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一生总是会有很多变化。如果什么时候都是波澜不惊，那么时间过去也没什么意义，因为经常过到了下一秒，就再也记不起上一秒发生了什么。比如，有人在读高中的时候，总认为自己活得生不如死，还会在日记本上写下：我忧伤地看着天边的一朵云，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他看得见我对他的思念吗？—这种傻傻的话。等到自己大学时翻那本日记，九成九都不会记得那个“他”长什么样了。曾经有很多自以为重要的东西，在以后的岁月中，只会被证明那都是不值一提的。更何况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
健忘症，在如今应该是极为常见的，比如我似乎就得了这种病。
汤淼总是说：“你这个人又懒又馋，做事不专心，恋爱不用心，唯一有点追求就是吃，要不是你爹宠你，好不容易放你出来念个大学，张唐又接过你爹的手继续宠你，你还能得意到今天？你基本没受过什么人世的苦，结果你就变成现在这种德行，出去工作绝对是被白骨精们咬死的命，脸上写着活生生的两个大字—‘炮灰’。”
我反唇相讥：“人类生存的价值就是吃好喝好睡好，几百块的衣服和几万块的衣服对我来说都是衣服，苍蝇小馆或者五星级大餐只要好吃我都热爱，反正我不用担心住房问题，也不担心户口问题，更加不用担心孩子教育的问题，生不生孩子我都没想好呢。按照中国传统的理论我没什么好操心的，何苦搞那些玩意儿？杜拉拉又不是每个人都想做的。再说了，白天光彩地斗智斗勇晚上流泪孤枕难眠就很得意了？”
当时汤淼很忧伤，抱抱范甜甜控诉我欺负她。后来她告诉我，这都是命。那时候我差点怀疑她有那么一点羡慕我。
在我收到我妈妈电话之前，我最大的疑惑无非就是我要不要和张唐分手，分手了以后我怎么打算，虽说好吃懒做是我的个性，但岁数越大，我也越意识到我现在对他来说越来越像个二奶了。我们基本没有普通情侣的生活了，没有旅游，没有逛街，没有看电影，后来连出去吃顿饭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我们的生活最大的重复就是，上班，下班，做饭，吃饭。间或张唐通知我：“我帮你选好了衣服付好了钱，等送到了你自己穿一下。”不然就是，“你有什么要买的，拿着我的信用卡副卡自己去刷，我这么忙，你这么闲，你就自己去买一下，顺便给我买条内裤回来。”我虽然是县城里长大的，但还是想要点面子的。对我来说，男人有钱也好，没钱也罢，对我好才是最重要的，对一个人好还是不好，和他给她花多少钱有必然的关系吗？但张唐好像只记得为我花钱了，以至于现在我绞尽脑汁想他的好的时候，脑海里都在来回重播他和王子涵亲在一起的画面。
还有那句—“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我天真也不代表我傻啊。何况，我一点都不天真！我是看过无数篇网络小说的女人！我都不敢偷偷摸摸上天涯发帖子问，免得成堆的人都上来骂我是包子。不然就是骂我花着男人的钱还有空矫情，这都是该！
我想分手了。
活在这么优秀的男人身边，我，太累了。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适应他。
大概在他的人生里，他走得太快，我，太慢了。
我跟不上他了。
一开始，我就跟不上他。
有美好的回忆，也不是不好的。
我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大家和平分手，不出意外的话，他和王子涵很适合，接下来他们顺利地在一起，而我，也许找个和我一样平淡而努力的男人，我们为属于我们阶层该努力的生活一起努力着。
然后，我们再见时还能说句“好久不见，你好，再见”。
虽然难过，但未必不是放过彼此的选择。
但在回程的路上，我开始给张唐打电话，我想告诉他，我很害怕，世界怎么会变得这么快，这种故事不是应该在电视剧里出现还要被观众大骂编剧没长脑子洒狗血的吗？你陪着我好不好，我担心那个结果，其实我不想一个人。不管咱们怎么样了，不管我之前多生气，现在，我只想你陪在我身边，握着我发抖的手，让我不要认为眼前就是万丈深渊。
他的电话我一直都没打通。
后来，我发了一条短信。
“爸爸心脏病突发，我回老家了，我好怕。”
矫情吧？事后我回想，难免会嘲笑自己，一个男人心里不在意你，你死也好，活也好，难受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等他料理完自己的事，才会想到你。这只是在说，你不重要。
你以为你是谁？
现在还有什么看不清的？
关机。我的心里突然很安静，就好像能听得清飞机外面雪花掉落在地的声音，它们无孔不入，安静地穿过空隙，温柔地掉在我的心上。
看着汤淼和范甜甜一直发进来的短信，没有那个熟悉的名字闪动，耳边是飞机广播一遍一遍地让大家关掉通信设备的冰凉字句，我轻轻关上了它，闭上了眼睛。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但总觉得不真实，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我竟然还睡着了。
梦里面我回到了小时候，我们住在郊区的大房子里，正值夏天，天气十分炎热，黄昏时节，我们一家人吃完了晚饭，爸爸抱着我，教我背王维的诗，背不出来不准吃西瓜，我卡在最后两句，急得满脸通红，最后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说：“我要吃啊你给我啊。”
再后来，他的职位越来越高，工作也越来越忙，一天到头我都见不到他，晚上我回家他还没回来，早上我上学他还没起来，只有桌子上留着我爱吃的奶油蛋糕。我念初中，和同桌打架，把一个小男孩咬得嗷嗷叫，老师愤怒地叫了家长，他见到我二话没说就抽我。记忆里那是他第一次打我，我揉了一把鼻子，恨恨地说：“平时都见不到你，你凭什么管我！”
之后，他每次在外应酬，都会打电话给我，通知我他在哪个饭店吃饭，叫我过去。几年里我吃遍县城里稍有点名气的小馆子，把爱吃的菜吃到吐，饮料喝到吐。他抱着我说：“小女孩不要那么凶巴巴的，以后嫁不出去的，你这是让你老子给你多存嫁妆吗？”
还有他冬天牵着我去吃砂锅粉丝，买一堆羊肉串，看到有小男孩和我表白，气急败坏，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最后他酸溜溜地说一句：“找男朋友要找英俊的，一般般的长相不要随便答应。”
我梦到很多我都要不记得了的画面，直到我被空姐推醒，她温柔地告诉我：“这位乘客，飞机已到达目的地。”
我下了飞机，出来找到家里的车，冷风一激，我顿时清醒了不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我的舅舅站在车外抽着烟等我，看到了我，就说了句：“赶紧上车吧。”
我相信，世界上是有血脉相连这件事的。
一个男人，他宠你、爱你、责怪你，怕你吃亏，还揍过你；你崇拜过他、恨过他、讨厌过他，直到有一天他高大的身影突然矮了下去，你开始忽视他。可如果突然有一天他快要死了，你的血管都在燃烧，因为那里面也流着他的血。
上了车以后我一直哭，舅舅只好对我说：“你收敛点，你爸还没死呢。”他后来又说，“你要相信现在的医疗水平。”我觉得他自己说话的语气都很没有底气。
我们一路都没有再说话。
我被他推进了病房，那里躺着我的爸爸，他勉强睁开了眼睛看着我，伸出手来，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我伸手握住他，他的手很暖和，他看着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我流着眼泪一直握着他的手。再后来，医生来了，两个护士拉开了我，他们给他做起了电击，就好像电视里演过几百遍的那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的医生都走了。再之后，一个人过来对我说：“你是死者的女儿？”
我点了点头。
“你来签下死亡通知书。”他递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
我强装镇定，摇摇晃晃任由众人摆布，顺从地接过通知书，上面一行是死者姓名，死因心脏病突发，逝世时间凌晨两点。我找到死者家属签名的位置，想写自己的名字，手不自觉地哆嗦，笔直直掉在了被子上，我哆嗦着去捡，却怎么也捡不进手里。对面的人将笔塞进了我的手里，我很努力地想抓紧它，笔又掉下来，三个字，写起来这么艰难。
人生。
从此重新开始。
这天下午，汤淼和范甜甜都飞来找我，我们三个走到殡仪馆大厅外面，我强撑着笑容说：“怎么都来了？”
汤淼说：“禹城洁，我最讨厌你笑了，比哭还难看，你以为你放哪都是开心果吗？”
范甜甜小心翼翼地问我：“张唐来了吗？”
我摇了摇头：“早上我给他打电话了，一遍又一遍地打，他的电话一直都关机。最后，我就放弃了。”我自嘲地笑着，“他来了又能怎么样？我爸就能活了？其实我比我自己以为的强悍，你们放心吧。”
“这浑蛋……”范甜甜红着眼睛说。
汤淼试图安慰我：“最近行情不太好，也许他是太忙了。”
我制止她：“别提这个人了。”
直到送她们走的那刻，我心里有一句话一直没说。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没有同情我。
我没有那么脆弱。
当一个家庭中，一个人死了，一个母亲由于受不了打击不吃不喝，卧病在床时，我知道，我也可以扛得住塌下来的天。
过习惯了几十年百依百顺的日子，我太清楚如果我也混乱了，我妈妈就没法活了。
我希望她可以好好的，哪怕她现在一直坐在我身边哭泣，前前后后哭了十几个小时。
所以我也不需要别人来同情我。
这样的日子，我不会再有了。那时候，我突然理解了汤淼的心情。原来这些年来，我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真正理解过她。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都要建立在差不多的经历之上。
哪里有那么多的“我理解你”存在啊……
我站在雪地里的黑色背影逐渐变小，最终成为白纸上单薄的一个黑点。
汤淼回过头，先客气地说：“叔叔，谢谢你送我们。”
“没事没事，你们是洁洁的好朋友，这个时候来看她，我们还要谢谢你们。”
“她还好吧？这时候我觉得说什么都好无力。”范甜甜叹了口气，手指快速地在手机上操作，一条短信正在敲出，收件人写着“钱倪”。
范甜甜：你最快速度地把张唐给找出来，他要是真在王子涵家，就直接送他上西天。
钱倪短信回得很快，能想象他一副嬉皮笑脸的嘴脸：不会吧大姐，难道张唐和你好了？
范甜甜：我在禹城洁老家，她爸爸刚刚过世了。
钱倪的电话更迅速地打了进来：“不会吧，这么快？世界上真有这种事？”
范甜甜冷淡地说：“你和我都可以相亲了，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我知道你们男人都相互打掩护，你帮我去问张唐，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他自认为自己智商太高，请他放过我朋友，当初他也是通过我认识禹城洁的，我求他行不行，放过她。在一个女人最脆弱的时候，他消失了，别说是男友了，就算是朋友，他都不合格。”
汤淼认为自己在听到范甜甜说“放过她”这三个字的时候，正在开车的司机手抖了一下。
她开始找一些温和的话题聊，三个人大学时的囧事，约好了一起跑步减肥，结果禹城洁跑了一圈后说自己要喝口水，结果站在跑道边，就这么睡着了……
对方的神情缓和了一点，慢慢地说：“洁洁的妈妈情绪已经失控了，你们看她现在很好了，待人有礼，之前我们劝她出病房，好给她爸爸换衣服时，她一把抱住她爸爸的胳膊不放，一边哭一边说‘你们不要抢我爸爸’。”
他顿了顿说：“她从小对人百依百顺的。”后来又干涩地说，“我们问过她要不要回家，她说她在北京待习惯了，我们也不勉强她，就拜托你们了，多多照顾她。”
汤淼一阵沉默，想起读大学时有一次和禹城洁约出去吃饭，她临时在路边被老师拉去聊了几句，让禹城洁先去饭店点菜，结果她再出校门就看到禹城洁坐在了地上，一条腿上都是血，说是被小面包车撞了。当时她愤怒地质问说面包车呢，禹城洁吭哧了半天，才说面包车上下来了三个人，纷纷谴责她冲上来撞坏了他们的后车灯，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说得禹城洁整个人都蒙了，三个人拍拍屁股回车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车开走了。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是他们撞的她啊。
当时她十分无语，只好说：“现在后悔有用吗？我带你去校医院看看。”结果那个周末这家伙为了和张唐约会，涂着紫药水穿着长裤瘸着腿就出了门。在汤淼的眼里，这样的行为简直只能用“缺心眼”三个字来形容。
她从小的座右铭就是：没有什么比自己更珍贵。
她眼里温温的，眨了几下眼睛，说：“叔叔，你放心吧，她已经长大了。一个人摔倒了，自己都会爬起来的。”她背过身子，不动声色地擦掉自己的泪。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汽车站，拿了长辈递过来的两张车票，挥手道别。两人又是一番舟车劳顿，幸好现在交通方便，半夜十一点还是回了北京。
钱倪带着李佳明接的机，为此李佳明一直在那抱怨，自己平常都是要加班到一点，哪有这么早提前下班的？最后忍无可忍的钱大少和他说了真实的理由。
下了飞机的范甜甜脸色很不好，边走边和汤淼说：“我人生中第一次和第二次的经济舱都奉献给了禹城洁，回头她必须以身相许来补偿我。”一回头看见钱倪的脸色更差，她问他，“张唐呢。”
钱倪有点为难：“他真的有事，如果不解决好，他就要破产了，你也知道他一向维护他妈妈，肯定不想让他妈妈吃苦。我和他说了，他答应我事情一处理完，就赶去和禹城洁解释。”
范甜甜哼了一声，汤淼却说：“一个人一生中可以破产好几次，一个人一生可以死几次爸爸？”
钱倪说：“别说这个好不好？他们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他补了一句，“大家都是成年人。”
汤淼轻蔑地笑了一下：“当初王寒屿劈腿的时候你们也是这么帮他瞒着，也是这种说法？我可以理解为这是男人们傻傻的义气吗？”
钱倪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叹了一口气，还是没说。
范甜甜说：“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大家认识这么多年，藏着掖着，有意思吗？”
钱倪最后说：“汤淼，两个人之间出了问题，两个人都有问题的，我不是偏向谁的意思，我只是两不相帮，只尽我最大的努力。”他倒是懂张唐的想法，男人若是不能建功立业，又何谈成家？这些都是给未来打下基础啊。
汤淼沉着一张脸，半天没有说话，范甜甜的心本来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汤淼已经动了怒，瞪了钱倪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杀气，意思是：你怎么胆大包天说这种话，脑子长到鸡眼上了吗？
钱倪回了一个无辜的表情。
一行人步行到地下停车场，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钱倪的车，上车前汤淼突然开口：“你说得没错，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是没有处理好我和王寒屿的关系。我以为我对他的心意已经足够，没必要牺牲我的前途，大家都是成年人，他也会理解我。就算禹城洁为了张唐牺牲了自己的事业，最后也是亲眼目睹自己男友和别人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如果这两个男人换一换，可能大家的感情都没有那么失败。但我的人生重来一次，我还是不会牺牲自己，就为了分分钟都陪在自己男人身边。既然我们都变成这样了，禹城洁和张唐现在这样，你们也别摆出那副怎么就这样了的脸给我看。”
她笑着说：“所以接下来无论我和王寒屿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也希望你们站在中立的立场上，让我自己解决掉我自己的事。”
范甜甜深表认同：“我早就劝过你，大好的妹子，就应该趁着年轻多看点小帅哥，世界这么大，美男这么多，被一个男人绑着，就是对自己资源的最大浪费。”本来很紧张的气氛，一下就化解了。在内心深处，她已经觉得钱倪说得有道理了，只是这时候再说这话题，明显不合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