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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托养所手记

塞 壬

手机响了,我一接,是一个怯怯的、迟疑的女声:老师,我好挂住你咯——(广东话:我好想念你)是残疾人托养所智障部的孩子打来的,电话里就感觉到粗重的呼吸。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晚上八点多,这个时候她们应该刚刚吃了药,我在电话里对她说,乖不乖啊,吃药没有啊。那边连连说,食左啦,食左啦,老师几时返啊。(吃过药了,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那边的嘈杂声传过来,啊,都争着抢着要跟我说话呢,闹了一会儿,不知谁把电话挂断了。

我从残疾人托养所回来已有一个星期了,有好几个晚上,孩子们给我打电话,都会问到我几时回去。我似乎很难搪塞这个问题,我无法确定会再次回到那里。对智障的孩子们说谎,太残忍。我只能沉默着。一个问题始终纠缠着我,我是否真的有必要把这段经历写出来,不,我应该把它保存在秘密里。我深信。它们一旦付诸文字,就会有令人怀疑的动机,这样的动机是那样具有某种明显的公共性,它的遮蔽性太大了,甚至是,它根本偏离了我所想要表达的。看吧,它有多愚蠢:为了唤起人们对残疾人足够的关注,献出更多的爱……在过去的很多次关于写作的思考中,我认为文字不是为了解释世界,而是一个人通向世界的秘密进程,并在这个进程中去呈现真实的自己。这段经历尤其如此。悲悯,爱,在此时都是极富优越感的词,它来自于强者的言说姿态,我耻于提及。然而,某种内心的期许又不时地撞击我,我知道它是什么,但无法准确地说出它。面对电话里孩子们的提问,毫无疑问地,我已不愿意再回到那里。从那一刻起——

电梯突然断电,它急促地停止降落,卡在三层,灯灭了,一片漆黑,我带着孩子们准备下一楼的操场去活动。我吓得一身冷汗,手足无措,按铃,它发出可怕的巨响,一个人慌做一团,脑子一片空白,我怕得要死,只得紧紧地拥着孩子们,把他们紧紧地抱着,低着头,我能感觉到两腿在发抖。保安从外面强行扒开门,光亮照进来,我这才看清周遭:孩子们安静地站在我身边,羊群一般温顺,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们澄澈的眼睛看着我,没有一丝恐惧。危险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在那样的干净的眼睛里,你找不到答案。他们很乖地站在那里,天使般地,被我拥成一团,默默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威胁是无效的,他们不害怕这世间的任何东西,包括死亡。我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自身的弱、猥琐,还有难以启齿的羞愧。这样的羞愧不断地发生在以后的日子中。在我离开残疾人托养所的这段时光里,我总是试图摆脱关于这羞愧情绪的困扰,我想出一堆自我辩解的理由。啊,上天更应该怜悯我。我是那么不堪,那么可笑。

我真不愿意说出,我是以作家的身份被安排在这里体验生活。这个感觉太糟糕了,近乎可耻。我太像是一个猎人,潜伏在孩子们之中,来捕获他们的一切,最隐秘的一切。包括满足好奇心,猎奇,想尽办法引诱他们说出或者做出。享受这种另类体验,拿着相机在他们宿舍一阵猛拍,然后想象着这些图片发到网上将引起的震撼。孩子们毫不知情,在我面前,他们清澈如水,包括皮肤、毛发、脏器以及他们裸裎的命运。在最初的意愿里,我居然恶毒地希望看到,工作人员是如何虐待这些残疾人的,托养所是如何克扣了孩子们的口食,他们的父母及亲人是如何地冷血,对他们的生死不闻不问……似乎是,越是残酷,各种关系越是激烈和尖锐,就越利于我写出好的文章来。我以揭发、曝光的心态来到这里,满怀着恶意。应该说,我最终的感受并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样简单,以至于,在后来的事件中,在表述上,我都难以实现一语中的的效果。

托养所行政办的林小姐给我安排好了宿舍,我跟三个女孩子住在一个大的套间里,大概她们被告知有个作家要住进来,所以在相处的二十几天时间里,我得到了她们有着距离感的尊敬和礼遇。跟她们聊天,她们说的尽是一些关于托养所相关荣誉、相关职能方面的信息。不用说,她们被叮嘱过了,口径惊人地统一。我反而从她们那里得知,托养所的领导希望我能写一篇溢美的报告文学。算计和反算计,最初就开始了。托养所是残联的下属单位,配套的硬件设施都非常好,学员宿舍、餐厅、健身房、阅览室、电脑室都很齐备,操场上铺着环形橡胶跑道,围起来的院墙里,栽满了四季桂和玉兰,此时它们正开着,浓郁的香气蒸在空气里,散都散不掉……墙上的宣传栏上,有中国残联主席张海迪跟学员们的合影。在短短的二十几天里,我看到几拨来自省里、市里的参观团莅临这里指导工作,这些人免不了要亲切握手,合影,语重心长地问东问西,然后满意地离去。

一、智障部

那孩子十九岁了,然而看上去才十四五的样子,她长着一张处女的圆脸,她惊恐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她的瞳孔异常地黑,仿佛吸收了摄进去的光亮。靠近她,她很重的鼻息,濡湿的唇,嘟着,上面长着清晰的黑绒须,她就那样惊恐地看着我,像个不出声的小动物。我把手伸向她,她的身体往后缩紧了一下,垂下眼睑,我看到一弧漂亮的黑睫毛。

“她非常害羞,怕生人。”智障部的教导员小姐告诉我,然后她鼓励那孩子,叫她跟我这个新来的老师问好。我看着她,她的头一直没抬起来。随后,教导员小姐把我领到走廊,看着智障部,三个班,五十几个孩子,年龄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走廊两端的门锁死,一整天孩子们就在教室里,或者游走在走廊间。我翻着花名册,男孩子,他们叫着振轩、嘉豪、伟康这类阳刚而响亮的名字,女孩们的名字则一律地琼瑶化,文艺得很,可仪、紫菡、洁如。看着这样的名字,我就想着他们的父母对他们那最初的期盼,多么美好,男孩,大概希望他们长大了去干一番男人的事业,博取功名利禄;女孩子们,则都要长成知书达理的淑女,美丽,温婉。然而……他们最后却把孩子们送到了这里,因为绝望。

课程类似于学前班,唱儿歌,辨认画册上的小动物,玩拼图,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虽然他们基本成年,但智商依然停留在五六岁的孩子阶段,要靠哄。他们很快就跟我熟悉了,我被获准可以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单独聊天,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接触过智障的孩子,他们之中,仅有四到五个,一望便知是异常,体型痴肥,或口歪,或眼斜,流着口水,大部分的孩子看上去干净、体面,与常人无异。那个害羞的女孩叫洁如,读过小学,能认很多字。第三天,她就粘着我了,像一摊泥那样搂着我,用她的下巴尖抵在我的肩膀上,我唯一觉得她不对劲的是,她有时会满脸凶相,一个人爆着广东粗口:扑街!(意为混蛋)这让我疑惑了很久。年轻的教导员李小姐笑着对我说,塞老师,你跟洁如太亲密了,孩子们会吃醋的。

我疑心自己对他们的热情仅来自于一种新鲜感和好奇,一时间,我甚至忘了来到这里的目的。在跟教导员们的交往中,我发现她们的耐性、关切只是出于工作职责方面的范畴,却不见来自于私心,她们给出的,是那样精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且人人平等。我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只是短暂地待在这里。而她们,是要待在这里几十年的。她们从来不跟孩子们进行内心的交流,不,她们认为这些孩子根本没有心,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只要一下课,在饭堂,在宿舍,她们的话题从来就没有提及工作,提及某个学员,仿佛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啊,我是不是太矫情了,在工作时间内,恪尽职守,不就足够了吗?

“早上阿豪对我笑了,他这应该是在问候我。”我兴奋地对教导员李小姐说,“他现在很有礼貌,有进步呢。”

“不,塞老师您不久就会发现,他的笑只是肌肉的痉挛而已,纯物理性的,他没有意识”。听到她这样冷酷的纠正,我心里生出莫名的反感。潜意识里,也许她们是在指责我:你是在表现,短短几天里,你就让孩子们都喜欢上你了吗?或者是认为我太可笑了,难道你还指望谁谁可以彻底康复吗?

但是,我如何能相信,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睛是没有心的?坐在色彩鲜艳的卡通木凳上,我教他们叠纸鹤,他们围着我,那么多话,叽叽喳喳个不停,都吵着要我看他们叠得对不对。他们怎么可能是没有心的呢?洁如忽然在休息间里跟我说,再过五年,她就要从这里毕业,然后去香港工作。我认真地点点头,她又跟我说,她现在很想恋爱。

这根本不像一个智障者能说的话,她的话总会让我产生幻觉,我从未觉得她跟我们有什么不同。我轻声地问她,你想恋爱吗?她沉默不语。我看着她,生怕错过她的每一个表情。那边教室里的音乐响起来,她跟我说,我要去跳舞了。

智障部有十几个孩子对音乐有着天然的敏感,只要音乐声起,他们就会各自起舞,节奏感很好,拍子也压得准,因为父母早就发现了他们这一点,在他们年纪小的时候,都进行过舞蹈训练。我看着跳着舞的洁如,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胸不大,但明显地隆起,腰腹有柔软的弧度,手臂像摆动的枝条,俯仰间,舞态有仙姿。她踩着细碎的步子,在快速地旋转,我怎么能相信,这样的一具充满灵性的身体是没有心的呢?这样的身体,只要触碰它,它都会有隐秘的回应。我想起教导员小姐跟我说过,切不可在洁如面前提起她的父亲,具体的情况,她让我去找洁如的心理辅导老师梁生。

这位梁生不到三十岁,理着精干的平头,说话慢条斯理,很重的鼻音,有点傲慢,他摊开手,一副你随便问的样子,仿佛这里所有的孩子他都了如指掌。我看着他的办公室,三面靠墙都摆放着资料柜,隔着玻璃,我看见排得整齐的黑色文件匣,一层层地竖在那里,白色的标签纸上写着孩子们的名字,赫然醒目,一个孩子装一个匣子,那里面封着他们的资料——他们的灵魂。我怎么看,都觉得有一股阴森森的气味来。申洁如,找到了,他迅速地抽出它,把它递到我面前。

我一下子幻灭了。如果说,我是满怀着曝光这样的恶意来到此地,不,这种说法只是表面上的一种潇洒的自我嘲解。骨子里,我是那样热切地期盼他们正一步一步走向康复,或者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而且,我将见证着,我将陪着他们走过一段走向康复的时光。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正如我不断质疑的,这些孩子怎么可能会没有心呢?申洁如,一级智障,二级精神分裂,伴有自闭、癫痫……明白了,教导员们是真正地在嘲笑我,我徒劳的热情,我种种无效的试探、引导,我带来的,开发他们兴趣的各种有意思的小课件,所有的这一切,都将是无效的。我根本就没有理由去指责谁没有对他们倾注足够的——我说不出来。

“她是不是跟你说,她想恋爱啊?”梁生的话忽然从我头顶飘下来,我猛一抬头,他继而用全知全能的口气说道,她这种症状叫做“钟情妄想”,现在是五月,三四月份春天的时候比现在严重多了,她陷入这样的幻觉中,总是认为某个男子喜欢她。她发作的时候,看到帅一点的男生,就跑过去,要人家跟她谈恋爱……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不喜欢这个梁生,不喜欢他跟我说的这一切。还有他的表情,有一种自以为掌握了真相,然后享受独家发布权的得意。有点奸奸的。我知道,我的情绪让我偏离了客观判断,但忍着没有对他发火,我这是怎么啦?

以梁生的话说,这里的孩子都是重度残疾,除了智障,都伴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分裂症。他们全都坏掉了,而且坏得万劫不复。我慢慢走到篮球场,此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隔着距离,我开始打量这座八层的大楼,此时,我看着它,它多么像一座监狱——这里关着的两百多个活着的死人。他们吃得很好,住得也很好,他们只是活着。家属资源部的工作人员曾告诉我,申请来托养所的家庭排着长长的队,还有太多的孩子源源不断地要送到这里。他们,全都是回不去的。他们的父母亲把他们送到这里就意味着……放弃。

洁如依然是一如既往地粘着我,说她跟妈咪通过电话了,药物控制着她,她看上去没有异常,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像不认识她那样,我寻思着,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当她痴痴地跟一个男子说,她想要跟他恋爱,谁能抗拒呢?她这么反复地说着,梦幻般地痴痴絮语,凑近那个男人的脸,喃喃不休地把她的少女气息喷到那个人的身上,这不正是她贞洁品格的裸露吗?人们太笃信科学的那一套了,那么冷酷,说她失心,说她处在妄想症中,说她又发病了。在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女孩子,人们说她们是疯子,她们披散着头发,像个野姑娘那样在村庄里游走,正值妙龄,衣衫破得难以蔽体,她们露出雪花一样的皮肉,忽然地就大起肚子来,是狼一般的歹人对这样纯洁的姑娘下了手。即便是这样的姑娘,最后都嫁了,老鳏夫,瘸子,聋子,瞎子,这些人娶了疯姑娘,为了什么呢,毫无疑问的,性,男女间最本质的关系。我不知道,相比洁如,那样的人生是幸还是不幸,我时常有一种荒谬的想法,觉得再不幸的人生,但起码有过,洁如,她将什么也没有。托养所的生活每天都是一样的,明天和后天一模一样,没有变数。时间死了。

每个周五,托养所门口停满了车,很多家长都过来接孩子回家去过周末,周五下午的气氛很活跃,孩子们双手抓着窗子,焦急地望着窗外,刚刚爸妈通了电话的,说是在路上,在路上。然而,总有那么几个,他们的父母亲没能来接他们回家,说是忙。看着同伴被接走,这些孩子就闹别扭,哭着,不肯吃晚饭,拿东西砸老师,有个男孩子一着急,就尿裤子了,他哭着喊,妈咪爹地不爱我啦,不要我啦……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哄到宿舍。洁如的母亲每周都过来接她,开着宝马,我看到这位阔太熟门熟路地进得门来,跟工作人员打着招呼,在登记簿上潇洒签名,然后领走孩子,洁如扭过脸来跟我说再见,她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一刻,整个下午,她的心都飞了,不停地看墙上的挂钟。他们全都没有忘记星期五,智障也没让他们忘记这一天,这唯一的念想——回家。他们并不知道,亲爱的妈咪爹地是真的不要他们了。

楼下精残部和重残部的学员都是成年人,他们的父母基本上都不会来这里探望。智障部毕竟都是些孩子,父母还难以割舍。但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也将不再来这里接孩子,因为厌倦,因为受够了他们带给他们的折磨——这小恶魔。生出这样的孩子是不幸的,医治了那么多年,花了那么多钱,这其中的滋味……我想起来接孩子的那些父母亲,他们,他们都不是狠心的人,都不是。我看见有好几个,一见面,就迎接着孩子们扑过来的拥抱,轻言软语地跟孩子说着话。但是,过不了几年,他们将不再来这里了。智障的孩子最终会走向精残。

我亲眼见到洁如发病的时候是一个周一的下午,她突然就蜷缩在地上抽搐,翻着眼,口吐白沫,脸青紫,我注意到她的手指,那样地僵硬地颤抖,梗着脖子,身体犹如被电击中,一弹一弹的。那一刻,真让人心碎,这个样子就像是一只的濒临死亡的动物,让她如此地没有尊严,如此地没有体面,她是那么漂亮、听话的孩子。几个教导员迅速把她抱起来匆匆往门诊室里跑。梁生摇摇头说,双休日在家里,她的父母没有按时给她吃药,周一又不愿意回到这里,有情绪,所以就发作了。每个周一都会有孩子发病。他顿了顿说,其实我们都是极不情愿他们被接回去的,在家里,他们被父母宠坏了,由着他们放任,周一送回到所里,免不了一番挣扎,就收不回心。可是,回家几乎是每个孩子最为期盼的事情。到了晚上,洁如才慢慢恢复过来,她睡在宿舍的床上,我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她认出了我。看着她的脸,我瞬间有了面对石头的绝望,有一扇门在我们之间,它正在缓慢地关闭,之后,她将在那个世界,而我们在这个世界。如果对她的热情将是徒劳的,我还要继续吗?如果没有希望,是不是意味着就要放弃?我看着智障部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不是石头,是一种无法唤醒的活,如果说爱,我说到爱,如果去对这样的生命葆有爱,我看见自己身上,丝毫没有这样的能力和意愿。我听见心里有一种紧绷的东西倏地折断了,很干脆。

二、精残部

从智障部到精残部,我迅速地清醒过来,这幢楼里的所有生命仅只是一个躯体,不会有奇迹发生。主管告诫我说,不要靠他们太近,精残部的学员是有暴力倾向的,他们会突然袭击,你要注意人身安全。我似乎没怎么听主管的话,先前在智障部,主管叮嘱我不要把手机号告诉学员,可是我没有做到拒绝他们。以至于后来,我接到孩子们很多恶作剧的电话,他们居然能记住我的号码,但是我从那里回来后,电话慢慢地少了。我不害怕突然袭击,相反却有隐隐的期待,到底会因了什么,或者根本就不为什么,我受到袭击了呢?

第一次被领进精残部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跳,一个高大的男子突然冲过来抱住我,他一脸猥琐的笑,被教导员老师拉开后,他继续对着我笑,然后做一个极下流的动作。我后来从他的心理辅导老师那里得知,这个男子正处在性亢奋期间,目前已将他与女性学员隔离,现在已控制住他当众手淫的毛病。我想起年少时,在乡村曾被一个得了花痴病的男人追赶,他向我露出了他那可怕的生殖器,我拼命跑啊,这样的奔跑无数次出现在我少年的噩梦里,巨大的喘息,恐惧带来的内心的轰鸣,这影像大块大块地出现在我脑海里,进入精残部果然是身犯险境,见我吓成这样,教导员们笑着说,他们大多比较稳定,发病的时候都有先兆的,叫我不要太担心。

精残部都是成年人,年龄从25岁至50岁之间。两层,百来人。这百来人,就是我们俗称的疯子。他们有先天的,有后天的。显然,疯子比智障要可怕得多,也复杂得多。应该说,疯子的世界更加接近我们的世界,不,太多时候,我们比他们更疯狂,也更可怕。这里不像智障部那样给孩子们上课,而是把这些精神分裂者集中在庇护工场。所谓的庇护工场,其实是一间间小小的手工作坊,这些精神分裂的学员在药物的控制下,基本保持稳定,据心理辅导老师说,让他们从事串珠、粘贴绢花这样的手工会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对稳定病情有好处。进入庇护工场,立即就闻到一股成人的浊气,五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这样的浊气里面包含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欲望,自私,欺骗,而不像智障部的孩子那样,是一股清新的皂香,鲜艳的糖果色教室布景,墙上有大朵大朵的葵花,他们泉水般的“咯咯”的笑声,在教室里打闹、哭喊、撒娇,向老师告状,没一刻消停。而庇护工场是一片滞重的沉默,他们伏在案前串珠、贴花,表情麻木。他们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受了刺激发疯的,有强烈的金钱意识、鲜明的爱憎,还有丰富多变的内心世界。当他们稳定的时候,状态接近常人。而我恰恰认为庇护工场的这种手工劳作加重了他们的麻木,重复的动作,身体的协调能力已机械化,可是,加不加重,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万劫不复的人。我看过他们的档案,都是一级精神分裂,转了很多个医院,有多年的病史。在精残部,我对任何学员都没有了先前的热情。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是那个世界的人。

也许,麻木了更好,只要不闹事,没有破坏性,日子就会这样平稳地过着。

在智障部期间,我完全忘记了来此的目的。而我现在跟精残部的主管说,能否找一个沟通能力好一点的学员,让他给我讲讲他的故事。主管是一个特别能侃的人,三十来岁,小山眉,肿眼泡,一口广东话,大有把精残部那一箩筐的破事全都告诉我的架势,我连忙止住了这个话痨,他以为我需要的是一些奇闻轶事,正兴致勃勃地跟我比划某个学员裸奔的事。而我,只是要倾听一个精神分裂病人的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也疯了。

他把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男孩带到我面前,说这个孩子叫钟绍晖,高考前夕突然发的疯,因为读了不少书,能够比较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看上去明显地抗拒我,低着头,很怕生人。很瘦弱的一个男生,苍白,戴着眼镜,窄窄的面庞,长着个直挺的大鼻子,样子很清秀,眼睛躲闪着,眼皮在快速、不安地眨动,他是敏感的,穿着宽大的白T恤,大裤衩,人字拖,手臂垂着,我注意到他有一双大骨节的手,呆呆地垂放在两侧。我喜欢这种气质的男生,他应该还有倔强的血气,或者说是那种可爱的书生气。主管把他带走,我看到他高耸的八字形肩胛骨,那晃荡的宽衣里,飘荡着他瘦弱的灵魂。很意外地,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试着去靠近他,开始他很警觉,但是慢慢回答一些我的问话。两个人相对沉默的时候,他会突然冒出“老师,我偷了妈妈的钱”、“我打了我妹妹”、“我不去日本”这类极其突兀的话。这些话全都是跟他的家人有关,而精残部的学员,他们的父母已是很少来到这里的。他告诉我,喜欢张国荣的歌,他有他所有的碟,我哼出《风再起时》,他马上说出了它的名字,说,我也喜欢这首。我还见过他手写的钢笔字,有风骨,很漂亮。庇护工场里那种难度大的手工活就属装电脑键盘了,绍晖不到两分钟就可以准确地把每一个键装好。中午在饭堂,洁如看到我跟一个男生在一起吃饭,向我做了一个不知羞的手势,我对她笑笑,智障部跟精残部的学员吃饭是隔开的,我听见她喊我,就向她走过去,绍晖也跟过来,洁如看着钟绍晖一下子愣住了,继而她脸上露出痴傻的表情,贱贱的,满面春色。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拉着钟绍晖走开了。难以想象,如果让他们混在一起,天知道会出什么事来呢。可是,看着这两个人,明明是极相称的。我其实多么希望洁如能真正有一场恋爱,跟一个男子狠狠地爱上一把。

坐下来,我笑着调侃钟绍晖:“呢个女仔,中唔中意啊?”(你喜不喜欢这个女孩啊)“唔中意!”(不喜欢)他回答得很坚决。我听出这话里有故事,难道他有中意的?但心里隐隐地为洁如感到失望。一个四十多岁的学员蹭过来,他要我给他买香烟,我立刻摆出一副老师的严厉嘴脸:回你位子上吃饭!那人萎了下去。钟绍晖突然跟我说,老师,如果我也要香烟,你会给我买吗?

这话问住我了。最初主管就交代过,不许给学员买香烟,无论他们怎么哀求。我靠近他的脸,嬉笑着:“你不抽烟吧。”“你会给我买吗?”他又追问。我觉得无法敷衍这个问题了,于是我凑近他的耳朵,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出,我——会。

他试探出,我愿意为他违规。接着,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打的送他回一次家。我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很苦,很苦,这个瘦弱的孩子,这要有多么想家、想亲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家人,到底有多久没来看他了?我想,整个精残部的人都是想家的,教导员曾跟我说过,很多人故意装病,只为了父母来探望。我似乎很难对他说“不”,仿佛他就是一个玻璃人,我一说不,他就碎了。我为什么顺着他,是为了想套出他的故事吗?不,我觉得不是。当我走近他的时候,我就彻底忘掉了此行的目的。我之所以难以拒绝,是因为——我说不出来,啊,我多么希望能够满足他们所有的愿望,一个都不拒绝。但是送他回家,风险太大,我并不害怕所里领导的责罚,可以肯定,我会立马被赶走,我并不担心这一点,我隐隐觉得这小子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好像吃准了我的弱点。

见我不作声,他立即站起来,转身要走,我知道,他这一走,无论我怎么赔尽笑脸,说尽好话,都无法让他回心转意。而且,他开始恨我了。饭堂闹哄哄的,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谈话,我也站起身,跟他说,你别急,我安排一下。我想,我真的疯了。

我跟主管讲,中午想单独跟钟绍晖聊一会儿,请他到会客室里去。他答应了。我顺利地把绍晖领出来,叫他站在门口拦的士,我去办公室拿钱包。等我拿了钱出来,远远看见他拦了的士,正往里面钻。我急步快跑,那车扬长而去,我只记下了车牌。他一个人跑了!这下祸闯大了,我把人弄丢了,我吓得方寸大乱,这小子,果然把我算计了,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肯定不能先跟所里汇报。我得镇定下来。

如果回家,他还是会被他的父母送过来的,这样的话,我不必担心。如果不是回家呢,那他会去哪儿?我不敢再往下想。这家伙城府很深,我一直没有摸透他,我更倾向于,他没有回家,他逃离了托养所,成功飞越。我越想越怕,追究我的责任事小,我更担心他的安全,他的下落。忽然间想起车牌,我记下了车牌,于是我打电话给交警大队的朋友,问他有车牌号,可否查到车主,他说可以,我如实地跟他讲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他安慰我说,不要担心,一会儿司机会把车开回来的。

半个多小时后,的士司机载着钟绍晖返回了托养所,司机告诉我,他正要去虎门,突然手里的对讲机跟他讲他载了一个精神病人,要他赶快把人送回来。啊,虎门,他果真是要回家的。他只是要回家。我没能满足他回一次家的愿望,我难过地闭上眼睛。主管见我们从车里出来,我说刚带绍晖去兜了会儿风,他拧高了他的小山眉不满地说:塞老师,这样不行哦。我说我知道了,对不起。他没再说什么,我心事重重地跟在钟绍晖身后,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恨透我了。

晚上的时候,钟绍晖就发病了,他先是无故发笑,自言自语,接着就咒骂,最后就把头往墙上撞。我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主管抱着他,钟绍晖就把头撞在主管的胸口上,他使劲地撞,主管死死地抱着他,我看到他手肘有血迹,可能是被他抓伤的。周围围了一圈人,谁也拿他没办法,教导员跟我说,主管每次都这样抱着他,让他撞,只有这样,绍晖才不会受伤。我忽然对这个肿眼泡的广东男人有了敬意,那一下下撞在他胸口的是什么呢,太痛了,谁会不痛惜这样一个好孩子竟成了这样,他的心气儿很高,很激烈。撞吧,撞吧,可怜的,如果你能好受一点的话,一股很咸的东西流进嘴角,几个教导员小姐也都忍不住捂着脸哭泣。我不知道,他晚上发病是否跟下午的事情有关,但他应该再也不会理我了。

他折腾了十几分钟,两人都累了,教导员们就哄着他去吃药,我知道精残部的每个学员每天至少要吃二十几粒药,这些药,我闻所未闻,富马酸喹硫平片、奥氮平、沙胆醇、阿立哌唑片、VitB4等,这些白色的药粒维持着他们的稳定。主管叫住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我们在会客厅里坐下。我没打算隐瞒他,他跟我讲起了钟绍晖,也讲起了托养所。

我这才知道,大部分学员家里都是不缺钱的,甚至有一部分相当富裕。钟绍晖家里就特别有钱,可是,他来托养所之前,他的父亲在家里用铁链子锁着他。双手,双脚,都锁,因为绍晖发病有自残的倾向。他的家人为他伤透了心,甚至想把他送去日本的寺院。几年前,他的父母离异了,年轻的后母就把他送到这里,从此,就很少有人来探望。“塞老师,你也不必可怜他,我们精残部每一个病人都有悲伤的故事。”然后,他看了我一眼,不解地说,你要写这些故事干什么呢?我无法回答他,一个在托养所待过多年的人,他认识的人和世界比我要深刻得多,他们从来不谈及爱,或者生命这样的词,他们觉得可笑,因为他们比谁都了解这两个词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他们一定觉得我非常无聊。

洁如和绍晖,他们发病都是因为回家。家里有爸爸、妈妈,托养所里没有。

三、重残部

我灰头土脸地从精残部来到重残部,恍惚间,忽然有了从青少年到中年,然后走到暮年的感觉。楼层渐渐低下来,重残部,它把一个人最不堪的样子呈现在世人面前。大部分人没有下肢,因没有臀部,都无法坐着。他们被塞在轮椅上,我不能去细致地描述他们的样子,那样太不敬了。照顾他们生活的是外聘的阿姨,她们来自农村,长着粗壮的胳膊腿,她们把这些不能动弹的残缺身体搬来搬去。

我试着跟一个老太太交谈,可她的声音太含混了,很偏的地方口音,她的喉管搁着一口痰,我努力地听,怎么也听不明白,最后阿姨跟我解释说,她就是要回家,没别的。

又是回家。这几乎是托养所学员的唯一愿望,永不熄灭。

操场上空无一人,桂花和玉兰的香气依然是浓得化不开,我坐在红绿橡胶跑道上,望着高耸的托养所大楼,不到二十天,我就待不下去了,我被孩子们打败,也被这里的工作人员打败。此时的我,很多余,很无趣。我听见高楼处智障部的孩子们在喊我,他们在窗口发现了我。晚餐的铃响了,我闭上眼睛,觉得二十天竟那么漫长。长廊里,阿姨们推着重残部学员纷纷往饭堂里走,我听见有人喊我去吃饭,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这里,如果不能真正为学员做点什么,继续待着是可耻的。我在这里的目的、身份、姿态都让我无地自容。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二十天里,我真的忘记了来到这里的目的,我不知不觉地跟着洁如、绍晖他们一起度过了书声琅琅的上午,沉闷的、即将要下暴雨的闷热午后,还有凉风习习的美好夜晚。我融进了他们的生活,愿意为他们违规,想尽办法,只是为了他们高兴。看着他们发病,心都碎了。这是我的秘密,它让我在我的世界里,更加看清了自己。我坚定了某些东西,但它不必说出。

我帮阿姨给一个从小患了小儿麻痹症的妇女净身,她胖得肉在晃动。我第一次见到下肢萎缩的躯体,她的手也萎缩了,长出很小的、像两枝芽一样的肢节,无奈地挂在两边。她还有旺盛的例事,量很大,阿姨给她换卫生巾,给她擦洗,我帮着托起她的后背。一阵腥臭味扑过来,我皱了一下眉头,希望没有表现出异样。以后的几天里,我帮着阿姨打下手,喂食、换衣、洗澡,包括拉屎拉尿,把那肥重的、瘫成泥状的肉体搬到坐便器上,把一堆尿湿的裤衩扔进洗衣机。啊,我都做到了,我都做到了。

我从那里回来后,好多朋友打电话问我此行的收获。我笑着在电话里说,我落荒而逃,狼狈之极。那边就笑了,早知道你是吃不了这种苦的,回来得好。忽然地,一股悲凉从心底升起,无可名状,无可诉说,就像无法排遣的寂寞,只属于你自己。

(《人民文学》201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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