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四年前的春天，我偶然读到一篇文章，题目叫做《一见钟情》，是美国小提琴演奏家约瑟夫·托查在他九十二岁高龄时口述、别人代笔写成的。这篇文章很让我感动，并让我难忘。四年来，虽处理掉许多旧的书报杂志，但载有这篇文章的一本薄薄的杂志，一直被我保存着。富有真情的文章，会如富有真情的小提琴曲一样，让字里行间流淌出动人心弦的韵律来，持久保鲜，清新如昨。
约瑟夫·托查的文章告诉我这样一件他自己和一把小提琴生死与共整整七十五年的往事。岁月在他心头积淀得太久，他亏得及时告诉了我们这件往事，第二年，即1989年7月5日，他便去世了。
约瑟夫·托查是奥地利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捷克斯洛伐克占领了奥地利，他便移居美国，加入了美国国籍。1914年，他十八岁，就已经是东普鲁士的科热斯堡歌剧院的首席小提琴手了。这一年，他买到这把与他生死与共的小提琴。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小提琴，是意大利的小提琴制造大师杰斯于1739年制造的。小提琴内有杰斯亲手刻下的铭文，写着他的姓名和制造此琴的时间地点。这把小提琴在世上已经175年，阴差阳错地竟落在托查的手中，托查兴奋异常，对它格外崇拜，相依为命，爱惜有加，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杰西。这把小提琴确实非同寻常，它使得托查在音乐会上大放异彩。同时，它开始跟随托查历经波折，前后经过两次世界大战，尝遍人世沧桑，看尽春秋演绎。
托查告诉我们有关这把小提琴两次遇险的经历。一次是他开完音乐会回家摸钥匙开门的时候，杰西突然从琴箱里掉出来，沿着大理石的台阶滚落到楼下。托查害怕极了，心想他的杰西这下子算是完了！可是，杰西竟然完好如初，音色依然，当周他用它演奏了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获得成功。另一次是一个下雨的早晨，他骑车到音乐学院的路上，由于下雨车子打滑，夹在他腋下的琴箱滑落到地上，杰西跌落出来，正巧一辆大卡车从它上面压过。这一次，他不抱任何希望了。谁知杰西再次幸免于难，它只是擦破了点儿皮，沾满污泥。这把小提琴的质地和做工真是绝了，居然两次大难不死。
这时候，托查犯了一个错误，他总觉得他的杰西由于这次灾难而变了音色。他看中了另一把法国的小提琴，以为音色比杰西更丰满。他自己说：“几个月中我一直和良知斗争，然而，我终于背叛了杰西，用她换了那把妖妇般艳丽的法国小提琴。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之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赶回莱比锡的乐器商那里想赎回杰西。可是已经晚了，一位捷克人买走了，并且没有留下姓名地址。这一年，他二十六岁。他毕竟年轻，涉世未深，不懂得什么叫做失之交臂，什么叫做来之不易。
他觉得和杰西再无缘分，彻底分手，自此南北东西万里程，只能在梦中和她相逢了。但是，这把小提琴竟然像是他的万难不悔、万劫不屈的恋人一样，生生死死要和他在一起的。在托查五十六岁这一年，一位内布拉斯加州的音乐家临终前舍不得自己心爱的小提琴，托付托查帮他找一个知音的买主，便把小提琴打好包装寄给托查。托查万万没有想到这把小提琴竟然就是和他阔别了三十年的杰西！他哭了，无法抑制地落下眼泪。三十年后的相逢，奔波了多少地方、寄托了多少相思、嚼碎了多少苦楚之后的相逢呀！它简直有些像是好莱坞颇具煽情的电影《鸳梦重温》，或者是《魂断蓝桥》。
我无法不被约瑟夫·托查和他的杰西所感动。在这里，杰西完全拟人化了。想想，就真的是人又如何呢？能够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吗？
感动之余，我在想，这把小提琴为何有这样大的魔力，居然两次遇难都化险为夷？而为什么托查对这把小提琴的制造者杰斯那样崇拜？杰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大师，可以制造出这样神奇的小提琴来？我对他一派茫然。
前不久，看到一本奥地利人约瑟夫·维克斯堡写的《小提琴的荣光》一书，书中写有小提琴详尽的历史，里面提到了杰斯其人。他是18世纪杰出的小提琴制造大师，同当时的另一位小提琴制造大师斯托拉第瓦利齐名。杰斯比斯托拉第瓦利小四十八岁，但斯托拉第瓦利长寿，活到八十多岁，而杰斯只活到四十六岁，所以他们两人基本是在同时并驾齐驱地制造小提琴。杰斯比斯托拉第瓦利年轻，对小提琴制造有更多发展，他的琴的声音和斯托拉第瓦利相比别具特色。可以说，两人相得益彰，人们这样评价他们两人制造出来的小提琴：说杰斯是富有男性美，说斯托拉第瓦利富有女性美。有一段时间，杰斯的小提琴的价格卖得比斯托拉第瓦利的还要贵。但是，在好长一段时间或者说大部分时间里，他不断以比较便宜的价格把自己的琴卖出去，这是因为当时他的名气还不够，他的名气大多是在他死之后才隆起的；同时也因为他相信自己以后制造的琴肯定会更加优秀。他很自信。他一生没有孩子，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小提琴的制造上。
这本书这样介绍杰斯制琴时的个性：“一般认为杰斯的琴要比斯托拉第瓦利的琴‘大型’一些，这是因为他的琴发音通常比后者强而有力。其实，他制作的琴一般要比斯托拉第瓦利的琴稍微小些，长度都在十四英寸以下，大体在十三又八分之七英寸左右，有时甚至更小。他的琴属于平型轻，F孔偏长而且很有个性。斯托拉第瓦利在决定F孔位置时十分慎重，但杰斯却似乎先端详一阵子，然后很快地定下上下孔位，接着就开始雕刻起来。他的琴的F孔的位置没有完全彼此一样的，这一点体现出了这个艺术家的强烈个性。此外，他的琴的卷头也是有些自由自在的感觉，加工一点也不循规蹈矩，一般形状都不很规则。但是，每个卷头却充满着魅力，仿佛让人感觉得到制作者的心情。”
这一段写得十分精彩。他制作的小提琴上有他的心情，真是说绝了，把人和琴融为了一体。
在另一段，写出杰斯的缺憾，有时缺憾也是个性的体现：“1735年，是杰斯最幸运也是最多产的一年。在这一年里，他制作了16支琴，可能实际应该更多。自1735年以后，这位巨匠的制作显得更加果断，开始表现出一种极端大胆的奔放的感觉，正是这种奔放的感觉使我们赞叹。杰斯具备了小提琴制作上必须所有的天性，但只是他这个人比较缺乏耐心，所以在细部加工上往往不彻底。”
杰斯真正出名是在1842年，得力于当时最负盛名的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帕格尼尼买下了杰斯这一年制作的琴，十分钟爱，并为琴起名为“大炮”。这大概是杰斯一生制作的最有名的一把小提琴了。从此之后，杰斯的琴开始受到小提琴演奏家的青睐，出现求大于供的情况，而且出现了仿造杰斯的琴。
据这本《小提琴的荣光》介绍，许多世界杰出的小提琴家都用过杰斯制作的琴，比如：克莱斯勒、奥勒、布尔、海菲兹、斯特恩、谢林……海菲兹用的“大卫”，是杰斯1742年制作的，谢林用的“勒·迪克”是杰斯1743年制作的，都是杰斯晚年炉火纯青的作品。1744年，杰斯便与世长辞了。所有这一切的殊荣，是他身后之事，他自己并不知晓了。
这本书这样为杰斯作着解释：“葡萄酒的酿造要经过一定的时间才能有美味和醇香。尤其是最高级的红葡萄酒在所有的葡萄酒中所要的时间最长。小提琴也是这样，要得到充分的共鸣和纯美的音色须经过漫长的岁月。因为葡萄酒和木材都是来自有生命物质，所以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斯托拉第瓦利的名琴大约要经过六十年左右的时间才充分体现出其潜力和各种优点，杰斯的琴中还有时间更长的。对小提琴来说，所谓‘岁月’不仅是年代的增加。”他说得很有分量，也很有感情。
杰斯现存于世的小提琴，据说有147把（据统计杰斯一生制作的小提琴不超过250把）。约瑟夫·托查1914年买的那把杰西是其中的一把，是杰斯1739年用一块老木雕师雕不动的枫木制作的。杰斯把它做成了小提琴的背面，做得很薄，是他做过的小提琴中最薄的。琴上有深橙色的烂漫花纹，像跳跃着枫树叶子一样炽热的火焰。由于枫木异常的坚硬，这把小提琴的音色才格外响亮优美。杰斯自己很满意这把琴，他说：“她的声音非常迷人，哪位音乐家能唤醒她的灵性，将会感到莫大的幸福！”
约瑟夫·托查享受到这莫大的幸福，虽然这把琴也和他历经了磨难。我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这把琴具有如此大的魔力？而托查先生为什么对她一见钟情又一往情深？确实，好琴和好葡萄美酒一样，要经过岁月的酿造，她们都是有生命的。好琴和好人一样，也是需要岁月淘洗和磨炼的，才能看出并悟出无法被岁月褪去光彩和温热的真挚情感。托查先生是幸福的，一辈子能够拥有一把这样的好琴，和一辈子能够有一个相知相爱的恋人一样，并不是每一个人的福分。托查先生的这把杰西，如今价值连城。
写到这里，我想起我见过的一把小提琴，虽然没有这把杰西有名并且昂贵，但从本质来看，和杰西一样也是历经磨难和主人忠诚相知相守。好琴和好人一样，是心心相通的，是不分国界的。
那是1981年的夏天，我独自一人到柴达木盆地采访，遇见一对历尽艰辛的夫妻。他们是因小提琴而相爱的，男的拉一手好小提琴。1957年国庆节前夕，就在他们要结婚之际，男的没说一句话，却被打成从骨子里就反党的右派分子，发配劳改。女的只因为没有违心和男的划清界限说一些揭发的话，便被开除公职，遣送回四川老家当农民。山川茫茫，天各一方，渺无音讯，断肠人在天涯，一别就是二十二年。1979年落实政策，待他们重返柴达木时，已是霜染两鬓，女的无奈带着两个孩子，男的还是独身一人，痴痴等待着，除了带回一把小提琴，便只是岁月的风尘。他们结婚了，苦苦等待了二十二年，终于把迟到的婚礼钟声敲响。在婚礼时，男的拉响了阔别了二十二年的小提琴，琴声如水，荡漾在戈壁滩上的星光月色中。这把小提琴不是一把普通的琴，虽然它不是大师名家制作，却是出自他自己的手。在劳改出狱回贵州老家的山林中，他自己找的木头，自己一刀刀雕刻出来的。他就是凭着这份毅力、这份执着、这份爱，坚持走了二十二年的漫漫长路。依然是小提琴引路，他终于和他心爱的人走到一起来了。他应该感谢这把小提琴，只有这把小提琴能给予他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思恋、这样的信念。
我在他的家中看到了这把和他艰辛与共的小提琴。在二十二年分别的日子里，小提琴就是他的爱人；在二十二年相逢的日子里，小提琴就是他的心。轻轻抚摸着漆皮斑驳的小提琴，我有着说不出的感动。对于一个小提琴手来说，小提琴里融有他多少心底的倾诉，小提琴又能倾诉他多少心底的情感呀！
是的，好琴是有生命的。好琴和好葡萄酒一样，经过了岁月的酿造，将那生命沉淀得更加浓郁芬芳、深沉遒劲。
好琴是人延长的手臂，是浓缩的岁月，是真挚的心，是淋漓尽致的情感，是富于色彩和旋律的精神。
《小提琴的荣光》一书中这样写道：“小提琴其形体是巴洛克艺术的天赐神品。它那隆起的曲线使人联想起天使和巴洛克雕刻中圣人的形态。”说得真好！好的小提琴就是天使，她能抚慰着，也能保佑着人心。
柴达木那位男子汉在二十二年的长别离中，自从亲手制作了那把无名的小提琴之后，便天天拉着它，互诉衷肠，没有一天分离。
约琴夫·托查自从在五十六岁和他心爱的杰西重逢，到他九十三岁逝世，长达三十七年的岁月里，也是天天拉着它，彼此抚慰，没有一天分离。
（原载1996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