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推理，那时五小姨的身心已陷入了迷惘和困境。
家里的人一个一个成为阶级斗争的对象，她能不考虑自己未来吗？她应该是害怕了。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持沉默，钻进菜窖和白菜大萝卜打交道。
然而，厄运的降临，却因为五小姨的一个意外发现，突然提前了。
五小姨的工作就是和那些库工们一起，把菜窖里的大白菜或萝卜，从这一侧倒运到那一侧，把其中变烂的白菜帮子或大萝卜剔除，整个冬天就是这样倒来倒去，同时定期把一部分大白菜和大萝卜拉往菜市场提供给市民。这是一份十分枯燥的工作，加之菜窖里的潮湿，可想而知，刚刚走出校门的五小姨即便整个大脑都被革命的思想所武装，肉体的娇嫩也是难以抵挡环境的侵蚀，很快，她就以上厕所方便为理由频频出窖接受太阳光的温暖。
发现和证实五小姨频频出窖晒太阳的人就是麻苏进。时任菜窖基地主任。
时隔三十年，即1999年我第一次见到麻苏进，发现他是一位瘸子。我刚刚自我介绍说明来意，他的脸色突然涨红，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骂：“哪来的小兔崽子，你给我滚！”
我实实在在挨了一闷棒。那年我研究生刚刚毕业，刚刚回到我的小城工作，小兔崽子的稚嫩形象大概尚未褪去。当然，我不会气馁。这一棒打出了一个信念，麻苏进才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一个可以讲述和还原历史的人。我通过一位曾经为麻苏进医治过病的同事，也算是麻苏进的朋友，谈了我的想法，让他转告麻苏进，我只是想弄明白齐祖昆的死亡真相，做个历史与医学方面的研究，并无要找谁麻烦的意思。麻苏进谨慎地答应，可以聊聊，但让我不要抱太多的希望。
这一次，我按照同事吩咐，请麻苏进去了一家饭店，还带去了一瓶五粮液。
麻苏进再见我，一句客气话没有，反而像斗架一样，第一句话就说：“永远不会有真相！”他一拍自己的腿又说：“这还要真相呢，谁给？你能给吗？”
我哑然。他不是来找我打架的吧。我赔着笑脸，为他斟上一杯酒，郑重其事地说：“大叔，谢谢您，肯为我这个小字辈……”他马上说：“小不小不说，你弄这个事，有用吗？别浪费感情。”
我点头，尽可能拿出老成的样子：“为了这事，我已经花了七八年的心血，我在做这方面的研究，我小姨这个事例，可能会给我们提供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
我知道我这是在给自己搽粉。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仅仅做了几件事，一是找到了五小姨的照片，二是去了一趟深圳，三是通过我的导师看见了那几张大姨夫的照片，四是理顺了家庭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历史事件中的时间问题。关于五小姨死亡真相本身的探究则毫无进展和成果可言。
麻苏进嗜酒，甚至显露出酒精中毒的症状，比如手颤，说车轱辘话。我曾提醒自己，绝不在嗜酒者面前宣传我的戒酒理念。那是出力不讨好的。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也破了给自己限定的不抽烟不喝酒的戒律，大喊一声：“大叔，来，我们先干一杯。我先干为敬，喝！”
我一仰脖，一杯酒进肚：“大叔，我虽然未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以我所研究的那段历史，我实在难以平静。”啪，我把酒杯重重地墩在了桌子上。
麻苏进终于对我刮目相看了。他也一仰脖，一杯酒进去，酒杯墩桌子的力度显然大于我。我那一墩是装出来的，想表示一下愤愤的情绪，可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啪，酒杯竟然碎了。
他立刻紧张起来。服务员跑了过来，我忙向她示意：“没事没事，这酒杯的质量也太那个了。算我的。再来个杯。”服务员看看麻苏进，点了一下头，递过一个新杯，退了下去。
“来，没事，喝！”我鼓动麻苏进把沉下去的情绪再调整回来。
麻苏进的情绪收敛得太快，哪怕是些没用的车轱辘话，也滚不回来了。他有些呆滞，眼睛一眨一眨，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维里。
我劝他：“来大叔，慢慢喝，先抽根烟。”我把一盒中华烟再次推到他面前。“都是患者给的。您拿着抽吧。”
他从盒里掏出一支，点燃。之后，语气变得缓慢了，主动谈起了五小姨。
“我感觉得出，她厌烦了窖子里的工作。那个时候，想再回到地面工作也挺难。形势逼人呀，我也不好说话。她要想给自己放风，上厕所，自然成为一个可以重复运用的理由和机会。”麻苏进肯定说。
或许五小姨当时很傻，并不清楚她自己已经成为被监视或关注的对象。监视她的人，就是麻苏进。
那一天，五小姨借去厕所方便尽可能地晚一些回窖，就放任了自己的脚步穿行于菜窖与菜窖之间。当她走到A号菜窖时，一声惨叫隐隐传来，她吓了一跳。环视四周，无人。再一声惨叫，变得更加恐怖，仿佛来自地下。她循声寻找，发觉那声惨叫出自A号菜窖上方的透气孔。她听真切了，是一个男人的号叫。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快速离开透气孔，慌慌跑回了2号菜窖。
A号菜窖透气孔传出的那声惨叫毫无疑问惊吓或刺激了五小姨相对已经虚弱的神经，回到2号菜窖后她一直处于惶惶之中。
麻苏进说，她脸色苍白。其他工人看出来了，误以为她出窖那么长时间大概与例假或身体不适有关。
那天中午回到地面，五小姨的眼睛一直在窥视A号菜窖，连午饭几乎没吃几口。五小姨注意到，有人往A号菜窖送了一土篮的饭盒。据此判断出那里关押了若干个牛鬼蛇神。麻苏进说：“老缪后来倒霉的时候，也关在A号。”
麻苏进沉默了好长时间，独自喝着酒，喝完第二杯的时候再次开口说：
“第二天，我出于好意，在不能公开把齐祖昆调到地面上工作的情况下，我分给她一个相对自由的活儿，要她去B号菜窖，照顾那里关的一个女人，因为那天工作组的人有事都走了，把看管工作交给了我。我一个老爷们不方便，就把你小姨派过去，为那个女人送饭，顺便倒倒屎尿。没事了，可以呆在上面，坐在菜窖口晒晒太阳。”
麻苏进说，五小姨到了B号菜窖口，他才把活儿交代给她，说这里关了局财务科科长夏菊梅。
五小姨一愣。
若干年后的麻苏进竟然也拿出了愣怔的表情说：“她愣了七八秒。我绝对没有强迫她。假如她不想下窖，她是可以回到2号菜窖的。”
五小姨满腹狐疑地下到了B号菜窖。
菜窖里灯光灰暗。五小姨顺梯子下到半空时，停住，往菜窖的两个尽头瞅瞅，除去一垛垛摆放整齐的成筐的细菜，眼界里并无什么人或动静。她可能突然害怕了，仰头瞅瞅窖口的麻苏进，麻苏进说：“我就站在这儿不走，有事你喊我。”并说：“那个女的在东面，走过那垛冬瓜就看见了。”
五小姨蹑手蹑脚走过冬瓜垛，发现那里放着一张床。从床上的被子凸起的弧度看，那里应该躺着一个人。想想看，像五小姨这样的年轻女人或者说女孩儿，怎么敢于接近那团不见头脚的被子？假如是我以当时的时态，谁说那里不可能藏着一具尸体！
五小姨是谁？牛鬼蛇神的家属。捉弄漂亮女人的心理难说不存在。所以，我判断，被子里藏着的女人一定动了。因为动了，五小姨才会走到床前。
五小姨大概听到了女人的喘息声，刚想伸手掀开被子，却发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在窥视她。刹那时，五小姨极可能出现毛骨悚然的状况。
坐在窖口的麻苏进把耳朵贴在窖口，想听听里面是否发出五小姨或那个女人的惊叫声。然而，窖子里杳无声息。他甚至想，找个女人来处理女人的事绝对英明。于是，他坐在窖口抽起了烟卷。
毛骨悚然的想象错了。五小姨到商业局报到第一天就认识了夏菊梅，曾受到夏菊梅的热情接待，她还预祝五小姨下到基层锻炼回来后成为同科室的同事。
时间相距几个月，一位老成持重的老大姐竟然落入这种地步。
五小姨不知所措呆呆立在那里。面对魔鬼般的夏菊梅，她着实吃惊不小。
夏菊梅认出了五小姨，虚弱地问：“你怎么来了？”
五小姨由于慌张竟然说：“不知道。”
夏菊梅说：“不是也把你关进来了吧？”
五小姨还是不知所措的样子。她终于看清楚了，夏菊梅的脸上血迹斑斑。
夏菊梅说：“不好意思，我腿不能动，把我的裤子给换换。”
五小姨把被子往下掀，才发现夏菊梅的裤裆已经湿透。
夏菊梅说：“我大小便失禁了。”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把你关了起来？”
夏菊梅说：“大个子当头了。”
原来，夏菊梅在“四清”运动中揭发了原财务科长大个子的贪污行为。由此，大个子被撤职，调离了工作岗位被下放到了食品厂。前不久，大个子举旗造反率领食品厂造反派杀回商业局，首先把夏菊梅抓了起来，说夏菊梅当年诬陷了他。
若干年后，我拜访夏菊梅的时间是6月份，而夏菊梅的腿上却穿着棉裤。她告诉我，她得了严重的风湿病。
我问：“那个大个子贪污了多少钱？”
夏菊梅说：“240元。”
我目瞪口呆，差一点哑然失笑！
夏菊梅苦笑说：“那时，这可不算少呀！我的工资才42元。”
我理解了她的苦笑。
夏菊梅说：“你小姨笨手笨脚为我换了内裤和外裤。她看见了我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淤痕，傻掉了，手一直在颤。可惜，她没再和我说一句话，等上了窖后，再也没有回来。”
多方证实，第二天，菜窖基地再也没出现过五小姨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