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剑华
（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不久前锡章兄来电话，说陆师马上就要过80大寿了，陆门弟子准备搞一个隆重的庆贺仪式。一开始我还觉得有点纳闷，不是刚刚办完七十庆典吗，怎么紧跟着就是八十大寿了呢？仔细一数时间，可不是又过去了十年！十年，陆门弟子蒸蒸日上荣耀显赫，陆师却明显变得老了许多，而我们也多是“不惑”与“知天命”之辈。故回想往事，感慨良多。
在陆门众弟子当中，我入门的时间比较晚，但认识陆师却比较早。记得那是1986年春夏交接之际，我还在徐州师大跟随吴奔星先生攻读硕士研究生。吴先生带我去昆明参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理事会。那次会议去的名人非常之多，像王瑶、田仲济、蒋锡金、钱谷融、吴宏聪、华忱之、任访秋等老辈学者，都一一到会发并表演讲。当时有两个中年学者十分引人注目，一个是我们的陆师，另一个就是黄曼君先生。当时陆师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他有关徐志摩诗歌的重新评价。众所周知，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国内学界，政治意识形态色彩仍然比较浓厚，可我们陆师竟旁若无人地在那里大谈徐志摩诗歌的人道主义，其抑扬顿挫的语调和神采奕奕的表情，至今想起来都令我记忆犹新难以忘怀。会议期间代表们去游石林时，我有幸与陆师结伴而行，当陆师知道因我与已故的龙泉明兄是至交，顿时便拉近了我们之间的师生距离。在三个多小说的接触谈话中，我向陆师请教了许多学术问题，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予解答。在我的记忆当中，陆师他们那代学者虽然都功底深厚满腹经纶，但却没有一点故作高深的大师架子。我和陆师还以“阿诗玛”为背景照了几张像，尽管这些照片现在看起来有些褪色，但却一直都保留在我那本求学时代的影集里面。
第二次与陆师见面，是1987年夏天在绍兴开鲁迅年会，与会代表有100多人，大都住在鲁迅故居对面的招待所，只有李何林、钱谷融、吴本星和陆师等十几位大学者，被主办方安排在鲁迅故居里入住。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被选来照顾这些先生们的生活起居，每天的任务是上街买西瓜和水果，结果就有了与陆师再次结缘的难得机会。短短三天时间，无论是外出参观还是傍晚散步，陆师总是和我走在一起。当陆师得知我正在撰写有关胡适的硕士论文时，陆师毫不保留地跟我谈了许多具有启发性的个人见解，比如关于胡适白话诗与五四新诗之间的辨证关系，我就直接把它吸收到自己的论文中去了。恰恰是绍兴会议，命中注定陆师和我具有师生缘分。从那以后，我去武汉的机会特别地多，几乎两三年就能和陆师见上一面。
1996年下半年我去武汉开会，专程到武大去看望陆师。当陆师听说黄曼君先生动员我去读他的博士时，陆师便沉吟了下对我说，还是来武大吧，我比较了解你。由于我个人的种种原因，读博一事一拖就是三年。1999年8月我和泉明兄到吉林大学开会，我们俩人同住一室。有一天散步，泉明兄非常认真地告诉我：“陆师今年是最后一次招收博士了，你还犹豫什么？你回去好好准备，我来安排你申请学位之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泉明兄和我之间的真挚友情，我知道他一直都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师兄弟。正是由于他的鼓励和催促，11月份我便赶到武大参加考试，结果英语和专业都顺利通过，我也名正言顺地成为了陆师门下的嫡系弟子。我记得考完以后，陆师请我在家吃了一顿饭，师母谢老师亲自主厨，还买了几只螃蟹。陆师显得非常兴奋，我们喝了许多白酒，陆师侃侃而谈他准备撰写中国新诗的庞大计划，还把他当年精心抄写的笔记资料全都拿出来给我看，师母还跟我讲了他们恋爱时节的浪漫故事。陆师与师母的关爱与真诚，充溢着伟大的父爱和伟大的母爱。
2000年6月，我通过论文答辩拿到了博士学位，便开始在国内学界四处漂泊居无定处，频繁地在海口、长沙和广州三地来回奔波，陆师一直都在关心着我在学术上的进步与成长。每次与陆师和师母通电话，他们总是对我所取得的一点点学术成绩而感到无比欣慰。尤其是在学长泉明兄辞世以后，陆师和师母更是对我关心倍至疼爱有加。陆师不只一次地表示希望我能够回到他和师母的身边，能够有时间多陪陪他和师母，甚至还希望我能与方长安兄一道，在中国现代新诗研究方面有所作为。为此事陆师还亲自去找武大校方，认真地谈起有关我的调动事宜。即使是2006年我们在一起开会时，陆师仍在追问我的真实想法。我非常感谢陆师的良苦用心，意在继承由他老人家开创的武大新诗研究传统；然而，没有回武大是我自己的诸多原因，我总觉得有负于陆师和师母的殷切期望。我真想对陆师和师母说一声：对不起！我的确是个过于“自我”的学界游侠！
在过去的十年时间里，陆师和师母对我可谓恩重如山，但我却并没有让两位老人家省心，现在想起来真有点自感惭愧。我曾做过一件错事，惹得陆师非常生气，令我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2004年10月，我接到於可训兄的友情电话，邀我到武大参加现当代文学精品课程的验收检查。我在武大只呆了总共不到一天的时间，中午刚到下午就参加评审，晚上吃完饭后本想去看看陆师和师母，但方长安兄又把我拉到外面去喝酒聊天。回到宾馆已经12点多了，第二天一早我还要乘飞机赶赴海口，没办法只好托长安兄向陆师转达我的万分歉意。谁曾想长安兄竟把这事情给忘记了，陆师知道我到了武大却没有与他联系，当然是万分生气，故当我再打电话给陆师时，挨骂自然也就在所难免。我理解陆师当时的心情，到了武大连个电话都不打，这不是失礼又是什么？我非常难过与自责，便跟锡章兄大诉其苦。而我们的师母谢老师，则以她那胸襟宽阔的伟大母爱，不仅和颜悦色地安慰我，而且还在我与陆师间起到了巨大的沟通作用。当我再次来到陆师家时，看到陆师那慈眉善目的朗朗笑容，看到师母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的忙碌身影，我的眼睛湿润了——尽管那天因为有事，没有在陆师家吃饭，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谢谢师母对我的厚爱，也谢谢陆师对我的宽容。从次以后，无论是逢年过节我都要准时向陆师和师母电话请安，这绝不是一种繁缛礼节，而是一种至爱真情！我自己现在也是所谓的“博导”，门下也有了几十个门徒弟子；当我常常教导他们做学问首先要学做人时，我都会想起自己身上的过失与不足。
2006年秋天，陆师和我一起来到美丽的海滨城市珠海，参加一个有关诗歌方面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这是我和陆师在一起最惬意的日子，我和夫人每天都形影不离地陪着陆师，一块开会、吃饭和散步，尽管陆师身体大不如以前但却情致很高，他对我大谈有关新诗后续写作的宏大计划，也希望我和方长安兄能够在中国新诗研究方面有所参与。我知道陆师的言下之意，是对我们陆门弟子有所厚望，忐忑不安中我感到十分地惶恐。自从泉明兄离去以后，陆门一直都在倾心坚守的诗歌研究，便显得有些后继乏人难以为续，作为陆们弟子，我们感慨之余却难辞其疚。看到陆师缓慢而摇晃的笨重脚步，我发现陆师真是变得有些苍老了。陆师对我讲，天气一冷就犯哮喘病，走路一多脚就浮肿，我的心情十分感伤。从珠海回到广州，陆师不顾一路疲劳，立刻又参加了暨南大学安排的学术演讲。近百名研究生正襟危坐，静静地聆听着学界前辈的知识传授。晚上9点，陆师就要乘火车回武汉，师母似乎有些不太放心，故专门给我打来电话，叮嘱我多留心陆师的身体状况。因为我还要主持其他专家的学术演讲，便让夫人和我的博士一同送陆师上火车。据我夫人回来说，到了火车站，她发现陆师的脚浮肿得很厉害，一方面替他按摩，一方面又找了个轮椅，后来干脆叫来两个武警战士，把陆师一直背上了火车。我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第二天，陆师来电话报平安，尤其是再三感谢我夫人，陆师说我夫人就像女儿般对他细心照料，令他倍感温馨难以释怀。其实，我想对陆师和师母说，古人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们不就是您们的儿女吗！
珠海一别，我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没有见到陆师和师母。07年底去台湾讲学半年，08年又去欧洲一个月，忙忙碌碌总不得闲，允诺去看二位老人，却始终是空话一句。陆师80大寿马上就要到了，在这个非常值得隆重纪念的大喜日子里，我只想对陆师和师母说：多多保重身体，我们将精心去准备陆师的90大寿庆典！
2008年11月27日于广州暨南大学明糊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