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枝听到窦孤山传令叫马上赶到丘自在寓所，因为那厮竟要拐带现在名叫小天秀贞子的小保姆去越南了，慌忙略加打扮，风风火火直奔丘家大院。到得院门，那个帕瓦洛蒂形象的办公室牛主任开门请进，魏一枝只觉得眼熟，一时又回想不起。牛主任将魏一枝引进客厅，打趣道：“魏制片，魏小姐，你们厉害呀！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个文化人叫我们老板等着见他哩！妈妈的躲都躲不及，嗨，你们是头一遭！坐坐坐，喝茶喝茶，呃，老板正在梳洗，哈哈！”
魏一枝端庄笑道：“这说明，真正的文化人，你们丘老板还是愿意结交的，况且，他跟窦大哥是老同学老同乡，感情不一样呢！请问主任贵姓，呃，这是我的名片！”
“免贵姓牛，牛马的牛，给老板当牛当马呀，哈哈。名片么，就免了，谁不知道魏小姐的名儿呢？你还记得我不？那年，你为《通俗大众文艺》来搞赞助，你看，一晃，就十多年啦！”魏一枝恍然大悟，对了！原来是本地冰棍厂的牛厂长！
那年，魏一枝为了在《通俗大众文艺》上发个通版组诗，不仅拿不着稿费，还得领受主编钱长礼的令箭，搞三千块钱赞助回来。魏一枝只得冒险犯难，通过朋友引荐，拜见了这位牛厂长。牛厂长当时可是气冲牛斗，因为市场上冰棍卖得，所以对前来侃赞助的文化人没有一个好脸色——但除了魏小姐。老实说，那时的魏一枝比现在的小保姆吴秀珍强多了，窦孤山不是赞美诸葛靓像年轻时的魏一枝么？牛厂长一见才貌双全的女诗人，当即请她共赴晚宴，酒酣耳热之际，魏一枝为了艺术，只好浑身起鸡皮疙瘩，让牛厂长谑浪笑傲。好歹把三千块现金哄到了手，魏一枝一想，妈妈的何必要发什么诗呢？这笔钱可是自己牺牲了好多细胞换来的呀，于是把那笔赞助一口吞了，将就做了下海的本钱。牛厂长眼巴巴望着的《通俗大众文艺》封三上的冰棍广告，当然是永远不可能出现了。好在牛厂长只为此事焦急了不到一月，自个儿就东窗事发，因贪污公款坐六年班房去了。出得狱来，正值丘自在广招地痞流氓、鸡鸣狗盗之徒，他便以前任国营企业家身份投在丘老板麾下。丘自在一见他的履历，大有孟尝君的气魄，当即给他安了个办公室主任。牛主任感激涕零，逢人便表态要为老板效尽牛马之劳。
魏一枝想到自己老了，心中便没有一点“不好意思”，老着脸皮道：“呀！还真是你，牛厂长！这不，一晃十多年了，你发财发富多了，叫我真认不出来了！”
牛主任呷口茶，眯眼细细审视十多年前的“陪酒女郎”，不免感慨：“是呀，你也发财发富多了！要不是你一笑，我打死也回忆不起来！那年，你可真喜欢笑，一笑就很甜，一甜……”
魏一枝慌忙打住道：“年轻时的事儿，就不要提啦！提起来，惭愧！你得谅解，为了艺术，我那时走火入魔，不得不来找你的麻烦。事儿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就饶了我吧！”
“哈哈！魏小姐，你别叫我厂长了，好么？你一叫厂长，我就有妈妈的怀旧之感！嗨，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都要凡人做！我他妈早就不当那个劳什子冰棍厂的厂长啦，就像你，早就不弄劳什子诗歌啦，对不对？你现在玩电视，我呢，在丘老板手下玩办公室，山不转水转，看看看，我们俩还是有缘分的呢……”魏一枝心中焦躁，想到这姓牛的胖子扯来扯去，老要往男女关系上扯，好像我魏一枝愣欠了他什么情似的。不行，得把话题扭转，叫他帮忙把丘自在的款儿挤榨出来。当下强笑道：“牛主任，国营企业的厂长，确实没什么干头，你说得对！资产呢，是国家的，赚头呢，是国家的，人呢，也是国家的。给私人老板干，有了好处，大家都沾光，对不对？”
几句话，搔着了牛主任的痒处痛处，他便开始痛说个人简史：“魏小姐，你算说对了，对极了！这年头，给公家干，纯粹是把自个儿干翻！想当年，我在冰棍厂当厂长，呕心沥血，引进外国设备，保证冰棍质量，创出了拳头产品，打开了市场销路，咱们的品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那几年的娃娃、大人，非我厂的冰棍不买，非我厂的冰棍不吃，一问，妈妈的一年四季，大家都知道‘凉透心’的冰棍牌子！现在的人，一年到头吃火锅。有吃火锅的，就有吃冰棍的，对不？本来么，长此下去，我他妈当一辈子厂长也乐意，效益好呀！职工每月千儿八百，我每月万儿八千，谁个也没意见，拥戴我得很！“拥戴我又怎么样？这就糟了！只不过吃点喝点玩点，还有呢，收了点红包，拿了点回扣，这在丘老板这里，都是合法合理合情合义的！老子糟就糟在这里！当时没搞懂为啥公家的拿不得，为啥自家的东西就拿得！“这，怪不得我！兴许是搞久了，把国家的搞成自个儿的啦！哈哈！你想，我在厂里说一不二，谁个不听？日子一久，自个儿心态就固定了，老以为这个厂是自己的！兄弟们说，牛哥，你啥都好，就是不该分不清公私，呃，还有，那个冰棍牌子的名儿取糟了，最终要叫你‘凉透心’的呀！”
魏一枝听得忍俊不禁，犯忌地再笑一下：“嗬！牛哥，果然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说老实话，牛哥你下台以后，就直接投靠丘老板了？”
“嘿，魏小姐，你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挠我痒痒，专揭我的疮疤。没啥没啥，我们有缘！话都说在这个份上了，我有什么见不得阳光的？有什么家丑不敢外扬的？不就是坐了几年班房么？坐班房怎么啦？虽然说不上光荣，也没有什么可耻的，对不？魏一枝听得惊心，赞道：“果然牛哥，英雄本色，任何时候，都不吃亏！”
牛主任得意：“那是那是！话说回来，我到丘老板这儿报到，要不是丘老板看我曾经当过国营企业家，有经营推销公关的本事，他怎会把主任的职位给我？就凭坐几年班房，就算本事么？差得远！我当了主任，把老板手下人的履历一翻，才发觉众弟兄倒有百分之八十是二进宫、三进宫的呢！我他妈算一进宫，差得远！所以咱们这种人，不管放在哪里，都会出人头地，就是在班房里，我进去刚一月，就被提升为狱头，专管比我晚到的犯人！那几年，我也是不受苦的，照样有人端茶递水，享受他人服侍，哈哈！”
“那么，牛哥，我也就老实说了吧！今儿个，我来，主要目的是要求丘老板落实《跑马》剧组的赞助款。当年，你帮了我的大忙，现在，你也要帮我的忙才是呢！要不，我们俩怎么算是有缘呢？”
“好说好说！这事儿，我早知道了，上次那五十万，还是我派人汇出去的呢！只是，你们窦大哥也太抠门儿了！汇了五十万，连回信都没一个，呃，下一步，不好办了呀……”
“这样吧，那五十万，我代表窦大哥表态：既然是牛哥亲自操办的，该有的回扣，会由我亲手交给你！”“呃，多大比例呢？”
“这事儿，不好说，你知道的，各种情况不一样。如果是丘老板，反正是他的钱，他不会要什么回扣，大不了，他不给、少给就行了！对不对？过了牛哥的手，当然得雁过拔毛，你报个合适的数儿，就得了！”
“呃，看《跑马》剧组困难，看你们文化人办点事够苦，我也于心不忍，如果吃别人，少说也得五五开！这样吧，百分之二十，饶你们一大把！”魏一枝一惊，暗想这家伙确实该二进宫、三进宫！一刀宰得人血浸，安心叫我成鸡婆刨糠壳，要空欢喜一场了！于是勉强笑道：“牛哥，你也忒狠了！本来没几个钱，你吃一大坨走，这个戏，就甭拍了，拍不了，就得追，一追，不是大家都漏汤了么？到时，未必你安心二进宫？”
“呃，你说得有理！妈妈的，虽然给私人老板干，也不能把他惹火了，这样吧，十，再不能少了！再少，不拍就不拍！不拍，咱们老板，不是可以减少一大笔损失么？”
魏一枝松口气，笑道：“就这样吧，这是我们俩的理想，要实现，还得把老板的钱挤出来，才成呐……”
正说结尾，丘自在胳膊上挎着小天秀贞子，乐哈哈地跨进客厅来了。牛主任慌忙站起，魏一枝见小天秀贞子又焕然一新，整个儿一新娘打扮：胸佩小红花，脸上的粉扑得在秋阳斜射中一眨眼就群星飞舞，心中不免一阵酸溜，脸上强笑道：“啧，丘老板，小天姑娘，真是宴尔新婚，如胶似漆，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呀！”
丘自在哈哈连天：“不敢不敢！还没去办手续，还在试婚阶段，哈哈！”
吴秀贞冷笑相迎：“啧，魏制片，你的何必亲自的跑一趟呢！我早给丘哥的说好了，问题的没有了。坐吧！嘿，贵客的来我家，泡这样的茶，什么的东西？”
魏一枝一下懵了，没想到变成日本娘们的吴秀贞的日本腔如此烂熟，心中钦佩，忙收敛嘲弄的心情，端庄道：“不客气，不客气！呃，小天的姑娘，你的说好了，我的白跑一趟，心头的也高兴呢！”
丘自在大咧咧躺进沙发里。牛主任忙另外沏茶，口中道：“老板，什么时候，又弄了个日本娘们儿，当咱家的太太呀？”
丘自在正待开口，小天不高兴了：“丘哥，这个的，什么的干活？说话的死啦死啦的！”
丘自在忙介绍道：“这个的，主任的干活，管家的干活，你的明白？”
“我的不明白。我的太太，他的管家，干吗的说，我的娘们儿？”
丘自在舌头累得要死：“呃，你的不明白，我的也不明白，呃，我的明白。他的，我的好兄弟！好兄弟，明白么？好兄弟，就是，你是我的太太，也就是他的娘们儿，你的明白？得！你的回去的休息，这儿的我们的有事，你的没事了，你的快去床上死啦死啦的，呃……”
小天见丘自在说“日本话”快要玩不转了，没办法，只好学了日本女人，委屈下贱地边退边道：“丘哥，我的去床上死啦，你的别生气，请多关照！”魏一枝笑得心脏乱跳，拼命控制住不要花枝乱颤。
牛主任鄙薄的眼光，直将小天逼出门外，转过头来：“老板，你要玩，也该玩个西洋妞儿，弄他妈个东洋妞儿，那个鬼样子，说话也费精神，有什么娶相？闹了半天，老板，你还是没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呐！”丘自在一乐：“你知道个屁！说话费精神，床上就不费精神了哩！呃，别乱说了，呵呵，有魏小姐在场呢！来来来，魏小姐，坐近点，好谈正事呀！”魏一枝忙站起靠了丘老板坐在长沙发上。牛主任靠边坐下，上茶递烟。魏一枝向牛主任使个眼色，老牛心领神会地开口：“老板，魏小姐一接到窦大哥的电话，就赶来了，这事儿，你下个决断，我马上就去办！要不，明儿你一到越南，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剧组就只有窝工了！”
丘自在哼哼道：“这事儿，哼，还不怎么好弄。明儿我到越南，得带一大笔款子走。账上呢，会计说了，没几个钱了。剧组呢，又不能不支持下去，噫，不好弄，不好弄了！”
牛主任提醒道：“老板，有笔账，呃，两百万吧，明后天就会到，你忘了么？”
“我会忘了么？那笔钱，早安排了，别人等着要呢！”
“借钱不还、认账不赖账，这是老板你的一贯作风！怕什么，为了剧组，拆了东墙补西墙再说。那边的人，叫他们再等个把月，有什么了不得？老实说，老板，对你叫穷的有几个不是富得流油的？叫唤得凶，你才肯拿出来呀！这年头，打酱油的钱也打得醋，老板，你还是要分个轻重缓急！”“是呀，是要分个轻重缓急，那头，比剧组困难多了，土工、木工、石工，都要罢工了，嗨，三个月没拿到薪水了哩！”魏一枝眼见事儿要泡汤，忙插入道：“丘老板，你现在地位不同了，高高在上，很难深入基层，很多实际情况，你恐怕不怎么了解喽，对不？现在的马仔，有几个不打老板主意的？以前，大家报喜不报忧，一报告就说卫星上了天、亩产上了万、土豆长得像南瓜、南瓜大得像地球。现在好，报忧不报喜，有点点事儿，就惊诧诧地乱叫……”丘自在听了，佩服道：“果然是文化人，看问题一看就穿。呃，剧组的实际，也是吼得凶么？”
魏一枝见有了转机，赶紧叫苦：“丘老板，你跟窦大哥几十年的交情了，难道他是那种人么？要不是为了电视艺术，为了你和他的交情，他才懒得闹这个事儿呢！现在可好，剧组摆开了摊子，上百号人吃饭，上百号人睡觉，上百号人打麻，呃，打马上阵，早把你那点钱折腾光了！闹得现在无钱开机，怎么得了呀！”
丘自在打个哈欠：“靠！窦哥儿怎么玩的，一炮，就把我‘半个老婆’折腾光了！也罢，呃，那两百万到了，牛主任，你就。咦，我他妈怎么脖子疼？昨儿晚睡失枕了么？”
牛主任忙使个眼色，魏一枝便伸出双手，在丘自在脖子和肩头肌上一阵乱揉。丘自在舒服得直哼哼：“好手法，好力度，真是，魏小姐，在桑拿按摩房干过么？”
魏一枝苦笑道：“这个，该是女人天生的本事，无师自通，无师自通……”
丘自在闭了眼，愉快吩咐道：“牛主任，就这样定了，那笔款子一到，先给窦哥儿划五十万过去，大不了，当我又讨了半个老婆！”小天一下跨进来，阴沉了脸：“丘哥，你的现在，有两个的了，还不够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