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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丢失的田野

孙继泉

大地上如果突然丢失了什么东西,大概再也找不回来了。譬如一棵树,一只蜥蜴,一朵小花。

我亲眼目睹着一片果园从这块土地上消失。这片果园夹在一条乡间土路和一条小河中间,路在它的左边,河在它的右边。园子中间傍路有一座砖头小屋,屋前是苹果和山楂,屋后是桃。我是有一年来地里看麦子的时候发现它的,当时它那一片炫目的桃花吸引了我。从那个时候起,我每一次来麦地的时候都从这片园子旁边经过。冬天和春天,一般都碰不上园子的主人。初夏果树坐果以后,主人就把家搬到了那个砖头小屋,一直住到把树上的果子全部摘净。他们是一对朴实的农村夫妇,他们在小屋旁劳动,他们的孩子放学回来就伏在一个木头杌子上不声不响地写作业。两年前我还来采访过这个小果园,男主人到屋后摘下一小筐青翠的肥桃,一个劲儿地让。他拘谨地笑着向我这个由村长陪着来的记者“汇报”这片果园的收入,那个数字要比承包耕地高出许多(谁知道他的话是不是真实)。他说这个果园他包下二十年,跟村里签了合同……然而,这才几年,这片果园就遭了灭顶之灾。我走近那片果园的时候,这里黑压压地站了许多人,路旁还停着两辆没有熄火的拖拉机。果园里的果树已被锯光了。他们先用锯把树的长长的枝杈一根根锯掉,暂时码在果园的四周,然后拨根儿锯下几根比较大的主干(这是一些上了年岁的老树),再单独挖出它们的老根,装上拖拉机运走,随后用推土机将挖出的大坑推平。推平之后的果园平平展展,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如果走过来一个生人,他根本想不出这片地上曾经长过什么……果园没有了,孤独地孑立在园子里的那间砖头小屋我想用不几天就会从这里消失。如今这座小屋好像弱不禁风,我想它肯定经不住推土机轻轻的一触。我在人群中没有找到果园曾经的主人。我不知道现在他在哪里,做着什么。但我想象得出他现在的心情。如果哪一天在地里碰上他,我还是能够认出他来:他个子不是很高,长得很敦实,微黑,给人的印象是比较老实,劳动以外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多,有时候还显得有点儿腼腆。

离果园不远,有一条南北向的小路,它是从一条大路上生出来的,它的末端通到一条大河的河堤。原来这条小路不是多么平坦,路面上长满了茅草,小路上有时走着下地的农夫,有时通过一队队羊群,一只羊儿不时地停下来,拿嘴啃几下地上的茅草,被牧羊人一声呵斥,它紧走几步,跟上了前边的队伍。走人走羊的地方茅草照样生长,一年又一年不见长高也并未矮化。路两边是高高的白杨,每一棵都有好几掐粗,夏天经常从这一丛树冠里飞出花喜鹊,“嘎嘎”叫着飞向远处。啄木鸟在高处“咚咚咚”地敲着树干,听见动静先是停了敲打,接着“扑棱棱”就飞走了。秋天杨树落叶的时候密密地在这条小路上覆了一层,好长时间都没有人动它,有回村的羊从上面趟过,把这层树叶弄得有点乱,但是风一吹,又把它抚平了。人的双脚踩在叶子上面软软的,伴着“簌簌”的轻响。秋暮有多少黄昏我推着脚踏车顺着这条小路走,一直走到河堤上。现在那两排粗大的白杨都没有了(这肯定是去年冬天一帮有邪劲的人干的,那个领头的很早就已经盯住了它们),代之的是两排拇指粗的杨树苗,树苗排得整整齐齐,它的下半身刷上了白色涂料。路比原来显得宽了,平了,也直了,路表铺上了一层细软的沙土。我从上面走了一段,路面上印满了羊的杂乱的蹄印和自行车的辙花,杨树的树桩留在路旁,像一只只瞪圆了的质问的眼睛。两排杨树会慢慢长得粗大,路面也会变硬,小路会生出新的风景,只是原来的那条小路,那条许多年的小路却永远地从这里丢失了。

回村照例经过那个护林房,那个护林房住着一个老人,原来我以为他是个护坡的,村里有着他真正的家。后来才知道他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冬天在这里,春节也在这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只有这么一个家。夏天我几乎每天都从他的门前经过,就经常遇上他从村里刚刚回来,他停好自行车去开门,车把上总是挂一把长长的豆角,他的自行车已锈成褚黑色,谁知道它驮着主人走了多少路。更多的时候是见到他坐在屋山头吃饭,有时候是用茶盅喝酒,有时候是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吃饭的时候他一般都光着上身。如果不是正吃着饭,他的嘴里准叼着一支老式的漆黑的装旱烟末的烟斗,表情漠然地坐在石渠上。这种烟斗已经很少见到了,印象中他是我十年中见到的唯一的一个端着这种烟斗吸烟的人。我想他一准是村里的一个鳏夫,他叼着烟斗的时候大概正回想着那些甜蜜的或者酸涩的往事。很长时间以来,因为住着这么一位老人,我觉得这片田野特别亲切,特别温暖。我想那些在夏天玉米长高以后从这条路上夜行的人一定也感到特别安全。只是我觉得老人该养一条狗,不然的话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在大雨如注的黄昏,在北风呼啸的清晨,在大雪飘飞的白昼,有谁给他做伴?如今,那位老人也不见了。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这片田野上怎么一下子就丢失了这么多东西。我忽然觉得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的确有些怪异。我先是看见从护林房檐下伸出来的一截铁皮烟筒没有了,近了才看到原来没有注意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小窗户成了一个黑洞,在卸下它的时候还扯下了一溜墙皮,带掉了窗边的几块红砖,可以想见干这件事的那个人使了多少没用的力气。在原来窗子的下面,那片用黄色涂料刷过的墙上,赫然写着三排石灰字:供肉狗/兖州肉狗总场供种回收/电话×××××××。如果这个时候走进这间小屋,肯定尚能闻到老人留下的气味,这种气味不是哪一样东西生发的,那是他的不大常晒的被褥、洗得不勤的衣服、他过冬的咸菜、他的那辆破自行车以及他在屋里生炉子做饭混合而成的。只是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它。大约为了证实一下是否真的就有那样一种气味,我把头从那个黑洞里伸进去,结果却发现这个小屋出奇地狭小,我想这个时候如果让我重新将老人的床铺、锅灶,他的桌凳、自行车一一摆放到这个小屋里,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这座小房子以后还有什么用途?大约是这么两种:供遭了急雨的人护身;供过路的人解手……直到它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仔细想想,这片田野上还丢失了哪些东西?当然还有。在途经果园的那条小河的上游,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水湾,每年河里水大的时候,水流就在这里回旋,时间长了,这里形成了一片水泽,生出茂密的苇子和蒲草。前年秋天,我在这片水泽旁还看到三只野鸡,它们扑扑拉拉从一片苇丛飞到另一片苇丛里,它们展开的翅膀美丽异常。当年冬天,这片水泽却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围墙的外皮泥上了一层灰黑的光滑的水泥,一副要干正经事的样子。从门缝里望进去,那片水泽的中央掘出了一个大坑,当初我以为有人想在这里养鱼,可是两年过去,这里还是老样子,门上整天挂着一把大锁,我想时间长了,那个拿钥匙的人恐怕不容易开开它。从那个时候起,在这片田野上,我就从来没有见到过野鸡。而那条小河也没有再流过水,现在河底都被人们整平种上了麦子。

这几年,我常在这片田野上溜达,每年的夏秋季节,都惊喜地发现野兔和蛇,但去年一年,我都没有见到过蛇,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它,虽然我和许多人一样,从心里惧怕那种爬行动物。我想,一片田野如果连野兔和蛇都养不住,那才真正让人害怕。

丢失了东西的地方肯定会被另一种东西填充,但这却彻底改变了原有的质地。让我们痛心的是,这些新的替代物从来都没有叫我们满意过。

2010年9月,我再一次来到告别不到半年的北京。起初,母亲和弟弟都希望我能回去看看。可我不想,理由很隐晦也很简单。一是父亲2009年3月9日故去,我怕回去看到他遗留的旧物乃至坟茔伤感,还怕夜里梦见父亲,或者他的灵魂站在床前。父亲是一个性格木讷,不识字但却有着殉道式担当和忍耐力的农民。他只活了63岁。五十年时间都在地里劳作、在山坡放羊,还到外地打工(砖厂烧砖、烧锅炉),给外村人盖房子,最闲暇的时光也是被人叫去,坐在冬天阳光的院子里编几只荆条篮子。2007年秋初,母亲和弟弟置办鸡场后,父亲就负责冲刷、掏运等活计。查出癌症前一天,还挑着鸡粪往山后面的山地送。父亲拄着棍子,手扶扁担,痛着对母亲说,俺挑不动了呀!母亲说,挑不动也得挑,要不鸡粪就被雨水冲走了,再不是就让别人白白挑走了!

二是几乎每一次回去,都有人故去,或亲戚,或长辈,或同辈,或小辈;也还会看到以前植被苍绿的山峦,似乎一夜间被铲车挖成一马平川。还有的,被头和炸药毁容之后,栽上栗树。一夏之后,山上尽是洪水之后纵横的沟壑。三是每次回家都觉得陌生,不是令人惊奇的变化,而是变化之中的不伦不类,田地没了,房屋耸立,流水没了,到处枯干。还有那些人,认识的满面尘灰,不到四十岁就皱纹纵横,腰身佝偻了;不认识的新媳妇、小孩子、外来者总是盯着我看,走过之后在背后唧唧喳喳;也总有些人怎么也找不到了(爱护和关心过自己的亲戚、邻居、有好感的同学)。由此真切感到时间之刀对生命的残忍程度。所幸,母亲还在,要不然,根就断了,我就成了一根没了泥土和水、阳光与依靠的枯树了。

可我必须回去。从银川乘火车,到西客站下车,转售票厅排队。9月29号到10月2号的票都没了,3号有一张到嘉峪关的中铺,我没犹豫,忙不迭掏钱。走出人群,我还在想,要是有机票,就把这张票退掉,办完事立刻赶回嘉峪关。查问了一番,售票女子说3号前已无机票。站在售票厅前,我怔了一会儿,心里空空的、软软的,有种苍茫感。转身又买到30号下午到邢台的座票,上了西客站和羊坊店路之间的天桥。

这是初秋北京,没有了2009年春天在这里时的阴沉与灰暗。站在天桥上,可以看到西边的山坡,虽然黑,但轮廓清晰。到宾馆,给妻子电话。说回去吧,看看咱娘、甜甜、萱萱(弟弟的两个女儿),看望姨夫、小姨,还有也罹患肺癌的姑夫。我说我也很想回去,可是我怕……说着,张嘴就哭出声来。在妻子面前,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在家事甚至胆识上,她总比我通透或者明快一些。可是我真的怕回家,父亲……刚刚离开,我受不了回去后见不到他,也受不了不管是回家还是离开时都要路过他坟茔时的撕心裂肺。

父亲在世时,只要到北京,我就回家,3个多小时路程,恨不得一步迈过去,闪电一样出现。然后在年久的石头房子前坐下来,四周草木围拢,鸡鸣嘹亮;或者跟着父亲到地里,父子俩坐在树荫抽烟,看青色的山,在流水的河沟里洗手,趁夜色回家。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过往。这种割断,是永世的,像一张弓没了弦,一根草没了根。

郁郁半天,洗澡,和朋友说话。我觉得了真切的美,还有一种来自遥远而温暖的亲近感。在北京,我可以找到很多朋友,以及这些年来散落在它某一部位的,属于我个人的痕迹。可我现在丝毫没有追忆的欲望,只是在熟悉的一隅,与朋友对坐言语。或许,这就是北京了,两个人的北京,庞大和幽深此刻撤离,只余下语言以及它们在心里跳跃的光亮。

晚上和小说家王凯、诗人庆文吃饭,三个人,坐在羊坊店路淮阳村二楼,喝了点啤酒,把话说到服务员熄灯。告别,穿越地下通道时,我忽然想到:这是危险的,上面车辆飞驰,耸欲遮天的大厦分列两旁,要是忽然塌陷……我又想到至今已经躺在地下一年多的父亲,在南太行那一小片泥土下,他此时或许是安详和沉静的,也或许还在幽怨和想念一些人事。

转到另外一处,我是安妥的,也是纯净的,我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但一瞬也美。躺下,看报纸,关灯,睡不着,再打开电视。凌晨,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老家院子里那棵大椿树下,四周山坡上茅草披拂,而且全呈黑色,就连树上爬着的七星瓢虫,也一色如墨。我大声喊父亲,声音“嗡嗡”作响,像闷在一口瓮中,回声撞得耳朵如遭雷轰。

我把多余的东西放在熟悉的朋友处,到超市买了一些吃的、玩的,往西客站走。那么多人蜂拥来去。18时22分,T5679次列车刀子一样犁开北京的遍地灯火,逐渐没入华北黑夜。车厢人声嘈杂,想起即将回到的故乡,心里似乎塞了一团枯败树叶,干硬的叶脉扎得心脏生疼。

到邢台,就听到熟悉的方言,甚至那些人走路的姿态及表情,于我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熟识感。2007年,我和妻子在这座城市一隅,买了一套房子。那时,父亲还在,第二年房子交工,想带他去看看,可他病了,几个月后,就离开了我们。妻子说,有时间去看看,虽然没装修,一直闲置着。坐在床上,我却恍然,觉得自己在邢台的房子像一个子虚乌有的谎言。我想:父亲不在了,再多年,我没了父母,我还会回到这里吗?这里还有谁在等我回来,还有什么,可以让我心灵安妥,胸腔里奔涌生之热切与爱之深刻呢?

我想给母亲打电话,说我已到邢台,明早就回家。可午夜,母亲早就睡了,在老家那座石头房子里,前面田地,后面山坡,左右山冈上竖满草木。在仲秋时节,风在夜间揪着草尖和树叶。房后的栗树一定没了果实,院子里那棵与我年纪相仿的椿树也一定枝叶茂盛。母亲多次说,那是留给她自己的(棺椁)。

我嗔怪。母亲叹息一声,说谁还能不死呢。

这话像一支带毒的箭。

在十二年前,我从异地回来,奶奶满头白发,坐着老村下方石凳吃饭,看到我老远就说俺平子回来了!在十年前,我去五里外的石盆村,还能听到大舅呵呵的笑声,还有抽着烟的二舅;在四年前,到三里外大姨家,不吃肉的她还会和小孙女一起,忙活着给我包饺子……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从人间转到土下。以前是他们不断在田里清理荒草,现在却是荒草吞没他们。

父亲故去前,请人帮忙挪坟,爷爷奶奶成了几根白骨头,可当年铺在他们棺椁里的绣花被褥尚还完整,颜色如新。还有两位舅舅和大姨的坟茔,新葬时候高高隆起,现在却与地面齐平。

早上,阳光里飞舞着灰尘和油烟,尚还安静的街道上,散落着几家就地做卖的小吃点。在新亚商场、马路街转了一圈,好多卖家还没营业。我想再买一些东西,给亲戚,给母亲,还有弟弟和干姐姐的孩子们。

班车停在一边,沿途的村庄也是黑色的,远处的山上下都是窟窿,那是挖完铁、煤之后留下的。到白塔镇,路上运煤拉铁的卡车呼啸而过,尘土飞扬。坐了一会儿,鼻孔发堵,手指一抠,是一团黑泥。

我和一个面包车司机谈,他要100元,我问了几个也像等车的人,让他们只出班车票钱,剩下的我付。乘上车,攀谈,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南太行的,可都不认识我。有两个比我年纪大的,两个比我年轻。我说我姓杨,是××村二组的,俺爹叫杨恩付。他们哦了一声。又说到他们熟悉的人,我都知道。我说到的人,他们也都知道。可他们就是不知道我。我说出去18年了,在家和在外的时间均等。幼小的说,那时候她才几岁,年长的说那时候他在另外一所中学读书。

进入山区,车子在峭壁的道路上飞驰。到秦王湖,我想起父亲年轻时曾在这里修筑堤坝;前些年,一位表姐不堪家境重负,大冬天跳进捞鱼时凿开的冰洞。到温家沟,想起在这里当校长的中学班主任老师;到曲禅,想起姐姐和姐夫,还有一个在这里开批发部的堂弟,一个早年一起在异地工作,几年前转回这里的同事。到建在马路上方的小姨家,想她是在家里带孙子,还是拿着荆条篮子和镰刀去山上捡栗子了?还有患糖尿病多年的姨夫,春天时,一只眼睛盲了,还坚持养上百箱子的蜜蜂。

同车的人陆续下车,把钱给我。我想:要是我不收钱,他们未必卖我人情,还会四处说我傻——关于南太行人这一脾性,我自小烂熟于心。不是我不重乡情,而是乡情不容我。就剩下我和司机了,向上的路,我越来越熟悉,多年前,我往返于家和学校,还有亲戚家,每一寸路面,我都踩过,以前是布鞋,后来是皮鞋、坐车或者骑摩托。我记得某处有人不小心从高崖上摔下,鲜血流溢;有人在某处被车辆撞倒。

再向上,心越来越紧,越来越疼,司机要我再加十块钱给他。我没吭声,他喋喋不休,我还是不吭声,牙咬嘴唇,我知道,再向上半里地,路左上方那面小坡下,就是父亲的坟茔了。去年春天,乡亲们用棺椁把他从家里送到这里,我在路上哭,到坟穴前,妻子不顾乡里下葬时不可再哭出声,仍旧趴在地上大声哭着喊爸!爸!那时候,又一年野草刚刚冒出芽尖,柿子、洋槐树还没开始萌发,风把就近的荒草吹得茎干折断。

我想下车去看,去趴下,放声大哭一场,把一年多来的悲痛与不安哭出来!可是我又不敢。行到高处,我回身看,山坡依旧,草木茂盛,正在成熟的玉米遮住了微微隆起的土丘。这似乎就是生和死的间隔,一边是烟火,一边是沉寂,一边人喊声闹,一边一了百了。这也是每个人迟早要走的路程。在那里躺下的人,生我身,赐我骨血、灵性的人,是我的父亲,而这一刻,我只能确切记起他的音容,无法触摸他的体温了。

到家,看到夏天暴雨在山坡上冲出的壕沟;看到还挂在树上的青柿子;看到被树木遮蔽的老村庄。那里有爷爷奶奶住过的房子,有我小时候躺在土炕上的呛人旱烟与故事。转过一道山岭,看到母亲的背影,一边站着吃小手指的侄女儿萱萱。

从前,每次走到这里,我就大声喊娘,娘会一身灰土跑出来接我,父亲也会。可现在,我喑哑了。喊了一声娘。娘转身,走过来。我看到,她又瘦了。小侄女拉着弟媳妇的衣角,一脸的怯。娘说,这是恁大伯,忘了?萱萱忽地又藏在了弟媳妇背后,咬着小手指,还是不吭声。

家还是以前的,连墙壁上的年画都没换。我抬头,找父亲的遗像。去年,放在高高的柜顶上,现在却不见了。我忽然很生气,胸里一团火。眼睛沿着墙壁找。最后,在炕侧上方,看到了父亲。那是我2008年9月初给他照的,他站在门前小路上,穿着我多年前给他的中山装,眯着眼睛,扁扁的嘴唇间露着两颗白牙。

这就是家了,四间石头房子,背后高处还有一座,是父母亲十多年前盖起来给我娶媳妇用的。下面也是三间,弟弟住着。右边山岭上长着一人多高的荒草,还有零星田地(挖掉草木,刨成田地,种谷子、黄豆、花生、红薯等),右边山冈上长着洋槐树,还有母亲早年栽种,但大部分枯死的苹果树。

萱萱在院里玩,跟着到家里,咬着手指头,躲在弟媳妇背后看我。我拿出给她那些买的吃的和玩的,她不要,趁我看别处时,又使劲往裤兜里装。我笑,很快又黯然。她还是一个四岁的孩子,而我已近四十岁了,再二十年,我退休,她风华正茂。忽然伤感,站在父亲遗像前,落泪,伸出手指摸了摸他在照片上的脸。

母亲给我盛了一大碗鸡蛋面。我说我吃不完,母亲说,你这么大的人一碗面都吃不了,不行!我拨出来一小半儿,又加了一些面汤。我说,明天下午得到邯郸,后天早七点的火车。母亲说,回来不能占,光花钱了!我说,花钱是小事,关键是看不见俺爹了!母亲黯然。她又说,现在还养着鸡,掏粪运粪请弟媳妇父亲帮忙,一天付给25块钱,再加一包香烟,管饭。我说,不用掏钱的人不在了!

说完,胸腔全是气,要是再年轻十岁,我会大吼一声,把饭碗扔出去,砸它个粉粉碎。我看了看母亲的花白头发,瘦且黑的脸,心疼。心想:娘还在,多好啊!我回来还能进门叫娘,还能耍耍孩子脾气。再二十年、三十年,当然越长越好,当我也老了,只要母亲在,我就会回来,翻修老房子,和母亲一起住下来,年年清明去给父亲上坟,在爷爷奶奶坟前插满香……然后,再把自己放倒在祖父祖母和父亲的脚下,静静安眠。

可是,在多年之后,如果母亲也不在了,我为什么回来?我回来能看到谁?

院子外面的芍药是母亲移植的,开得正艳;苹果树上还挂着青色的果实;对面的村庄不时传来孩子的嬉笑和大人的呵斥。先去看望罹患肺癌的姑夫,他原来瘦,现在更瘦,但精神尚好。姑姑说,前6天,同村的×××死了,刚埋了。那个人是我小学老师,2007年冬天,我还在学校看到他,叫他老师,说一些从前和现在的事儿。姑姑还说,石碾子、西岔的×××、×××、×××也刚死了,都是癌症!

唯有疾病、苍老导致的消失无能为力,也唯有消失,才使人间有了开始和最终。下午去五里外的村子看小姨和姨夫。房院被绿树覆盖,路边长满酸枣、狗尾巴和鸡冠花。说家事。我听着,不断发表议论。那些事,我都知道,有些还很深切。比如几个亲戚的人生际遇,自家的愁事难事。我知道,这就是俗世。人和人之间,总是横着一些没来由的忖度和误解。

表弟和媳妇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两个孩子,一个三岁多,一个一岁多。看着他们叽叽喳喳,心里也凄楚。时间不断地把我向前推,前面是绝路,也不断地把新的推上来。这绵延不绝的过程,就像是一场充满玄奇意味的战争,一场接着一场,是平静的激烈,温柔的残酷。

再乘车去姐姐、姐夫家。他们在十里外山上刨坑种树。以前完整的山被掘开了,坡上是树坑,坡顶变成了路。水土就是这样流失的。我年幼时,这里的河沟里水声哗哗,还有鲶鱼、泥鳅、螃蟹、草鱼,现在只是干河滩,春夏遇大旱,水泵抽干水井,连吃的水都没了。吃饭时候,我又说了我不想回来的因由。说我已经没了父亲,回来觉得孤零零的。四周一片空旷。我不愿再这样了,每一个人,都应当好好的,像一棵树,长在这里,像一块岩石,把时间钉住。

回来时,我对母亲说,住小姨家吧。母亲说好。我怕回家见不到父亲的那种空落和疼痛,也怕真的梦见父亲。他逝去后的几天,我和妻子在上面的房子睡,夜里总是梦见父亲,有时跟真的一样,妻子不怕,我怕。果真,夜里又做了一个梦:我站在院子里,椿树叶子不断下落。后来又沿着公路去到父亲坟前,拆开香烟,一根根点燃。趴在湿泥上,揪着一株玉米痛哭,叫爹,要把声带撕裂一样。

早上,院子里有孩子叫喊声,还有母亲和小姨妈做饭的声音。我起来,出门,站在院子边,看自己家所在的方向。山峰矗立,山色黝黑。父亲小时,在那里开过荒,后来放羊,还割过荆柴,刨过柴胡、党参、桔梗、黄芩等药草。我也是的,12岁替他放过羊,还跟着奶奶割柴,和一群伙伴一块块翻开石头捉蝎子,扛着头刨药材。替父亲放羊时,我极不情愿,母亲呵斥我才去;捉蝎子总是捉得最少,是伙伴们当中卖钱最少的,人人都说我菜,没有外财命。刨药材也刨得最少,两胳膊细得麻秆样儿,抡不动头,刨不到更多的药材。

小姨妈张罗着包饺子。这使我想起从前的大姨妈,她在世时,每次去,她都给我包饺子。现在,她就埋在目力可及的那道山岭上,我从武安往邯郸必须经过。小姨妈和姨夫给我装了新捡来的栗子,让我带回去给我们的儿子锐锐吃。我要了三四斤。到家里,母亲和弟媳妇也忙着褪栗子皮,装了一包,又拿核桃,说给我岳父母、小姨子和妻儿吃。我知道,这些栗子是母亲和小姨妈在附近山上连滚带爬好几天才捡回来的,她们想卖钱,我拿走,就等于她们白白流了几天的汗,还有被荆棘划破的道道血痕。

再到姑姑家,姑夫在吃东西,我觉得高兴,精神也很好。我想,他和姑姑是我在这里为数不多的长辈和亲人了,他们好好的在,同是我的福。下午三点,没了班车,转到武安市,再到邯郸。这一带我也是熟悉的,弟弟那些年常来这一带打工。到邯郸,桑麻先生等我。

见到文明、承俊兄,喝了点酒。心情依旧沉郁。刚从神木赶回的弟弟打车过来,我趁着酒意,说了一些话。弟弟好像不满,坐了一会儿,就回了。我知道他的情意,可他还是不懂。回到家,妻子说,弟弟打电话来说:俺哥变了!我沉默。或许弟弟还年轻,还没经历过事情,不知我在外对家乃至他们每一个人的情感。

坐在列车上,再次路过沙河,我使劲往南太行看了看。想起一天的故乡,匆促而沉重。回家,又听了妻子的话,忽然有一种距离故乡越来越远的感觉。我再一次意识到,从我离开的那天起,故乡就渐去渐远,是血在变淡,根在变枯。或许最终,我再次回到或真正逼近她的,仅仅只有一种方式。这不是责怪或幽怨,事实上,在时间当中,每一个人的故乡都渐去渐远,直到我们走在广场上,所爱的人打着探照灯也找不见。

(《散文世界》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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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高级星系的毁灭,导致整个位面动荡。距离毁灭中心最近的银河系首当其冲。星轨移位,规律紊乱,作为高级生命星球的地球,生命基因发生不可逆变异。黑暗漩涡中挣扎着的生命,如何寻找容自己生存的空间?
  • 火爆娇妃:爷,我想静静

    火爆娇妃:爷,我想静静

    她接受了魏南枝的“告白”,即成为他的契约王妃,在一种毫不知情的欺骗手段下。婚后维持着“宠妃”的身份。直到那晚,他有了别的女人,这令她无法忍受而选择和离……魏南枝在她提出和离的时候感到痛心,内心也接受了从未想过会爱的女孩……
  • 有声默片

    有声默片

    老袁是个下岗的中年男人,靠在车站门前摆摊擦皮鞋谋生,过着再平常不过的小日子。某日老袁偶遇一个和尚,受其点化,萌生了写书的念头。可未曾想,从下决心要成为“作家”后,老袁的生活开始变得比小说更戏剧。家人、朋友接连出事,事端和灾难接踵而至,最后竟连父辈们尘封的秘密也牵扯了进来,并让居住在这座小城市中的一个普通家庭陷入末日的危机……
  • 交错的场景

    交错的场景

    彻底改变日本推理的文学大师松本清张作品!在《交错的场景》中,松本清张巧妙地讲述了一起案中案,一个谜中谜。故事之后还有故事,真相之后还有真相。东野圭吾、京极夏彦、岛田庄司、宫部美雪都是他的忠实读者。松本清张开创社会派推理先河,写尽人性的弱点和罪恶的根源。他斩获众多文学大奖:芥川奖、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吉川英治文学奖、菊池宽奖、朝日奖……他的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超过500次,对整个日本文艺界影响深远!《交错的场景》三度改编成电视剧,日本著名影星三浦友和主演!一本文学杂志,将虚构与现实连接成一幅交错的场景。文学青年下坂为了在文坛崭露头角,剽窃了他人的作品。小说受到著名文学杂志的称赞,让他成了当地的名人,同时也陷入了担心被揭发的恐惧之中。警察香春某天读到下坂的小说,发现其中虚构的场景,竟然和一起抢劫杀人案的现场一模一样。身处千里之外的小说家为何能完美还原犯罪现场?没想到这篇小说不仅为香春提供了破案的线索,还将他引向了另一起精心计划的谋杀案……
  • 拯救吕后的爱情

    拯救吕后的爱情

    历史课上,老师讲到西汉初期的历史,评价吕后把戚夫人做成人彘,惨无人道,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谁知却惹怒了刚刚失恋不久的苏小红,她大放厥词,说刘邦和戚夫人才是人渣和败类!一个婚内出轨,一个直接抢别人的老公。还说要是自己是吕后,就直接杀了刘邦和戚夫人,找一个爱自己的男人远走高飞,皇后谁爱当谁当!结果,她真的穿越了,成了真正的吕后!
  • 沉香醉梦

    沉香醉梦

    漩涡中心是静止的,还是极速旋转的?这是一个言情故事……记录生活日常小事,体会漩涡中心波涛汹涌里的安静闲适
  • How Tell a Story and Others

    How Tell a Story and Others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网游之永生十道

    网游之永生十道

    越级杀怪有木有?这个必须有!极品装备有木有?这个自然是有!萝莉,御姐有木有?这个,敢没有吗?炫丽的个人PK技术,浩大的帮战以及国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