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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墓地

洪忠佩

稻 草

村庄寒寂而清冷的冬夜,被广播喇叭中阶级斗争的热浪彻底颠覆。生产队长吭奋而嘶哑的声音,让村民群情激昂: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民群众,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敢斗天、敢斗地,敢教日月换新天……队长的话语正进入高潮,儿子学东匆匆跑来,扯着他咸猪油似的破棉袄说:“爷爷用稻绳吊在梁上睡着了,叫都叫不醒,你快去看看吧!”

学东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仿佛给沉浸在激情之中的生产队长泼了一盆冷水,他怔了一下,又恢复了常态,招呼大家继续学习《毛主席语录》,并用目光巡视一番会场,才离开队部……

在村里,稻绳是用稻草搓起的绳索,它当时的功用,不仅可以用来吊起菜园瓜架上的南瓜、冬瓜,还可以用来捆绑被打倒游斗示众的分子。队长的父亲穷苦贫下中农出身,队长根正苗红,他为什么选择用稻绳自缢,在当时成了村中解不开的谜团。

我比学东大两岁,还是个懵懂的少年。在我还不知道稻子如何灌浆结穗时,却对稻草有着异样的迷恋。高天云淡,谷子晒干归仓,稻草也有了归程。空旷的晒场上,垒起的稻草垛,宛如大地丰满的乳房。我记不起田地收成的丰歉,却总能记住村里一年垒有多少个稻草垛。村庄的生活,似乎与稻草密不可分,无论家中床上、枕里,还是生产队的猪舍、牛棚,有了稻草垫底,冬天也就到了。少年不识愁滋味。在那样饥寒交迫的年月,冬天的晒场稻草垛,成了少年同伴翻筋斗、捉迷藏的游乐场。连着几夜,少年同伴都说晒场稻草垛里出现披头散发的女鬼。说者神神秘秘,听者毛骨悚然。我没见过女鬼,却见着村里一对男女从稻草垛逃离。那男的逃得迅速,从背影看去像队长,女的我是看清了的,她是春旺的母亲。看到她惊恐的样子,似是做错了什么事。但细想,她如果跟队长在一起,又能做错什么事呢?作为同伴,我觉得这事应该对春旺说,但想对他说又怕说不出个所以然。

后来的一个夜晚,不知谁一把火把稻草垛全点燃了。稻草燃起的烈火,烧了整整一夜,火光映红了村野与天空。村里稚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火势,呆在家长身后不敢出声,只有年长的在长吁短叹。村人异常地沉默,让呼呼的烈焰与“噼啪”的火响更加清晰。突然,寂静的村子里传出一阵揪心裂肺的厮打与嚎叫。村人对这样的声音似乎并不感觉到惊奇,仍站在火场一动不动……那一夜,我的梦境中接连出现贪婪的火焰与狰狞的女鬼,还有那对匆匆逃离的男女。噩梦惊起,我的身体在发烧,咽喉疼痛。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大雪封山且久日不化。刀片一样的风,直往身上刮。村人都绻缩在家中不敢出门。失去了稻草垛的冬天,虽然在火炉旁多了一份私语谈资,却让冬日的村庄更加冷寂而漫长。一把火把稻草垛烧了,也就烧了生产队里牛的胃囊。在那样勒紧裤带过日子的冬天,村人对牛的情感像对无产阶级兄弟一样深厚。放牛的坡地,牛啃得枯黄的草皮都不剩了,贫瘠的田野更是一片空茫。牛忙了一年,村人不能让牛饿着,家家户户都献出了红薯、糠皮——这是每家每户过冬的粮食。遇到这样的饥荒,我的胃和牛的胃一样需要填充,却苦于找不到入口的食物。看到学东每次站在路口啃着玉米棒子,我脑中曾有过行抢的念头,但惧于他生产队长的父亲而没敢动手。面黄肌瘦的少年同伴,一个个都开始虚胖起来,身体的浮肿让腿脚失去了灵便,走起路来像陷入烂泥与踩着棉絮一样,飘忽而失重。一个雪花飘飞的傍晚,我和春旺不约而同地爬进了生产队牛棚屋,欲去偷吃待产母牛的牛食,却隐约看见母牛待产的稻草垫上有一对缠在一起的男女,边上还有一个小米袋装着的玉米棒。我和春旺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场景,惊叫一声,慌不择路,各自逃窜……正当我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地坐在火炉上烘火时,队长阴沉着脸走进了我家堂前。家人看见队长登门的脸色,心中直打鼓。队长沉默了一会儿,在堂前踱着方步说:“今年的苞谷就不是去年的玉米了。虽然今年收成这么差,天气这么恶劣,但这都是通向共产主义道路上的暂时困难。你家的情况大家都有目共睹,我是知道的。”队长踱到我边上,用手抚了抚我的头说,“现在的阶级斗争相当复杂。你和春旺这小鬼,没事别到处乱钻。”说着,队长从棉袄袋中抽出三个玉米棒,放在我的手上。我诚惶诚恐地接过玉米棒时,看见队长的袖口还有稻草屑。

在山村,稻草垛里藏着许多秘密:牲畜的产房,鸟类的巢穴……一年的春日,我在稻草垛里发现了一窝鸟蛋,一直没舍得掏走。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了春旺,结果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鸟窝。为这事,我和春旺动起了拳脚。毕竟是少年伙伴,泪痕未干又黏在了一起。生产队里扎稻草人是大人们的事,我们这些小孩就一个劲地掺和,破了舍不得扔的蓑衣、斗笠,都派上了用场。稻草人插在地里,像模像样的,却不知能否吓散鸟兽。稻草还是稻草,村人喜欢把它做成自己的替身。村庄就那么大的地方,村人四季围着田地转,实际是围着稻谷粮食转——村人与土地相依为命,相互之间有一根用稻草搓成的稻绳维系着。

山里村庄的冬天,泛着刺骨的寒冷。迟迟露脸的阳光,也常常是早早收场。村人需要的时候,阳光异常地吝啬。借着迟缓的阳光,村人不失时机地把床上、枕里的稻草,以及床上的被褥搬到露天晒着。那样的日子,虽然有隔三岔五的重复与繁琐,村人却乐此不疲。阳光晒过的稻草真好,贮藏着阳光的温暖,散发着禾叶的青气、稻穗的香甜、太阳的味道。我躺在铺满稻草的床上,感受着稻草的亲切与温暖。

1981年的秋天,正是农忙收割的时节,我随家人告别村庄,转入了小城读书。车窗外,燥热的风和着禾镰的舞动,让秋天的田野一片繁忙。稻茬上新鲜的镰痕,似乎还遗存着禾镰的欢吟。这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一直生动而又单调地延长我记忆的路径。

随着播种、收割,稻草一茬一茬的,记住了一个季节。村人呢?在村庄生活的背景中重复着喜怒哀乐。土地责任到户那年,也意味着队长权力的终结。那一年,队长家祸不单行:儿子学东驾驶手扶拖拉机装运稻谷出了事故,落下了残疾;他自己由于和村妇女主任在收割的稻田纠缠不清,被妇女主任家人打断了肋骨。春旺在小城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校门。我清楚地记得春旺当时说话的神情,他不仅对队长的仓皇落魄幸灾乐祸,脸上还写满了愤恨。

在我的乡土田野记忆里,所有的色调都与稻子有关,一种禾苗的嫩绿与青葱,一种谷穗的饱满与金黄——这是乡土田野对记忆的浸染,一种食为先的生存宿命。列维坦的《秋收》和米勒的《拾穗者》,都是我后来看到的名画作品。无论作品主题与色调,都激活着我远去的记忆。看到那阳光镀亮的色泽,看到那饱满而成熟的色调,仿佛是对我那遥远暗夜的一次神秘的穿透,显影复苏着童年时光的幻觉。

我的童年时光虽然在村庄度过,对稻子种植却只有程序性的认识:浸种、育秧、栽插、耘田、施肥、收割。然而,当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进入稻子的发源地——万年“仙人洞吊桶环”的洞体,恍若进入了一个醒着的梦境。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洞体浮出了水面又陷入了孤寂?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株野生稻因子转换成了栽植稻因子?这些都是仙人洞吊桶环留给后人的一个个谜团。只有那一万二千多年前的野生稻植硅石标本,是沉寂万年、孤寂万年之后,在大地中绽放的花朵——在这些花朵中,稻草上盛放着我们最初祖先的幸福与梦想,带给人类文明的辉光,还有全人类的景仰。

春旺忙着做生意,平时很少和我联系。1998年的一个春日,他找到我工作的单位上,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提着皮包,西装革履,已是标准的商人打扮。春旺拖着扯着要我跟他去喝酒。我手头忙着待播的节目,却还是挡不住他的执拗。落座酒店,见一桌都是金融、工商、税务部门的人士和企业老总,我方知春旺是让我来帮他陪客。春旺正在筹建一家利用稻草生产快餐盒的环保类企业,在地方上有着一定的规模,由于缺乏资金投入,正在争取省外的一家民营公司进行股份合作。我是一个成天与文字打交道的人,对他们满嘴谈的生意经,满桌喝的生意酒,就像看一场室内肥皂剧,离开酒店才如释重负。

春旺的项目,得到了专家的论证和当地政府的支持,从审批、筹建到合资、投产都十分顺利。或许是春旺的一厢情愿,用稻草生产的可降解的快餐盒,要比其他产品成本增加一倍以上。不管春旺如何努力,他始终没有让环保快餐盒厂旺起来。春旺陷入了市场、价格、环保链接的迷局。

或许,这是稻草缠绕在春旺内心的又一种隐痛。

我的家乡属山区,离万年仙人洞吊桶环只有二百多公里,土壤、气候极为相似,山峦、溪流、水田,都符合稻乡的元素。然而,近些年,村里的青壮年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外出打工,留在村庄的是老幼病残,还有板结、荒芜的田地。村庄的生活方式日渐被城镇化生活方式同化,而又滞后于城镇化生活,村人的生活、劳作的母体嫁接出现了缺失。即便是秋季,我走进村庄,也已很难看到稻草垛的踪影。

失去了稻草的村庄,也就失去了田野的分娩。

这些,恍若是以村庄稻草为背景故事的片断,实则是我对远去真实生活的窥探。让这些沉入水底的往事重新浮出水面,我心里也感觉到不是滋味。我想忘记这些,却一直找不到忘记的理由。

墓 地

二爷病在床上,他的咳嗽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像拉破了的风箱,断续、无力。起先,他躺在床上的身体是伸展的,后来,咳着咳着,就蜷缩成一团,吐在瓷盂里黄稠的痰上布满了血丝。家人劝二爷再去住院,都被他回绝了。二爷喘着气说,七十九八十九,阎王拖着走。年纪到了这个份上了,这个坎过不过得去,自己心里清楚。随着二爷一阵接着一阵的咳嗽过后,是揪心的一波三折的呻吟,游离、飘忽,仿佛有随时中断的可能。虽然时序是秋日,二爷的咳嗽与呻吟却让我不寒而栗。

二爷的房间里,充溢着混合的霉腥气味。即使是白天,房间里45瓦的白炽灯也是亮着的,还是很难驱散室内的幽暗。二爷的身体仿佛被咳干了,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他连吐痰的力气都没有了。处在昏迷状态的二爷,像老屋虚掩的大门,双眼闭着,眼皮却合不到一起,上下之间虽裂着一条缝隙,却无法窥探他浑浊双眼的内容。

二爷的咳嗽断了,呻吟停了,家人的心更慌了。望着只剩一丝气息的二爷,家人凝神屏息,都试图在帮二爷探脉的老中医身上找到答案。老中医与平时一样,探完脉把二爷皮包骨的左手放入棉被内,转身走出了房间。尽管老中医没说一句话,但家人还是在他一声沉重的叹息中猜出了结果。二爷奶的一声啼哭,引发一家男女老少泪水溃堤,哭声汹涌。

不知道因为是日忌,还是因为其他方面的原因,二爷的辞世是次日发丧的。邻近的亲友都到场陆续吊唁了,唯独在市里工作的小叔,还赶在返乡的路上。我称他小叔,其实他比我长不了两岁。小叔是二爷家唯一一个考取大学的。小叔也不容易,读书、工作、娶妻、买房、小孩上学,压得他根本没有喘气的机会。听二爷奶说,三个月前为了二爷几千元医疗费,小叔和小婶还闹了矛盾。

家中女人的哭声,是随着吊唁的人流而起伏的,只有二爷奶木然地坐在躺椅上,老泪纵横。

无论亲戚怎么劝解与安慰,二爷奶既哭不出声,也不移动半步。午后,当小叔的双脚刚跨进家门,二爷奶哽咽在喉的哭声终于挤了出来,悲戚而哀怨。一声短促的恸哭后,二爷奶昏倒在了躺椅上。小叔顾不上在父亲灵床前跪拜,在家人一片慌乱中,抱着年迈的母亲就要去村诊所,被大叔挡了下来。悲伤过度的二爷奶,还是在家人的呼唤中醒了过来。二爷奶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她十一岁作为童养媳被二爷领进家门,吃过的苦比黄连还苦,无怨无悔跟着二爷一辈子,二爷怎么这么狠心丢下她一个人走了,要二爷在黄泉路上等她,去阴曹地府也有个伴……二爷奶悲凉的哭诉,让在场的所有人泪如雨下。

我不知道亲人在生死之间,还存有什么神秘,但二爷留有缝隙的双眼,却是在小叔的手掌从他额前抚过之后,才合上的。我从小对死亡的讯息,都有一种恐惧感,但面对二爷的遗体,我却没有半点存疑与惊悚。

按村里家族的规矩,丧事土葬都是由同族的长者主事。然而,正逢县里在各地推行殡葬改革的当口,负责主事的银爷陷入了两难境地。晚饭后,银爷招呼家人堂前议事。他说:“土葬是沿袭了千百年的老传统,老二走得真不是时候,他怕火化,火化就来了。现在村里都有殡葬理事会,如果要土葬,肯定是瞒不过去的。你们两兄弟也老大不小了,主意还是自己定。”

“棺材与墓地都是现成的,请银爷帮忙选个好日,让父亲入土为安便是。”大叔说完,递了一根月兔烟给银爷。

小叔说:“自己工作在外,未尽孝道,本想把丧事办得体面一点,以告慰先父在天之灵。可如今,县里推行殡葬改革,实行了火化,不能不遵照行事。”

小叔这样一说,大叔不买账了:“墓地土葬是父亲选的。什么叫孝,连父亲的遗愿都满足不了,谈什么孝?别拿这改革那改革唬人,我就不信葬了下土,谁还敢去挖出来!”

“在全市,这样的例子又不是没有。一旦出现那样的局面,家里怎么收场?”小叔耐心地劝道。

大叔满脸怒气地吼了起来:“家里供你读书上大学有什么鸟用,你有本事去乡里县里放屁,别拿家里说事!现在要入土的是谁?是你父亲!”

银爷用夹着香烟的手往下压了压手势说:“兄弟间有事好商好量,都到这个份上了,讲气话有什么用?长子为父,遇事你要多出主意才是。”

“大哥,正因为是我们的父亲,我们才应该考虑影响与后果。”小叔显得十分冷静。

大叔的怒气更大了:“我是农民,我考虑什么影响后果?我把话先搁在这里,如果要火化,从今以后就别认我这大哥……”

三个女婿见此情形,根本插不上嘴。

不知什么时候二爷奶也来到了堂前,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什么政策不政策的我也不懂,北山的地是他生前选的,你们不遵依他的意思就是不孝。”

……

翌日,殡仪车在家门口停了一个上午,最后还是载着二爷的遗体去了殡仪馆。

二爷生前给自己相中北山的墓地,是家里公开的秘密。

二爷虽然只上过两年私塾,年少时勤勉好学,通晓一些天文地理知识。据说青年时,他还私下跟一位外地的风水先生学过相地,通读过《易经》和《黄帝宅经》。从我记事起,我没见过他有《易经》和《黄帝宅经》,倒是看过他一只像古董样的罗盘和一本卷残了边角的手抄本。二爷用相地救济过家庭,也因相地给家庭带来了灾难。在那人性泯没的年月,他的罗盘与手抄本被当众付之一炬,他与家人被抽出批斗……

二爷膝下二男三女,小叔是他老年得子。二爷奶怀上我小叔的时候,二爷已跨进了五十岁的门槛。大叔排老一,大叔与小叔之间隔着三姐妹,大叔比小叔整整大了两肖。多年来,子女娶的娶,嫁的嫁,三代同堂,二爷虽然守着与人无争的日子,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尽如人意。二爷顺心的时候,对老实本分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的大叔,还算满意。他不高兴的时候,总把“三代不读书,不如一窝猪”的话挂在嘴上,明就明地骂大叔及其子女不会读书。家里明眼人都看得出,二爷对读了大学在市里工作的小叔有些偏爱。只要村里人一提起小叔的名字,二爷就春风满面。说起二爷重新拿起罗盘,还是几年前的事。村里德盛公去世,德盛公的长子旺来求助二爷,要求他为先父相块地。二爷虽然有时年老忘事,但这次谢绝的理由却条理清楚:一是没有罗盘,没有罗盘也就没法相地;二是年老眼花,即使有罗盘,天上的星宿、地上的五行、天干地支,都在罗盘上,墓地是关乎后人平安兴旺发达的大事,看花了眼怎么向你家人交代。旺来不死心,再三上门,并送上一只罗盘和一副老花镜以表诚意,二爷这才起身跟他出了门……德盛公入土时,二爷俨如一位指点江山的老将军,墓地上大事小事他一人说了算数。二爷站在墓地上方,左手拿着红布袋,右手撒着米粒,抑扬顿挫地呼号:“伏以,天地开张,一吉时良……请问贤东要富要贵,但要儿孙代代胜,要富赛过石雄千万,要贵代代子孙把朝纲。伏以……”二爷一声呼号,墓主后人一片应和……

小叔回家休假听说这事,说二爷老来晚节不保,这么一把年纪了,又何苦这么折腾。二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次为旺来家相地,是他今生为别人相的最后一块地,个中还是有私心的,也为自己在北山选了一块地,免得自己百年后你们去求人。当时,家人都以为二爷在讲笑话,也就没当回事。谁也没想到,等小叔返回市里上班去了,他就领着大儿子去北山地上开了锄,并在墓地前栽种了两株香柏。后来,二爷每次去北山,都要像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去看看自己的墓地,每次都要感叹一番,多好的恬静祥和之地……

二爷的遗体进入殡仪馆只有半个多小时,随着殡仪馆上空的一缕轻烟,他的遗体也就化成了灰烬。

由于大叔小叔在殡葬问题上的分歧,去殡仪馆只有小叔领着家中的晚辈去的。小叔说,他要先把父亲的骨灰送回家,再去公墓山为父亲置块地,让他安息。

或许是连续几天没有睡眠,小叔的神情极其疲惫。我见他去公墓山选墓地时,险些被草根绊倒。然而,他到了墓地,仿佛判若两人。我看到他深思的神情,像是又看到了二爷认真摆正罗盘的影子。小叔最后还是花了一万多元,给他父亲在公墓山购置了一块二平方米的墓地。

返回家中,小叔把在公墓山选墓地的事,一五一十地向大叔说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却招来一记拳头。大叔双眼充血地怒视着小叔吼叫:“人要脸,树要皮。这一拳是让你长记性,你以为你是谁?我镰刀系腰上,跟着牛屁股,他们还能把我怎样,还不是顾虑你在城市行不行运?”

小叔用手擦了擦鼻血,一声不吭,含泪去了灵堂。大叔恼羞成怒的举止与小叔的隐忍,让我感到惊讶。我本想安慰小叔几句,不知怎的,总觉得要说的都成了废话。

灵堂里烟香缭绕,长明灯亮着,充满纸灰的火炉旁还有一篮未烧的纸钱,却不见了二爷的骨灰盒。我看到小叔脸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急切地问家人是否看见他母亲,但找遍家中,他也没有找到母亲的身影。

路上飘落的枫叶,仿佛送殡撒落的纸钱。

找到二爷奶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二爷奶在北山二爷选中的墓地上侧卧着,双手抱着红绸包裹的骨灰盒,苍老的脸上,俨如在太阳下瞌睡一样安详……墓地上,爆出一阵大叔小叔嘶哑悲怆的恸哭,像荒野山地传出受伤麂子的哀鸣。

在我的印象中,二爷二爷奶在村里是相亲相爱的一对,他们也曾以相敬如宾的形象,走进我的梦中。清明前,我买了两束鲜花去公墓山扫墓,依然看到了紧邻的墓碑上二爷二爷奶苍老的笑脸。世事难料,二爷怎么也不会想到,离村里几十里地的公墓山,成了他和二爷奶最后的安息之地。不知二爷二爷奶是否泉下有知,我想告诉他们的是,北山的墓地已被小叔回填加栽了松柏,大叔小叔及全家都安好。

我不知道人从出生到死亡,是否是一个生命的轮回,更不知道村庄的墓地蛰伏着多少谜团,我想从村庄和父老乡亲困惑的神情中找到答案,却让我在历史与现实的叠印中,莫名其妙地迷失。墓地上的亲情留存记忆的温暖,我对二爷的记忆覆盖着他最后安息的墓地。

(《检察文学》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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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为首的新桂系掌权伊始,为培植建设广西的人才,1927年冬间,省政府决定在梧州筹办省立广西大学,并由省政府主席黄绍竑邀请本省籍留德工学博士马君武(当时在上海大夏大学任校长)任校长,自此拉开了广西大学的历史序幕。本书记载了广西大学自1928年创办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这22年的历史。再现了广西大学这所曾经的名校的发展轨迹,于军阀混战之中,马君武等先贤为办学而历尽艰辛;在抗战时期山河破碎之际,西大师生为保家卫国而投笔从戎、为保校而辗转迁徙,其间事迹可歌可泣。
  • 男人吃什么才健康

    男人吃什么才健康

    吃是人的本能,但吃什么,怎么吃,这里面却大有讲究。“吃是人类身体健康的第一道关”,人的健康不能只停留在“不得病”的低水平上,要有健康的体魄,还要会“吃”。要会“吃”,就不能由着性子来,以至于想吃就吃,这是万万不可的。  总之,在解决了“吃饱”的问题后,现在是应该解决怎样“吃好”的时候了。为此,我们综合了国内外的最新研究成果,并根据现代男性的身体和生存状况,编辑了本书。主要是通过饮食营养达到保健、养生、壮阳、滋补、调理、食疗的功效,本书具有很强的科学性、权威性、系统性和实用性,是指导现代男性健康饮食的良好读物。
  • 来自地狱的死亡诅咒

    来自地狱的死亡诅咒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年薪50万元但要求是农历七月十四出生的男孩。<br/>&nbsp;&nbsp;&nbsp;&nbsp;这个诡异的招聘信息轰动全城。<br/>&nbsp;&nbsp;&nbsp;&nbsp;当林子健不顾女友的百般反对,成功应聘进入SHU公司,却意外地发现这家公司隐藏着种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个棺材般的黑木柜,五个镶着不同照片的骨灰盒,其中一个竟然挂着林子健的照片……<br/>&nbsp;&nbsp;&nbsp;&nbsp;这是一家什么鬼公司?到处是杀戮和阴谋么?林子健感觉自己掉进黑暗陷阱,危机重重,一个个身份莫测的同事、一个个匪夷所思的事件相继登场,离奇招聘事件背后的真相又是什么呢?<br/>&nbsp;&nbsp;&nbsp;&nbsp;暮光之下,林子健深知探索真相的凶险、恐怖,但他别无他路……<br/>&nbsp;&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