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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母亲本纪

耿 翔

我那时不懂得,对于所有生命的死亡,如果你看见了,都得有个仪式。就像母亲对待这些虫子,要是能做出某个哀悼的手势,我想,这些虫子在简单的一生中,会因此获得一些尊严。

——题记

1

我的前面不是庄稼,也不是牛羊,是一个永远走在我前面的,不会回头的女人。我叫了她不足三十年母亲。那是在世间的幸福与痛苦的日子里,我幸福或痛苦地叫着她。

如今,她从这些幸福或痛苦中冰凉地退场了。

我也只能在自己心里,一个人冰凉地叫下去。

只是她在那么厚的乡土上,留给我的那些生活场景,不因她的退场而消逝。相反,它们从马坊的众多事物里漂浮出来,替我在接近故乡的每一次,都要生动地演绎母亲的过去。但我还是要伤感地说,我在三十岁之后所想见的母亲,都是她走在我的前面,并且不回一次头,给我的永远是一个背影。

按照简单地生活在马坊的人对生命的认识,所有从土地上逝去的人,都不会回头看他身后的人,特别是那些最想看见的亲人。这些暗含在生命里边的隐秘,我是说不清楚的,有时只能这样想:如果那些一代一代逝去的人,都在土地上不停地回头,我们行走着的前面,还不满是祖先的眼睛?我们说土地是温暖的,首先是从庄稼上感觉,更多更深刻的,恐怕还是从祖先的背影上感觉。

这样安慰后,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有关生命的一种哲学。

它被一群庄稼人,像种庄稼一样地种在土地上。

我也学诗人艾青问自己:我的眼里为什么常常噙满泪水?我不会有简单的回答,正像我至今不敢给母亲的坟头立一块碑一样,因为我应该在心上镌刻给母亲的碑文,不会被简单地书写出来。

一个人的心,一生只疼一次,这是物理意义上的疼。而另一种超越肉体的疼,会是伴随一生的事。我对母亲的所有记忆,也就是她一直在精神上为我心疼。幸福时是幸福的心疼,痛苦时是痛苦的心疼。我不敢说,母亲是世上最懂得心疼的人,但至少在我身上,这种心疼是覆盖又覆盖,遮蔽又遮蔽。甚或为了我,她用一生的时间,折磨她的日子。

对马坊在地理上的热爱,让我一提起母亲,就想到村子东边的一座土城。

可以说,土城两边的两个村子、两片土地和两户人家,甚或他们的两块墓地,构成了母亲一生的活动空间。她能够放在乡土上的记忆,就是围绕着这些,只过一种有粮食和衣物的日子,从而对生活,保持一种贫穷的方式。我经常想,能够记忆的祖先那几辈人,怎么就这么安贫乐道,愿意过简朴的生活?他们一生在土地上,消耗不了多少东西,他们的日子,多数是女人缝补出来的。因此,我很热爱缝补这个词,还有被这个词表述的缝补场景。

这是属于母亲的场景。一年四季,都会看见她白天坐在场院里,晚上坐在油灯下,缝补着一些土布衣裳。特别是她裁剪一件新衣裳的时候,一个穷人心中的滋润,在剪刀和布纹清亮、细碎的声音里荡漾。被左邻右舍的女人围着,母亲一脸的喜悦,蓝花土布也是一脸的喜悦。更多的日子中,母亲是在一件件旧衣裳里,花费着一个女人的心思。她要把一些旧衣裳没有磨损的部分裁下来,再缝成另一件衣裳,或补在其他破了的衣裳的某个部位。那些破得不能再上到身上的碎布,也会被千纳百垫在我们的鞋底里。我从母亲手上看出,缝补带给穷人的幸福。你想,我穿的一身衣裳,有一些巴掌大的补丁,有可能是从父亲的旧衣背上、姐姐的旧衣袖上、母亲的旧衣襟上取来的布片,而他们留在这些布片上的气息,如果没有被风吹走、被水洗走、被阳光赶走,就会继续温暖我的胸膛、肩背和膝盖。衣裳里这些最容易磨损的地方,也是最容易接触到亲人的气息的地方。我在乡下成长时,经常一个人出没于马坊的大小沟里,斫柴、挖药、割草,没有孤独和惧怕,可能是我的身上,穿着带有亲人气息的补丁衣裳的缘故。今天,我坐在敞亮的书房里,一边翻着西方一些经典的绘画,一边想着母亲缝补过的衣裳,突然有一种她也懂得绘画的感觉。因为我在民间剪纸大师库淑兰的剪刀下,看见过毕加索的影子。库淑兰和我的母亲,都是生活在豳风里的人,一条流淌在诗经里的泾河,让她们在两岸的土地上,依靠一把剪刀,幸福而痛苦地生活过。

对于词语中的缝补,我有更贴身的认识。比如,母亲缝补一件衣裳时,从不量我的身体,但裁剪出来总是十分合身的。因为这双手,抚摸过我成长的每一个日子,而我身体上每一个骨骼的大小,都在她的记忆里,被感情编排得一清二楚。可以这样认为,母亲手中的剪刀,表面上是在一块土布上游走,实质上是在阳光的感觉里,在我的身体上游走。这种游走,落在我的心上,始终是一种幸福。

而落在母亲心上,是一生的隐痛。

让我再次提起,这座转换母亲生活场景的土城。她从东边一个破碎的家里,嫁到西边一个更破碎的家里。她一生的责任,就是想用自己的一双手,把两个对她来说,有如呼吸着的肺一样重要的家,缝补得浑全一些。事实是,她是带着一半浑全、一半破碎的心,放下她缝补着的最后一个日子,走进被庄稼、人迹覆盖得厚厚的泥土里去了。

她在我的感触里,浓缩成一位不会回头的女人。

她在一些熟悉的土地上走过时,我看见庄稼的身子,晃动得厉害,我也看见牛羊的目光深处,像噙着一个村庄里过去的雨水。我的身子和目光,也火气一样上升着一些疼感。我想说出有关她的许多,而气势强劲地吹过来的风,从田野上堵住嗓子,让我说不出她的许多伤痛。

我不会怀疑,她身上还有牵挂。一个村子的苍茫,在她藏下所有旧事的蓝花土布衣襟里,不回头也能翻出一些印象。跟着她,我像一匹栗色的马,把一片不记仇恨的乡野,一米不剩地踩踏过一遍。她用宽厚,不停打动土地的时候,总先打动着我。

而一切都在我的前面,跟她走着。她不能回头,因为在马坊这片乡土社会里,人们至今相信:如果梦见某位逝去的亲人回头了,这个人一定要病一场。这是被许多人验证过的事情,它带有马坊的神性,活在我们的生活里。尽管如此,走出马坊多年的我,还想着母亲,在土地上给我回一次头。

只要她能回头,我就能再端详她一次。

只要能再端详她一次,我还惧怕生病吗?

我也很想在自己身上看一看,一个被母亲回头看过的人,他为母亲生病时是个什么样子?

其实,她也很想转身看我一眼,只是风吹得她回不过头。

2

对于土布的感觉,不是从心理上,而是从身体上早已滑落了。

很多年不在乡下生活,已经彻底淡忘了皮肤贴着土布,该是一种怎样的享受?更不敢想土布在与皮肤的触摸中,开始虽然有些粗糙,但最终会从棉花的秉性里,带给我们的那种温暖。

我是穿土布长大的。

在我身体成长的简史中,感恩地记着几种粮食、几样野菜和几棵果树,再就是几件土布做的衣裳。而在这些属于贫穷人家的物质中,几件土布衣裳,给了我一定的体面,使我在青春期来临之前,一直快活地走动在乡野上。因此,一提起故乡的土布,我就想起那些玄妙的织机声,怎样穿透着乡村的夜色?怎样穿梭出日子的黑白?怎样穿越一位少年的想象?而母亲,准会在这个时候,隐去一头白发,隐去一脸皱纹,隐去一身枯瘦,回到她年轻的日子里,给我们织染土布,给我们裁剪衣裳。

那时的乡村,应该活在一群会用手工织出土布的女人的尊严里。

我不知道今天在马坊,还有多少女人会织土布。记着只要遇到下雨天,只要在夜幕的遮蔽里,总会有几声织布声,从你想象不到的一座院落里,突然传出来。这是乡村看似简单的生活,曾经带给我的一些经验:要判断一个村子是否活着,最好的办法,是寻找它有没有一些声音的存在。这些声音,自然包括人的声音、牲口的声音、草木的声音和物件的声音,而织布声,则是马坊刻意留给我的,一种古物件的声音。

其实,从一块棉花到一块土布,再到我们身上的一件衣裳,这个过程是很漫长和艰辛的。一棵庄稼的成熟,也就几个月时间,麦子的成熟期最长,经过秋播、冬埋、春发,到了夏天,把一片黄灿灿的穗子递给镰刀,一种粮食的身世,又一次被大地完成了。而一块土布呢?我记着母亲先是用好长的时间,一斤一两地积攒棉花,由棉花到棉线,又要经过纺车一夜一夜的摇动。那些纺好的线,像一家人过日子时的大部分喜悦,被小心地包在一个包袱里。我经常看见母亲,选在阳光灿烂的时候,一个人静悄悄地打开包袱,在太阳下反复地比对每把线的成色、粗细和韧性,哪些是经线,哪些是纬线,被分得一清二楚。浆线的过程、打筒的过程、经布的过程,在织布这个手工工艺中,这些很讲精细的程序,确实是一种原生态的乡土文化,如果把它按工序写出来,就是一部讲述织布的乡土读物。如果把织布机子、纺车、缯绳、绞棍、育筒、木梭这些与织布有关的物件,从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取出来,再看看打造这些物件的木匠,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母亲每花两三年的时间,织出来的一匹土布,我不敢说它一定就像云锦,但一卷新布抱在母亲的怀里,我还是尽量往浪漫里想象。现在记忆起来,我后来对诗的许多感觉,或许在那时,就被母亲无意地织在她的土布里。

也想,母亲织的土布有多长,我对乡土的感觉就有多长。

事实上,许多织布的细节,比如拐线、纶绳、浆线,我都作为母亲的帮手参与过。特别是浆线,让我欣赏了乡土生活既朴素,又很神秘的另一面。这些乡村女人,在用粮食喂养每一个生命的过程中,又智慧地发现了它们在织布中,会把柔软的棉线,一根根浆得硬锃锃地,便于手工操作。说真的,我在各种面食中,享用得最多的是麦子的味道。但在炽热的阳光下,把鼻子贴近正在浆洗的细线上,麦子挥发在棉花上的气味,却是如此诱人,甚至很多年后,要回忆乡村的气味,我会脱口而出:是麦子在棉花上,浆洗纱线的气味。

村里人说,母亲的手底下会出活,包括她手织的土布。

忙完织布机上的活,那双很会裁剪的手,又要忙碌我们的衣裳了。

这样的日子,在我心里充满了幻想:土布、剪子、母亲的手,三种不同的物象,都在母亲的目光下,变幻出一件件就要遮蔽我们身体的衣裳。现在,如果我说她那时就像裁剪着云朵,就像缝补着马坊的一块土地,也不会有人说我这是矫情。但母亲那时最真实的心态,是让我们穿得体面一点,用这些她还能织出来的土布,弥补日子的艰辛,带给一家人的贫穷。

看着她飞针走线的样子,心还没有长到能用善良、柔情观看世界的我,直接觉得阳光有多细密,这时母亲的心,就有多细密。她知道父亲一生是下负的人,常年把柴捆背在身上,要不是那一层衣裳,脊梁上都会磨出茧子来。因此,要把织得粗厚的布留给父亲,要一律染成黑色的,要裁剪得宽大一些,这样结实的衣裳,耐磨也耐脏。乡村人穿衣,也有乡村人的审美标准,就是方便劳动。至于身体本身,那时的生活状况,还顾不了多少,只要一年四时觉着不饥、不冷,就是大地上最幸福的人了。可以说,我的父母一辈,就是为此劳累困顿了一生。直到裹着一身土布,回到泥土里去。

对于我的衣裳,就要讲究一些。选织得最细的布,怕磨伤了我的皮肤似的,剪最贴身的样式,让我穿得有精神一些。我从小时候穿过的衣裳里,看出一位乡村女人心里,如果还有一些艺术的质感,虽然嘴里说不出来,大多都通过剪子和针线,全表现在孩子的衣裳上了。因此,母亲缝衣的许多场景,我走到任何陌生的地方,都要熟悉地带在记忆里。首先是一块蓝花土布,落在母亲的手里,一尺一尺地流动着,很像阳光,在我开始拔高的身体上,一尺一尺地生长。我能准确地听见,剪刀从土布上走过时,会留下什么样的声音。心存对冷暖的那些敏感,正从一块蓝花土布上,传递出母亲,与棉花生死相依的气息。这肯定是我后来的感觉,假如当时能体察出的话,我会把母亲给我做过的大小衣裳,一件不缺地保留下来。

那些土布衣服上面,存在着那个年代里,阳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更多的是母亲的气息。作为一件单纯的衣裳,它真实地记录着母亲给予我的那份爱,像棉花一样,像土布一样,透明在那个年代的阳光下。

可惜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拥有这些衣裳了。

我想,如果还有一件的话,今天吹过乡野的风,会绕过母亲留下的一些织布用的物件,从那件土布衣裳细密的针脚里,帮我吹出她的一些秀发。

要是我早年,贴身穿过的哪一件呢?

3

这是一个村子里最神秘的器物。

一只药锅,在十几年的时光里,揪住一个孩子的心,让它在成长的过程中,为一个人的命运紧缩一团,并在梦里反复幻想:谁能把药锅移走,谁就能把母亲身上那些藏着根须的病痛,替自己移走。

我就是那个孩子。

母亲十几年的病痛,让我觉出其中的神秘,认为这是一个贫穷的家庭,必须在大地上承受的磨难。而母亲的善良,在于她像祈祷一样,把一个家庭的疾病史,只写在她一个人身上。

现在想来,母亲的病是饥饿带来的,也是我的出生带来的。我对母亲身体的十个月的伤害,让我在有能力读懂她的时候起,就开始思索一个生命,对于另一个生命意味着什么。因此,伴随我成长的过程,就应该有一种悲悯的东西,像草木的一叶一枝,长满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不幸的是,这种心理的培育,依然要以母亲的磨难为代价。

应该是一个落雪的冬天。马坊的土地上,一切生命都因雪的到来,而进入一次长时间的休整。此刻的泥土里,除了小麦、油菜这两样农作物,还继续向更深的土层上,扎着来年起身时需要汲够充足营养的根,再没有埋藏下什么。更多的细小的生命,被雪用一种颜色,覆盖在大地的角落里,自己蕴涵自己。忙活了一年的劳动者,也要躺下身子,用最简单的生活方式享受劳动的喜悦。而母亲躺下身子时,一身的痛楚,从她的身体里蔓延出来,落在我们一家人的心上,是这个冬天的另一场大雪。

天就要黑了,被雪映得苍白的屋檐下,我为母亲熬药。

我的眼前,是一只像被火焰悬在半空中的药锅。在我成长得还不健全的心里,母亲的病痛,是一种揪心的疼,而为母亲熬药,则是一种对这种疼痛的减缓。坐在屋檐下,雪的寒冷,火的温暖,心的疼痛,一个复杂的世界,伴随着母亲在屋子里的呻吟,笼罩着我的童年。那些散发着淡淡苦香气味的草药,我能在马坊的田野上,认出它们好看的模样,可放在药锅里,一个也认不出来。我的手中,是一把依然带有麦香的麦草,它的洁白,使它燃烧时的火焰在我们家有些悲凉的院子里显得特别神圣。

雪给大地带来寒冷,雪会给人,带来一些思想。因为那场持续了十几天的雪,让我学会冷静下来,学会一个人在熬药中思考。我思考人在土地上,准确说是思考母亲在土地上,一生能为我们带来什么?首先应该是生命,其次是喂养这个生命的粮食,还有温暖这个生命的衣裳。这一切,我是一点一滴地记载在心灵的账簿上,供自己随时翻阅。比如说,我在那时,就想到我在一年中,从春天穿到冬天,这几身衣服需要多少土布,才能裁剪得出来?而这些土布,由棉花到纺线再到织布,母亲要用多少时日呢?这么辛劳着,怎能不病呢?

然而,她为自己带来什么呢?

面对不停地在眼前翻腾着的药味,我惊心动魄地说出这句话:

一身的病痛。

我作为最近地感觉到母亲病痛的人,想借一双神的手,修复她的身体。

我也以为我靠近的这只药锅,这些草药,这些火焰,都是神赐的圣物。

我不能转身,我必须迎上去,与这些圣物面对面。我知道要从邻居家里,借来一村唯一的一只药锅;要省出一些买油盐的钱,从公社卫生院抓回一服草药;要从大雪封住的草园子里,撕来一抱麦草。我想,人在土地上劳动时得下的病痛,还要靠土地上的东西来治疗。药锅是用泥土烧制的,草药是从泥土里挖的,火焰也是来自泥土里的麦草,从干爽清洁的身上燃烧出来的。

这是乡村的神秘。

我在为母亲熬药时,心疼地发现了它。

我开始敬畏药锅。特别是对药锅的逃避,让我觉得,它像是土地安顿免疫不了的病痛时,递到人类手里的一个祭器。它铁青色的砂体,告诉我出现在人类身上的各种病痛,是土地的一种黑色的幽默。在黑色的收缩性的视角里,它让我们相信,一切对付病痛的秘密,都在这个器物里盛着。它对于乡村的重要,处处显示着比农具还多的神秘。但谁也不情愿靠近它,正像它一直被扣放在窗台上的位置,是进不了马坊人的屋门的。它是病痛的象征,它有一身的不吉利,它的身份变得很模糊。我记得那时候,一村人都很忌讳这件事:药锅能借吗?药锅能还吗?因此,在马坊人的习俗中,对于这件事不要用语言明示,只管悄悄地从一个很固定的位置上拿走,然后用完了,再悄悄地放回那个位置上。其实一个村子里,也就那么一两只药锅,一年四季放在谁家的窗台上,大人小孩都知道。

一只药锅,应该看见我很痛苦地,把一服中药祈祷着熬好,并且赶在落日,不带走一村气息的前边。我在马坊的艰难成长,几乎是在与药锅的抵触中完成的。每天放学后,在临近家门的一瞬间,我想的是:麦草燃起的文火,会不会又在屋檐下,引出一家的悲凉?

那些年,那一只药锅,真的让我的胆子越来越小,小到母亲的一声呻吟,都能惊出一头一脸的虚汗。因为养活着一村人的土地,没有什么剩余,供一些病人在粮食以外吃药。我知道,每从公社卫生院抓一回中药,父亲脸上的气色,会变得更灰更土,因为他的手里,已没有可以用来抓药的钱了。好些时候,母亲是用五种粮食熬出来的水,代替草药,缓解身上的病痛的。现在想来,乡村人之所以用五种粮食治病,是他们模糊地知道,人因身上的阴阳五行不平衡了,才会生病。而五种不同的粮食,一定会补回他们身上缺失的那些滋养生命的东西。

我从这个细节里,看出粮食,永远是土地和人类的神。永远在所有文明之上,被顶礼膜拜下去。

一只药锅,更应该知道,我的一些敬畏或仇恨的心理,是怎么煎熬出来的。我敬畏药锅,敬畏草药,敬畏火焰,敬畏它们在贫穷的年月里,贫穷而缓慢地,修复着一个女人身上的病痛。但我对于这种在很长时间里,折磨一个女人的生活的仇恨,在马坊这么宽厚的土地上,还是没有排遣掉,甚至是带着它,走进长安的。我今天能静下心来,敢于写一写那一只药锅,可见这种仇恨,应该被时间淡漠了一些。

我害怕,那种敬畏也被淡漠了。

因此,我要用一生的时间,记住母亲离开我们的那一年:

依然是一个雪天。一生善良的母亲,只在县医院的病房里,让我守候了她一天。子夜时分,随着越飘越大的雪花,母亲带着一身的病痛,移开自己也移开那只药锅,安静地走了。一个人用三十年的抚养,只换取一个人一天侍候,我与母亲的这种分别,会让我一生心疼的。

悲凉过后,面对那只母亲用过的药锅,直至今天,我也不敢说:我闻到过药香。

4

我愿意从情感上,把乡村与一把木梳联系起来。

有时候想:一个乡村,就是一把木梳的乡村。它的许多精细的事物,都像一位村妇,坐在晴天或雨天里,用木梳梳理自己的头发。而身体上有无疼痛,心底里有无欢乐,这把木头的梳子,是能够最先感觉得到的。

其实,木梳对乡村并不重要。比如像我父亲一样的男人,他们的头发长出寸半厚,就用一把剃头刀子剃了,而木梳滑过头皮的感觉,他们从来不知道。不要说他们的头发不会与之接触,就是那双一律粗糙的手,一生也没摸过这把能在女人们的头发里,梳出一丝光亮的木梳。就是我的头上,最初被木梳梳理时,也是到了上中学的时候,因为不能再留“气死娃”式的头发了。所以我说,在马坊人写在心上的《天工开物》里,是找不到木梳的影子的。它常常被被生活折磨得麻木的女人们,顺手压在炕席的背后,塞在窗台的上边,或放在墙上的窑窝里。

我对木梳的记忆,也是从母亲身上开始的。

在我们家里,木梳是和母亲一起醒来的。准确地说,太阳还在五峰山上睡着,庄稼还在田野上睡着,鸟儿还在树枝上睡着,一村人还在土炕上睡着,而母亲已经起来了。她的身子,应该在每个黎明之前,最先被一丝亮光照耀过的。她的手指,在触摸每个日子的时候,也是最先被一把木梳拉住的。

我想母亲的每一天,都是从头上开始。

开始用一把木梳,把一夜的睡梦梳理出去,也把一天的精神梳理出来。那时候,她是坐在靠窗户的炕沿上,借着透过窗户纸的亮光,梳理自己的头发的。母亲一生的清爽,应该来自每天晨起的梳头。你想,一丝透天透地的晨光,一缕润心润肺的晨风,一声入耳入骨的晨鸣,和着一把木梳的齿痕,在母亲的头上移动着。这些藏在大自然身上的东西,不仅会贯通母亲的血脉,也会在她身上,唤起一些劳动的激情。

梳好头的母亲,从炕上整洁地下到地上,就再也不会停止一天的走动。

她多数是在院子里,梳理着生活里的农事:纺线、织布、缝衣、晒粮。

她也要走到田地里,梳理着季节里的农事:种豆、割麦、斫谷、打场。

而把身子沉浸在二十四个节气里,母亲的一生,就是在土地上为我们梳理日子。她在劳动中付出的是什么,这把天天走进她头发里的木梳,是最清楚的。因为只有它,能零距离地走近母亲好看的头发。我也发现,这把和母亲一起处在岁月里的木梳,不像母亲的脸上和身上,开始有了一种沧桑感,而是越来越光亮。那些被母亲握出汗味的木纹,也越发夺目了。

我想那是母亲身上的气味,让一把极其原始简单的木梳,得到了很好的浸润。就像我和姐姐,还有憨厚的父亲,天天从母亲身上得到的滋润一样,它会使我们生命的每一个部分,在蓝天下的田野里,像庄稼一样健康生长。

后来我明白,那把木梳是母亲用来缓解身上的疼痛的。

我懂母亲,一生是一个精神清爽的人,也是一个精神愁苦的人。作为一位女人,她的负重是双重的。她有一个让她一生不开心的娘家,为了那个破败的家,她操碎了一颗属于女人的心。她守了一辈子的我们的家,也是她用了一生的时间,像梳她的头发一样,一天天梳整齐的。在马坊这块土地上,她被贫穷折磨过,被乡俗折磨过,也被亲情折磨过。她瘦削的身体,承受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比如大姐,因一次意外从树上掉下来,被摔成了一个病人。她的骨头没有受伤,但精神受了很深的伤。她拖累了母亲好多年,是带着病身子出嫁的。我不能想象,那个时候的母亲,内心的深处有多疼。或许是上天感念她的善良,竟让大姐的病出奇地好了。还有二姐,一个言语不多的女子,嫁给了一个让她吃尽苦头的人家。我的印象里,姐夫和姐姐在这个人口很多的家庭里,是一对受苦人。她的生命的路程太短了,短到母亲还健在时,就离开了这个进错门的家。记得埋二姐的那天,母亲在我单位的一座房背后,一个人哭了一场。我们回来时,看见她手握一把木梳,心绪很乱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

这与我记忆中的动作,完全不一样。

这时的木梳,以及木梳的移动,是对伤痛的一种掩饰。

再后来,就是母亲去世的那天,我是被一阵梳头声惊醒的。很多年了,木梳在母亲头上移动的声音,已有些淡漠。我睁开眼睛,看见母亲背对着我,正在仔细地梳着她的头。木梳在她的手里一上一下,穿过头发的“咝咝”声,听得我有些悲伤。那些光亮的木梳齿,像木匠们手里的锯子,从我身上狠劲地锯过。我平静的心里,突然有了生命中最疼痛的感觉。我以为这是平常的一次梳头,没想到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张剪影。

我是记着母亲梳头的动作,送走母亲的。

也是听着母亲梳头的声音,送走母亲的。

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送着母亲的遗体,上了封侯岭后,穿过两道深沟,下了碾子坡,进入我们村的。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在土地上走完了,我一直思考:她把最后的日子,也要留给白发挽洗?也要木梳朗诵着休止?作为她的儿子,我希望把她放在那个梳头的场景里,供一颗心时时记忆。

因为穿梭的木梳,是我接近母亲时最可靠的物件。

木色的冷清,木纹的灰暗,不磨损它从乡村的早晨,雨露一样带来母亲身上的气息。我要用一生的时间,记住残缺的齿痕,印在母亲单薄如麻的身体里,也是马坊的齿痕。

我说不出时间的天空,把多少重量压在母亲的头上。

只想告诉你:她一生用木梳,从头缓解乡村的疼痛。

写到这里,还需要补记一点:母亲一生没用过几把木梳。我在马坊十几年,只见过一把暗红的木梳,被母亲每天早晨握在手里。但这把木梳梳下来的头发,却是一天一小卷,被塞在窗户的顶上。积攒多了,在走村串巷的货郎跟前,换上一些针头线脑。现在想来,母亲手里捏的一枚针,针上穿的一条线,是她用梳下来的头发换取的。我穿惯了母亲手缝的衣服的身子,突然颤抖着。

我也记着那把木梳,最后落在她的头上,是颤抖着移动的。

齿痕最后穿过发丝的声音,也应该是颤抖的。

5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呼天抢地呢?

以我的性格,不疼到心里的时候,是不会向外喊疼的。

我也一直在马坊书里这样倾诉,作为一块土地上像草木一样,蓬蓬勃勃生长起来的生命,我对它的所有感激的文字,都是从心里涌出的爱凝结的。你就是把这些文字化开了,也依然是浓浓的爱。

但马坊听见过,我是在心里喊着绝不回头,然后转身离开它的。

那是一个人的哀鸣,如果让风把它吹到原野上,就是一只狼的哀鸣。那时,只有看着我长大的草木,或许从村子里的一些动静中,能知道我的几位亲人,就要相继下世了。他们的离开,对他们背负了一世的大地,或许并不意味着什么,有可能连一块泥土的伤心,都换不回来。但对于刚刚而立的我,等于一片连缀着生命的天空,不仅不再晴朗,而且要突然塌陷了。

我来源于他们的生命,自此在哪里呼吸呢?

活在上一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不知道这一切,正在向我悄然走来。我在农村挣扎了好些年,终于从土地上艰难地走到城里来了。先把母亲接到身边,等住的地方宽余一些,再接父亲来住。这是我的想法,上天揣摩不到我的心思,以为我可以离开父亲了,就催促着他从土地上退下来,到与我们只隔着一层土的地方去。我也知道父亲活得很累,是一村中最应该歇下来的人,但我必须伺候上他一段时间,再看着他平静地离开。我以为,这是我们生命遭遇中,必须要出现和完成的场面。对于父亲这个人,不仅我欠他的太多,一个村子欠他的也太多。必须有很充足的时间,让我坐在他的对面,用语言,用手势,直至用眼神,安慰或缝补一颗破碎的心。如果是这样的结局,我和活着的亲人也会好接受一些。

然而,这个要我最后感恩的过程,被神在马坊忽略了。

口信从村上捎来:父亲病了。

母亲先回到村上去了。我那时在永寿中学教书,刚考完期终试,晚了两天才回去。在临近村子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悲伤和不祥的感觉,因为从任何一个熟悉的角度观望,村子里都好像被丧事之前的阴郁笼罩着。

藏着这种感觉,我请来村上的赤脚医生俊泉,他这几天一直给父亲打针,说是流行感冒。我看父亲的精神还可以,晚上和母亲一起说了许多话,临睡前又给他吃了一次药。快天亮时,母亲叫醒我,说父亲说话不清晰了,要我赶到县上,把妻子和孩子接回来。

母亲一生是明白人,她要父亲静静地离去,不让我们再折腾他。

我打开房门的时候,一只看不清的大鸟,“呀”的一声,从我家房檐下飞走了。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接着收到嗓子眼上。我知道一切都在向我预兆,随着那一声鸟叫,父亲的魂,就在我开门的时候,跟着那只我始终没有来得及看清的鸟,向土地或天空里飞去了。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含着一丝气息,等他的所有亲人,能来到他的床边看上一眼。

他等来了,凡是我知道的所有亲人。

最后看他的,是他的表弟李敬明。他是父亲唯一的姑母的儿子,解放前从兰州大学毕业,在一乡里学识最好,和父亲长得最像,“文革”中也是带牌被游斗的人。

父亲离去的时候,二姐亦在病中。第二年的晚秋,我最后一次在医院里看她。她在病床上烦躁不安,我一直抱着二姐,与她走向终点的生命,相守了一个上午。我是二姐抱大的,我还不了她的这份亲情,但我想让二姐在我的怀里,多安静一会儿。此刻,她在急奔父亲的路上,见不到她还活着的母亲,我以为我的胸膛,会连接着母亲的胸膛,我含泪叮咛她:多在我的胸膛上靠一会儿。

二姐下葬的那个黎明,我是一身孝衣,跟在她的儿子后边,一路哭泣着,把她送到马坊村南的墓地里。这些年,我只要翻过马坊沟,就想起沟边的一块地里,埋着早走的二姐。没有风吹,眼里也会潮湿的。

命运在这里如此逼人,让我顾不上喘息,两次流着泪送他们入土。

被连续地击打,我发现马坊,好像有意用一些生命的悲惨离去,在折磨另一个与他们有关的生命。我已没有一滴可供内心哭泣的泪水了。我土生土长的身子,在告别马坊的一系列山路上,拒绝转身。也拒绝风雨,从我的沉默里,碎片一样摘走一朵悼念之花。我的目光,触在最熟悉的庄稼上,也不是一身的硬朗,能抵挡得住的一种伤痛。

因为那些庄稼上,有父亲和二姐的目光,依然心疼地盯着我。

母亲一生最伤痛的,是看着二姐先她而去。女儿走了,她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一种疼痛。我知道她一难过,就摸着立在文化馆院子里的一块石碑,叫二姐的名字。她不知道,也不理解那是一块唐朝的名碑,她只是想从一块石头里,把二姐的魂叫出来。

她就这样活了一年,在县医院去世了。那是深冬的午夜,天空开始飘起雪花,我取来母亲的寿衣,叫来在药厂工作的堂哥耿涛,我们用一盆净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母亲擦了身子。看着我过于悲伤,医院没有送母亲进太平间,专门腾出一间病房。此后至天亮,我两次去换母亲床头的蜡烛,每次都要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一边看着躺得安详的母亲,一边看着燃烧得安详的蜡烛。

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去世的人单独在一起,内心没有恐惧。

我想,母亲不会给我恐惧,夜晚也不会给我恐惧。

第二天,沿着一路的大雪,母亲的灵被搬回村上。

我的悲伤也终于到了极点。跪在雪地里,我哭诉再也不回这个村子了。埋完母亲,我用一把黄铜锁子,锁上一家人出进了几十年的大门,把钥匙交给大我七岁的三姐,转身走了。而且劝说自己:绝不回头。

我在路上想,我的几位亲人,为什么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体撕裂我对马坊心存的一脉温情?他们活到最后,用自身的一些信息,揭破了生命中的许多暗示,而性情一直忧郁敏感的我,为什么感觉不到呢?他们走了,走得那么干净,但并不轻省。因为他们把一生对粮食的敬畏,继续背在身上,还像活着时追赶一坡玉米那样,只是这一次,他们是迅速地隐退。

我此刻才意识到,人和大地,有时都很孤独。

我也理解乡村目睹过的死亡,永远和一个人的降生一样神秘,也一样平常。因为我从村子里走出来时,用泪眼看到的房舍、树木和道路,还是原先的样子,好像一点没有被触动。只是沿路的庄稼,有几棵借着微弱的风力,摸了摸我的衣襟。

但我在写马坊书的时候,终于悟到了大地,从不把疼痛放在外面。

因此我说,一个人的去世,一定会伤着大地的内心。

我还是向马坊回头了。这是多年以后,我想回来看看,我的几位亲人的去世,对他们劳动过的大地,伤着了内心没有。以此看看我的内心,被时间抚过的伤痕,现在还有多深。

6

棉花曾经离我很近,也离我很远。

离我很近,是它一个冬天都附着在身上,通过一件棉衣,用暗藏的发白的火焰,温暖着我。离我很远,是在马坊这块万物都能开花的大地上,很少看见棉花这种植物生长过。因此,我在很小的时候,只要能见到雪白的棉花,就想把手伸上去,就想把脸贴上去,就想呵着一口气,把头抵在棉花的怀里。

现在,走在长安城里,突然抬头,我会有一种连天的忧伤。

我问自己:这是你贫困温暖的家乡吗?这里有你守望过的麦田吗?

而我最想问:这里有你贴身体验过的棉花吗?

确实,棉花从我身上走下来,已有好些年了。现在想来,我在故乡脱去的不只是一件棉衣,是把母亲一心的温暖,也随着那个我要离开马坊的日子,毫无疼爱地脱去了。

我是穿土布长大的。这也是棉花,经过母亲的一双手,在很多日夜的纺织、裁剪之后,以衣裳的形式,走上我的身体。而我最为念想的,是每个冬天都要穿在身上的棉衣。

那时的马坊,冬天是很寒冷的。记着飘雪,是每天的事情。一个冬天里,只要出门,都会走在无边的雪地上。就是坐在家里的炕上,把目光从窗户放出去,也会被从瓦沿上挂下来的冰柱,割裂得横七竖八,看不到一块完整的院落。但穿着母亲一手缝的棉衣,我很少被冻过。就是一直处在雪地里,脸是冰冷的,身子上的每个关节里,却被棉衣释放出来的温暖,一处一处地滋润着。要是双手冷了,抬起来往棉衣的袖子里一塞,也会热起来。

我清楚地记得,等到麦收后的忙罢,也是一年最热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收拾我们的棉衣了。先是把上一年的棉衣拆了,把里外的土布洗净晒干,再在门口的捶布石上,一棒槌一棒槌地捶平展。最难的是收拾棉花,这是让母亲最费心的事。因为我们是一些穷苦人家,棉衣里的棉花,少说也是穿了几年的,除过少数新一些的外,大多像一把破絮。我看见母亲把它们搭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弹着里面的土。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那是在一个冬天的时光里,一个穿着棉衣的人,要在黄土里穿行多久,那些细密的黄土,被风吹着,一部分打在脸上,更多的是打在身上,顺着土布的纹路,被密织进棉花里。因此,一个冬天里,可以说我们是穿着棉衣在行走,也可以说我们是背着黄土在行走。现在想来,才明白了我的每一件棉衣,怎么越穿越重,重到临近春天要脱下来时,母亲掂在手里总是心疼地说:“沉得像一块土。”于是,她站在那么大的太阳下,要把这些压过她儿子身骨的黄土,一粒不露地拍打出来。

这个过程很漫长。

就这样,一个夏天的阳光,全被母亲搭在院子里的棉花吸收了。

而在那么冷的冬天里,棉花里才有这么多的温暖释放着。

我那时常常是抱着一本书,看着母亲这样劳作。真想走过去,从背后亲亲母亲,也亲亲棉花。但我往往在要抬脚的时候,会突然抬头,向村后的高岭山望去。因为我们一村的风和土,是从那里吹来的,我们一村的雨和雪,是从那里飘来的。我很想知道,看见母亲这样收拾我们的棉衣,下一个由高岭山主宰着的冬天,会减少一些寒冷吗?后来,我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一座歇在,高岭山下的村庄/也伸出手,要触摸棉花/一直藏在身体里的火焰。这让我想起了/母亲的怀抱里,有棉花的温暖/也有大地的温暖。我穿得很旧的/土布衣裳,有她从心里/带血抽出的棉绒。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懂得,要替棉花喊疼。”

真的,我更懂得要替母亲喊疼。

那是在土炕上,母亲要装棉衣了。每年的第一件棉衣,都是给我装的,用的都是最干净、最绵软的棉花,而且在后背、肩胛、膝盖部分,要装得更厚一些,生怕被冻着了。第二件是父亲的,棉花要次一些,但细心的程度是一样的。第三件是她的,全是剩下的破絮。有的破絮,是蓝一块,黑一块,红一块,是我在衣服上擦露水的钢笔时,留下的痕迹。

唉,那些年我真粗心,在自己身上暖和时,竟忘了问母亲身上暖和不。

到现在,在我舍弃了所有棉衣,把被母亲一手缝的棉衣保养着的身子,交给机器制造的羽绒服后,才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新生活,不一定很幸福。因此,一个人的时候,我一定这样问自己:我的母亲,她用一生的时间,握有棉花的沉重和操守。映在我身上,那些雪白的东西全是棉花吗?

我不想在这里回答。

我想把母亲留在棉花上的叹息,再多写一些。

我说过,棉花也离我很远。其实,那是棉花离马坊很远,离母亲很远。那些很贫穷的年月里,吃饱肚子很重要,穿暖身子也很重要,因此,父亲的叹息多在粮食上,母亲的叹息多在棉花上。那些年,母亲为我们家添置棉花,从没敢用斤论过,只是用两来计划,今年添置几两,明年再添置几两。那一两棉花,就是用我们的很多粮食,从乾县、礼泉客人的手里换来的。等到我在常宁中学读书时,看到我们班上有乾县、礼泉的同学,想到的第一个词:棉花。

为了棉花,母亲经常是一个人叹息着。

为了棉花,母亲从口中要省一些粮食。

为了棉花,母亲的头发也白成了棉花。

记得有一年,村上在村南最好的地里,试着种了一块棉花。母亲和村上的女人一样,一直在棉田里忙碌了一季,到头来,每家只分了一捆能当做柴火烧的棉秆,上面稀稀拉拉的几个棉蕾,就是不吐棉絮。一村人,特别是女人们,对于棉花的希望破灭了。走在地头上,许多村人说,这么好的土地,能种小麦,能种玉米,能种高粱,能种谷子,能种洋芋,能种西瓜,怎么就种不出棉花呢?

我第一次在土地上见过吐出棉絮的棉花,是在我们村南,隔着一条沟的滚村。那是大姐嫁过去的村子,是一个吃着窖水的村子。奇怪的是,在她们村的河滩上的沙土里,能种出花生,也能种出棉花。有一次,母亲带我去大姐家,正赶上村里分棉花。多大的棉桃,有炸裂的,也有没炸裂的,我们坐在烧得很热的炕上,把剥出来的湿棉絮,一把一把地往炕席下面放。那个时候,母亲和大姐的脸上,堆满了和棉花一样的笑。第二天一早,我揭开炕席,满炕都是洁白如雪的棉花,激动得我把手、脚和头埋在棉花里,不想出来。

母亲和大姐,剥了一夜的棉桃,也没有多少瞌睡。只见大姐对母亲说,她要用这些棉花纺多少线,织多少布,缝多少衣,有多少是母亲、父亲和我的。

那时候,我才感觉出:善良的女人,天生都是爱棉花的。

我的印象里,棉花不仅洁白、软和、温暖,棉花的身上,还散发着一种超越洁白、软和、温暖的气息。这种气息,我是从母亲用来放棉衣的柜子里闻出来的。记得每次打开放在炕头上的柜子时,都有一种异样的气息,让我把头深深地埋进去,翻着自己的衣服。

这个时候,母亲总会站在我的身后,叮咛我小心一些,别把柜子翻乱了。

我知道母亲在一些衣服里,还藏着一些简单的银首饰。不知道她年轻时戴过没有,但我从未发现她戴过,也很少取出来看看。好像这些东西,比她身上的岁月,还埋藏得深。今天,我想起在母亲的柜子里,还藏有一些简单的银首饰,对母亲一生的遭遇,在难过之余,也有一丝高兴:至少,作为一位女人,母亲在贫穷的年月,也有过她的拥有。

因此,我会告诉你,棉花的气息,就是母亲身上的气息,间或,也有那些简单的银首饰的气息。

这些气息,应该还在母亲留下的柜子里,浸淫着每一道木纹。

现在,在马坊的大地上行走,面对大块的云朵,我很想见见棉花。

看它在母亲一直清贫的身体里,如何藏下温暖。

这是我对这块土地,仅存的一种要求。只是到现在,这里也不曾种过棉花。特别是今天,在这里生活的人,谁还像我一样,对棉花心存痴情呢?

没有了,绝对没有了。

高建群有一本小说,叫《最后一个匈奴》。我想,我应该是最后一个怀念棉花者,至少是在马坊。所以,我要亲亲棉花。

亲亲棉花,就是用我温暖的唇齿,亲亲母亲。

(《花城》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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