾相识的土屋前，他跳进门里，他的妈妈躺在炕上，干枯的手指从远处伸来，正抚摸他的头……他的爸爸走过来要抱他，木儿张口喊着，那声音像淹没进了水里……突然，那只大脚鞋底从空中踩他的脸，并伴随着一个男子恶狠狠的吼声，他惊坐起来，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是阴间还是人间……他拼命钻出了那个憋闷的空间，看到了自己的脚丫，看到了补丁打补丁的被子，听到了自己粗重的一呼一吸，他做梦了。
“呯呯呯！”那扇整天掉木渣的门扇被撞击着，象马上要散伙了，尘土忧仰地飞起来。他跳下床，“吱——”地一声，门扇嚎叫着被拉开来，一股酸臭气夺框而出。“你个贼娃子还在睡懒觉！”一个身材高大，长胳脾长腿，大嗓门的女人站在门外，一边皱着眉退了几步，一边用手在嘴边扇了扇风。“鲁鲁婶”木儿挠着头。“仓仓（赶紧）过去，全村人都去了，就差你唱主角的，换了衣服快去招呼招呼”鲁琴说完赶着紧步走了。
木儿在屋里东拉西扯，换上新衣，洗了两把脸，又想刮刮胡了，找不见刀子。他翻出一把生锈的剪刀，手跳抖着，揣揣摸摸铰起了胡子，好几下夹到肉皮上，嘴唇上几绺血红的细口子。他的五官平正匀称，却神情迷离。西邻居“刘半仙”——刘得实瞅了瞅他的面相后下了定语：耳薄如纸穷贫无依，眉淡发厚饥无口食，一句话，孤苦伶仃的烂命。
院子的西边，玉米秸杆隔挡而成的“界墙”下扑哧扑哧响着，刘半仙的女人“母大虫”朱拉第正蹲在那边一边用棍子乱戳一边喊：“天杀的老母鸡，把蛋下到哪个王八哪去了，快出来快出来”。木儿听见骂声，蹲在地上悄悄剪着。这个女人的叫骂声，已在他的耳朵里结了二十多年的老茧。
“吼啥吼？人家娃今个结婚里你也不过去帮忙，蹲在后院瞎扎扎乎乎！”朱拉第的男人刘半仙悄悄蹲在了老婆身后说。“他爸梁根深盖房子时占了咱二寸多，吵骂了那么多年人家没拆，人家媳妇一进门咱能要过来不，软面头？”朱拉第甩着干裂的两片薄嘴唇望着刘半仙说，头一拧一歪，象要吵架。“根深早没了，说着有意思没？咱院子够大了。再说人家盖得早，当时这块空地还没住户，咱们是最后搬来的。”“我不管，就是他占了，父债儿还。你要帮忙你去。”朱拉第的声音越来越大。刘半仙一看说服不了，起身去到木儿的婚房前去了。
“国家那么大，都寸土寸金的，咱巴掌大点儿地方，被人占去了几寸，还有王法吗，还有王法吗？”喉咙又扯出一长串粘粘乎乎枝蔓绞缠带着哭音的长腔：“玉翠金翠银翠都滚出去，往北街滚去看热闹”“操！谁偷吃了最后一块干粮。”边说边拿着扫把往外撵。如果另三个上学的女儿也在家的话，她更眼烦心燥。她的颧骨高耸，显得精明能干，但六个孩子加两个大人的嘴连起来，是惊人的一尺大的血盆大口，家里听得最多的两个字是：妈饿。这几年，不愁吃了，又开始愁穿。
刘半仙是个“能给跳蚤绾笼头”的人，借着细密的心思，钻空去翻看对门李纵橫的面相算命书，觉着神秘好玩，又象捏着了天机，边看边拿周围的人做比对，越比好像越准，竟然一发不可收拾。他自己身体弱，总思谋干份轻松来钱的活，于是乘势思谋去集市上摆个算命摊子，闲余时间干干农活。“土地承包都几年了，有人已干的热火朝天，咱也得行动了。”他动员他的老婆支持他，但老婆一直不肯放话，说那丟人现眼，涉嫌欺诈。于是他愤愤不平“书上印的东西能有假？咱只要活用书本灵活多变见风使舵八面不伤谁能把我怎样？一个人挣五毛，十个人就五元了，这么好的事不干，咱还去抢人啊？”。说了这么多，老婆不吭气了，但还没放话。他心里发火了，自己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福相，却遇到一个克夫的老婆。
木儿剪完胡子去上厕所。后院里，和东邻的土界墙早没影儿了。薄雾下，马祖耀站在自家后院里，收紧上身，正全力一赴地对付着一包顽痰。他肥壮的身子虚虚幻幻的，象一根粗壮柱子戳在那儿，胖圆脸上两片儿红晕，象在粗皮上草草涂抹了廉价的胭脂红，又像“挨了几个激烈的巴掌”，但那霸气依旧逼射过来，骇得木儿低眉顺眼，怯生生招呼：“马，马叔，有空上午去坐。”空气凝固了，一个较长的空白。在考虑什么，还是懒得理会？“噢，有空组（就）来了。”马祖耀突然回应：“听说在牛大军家办？”他问过来。“组是，组是（就是）”木儿慌忙回答，虽是邻居，这么多年竟是又熟悉，又陌生，更是让他恐惧的，他觉得咽喉啫塞，气息不畅。
木儿走出院子，向中街走去，这段路，突然间变得更加的凹凸不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