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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哭,哭吧

谢志强

我最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爸爸病危了。母亲的声音里透出悲伤。我说:我就来。

我害怕见父亲,可以说,我有心理障碍。作为儿子,去探望父亲,是人之常情,可是,我每次去都很难过。他总是板着个脸,说:你来干啥?我说我来看看你和我娘。他说:你想打我的主意,死了这条心吧。

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按他的说法,攒了点钱,都是牙缝里省下的。他甚至打个电话也要算计。有时,宁肯走半个小时的路,也不愿乘公共汽车。家里的开销,都限定在最底线,能不开支就不开支。有一回,我看到自来水龙头一滴一滴在滴水,一个塑料桶在下面接着。我以为水龙头出毛病了。母亲解释,这样滴水,水表不转。

可是,父亲疑心我打他积蓄的主意。我不知道他积攒了多少钱,我也不想知道。不过,我受不了他对我的态度。我去他们那儿,照例拎点什么东西。他自以为洞察秋毫,会说:你想用一点鱼饵钓大鱼呀。

所以,我去他们那儿,他认为我是探他们的家底,或者说,侦察那些存折、现金藏匿的地方。好像我未知的财产是他的后盾。他和我娘一唱一和,叙说生活的拮据和艰辛,数落我翅膀硬了,能自己飞了。我离开后,好几天心里憋闷。可是,我不能说。我还得去,我把探望他们作为一种必要的仪式。因为,父母居住的地方是艾城唯一还没开发的老区,都是简陋破败的平屋。艾城评价一个晚辈,就是你孝不孝顺。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父母的家探望,我会听到左邻右舍看着我离开时说:这孩子孝顺。

我看着父亲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起先,他送我出门(是做给别人看的)。后来,他起不来了。我想到,如果那一天出现,我将如何面对?我知道,我不该去想他的死,我希望他活着,健康地活着。否则,我会尴尬。因为,我可能哭不出来。

我放下电话,赶到医院。母亲无助地抓住我的手,还没说话,泪水已经流下来。我看见父亲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他时不时地说胡话,他一会儿说:

螃蟹,地上都是螃蟹,快捡走。他一会儿又说:谁也别动我的东西。

主治医生对我说了父亲的病情,好像一棵大树枯萎了,要倒了。我说:医生,拜托了,想办法把我爹救过来。医生说:尽可能吧。

我听到护士、病人对我的赞赏,说我是个孝顺的儿子,这也是父亲的福气。可是,我在心里呼唤爹的灵魂:你不能走,不能走。

我担心他一旦走了,我就会难堪,因为,我可能流不出眼泪。艾城就是用眼泪来评判一个人对死去的长辈的孝顺程度。我知道我过不了这一关,那样,我会落个不孝之子的名声。

母亲已在悄悄张罗父亲的后事:丧服、棺材。我知道有一件事已不可阻挡。父亲弥留之际,对母亲说:你要保护好我们的东西,不能让外人采我们的果实。

父亲说的就是我。父母一直隐瞒着我的身世,父亲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是母亲的私生子,我早就听说了,那是丢脸的事儿。

出丧的那天,我没料到母亲会请来一个哭婆。艾城哭丧这个行业很兴旺。

哭死去的人,实际上是哭给活着的人看。越是哭得响亮哭得热闹就越显示死者家属的荣耀。

哭婆确实哭得很专业,她一进门,就扑在地上,慢慢地向棺材接近,哭天哭地,她的哭引发了母亲的悲伤。

我呆愣地站着,期望自己表示出悲恸——我在心里动员着眼泪:你哭呀,你哭呀。母亲过来,戳戳我的胳膊,说:你怎么不哭?

可是,我哭不出来。我望着棺材,棺材里躺着父亲,他一直在提防我打他的主意。他始终不了解我。

哭婆哭得有腔有调起起落落,还夹着倾诉,好像我父亲是她的亲戚,她的恩人。她的哭声喊声,好像很远,却又那么近。母亲和哭婆像是二重唱,一哭一唤,一唤一哭,很协调。母亲还向我递眼色。我望着棺材,不知怎的,我突然流出了泪。

我的泪水,起先像水龙头滴水,渐渐地,旋开了,涌出来。在那个场合,我还是赢得了孝子的名声,这个名声还扩散开来。我听说有人羡慕我父亲:一个人死了,有人哭,是最大的幸福。

我想,人们根本不在乎我为什么而哭。面对死去的父亲,不知哪个地方触动了我悲哀的心弦。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呢。

他知道自己在飞奔的火车上,但梦里认定乘坐的是一艘跌宕的海船。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任何船了。意外地,他在梦里见到了父亲。

父亲比上次见时更显苍老,坐在床边,抽着烟,说老家要办事,要他务必在清明节前将地里的玉米收割好,免得碍事。他记得父亲是从来不抽烟的,现在,烟气不断喷出,逼仄的船舱拥挤着难闻的焦煳味。他就在这时醒了。

抽烟者是下铺,一个中年男人,刚刚受到乘务员制止,这会儿正烦躁地低声斥责对面的儿子。小男孩躺在铺上,蜷着身子,抽抽咽咽哭个不停。

上车时他已经知道他们是父子,出门去某个地方旅行,看来旅行伊始便有些不顺。他有些纳闷,为什么出门游玩那个男人不带上孩子的母亲。

他回忆自己小时候,总是和母亲在一起时间比较多,并不是因为父亲忙于工作,疏于照顾,而是他自小和父亲稍近距离,就感到透不过气的压抑。熊一样的父亲有着健硕的体魄,棱角锋利的阴鸷表情,他怕和父亲面对面。

下铺中年父亲还在斥责儿子,小男孩依旧哽咽着,既不敢大声哭出声,又委屈得停不下来。火车到站,他从上铺爬下,穿好鞋,拎上背包,顿了片刻,趴在那个父亲耳边低语:省省吧,你的儿子早晚有一天会比你更有出息。

火车倒出他们这拨乘客,驾着清冷的寒风又开走了。那对父子惊愕地透过窗口望向他,中年男人眼里夹着敌意和恼怒。

他若无其事转过身,心里盘算,这对相处不洽的父子还要捆绑在一起多少年。他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直到他上大学,能够名正言顺边打工边读书,不再拿家里一分钱。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五年前,在母亲的葬礼上。他连夜赶回,母亲在桌子上,退缩进一张相框里,黑白分明的颜色使她的容颜比往日更清晰。晦暗幽冷的气息盘旋在屋内的角角落落,明亮的阳光只在门口逗留片刻便折身而去。他转向床边神色木然的父亲,咬牙切齿地质问:“李冬生,我妈死了,你为什么不哭!”父亲茫然地抬起头,没有料到他会发难,困窘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从不知道父亲李冬生有没有爱过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据说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似乎从未从他那里得到过柔情,也没听过一句可心的话,当父亲心情不好还会遭受一顿殴打,可母亲一生却从没有有过一丝怨言。他们在一起时,家里总是寂静的,很少听到他们相互交流。他不太理解他们那个年代的婚姻。

母亲去世后,他曾劝说父亲到他家里居住,市区怎么也比县城条件要好,尽管他对父亲心存不满,但那毕竟是他的父亲。父亲先说要考虑考虑,而考虑的结果是,半年后不打招呼便结了婚。

如果不是前几天二叔三番两次打来电话,他再不想回去。他从未想过不许父亲重找幸福,而是他无法接受母亲尸骨未寒,父亲便新婚再娶。后来他还是听媳妇的,寄去一千元贺礼,不过之后便断了往来。

二叔说,小子,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不过这事非你回来不可。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他病了?

不是,大事。你还是回来吧,我的话你爹不听。他这个人,一辈子孤寡惯了,难得听人劝。二叔在电话一端叹气。

小生子,回来吧,再随他们折腾,你爹就要被折腾死了。

到底什么事,二叔?他问。

唉,回来再说,回来再说。

二叔死活不讲,他只好回来。站在十二月的站台上,冷风从四面八方扑来。

父亲住在二叔家,从先前买的那套婚房里被赶了出来。来接他的二叔在路上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父亲竟然是伤在那位新娘身上。母亲去世后,邻居怕老是闷在家里的父亲出事,就带他出去参加一些活动,没想到组织者是中老年婚介中心,一来二去,父亲与其中一个女人相谈甚欢,婚介中心有意撮合,其他人煽风点火,父亲就这样匆匆结了婚,并且卖掉旧居买了套新房。没想到今年那女人与前夫的儿子要结婚,说是母亲出资买的,便强占了去。查查房证,确实是那女人的名字。唉,说理说不过,那女人翻脸不认人,你父亲就这样到我这里了。

他半晌无语,一路思谋,从没想过是这种情况,简直是一场闹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一边幸灾乐祸,一边为房子的事四处奔波,早出晚归。

父亲李冬生从不肯走出卧室吃饭,偶尔见到他,总是闪闪烁烁做了错事的表情。

事情进行得还算可以,对方那个儿子人也不算太混,只是穷。自始至终他都没和那个女人见面。他不知道经这波折后,父亲还会不会愿意和她在一起。

重新拿回房门钥匙后,他换了把新锁。

簇新的防盗门钥匙摆在李冬生面前,父子俩谁也不说话。

明天我回去。李冬生点点头。

有事打我电话。李冬生认罪似的再次点头。他发现,五年前还挺拔的李冬生已然是一头白发,邋邋遢遢像大街上没人照料的糟老头。不由一阵心酸。

蓦然他想起下火车前,对那恶狠狠斥责儿子的中年男人的留言:省省吧,你的儿子早晚有一天会比你更有出息。他从自己身上抽离出去,仿佛看到长大的小男孩,站在那个急躁无情的父亲一旁,强壮、高大、有了扳倒世界的能力。可为什么,他根本没有为童年的伤害感觉到哪怕一点儿的安慰?

要不,还是跟我走吧,以后让我照顾你。他犹豫再三,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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