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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警察旧事(选)

阿 乙

这个以前写的,偶然在另外一个地方重新看到,细读下来,又唏嘘一遍。不过不像以前那么后怕。在那个恐惧的夜晚,我越来越平安地走下山,有好几次都看自己的裤裆,看尿湿了没有。

沦陷的派出所

今日做稿件研究做到一半,整个人突然停了。不知要做什么,会做什么,人如巨叶,仰飘于涧下。耳边有《37度2》的片尾曲,又如河水淙淙而下,将巨叶卷入撕心裂肺的瀑上。

昨夜,因为窗门大闭,眼睛阖严,竟觉世间无一点声音。我说,这混沌中有宁静,在天堂可,地狱也可;明朝可,原始社会也可。归途原来就是这鸵鸟式的一闭。

但是真正能够与我跨时空连着的还是一个叫洪一乡的地方。1997年或1998年,我在这个乡的双港河赤裸着身体,任水泥坝冲下的水砸在背上,我眼睛闭上,逐渐进入宁静。我看到自己腾云驾雾、穿州过府,直达首都。昨夜,我在北京的床上闭着眼睛,等待青蛙和夜虫的叫声,它们没有出现,但是我很快回到了洪一乡。

我看到自己踩着鹅卵石慢慢走出水面,弓着身子开始穿短裤。太阳开始像失宠的妇女,泛着贫血的光芒。风吹过来,我的手脚起了疙瘩。冬日将至,这个河啊,断然是洗一天少一天了……我光着脚走上河岸,光着上身走回派出所,光着脑子往床上一躺,等待烧火的叫我吃饭。

但是曾经把我从县城一路接到洪一乡的仪征吉普车,在派出所外边艰难地发动起来了。这堆白铁寿命有限,有人既然把它摇醒,自然是有事儿将欲进入历史。我也没等招呼,把绿色的制服穿好,但是我在两双鞋面前陷入了思考。虽然都布满灰尘,但球鞋更适合于夜间行走。但是皮鞋说话了,皮鞋说,我知道你要穿我,你就别扭捏了。

那双球鞋我无数次劝自己穿它,但是它从来没有被临幸。我拖着后沿已经踩塌的皮鞋,松松垮垮地钻到吉普车里,然后睡着了。吉普车苟延残喘的声音割碎了我的梦,郑州、上海、广州和北京变得灰尘满面——我回到了现实当中。理发店满地的头发、没有一滴柏油的尖石路、因为开车冲到人家小卖部而被放逐到这里的警察,一桶桶倒在我的脑海里。车行途中,我突然和车一起跳了一下,我知道这是在过双港桥——那老爷车每次都是四足一跃,然后我们伪装痛苦,“哎呀”一声。

天依然光明,我们爬上山。我看到了油菜花,它们才是太阳,它们投射着巨大的温暖,它们撩拨着我的性欲,它们吞噬了一个咬牙的献身者和一个处男。我说,咱们就在这里撒泡尿吧。小周说好,自己掏着家伙就飙了一地。小周说:“忘了说,有个打工弟回到边山了。上次抓赌时他跑了。”

我点点头,扣上裤子。这个游戏好玩么?又是带一个人回到派出所,又是他的家属拿着钱来赎人,有时候还会有一顿酒——吃的是腊肉,喝的是谷酒,然后全部呕吐到餐馆后边的菜地。

我们的车离边山村委会所在地越来越近,蓄着斯大林式胡子的联防队长,开始把电棍一下下拍在掌窝里。我有点憋气,太阳有点下垂的意思了。我回头看到山下,山下的景物眉清目秀,走向分明,好像是一块框内的风景画。吉普车曾经路过那里,它还路过油菜花地——我感觉到自己离幸福越来越远,我被皇帝放逐到瑞昌市的西藏了,然后又被接着放逐到洪一乡的西藏了。天穷地远,此是尽头。

我从来不想参与这样的抓捕,我没有兴趣。

我们的车在村委会停了下来,因为前边不再有供四足动物通行的路。我们借了手电开始走上四公里长的蜿蜒小径。在小径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盆地,那里住着上百户大姓人家。太阳早就没有火了,我和小周、队长、司机一起百无聊赖地走进密林。我们讲了大概有六个黄色笑话,其中有一个是说:有一个包工头嫖娼被抓,他老婆到公安局交罚款领人。还没领出门,她就揪着老公耳朵哭着说,家里又不是没有。

我们勉强笑了。讲笑话的司机没讲前就再三说,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我们当然是听过了。

村庄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有如桃花源出现在陶渊明眼前。我感觉到这件苦役的一半已经完成了。我们加快了速度,把那个赌博逃跑的人从他家里捞了出来,然后迅速戴手铐,押走。

我对我们的速度很满意。何苦要借手电呢?太阳有一半还在山边上呢。我们对这条路并不熟悉,它时常令我回转身去捡皮鞋。但是我们是胜利者,联防队长的胡须因为说话翘了起来。他对待这个被抓住的年轻人,就像对待笼子里的兔子。他带着欣赏的喜悦,捏着兔子的胳膊,蛮结实,蛮结实。他又带着笼外人的得意,嘲弄这结实的胳膊死活抓不到清一色一条龙。最后队长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家里怎么有个说普通话的女子?

那是我老婆。

怎么是你老婆,打结婚证了吗?

没有。是女朋友。

哪里的人?

四川的。

怎么认识的?

打工认识的。

队长因为问话放松了警惕,我们也放松了警惕,我们想到掉落到村庄的那位四川女子,就像七仙女掉到董永的那个村子。我们陷入到胜利后的疲倦和胡思乱想,我们有的抬头看天,有的低头看路,有的哀叹,有的因为自己说话别人不理生闷气。

后来队长就像拉牛的人只拉着一条绳索,他提着手上空空如也的手铐大叫:“别跑!别跑!”

但那壮后生已经真像兔子,在一处没有树林的山田里一蹿一蹿地越蹿越小。我擦了擦眼睛,伸出一只手指着天,大叫:“不准动!再动我就开枪了!……我开了啊!”

但是那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小周拍下我的手,说:“枪呢?枪呢?”

年纪轻轻的哪来的枪。我没好气。大家也没好气。大家在路边上坐着抽了几根烟。——这下是再也抓不到了。

兔子已经警惕了,他肯定不会住在自己家里,一定住在别人家里,住了几天就朝湖北的路再打工去。四百元的罚款就这样泡汤了。泡了也就罢了,回去还有个所长。所长?就跟他说,我们没抓着,他不在家。

但是你以为所长是傻子。第二天双港所有杀猪的卖菜的都会面带笑容地说:“派出所又让人给跑了。”

有一次派出所把人抓到二楼,只剩下一副铐子挂在窗杆上。我们像狗一样跑出门,跑到河边,跑进芦苇荡,跑入村寨。一无所获。但是当我们回来时,才发现那厮双手正扒着二楼的窗沿,一直在跟自己打气,跳下去,跳下去。最后当然是没跳下去。我们找到一把梯子把他顺下来了。我们把他一顿好打,打完了就发动吉普车连夜把他送到县城看守所了——在那里,武警拿着微冲,站在高高的谷堆上边。

说到哪里了?妈的,又是开会,又是被人问了一句“最近可好”,又是保安同学走来走去,害得我把烟头一脚踩死。

却说我们讨边无功,进退正两难间。却又是那联防队长大腿一拍,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句非法同居的罪名来。我们当时都觉得这罪名实在不是罪名,但是那队长不愧是师爷出身,说,只是欺他不懂,来个引蛇出洞。

这个意思就是先假意逮他“老婆”,把他引出来,再把他二次抓捕。我和小周两个穿制服的也信了,不信也没辙。死马就当活马医。我们已经用梯子丢了一回面子了。我们已经被狗血淋头地骂过一回了。我们还是不是人民警察了?

我们就这样鼓足干劲,重新返回那个村庄。太阳像那个扒住窗沿的小偷,扒住山顶。我们都看了一眼它,觉得这一趟脚步甚是沉重。

我们快刀斩乱麻,迅速进入敌人家中,把那四川女子提了出来。我们提了有十来步,就到了村里的大谷场。这谷场近乎中学一个足球场,空空荡荡,摆了几个衣架。

我们放慢脚步,等待那后生出现。我们知道他就看着我们,他在做思想斗争。我们脑海里出现了抗日战争的片子,我们将看到英勇大无畏敢于承担责任的男人。

但是那女子突然一沉,就死过去了。我们以为她真有心脏病的时候,她的脚又在地上一顿狂抽。我先吓坏了,接着大家也吓坏了。我们脑袋一片空白。但是那队长久经考验,知道下数,起身一提,又把她提起来了,这女子张口就是一句川骂。

队长的手电筒正要砸下去时,我突然听到大海的声音。大海正一路怒奔,从云间急切掠过,看起来就要淹没山顶,将盆地变成海底。

队长、小周和司机也听到了。我们不但听到了,还看到了。乌泱泱一片人群正趁着暮色杀奔过来。他们提扫帚,拿铁桶。提扫帚的,眉毛拧做一处;拿铁桶的,嘴唇咬成八瓣。那扫帚拖地,有如金枪倒走催命来。那铁桶撑天,恰似银锤顺风敲瓜至。

男的女的,扫帚的铁桶的,就在我们身上一顿狂殴。打得司机叫爹喊娘,打得队长数声狂笑,打得小周鸡飞狗跳。我顺势蹲下,倒还清静。我抬头望着这些交叉运行的武器和唾沫,陷入到了宁静。

死亡前的宁静。

我逃生的意识是在菜刀闪过后出现的。我后来写专栏起了个名字叫“菜刀帮”,是因为那把菜刀确切地在我眼前晃过,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洁净的刀光。我以为天黑了,但是菜刀砍过来后,我看到天下一片白光。

有如闪电。

拿刀的正是那逃跑的后生,他嘴里喷了大约有二十个操字,然后专心致志地拿刀来剁我们的手臂。我们一个个中刀了,但是没有看到鲜血。后来我听到队长大喊——有种你别拿刀背砍!

我想这厮不想活了。但是他喊过后,所有围殴我们的人都愣了一下。这一愣就给了我们机会。队长夺下菜刀就跑,一路跑到半山顶。后边跟着的是小周和司机,他们的速度也不慢。只有我——我跟在最后。

我穿着要命的皮鞋,只能快步走。我仿佛听到后边的群众都在“哈哈”大笑,他们笑穿制服的小周太狼狈了。他们不笑我,他们表扬我,表扬我关键时刻不丢人民警察的脸。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快跳到嗓子眼了,我知道这样迟早要被抓住——他们不可能不抓,我不可能不被抓。

两只手一扒我的背,我转过身来,恰好最后看了一眼太阳,它们只有些触须还在山顶,它们谢幕了。我转过身来看到一个汉子从村巷里钻出,手里提着一把枪担。

所谓枪担就是樵夫用来挑柴用的工具,中间是木棍,两边是削尖的铁。如果乡下有野猪,多是用这个来刺。

我看着这把枪担,觉得它跟我没关系。那个我不认识的粗鲁汉子只是出来挑柴罢了。我平静地等待着不可避免的谈判,我将代表派出所,和他们就问题怎样处理,展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的谈判。也许叫妥协好一点。也许叫投降更好一点。

没有那么多也许了,天黑得差不多了,我的眼睛和耳朵灵敏起来。我听到联防队长在半山顶上大叫:“叫你们逞,叫你们逞,你们的罪证在我手头了!”

这边一片骚动,都在商量那个菜刀的问题。

我最后一次摇了摇头,然后看到那准备挑柴去的粗鲁汉子突然大叫了一声——我见到他双手抬起枪担,双脚量好地面,开始助跑,像是要来个撑竿跳——我见到他臂部的筋像钢丝钳在黝黑的瓷器上,他的胸部一起一伏,像山丘被装在身上,腹部有梯田一样的肌块,正在互相挤压——我还见到他的老二,他的老二也像他一样绷紧了,那马口正如他的眼睛,正在深入到黑夜里,期待一个最后的答案。

我大脑一片空白,看到他朝着我冲过来。

我最后看到他时,他的嘴巴正朝着我吐口水。那口水半途被风拦下。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然后我感觉到自己像一袋吊在梁上的粮食,“噗”的一声,什么都掉了下来。我看到鲜血像礼花一样在身前燃放,看到那枪担冲过我后,越来越短,我看到壮汉的手和枪担一起钻入了我的体内。

然后他整个人穿过我的身体。

我看到我像一只爆裂的人皮,四散炸开。我看到所有人都“哦”的一声,惊恐地往后跳开。

我看到捡回一条命的自己,在这里,流下眼泪,再也不想写了。

小偷一个

这个小偷神不知鬼不觉,好几次不打招呼打个洞,就闯入到我的脑海里了。有一次是在横穿马路的过程中,有一次是在斜阳的冷风里,还有一次,就是现在。当我寂寞得不得了,寂寞得恨不能把自己甩到空中去撞死的时候,他就来了。

他每次都对着我谦卑地微笑。而我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像是在牵动无数根线,让他像木偶一样全身震颤起来。我就是在寂寞的时候觉得人是可怜的,是筛糠的,是有泪流不出来的。

我不是在写小说,我是在讲真事。如果不是真事,他就不会老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逼着我开讲。他像满后则溢的精子,他蠢蠢欲动,迫不及待,要一下跳到你的面门上。

我们看起来像是憋了很久。

我在洪一派出所的时候,喜欢穿着一条短裤去后山脚下的河里。我扒掉短裤,一丝不挂,会躺在水坝下一两个小时。我一般能看到太阳落山的过程,它开始的时候像是农妇一样,在愉悦地收被子,后来它就觉得天黑了,它感觉到无奈,就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进去,不再出来。我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就研究太阳会干什么,后来我知道它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后来我就把自己的头埋在有下冲力的水流里,让自己不想不听不说。就像我现在把自己的头埋在那小小的耳脉里,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没有呼吸的节奏感一直推着顺流而下,经过瀑布,经过又一条瀑布,一路被推到大海。

有一天我正在张望四周,准备脱掉裤子。这个时候我看到桥上有好几个人押着一个瘦子往派出所的方向走。这几个人我当然认得,他们是我的同事,他们去了长坑村。而这个瘦子就是要抓的小偷。同事小周一看到我,就裂开他的厚唇,像领导一样喊道:“小艾,捉回来了。快回来呀,这家伙有轻功的。”

我草草洗了几下,便从后门钻回到派出所了。

我们下午就知道了他的罪名:偷吃红薯干和腊肉。

这个罪名本来不重,但是考虑到腊肉比黄鼠狼吃得还多,加上熏腊肉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成本,所以我们权衡再三,还是去长坑村把他带了回来。

我们去之前也知道他的身份,他是个孤独的儿子。他有很多个母亲,很多个父亲,但是他没有一片瓦一块砖。他主要是靠吃大家活命的,有时候自己也亲自动动手,去地里扒个红薯。大家对他睁两只眼闭两只眼。但今日他饿极了,他吃过分了。

他叫“练过的”。他本姓何,但是大家叫他“练过的”。

“‘练过的’?”

这一声问得“练过的”抖了起来,本来他还是坐着的,突然站了起来。我们以为他哪根筋搭错了,准备要反抗了,但他很快就跪下去了。“练过的”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说:“‘练过的’。”

本来这个故事会很简单,我们也不罚款,也不关押,管他吃一顿饭,教育教育警告警告,再把他放了,就完了。但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寂寞,像是虫子抓住了我们。我闻了闻,有些寂寞还有深山老林的味道。我们觉得都像等了一千多年,自从我们在警校学习了拳击格斗后。

小周先说:“练过,那你蹲马步看看!”

“练过的”拿左手拍了右腕,又拿右手拍了左腕,然后吸了一口气,迈开双腿,往后面半坐着。我们当时都笑了,我们都把鼻涕笑了出来,我们不停地擦鼻子。我们觉得好笑,是因为他的双腿强烈地打颤,两根柴火一样的腿像是两个支撑不住的高跷,静脉血管乱跳。小周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往下一压,像警校老师当年压他肩膀一样。我上去踢了“练过的”屁股一下,像警校老师当年踢我一屁股一样。

我和小周异口同声地说:“记得,马步是这样蹲的。”

我们的话还没有落,“练过的”一下坐倒在地。我们笑得更厉害。“练过的”,估计练过人际关系,他很快又站了起来,两手平举,两腿打战,肩膀下压,屁股维持九十度,然后不停呼气。我招了招手,说,停。

他还在那里蹲着。我说了好几次停,他才明白过来,就站着了。我又问:“你会别的吗?”

“练过的”一本正经地回答:“会,会缩骨法。”

小周听了这个,来了高潮。小周就拉开两张办公桌,让“练过的”把手伸进去。“练过的”真的伸进去了,小周把桌子两个方向一凑,就把“练过的”手夹紧了。“练过的”“呀呀”叫了几下,小周便说:“有种你自己拔出来。”

本来是斗气,谁知“练过的”真拔了出来,一边拔一边抖。这下我们奇了。但是几个唯物论者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测试下,结果小周被夹时自己也拔出来了,我也拔出来了,小柯拔不出来,不过据他讲,他今天的手比较缺力。我们觉得再来一个测试,我们让“练过的”从一辆轻便自行车的中间穿过去,我们目测了下,那自行车的脚踏上方多了一个焊杠,留下来的空间不足以让“练过的”通过。

小周像提鸡一样提着“练过的”,但是他就是通不过。“练过的”红着眼睛说:“你要让我运气啊,你不让我运半个小时的气,我怎么过得去……”

小周眼一横,那“练过的”马上就趴倒了。大家也觉得游戏到此为止了,这不过是一个假“练过的”。我们款待小偷吃了一顿干米饭,我们把他提到二楼,铐在乒乓球室的铁栅栏上,然后锁上乒乓球室,就四散去玩了,打扑克的打扑克,下象棋的下象棋。

小周在铐他的时候好像反应到什么,说了一句“哦,他‘练过的’,会缩骨法”,便把铐子铐死了。我们听到“练过的”“呀呀”叫了几声,很痛苦呢。

我们的扑克象棋和往常一样有输有赢。我们一个个又去吃了饭,我们吃完熟人的饭便回到了派出所,我们回到了派出所,就要教育小偷,警告小偷,我们觉得不搞节目加演了。但是先上到乒乓球室的小周突然像是被打劫了的妇女一样,尖声大叫:“他跑了!他跑了!”

我怀疑全洪一四万群众都听到了这声惊呼。我们的面子就这样一下丢尽了。我们的红色从面颊扩展到下巴、脖子、胸膛、肚腹,一直扩展到脚趾——哪怕那里有脚气,它一样还是有自尊心的。

我们像猎狗一样,从乒乓球室一个个跑出来,然后四散奔走,往尽可能的逃跑路线追去。其中小柯跑了一半又跑了回来,拿了一个手电又跑出去了。我们跑了很久,我们查遍了芦苇根,我们问遍了路人,我们觉得每一寸地皮和每一个百姓都在作对,他们拒绝承认这里跑掉了一个人。

我们一个个拖着自己的脑袋往回走,我们被失败的情绪感染了,我们抽打着自己的脸,在问彼此身上带了后悔药没有。小周和我只说了一句话:“他还真是‘练过的’。”我也只对小周说了一句话:“他真的会缩骨法。”

我们走到派出所的时候都笑了,因为我们发现“练过的”正扒在二楼和一楼之间的墙体上。小周大喝一声:“下来!”

“练过的”说:“不敢下。”

“为什么不敢下?”

“我还没证明完。”

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他倒是要证明什么呢?过了一会儿,“练过的”跳了下来,拍拍手就说:“我要证明自己有壁虎的能力,我在上边贴着墙贴了五分钟。”

我们看了一下,确实。

我们四个人一人分管“练过的”一只四肢,把他抬进了派出所。我们没有打他,没有骂他,我们给他上了一杯茶,问道:“你为什么要溜?”

“练过的”依旧颤抖地回答:“我要证明给你们看,我有缩骨法的。”

后来这个“练过的”小偷一直钻到我脑袋里就是因为这句话。这个分不清男人和女人,但分得清长官和百姓的白痴,这个睡过山睡过河睡过田睡过猪棚的白痴,这个除了游荡无事可干的白痴,这个白痴,他尊重他每一个需要证明是他自己的机会——否则他就寂寞死了,他就恨不能把自己丢到空中去撞,去甩,去抽。

但是我现在只想孤独地随水流淌走,淌到哪里算哪里。

(这篇有谎言,小偷其实是被我们用梯子顺下来的)

巨牛×的吉普车

1997年8月31日,一天内,我经历了天蓬元帅经历的一生。我在省城被告诉没有留住,两小时后我在地委教育局拿着盖好章的派遣证,回到县城。在教育局和公安局转了两趟后,公安局政工科张科长一边讲年轻人和边远地区的必然关系,一边随便把我们四个毕业生的名字划向四个派出所。我在得知自己被分到洪一派出所后,心情和那头天神投胎的猪一样,有一种被贬逐到底的灰暗。

太阳照在庞大的省城时心有余而力不足,照在地级市时堪堪将就,照在县城就绰绰有余,而要是它再照到洪一乡,显然是巨大的浪费。我对这个自己不熟悉的小地方充满敌意,我于次日怀着失恋的心情来到公安局,等待着洪一派出所把我接走。

在公安局大院,一辆仪征吉普车夹在众多富奇吉普车里,鼻孔喷着新漆的味道,像是狼群里梳好毛的一头狮子,特立独行,不怒自威。我走到它身边的时候,发现了脸上有胎记的司机,他正拿着以前擦汗的毛巾擦着前盖,擦一会儿,他就凑上眼睛和鼻子细细察看一下。在他觉得擦得够干净的时候,就用手拍拍它,好像是母猴在奖励一个亲人。那司机看到我看他,用一句我听不懂的话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改口用我们的话问,我才知道他就是洪一派出所的司机。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强力反弹。我从气派的吉普车上看到了气派的派出所,从气派的派出所上看到了气派的洪一乡。一切没有那么糟糕。

吉普车的轮胎在路上滚出悦耳的声音,像是一只船在水流里恣意流淌。根部喷了石灰的杨树像是穿白色裙裾的舞女,她们和衣着朴素的路人一起站在远处目送着这片下凡的白云。

这有点类似美国乡村公路的场景只持续了不到半小时,车子突然原地跳了一下,我们上了一段土路。我看到尘土像雪一样扑向车窗,我看到司机曹中华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他低口骂了一句操他娘,拿手猛拍喇叭,然后又掀响警报器——那前边的车感觉到屁股后边莫大的危险,自觉靠到一边。我们的吉普车则像到了高潮的精子,迫不及待从旁边窜了过去。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声重癌症病人的叫喊。这是吉普车发出来的。接下来它又没完没了地呜咽起来。曹中华把车停在一边,狠狠踢了它几脚,然后掀开前盖,着手套去拨弄了十几分钟。等到他盖上前盖,回来发动时,吉普车像是永久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动弹。曹中华不断踩油门,像是医生在不断电击死人的心脏。我下了车,看到了一辆再丑不过的车。

后来,有如马拖着马的尸体,一辆别的车拖着我们的吉普车,把我们拖到花园乡一家汽配店。几个长得像盗墓工的修理工窃笑着上来一阵敲打,然后吉普车从深深的梦境里将就醒了过来。中午的太阳照在气急败坏的它身上,和气急败坏的我们身上——我们开始朝着我们县最高的山行进。

这座山垂直挺在我们面前,一条道路像是铁丝一样紧紧捆在它身上。我们将爬到这铁丝的顶端,然后在山的另一头再慢慢溜下去。一着不慎,很可能连人带车掉落到太空。我觉得不安全,但我想不出下车的理由。忍了很久,我还是问了曹中华,以前是不是有车子从这里滚下去。

此前对我还算客气的曹中华回了一句:莫讲!

这位司机年龄看起来比我要大两岁,他吸了一口气,发动车冲了上去。我知道,一场战斗打响了。吉普车在开始的时候还是个轻快的骑兵,上到三分之一处时,就用自己的四肢狠狠抓住路面,抓一次,迈一步。我从车窗看到了山一路向下的线条,等到车爬到三分之二处时,我看到了弱小的村庄,它谨慎地望着,害怕你滚下去砸了它的身子。

路边长满了草,后边埋伏着狮子、大象,或者鲸鱼,它们随时准备冲出来,将我们挤下山路。曹中华的眼睛盯着急转弯的地方,嘴唇上冒出一层汗。每当转过一个弯,我就能听到他松一口气。我点着烟,逐渐适应这个时紧时松的节奏。我快看到山顶了,树和竹子被风吹动了,清脆的鸟声自深处传来。

吉普车只要爬上最后一个陡坡,便意味着脱离危险。但是它关键时刻拉稀,油开始猛漏,往前奔不动,刹车还刹不住。曹中华焦急喊了一句,我没懂。他马上改口换我们的话,我马上就拉开车门,跳下去了。我等着他也跳,但是他不跳,他在车里鬼哭狼嚎一样大喊,快找石头,顶着后轮!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不受控制去寻找石头。我的眼里看到了不少石头,有的石头很大,看来还被人用斧头劈过,但它们嵌在路坝里。有的石头很小,长得和土块一样,一捏就碎。我找不到那适合的石头。我像熊一样,焦急地在路上走来走去。

后来曹中华自己也跳了下来,我看到他在太阳下像是一个会闪形的鬼,他顶住车屁股,怨恨地对我招呼。我赶快过去顶住另一边屁股。这辆在公安局大院里架子十足的吉普车此刻更逞能,它对着我们猛坐。我后来相信,吉普车的手刹肯定也出了问题。陡路最终体现了它的物理优势,我和曹中华汗湿了背,节节败退。而此时的山,已经屏住了呼吸,鸟和树都呆呆地看着我们。它们看着我们怎么开着车上山,又看着我们怎样被车逼下山。

但就是逼下山都不可能了,因为曹中华已经脱离方向盘。我们苦苦支撑着,等待着救兵,一度我们听到了山下有汽车的声音,但是很遗憾,那声音在山脚下自消自灭了。曹中华的眼睛红得跟狗一样,拿着鼻孔说话:“完啦,完啦。”

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是完啦。我以为是车完啦。等到我们即将退无可退的时候,曹中华说,我叫一二三,咱们就放手。我能够想象到放手后的景象,车子将像跳水运动员一样,掉进太空,成为星星里的一颗。曹中华大概是哭了,我感觉到他就要丧失判断力了。

我看到曹中华的胸脯开始抽动,我感觉到自己的危险。我们放手后怎么跳,跳到哪里去——我们难道要先车子之先,跳到山崖之下。这有个时机问题,我焦急地和曹中华商量,趁此时赶紧跳,否则死路一条。再拦也没有用了——是啊。曹中华大喊,一二三!

我们在车离路边山崖还有一两米远时,急速跑到路靠山的一边。我们看到骄傲的吉普车加速度倒走,曹中华虚脱在地,而我目瞪口呆地看到车竟然被卡住了。

酿成奇迹的是一个石块做成的路标,还有一堆水泥板。我们过来的时候大约没有发现它们,但它们分别伸出手,拉住了自杀者的双腿。那辆吉普车险些把这两个救命恩人踢翻,但还好,它们有着与生俱来的牺牲精神。车子在臀部受阻后,妄图掉头换个姿势冲下山崖,但它最后只做到歪斜在路上。

路标上写着黑字:7公里。

我们的救命恩人越来越多,他们非常愿意帮助派出所的同志脱离险境。我们的车该补的零件,需要维修的人手,都被落实到位了。

大约在晚上八点的时候,我们终于把车开到了洪一乡。我陷入在一身冷汗里,无暇对这个村一样的乡表达嫌弃和厌恶。

我看到一条折着的街,总共不到50米长,两边黑灯瞎火。我坐在车里,感觉到这里不会有一滴柏油。在经过一辆台球桌后,车子停了下来。两层楼的洪一派出所出现在我面前时,借着夜幕的掩护,勉强有一点威严的色彩。但当我走进去看到它的大厅竟然布满栅栏,我就知道这房子肯定是从信用社或储蓄所打劫过来的。

派出所一个人没有,我用曹中华给我的钥匙打开了分给我的房间。我拒绝去吃饭,拒绝去喝酒,我悄无声息地睡去,就像我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

在将睡之际,我听到外边有县城话,那话大约是在说,把车借给书记吧,给撑个面子嘛。后来车子发动走了。

(《美文(上半月)》201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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