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568200000012

第12章

旱。到处是大张着等水喝的嘴。

土地干得裂开二尺长的口子,地哪还有地的样子,分明是一张干牛皮,硬噘噘的,脚一挨格巴格巴响。麦子卷了,不是镰割的,太阳卷的。一半人家索性就没收,还收个啥呀,望一眼心都要烂,其实那已不是麦,是枯黄的草,是农人风干的泪。

包谷晒得有皮没毛,本该肥绿的叶子枯焦一片,风一吹发出嚓嚓的响,谷穗刚露出头便被晒了回去,就像夭折的孩子,死在了襁褓里。江长明接连看了几块地,心里响出一声叹,迟了,就是一黄河的水流过来,也无济于事。

洋芋地更惨。垄起的地沟原本肥肥沃沃,拳头大的洋芋会让地沟格外壮实,油绿的洋芋秧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丰盈的女人,可江长明的眼里,却分明是一派涂败,地沟瘪瘪的,怕是连鸡蛋大的洋芋都没结下。秧哪还像个秧,一扑儿一扑儿的,全都蔫败在地里。几只羊拚命地把头牴在垄沟里,想借秧苗寻点阴凉,折腾了半天却发现是徒劳。羊恼了,它们的眼里让太阳晒出了血,它们必须得发泄,这样的毒日头不发泄就得闷死。于是几只羊在江长明眼皮底下互相牴起仗来,它们把愤怒发向对方,结果一只羊的眼戳瞎了,血汩汩流出来,其它的羊立刻伸出舌头,争抢着舔起来。

江长明不忍再看下去,他的嗓子里直冒火,望着被火烧光一般的大地,心禁不住抖成一片。记得第一次来五佛,他还不到三十岁,到处是丰收的景象,水泽良田,满目绿盈。这才几年呀,咋就变成了这样?

江长明拿出最后一瓶农夫山泉,刚把盖子拧开,噌,不见了。扭身一望,几个裸着屁股的小男孩仿佛抢到金子一样,一溜眼不见了。

远处的村庄,近处的农田,无不在骄横的太阳下发出呜咽。

江长明的心被震憾了。

胡杨河啊胡杨河,你不是被誉为母亲河么,你不是哺育着一代代的沙乡人么,你不是润泽着这儿的一草一木么,何时你变得如此残忍,竟置几十万人的死活不顾?!

赶到县城,天已擦黑,人们光着膀子,一溜摆儿坐在街巷里纳凉。夜幕下的街巷充斥着挥不走的汗臭,还有一股焦腥味,风卷着沙尘,打在城市的脸上。城市的疼痛是坚硬的,不像乡村那么温和。江长明听到不少人在骂天爷,说把雨都下到南方了,宁可把南方淹死也不给北方洒点尿珠子。

日他姥姥的,再晒,就把人也晒死了。

老范并没有在宾馆等他。

老范是县治沙站的站长,快六十岁了,一直嚷着退,却终也没退掉,现在还在位子上。他是五十年代农大的高材生,跟郑达远差不多,只因出身问题,从北京发配到了五佛,这一生就跟五佛的沙漠搅到了一起。不幸的是文革中他被打坏了腿,落下了终身残疾,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行动不大方便。

江长明登好房间,县上的宾馆没有空调,室温在38度以上,置身进去,仿佛掉进了蒸笼。江长明灌了一肚子凉水,走出来。就看到老范一瘸一拐的从街那头走来。

见了面,老范诉苦道:“忙死了,一天下三趟乡,人像驴一样推磨。”一问,才知是县上全力抗旱,每个干部都包了点。老范他们包了三个村,都是沙漠沿线的,闹水荒闹了一月。老范单位又没钱,雇不起车,没法给村民拉水,村民天天上访,老范天天挨批。这不,他刚从冰草湾回来,又要赶到乱石岗去,说是那儿抢水抢出了人命,把个老汉打死了,警车等着他呢。匆匆说了几句,一辆警车开过来,老范跳上了车,临走又喊:“你别乱跑呀,下面喝的水都没。”

江长明的确没想到旱情会这么严重。

他回到宾馆,收看当地新闻,才知道五佛县十二个乡镇断了水,农作物颗粒无收,三万多只羊已渴死。

五佛县长正在电视上做紧急动员,要求各界迅速行动起来,伸出援助之手,为抗旱救灾做贡献。江长明想起路上他挨胖女人恶骂的情景,禁不住替县长叫起屈来。这么大一个县,可真够他忙的。

江长明当即打电话,把这边的情况说给孟小舟,要求所里派一辆车,帮老范他们给农民送水。孟小舟没想到江长明会这么快到达五佛,他心里还存着侥幸呢。一听江长明要车,没好气地就说:“你还是回来吧,眼下所里工作一大堆,你擅自去下面不合适。”

江长明猛就来了气:“怎么不合适,我的课题在下面,难道要我坐在办公室里搞科研?”

孟小舟说:“大家都有课题,谁都以课题为由排斥所里的领导,这工作还怎么干?”

“什么,排斥领导,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回来听!”孟小舟吼完这句,叭地挂了电话。

江长明傻在了那儿,弄不清孟小舟吃了啥药。过了不到十分钟,手机响起来,一看是孟小舟,江长明的倔劲就上来了,正要在电话里质问他,猛然一听是孟小舟的母亲欧阳老师,江长明这才按住火。

欧阳老师说刚才孟小舟在她这儿,因为一件小事,跟她发火,请江长明不要为刚才的事生气。“他的脾气越来越大,我这当母亲的都看不懂他了。”欧阳老师说。

“他人呢?”

“他把手机掼在沙发上,走了。”欧阳老师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颤,她在替儿子跟江长明道歉。

江长明忙说没事儿,要欧阳老师不要多想。欧阳老师却在那头哽咽起来,末了说:“长明啊,你啥时回来,我想见见你,小舟这孩子,我真有点不放心。”江长明说等他回去就去看望她,请欧阳老师保重。欧阳老师难过了一阵,有点不舍地挂了电话。

江长明对欧阳老师,虽不及师母叶子秋那么亲,但心底里仍是很尊重的。没结婚前,欧阳老师还想把自己的一个学生介绍给江长明,后来看到白洋,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江长明能感觉到,欧阳老师心里一直是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如果不是孟小舟跟林静然发生后来的变故,他跟欧阳老师不会生分到现在这个程度。

第二天中午,老范回来了,一头的汗,进门就说:“这年月,没法活了。”江长明忙问咋回事?老范说,乱石岗子两千号人集体给他下跪,求他给条活路,不要把拴娃子抓走。

“拴娃子是谁?”

“就是那个失手打死老汉的年轻人,可怜啊,为了一桶水。”老范直叹息。

“抓走了?”

“能不抓么,杀人偿命。”老范接过水杯,又道,“其实也怪不上拴娃子,老汉是中暑中的,拴娃子只是推搡了他一把,一头栽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那咋还要抓?”

“眼下这关头,不抓能行?抢水抢得都红了眼,水车压根到不了村里,半道上便让村民抢光了。杀一儆百哩。”

“可这对拴娃子不公平,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江长明有点急,心想老范咋能这么糊涂。

“这理我懂,但不这么着就镇不住人,你没到现场,跟上甘岭似的,幸亏车是铁的,要不然车都给你撕成片片子,抢个精光。”

江长明的心情愈发沉重,从老范脸上,他再一次感受到沙祸对人类的暴虐。他觉得应该很快到下面去,看看滚滚沙浪是怎样向人类横施淫威的。

“范老师,上一个课题的钱还有吧?”江长明一直称老范为范老师,老范在治沙领域算是老前辈,虽然没出啥大成果,但一生为人做嫁衣,沙漠所每一项成果都凝结着他的汗水和智慧。

江长明上一个课题是跟老范合作完成的,得了部里的二等奖,课题成果目前已转化为生产力,对改造五佛的沙产业结构起了很大作用。按惯例,课题经费的一半先拨到研究地治沙站,由地方治沙站跟课题负责人统筹使用。

“有,还结余八万多呢。”老范说。

“我想把它拿出来,你雇几辆车,赶快给农民送水。”

“这,合适么?”老范显得犹豫。

“怎么不合适,眼下旱情严重,我们也得为农民做点实事。”

“可这是研究经费呀,乱花乱用会不会挨批?”老范是个本分得有点古板的人,五佛人私下称他范学究,意思就是不开窍,没法跟时代融合。

“研究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沙乡人的日子。拿出来吧,出了问题我负责。”

老范再三斟酌了一会,最后算是点了头。其实他也是让现实逼的,治沙站要是再不雇车送水,以后他就休想再跟那儿的农民说上话,那几个点正好又在课题研究的范围里。

说做就做,老范很快取钱雇车去了,江长明也收拾东西,要跟老范一道下去。

水车一上路,老范突然就高兴了,说他这次可以露一回脸了,这些日子他都让老乡们骂得抬不起头来。说就他治沙站穷,穷还跑来包点,不是害农民么?

江长明让老范说得苦笑不得,县上就是这样,各单位情况不一样,给下面的实惠也不一样,老百姓只认实惠,不认你老范。

五辆水车从龙峡寺水库灌了水,浩浩荡荡上了路,壮观得很。老范告诉江长明,沙漠近处已找不到水源,送水车每天都要往返几十公里,到县城附近或有自来水的镇子上拉水,沿途的农民提着水桶,赶着牲口,就等着拉水车经过。“那景儿,跟难民一样,眼里全是渴。”老范话还没说完,江长明便看到几辆车从另一条路开过来,有个司机跳下车,跟老范说:“这条路过不去,农民们堵住车要过路费,说是把他们的桥压坏了。”

老范一下火了:“这些贪心鬼,都啥时候了,还发国难财。”老范的话有点夸张,但愤怒却很真实。江长明也感到农民太缺少大局观念了,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制造是非?

车子只好拐到另条路上,走了没多久,江长明便看到排在路边等水的农民。提桶的,端盆的,扛着塑料大桶的,男的全光着膀子,女的用头巾裹住脸,怕强烈的紫外线晒得脸上起皮,一字儿码开,排成黑压压两条长蛇阵。路边不远的地方,牲口们被集中在一起,圈在临时搭成的几个塑料大棚里,也是大张着嘴等水。一看水车过来,人群马上发出骚动,还好,路边有值勤的警察,这也是县上临时做的安排,确保远处的农民得到水喝。连续过了几个村子,都是这样的情景,江长明忍不住问:“不是送水已有些日子了么,怎么还是这样?”

老范叹气道:“天爷把农民旱怕了,他们抢了水不是喝,而是存在水窖里,怕过几天县上不供水,也怕水库干掉。”

“县上除了这样,就没有别的办法?”

“能有啥法呢,五佛的情况你知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天一旦大旱,牲畜就成批的死,损失大着哩。县上也是让死怕了,暂时顾不上别的,先救急再说。”老范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是拿五佛跟邻县比,上游的苍浪县有五座水库,下游的沙县有沙漠水库,就五佛,夹在中间,除了县城有座小水库,再没地儿蓄水。这是由五佛的历史形成的,五佛以前不是县,是后来行政区划变更时从沙县跟苍浪划并过来的。老范认为,五佛吃亏就吃在没水库上。江长明却说:“这么下去,有水库又能若何?”一句话把老范给问住了。

半天了,老范才叹气道:“报应,老天爷没瞎眼,就我到五佛的这几十年,毁了多少树,破坏了多少植被。老天爷怒了啊——”

“可县上还是意识不到。”江长明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曾跟五佛县政府据理相争造纸项目的事,这次下来,他已听说造纸厂有了效益,去年给县上纳了五百万的税。

“长明,县上有县上的难处,一句话说不清,谁都争经济强县,谁都在培植税源,不上新项目咋办?”

“可也不能以破坏生态为代价呀。”

“这就叫恶性循环,五佛没啥资源,不搞这些,还能搞啥?应了那句话,穷县穷革命,革自己的命。”老范的语调很悲哀,对政府的很多举措,老范也是一肚子怨气,但他不能跟江长明比,他归县上管,政府的决策他得执行,多的时候,他都在尽力为政府说话。江长明一度笑他被政府收买了,后来发现不是,老范是个很服从的人,个性里很少有反判的成分,凡是政府决定的,他都认为是正确的,包括当年他被错划为右派,驱逐到沙漠里放羊,差点沦为六根一样的羊倌,也没听他发过一句牢骚。像今天这样说话,老范还是头一次,可见他也是被残酷的现实触动了。

“县上下一步的打算是啥?”江长明认为这样的办法解决不了实质问题,只能缓解一下眼前旱情的威胁。

“生产自救呗,老套数,还能有啥。”老范告诉江长明,县上已开过会,拿出了生产自救方案,四个字,还有两句话。“劳务输出”,“让人走出去,把钱拿回来。”

“五佛的优势就是人,你看这滩滩塆塆的,到处是人,守着庄稼地,越守越穷,县上又没大企业,只好靠人自救。”老范补充道。

“具体怎么个输出法,干啥去?”江长明想起车上碰到的中年胖女人,想起青海的冬虫草。

“这还没定,各乡拿各乡的办法,包点单位也有任务,到时候怕又得忙一阵子。”

劳务输出,这已是穷困地区寻求发展的一条共策,但它一旦成为惟一途径,这穷怕是就很难改变了。江长明一时无话,在五佛这些年,他学会了思考农民、思考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农民要想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脱贫,路途还很遥远,也很艰巨。尤其是西部。

车队终于到了乱石岗,村民们像看新景儿似的,不敢相信老范真能给他们拉来水。看清真是水车时,轰一下跑开,拿家伙去了。老范跟江长明跳下车,指挥着把车停好。为防抢水,老范让几个司机帮帮忙,维持一下秩序。江长明的衣服已让汗湿透,贴在身上,很是难受,天又没一丝风,热浪蒸腾得他直想跳进水灌。老范却顾不上歇缓,吼着嗓子让村民排队,说一桶水拉这儿值五块钱,要是弄洒了,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

正叫喊着,就听村子里吱哇哇一声,房顶揭破一般,很快,哭嚎声冲这边响来。江长明正在纳闷,就见一妇女披头散发扑过来,一头把老范撞倒了。

“你个范学究,挨天刀的,每次来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老娘哪些亏待你了,凭啥要把老娘的儿子抓走?”

江长明赶忙过去,想帮老范把女人拉开,一看哭喊着的正是车上那胖子,只是这阵子她的形容有些枯槁,头发鬼一样乱散着,衣服扣也没来得及系,半片子奶露外头。

“五羊婆,你做啥哩,放开我,好好说话。”老范的腿让女人牢牢抱住了,边挣腿边喝斥。

“我不放,你还我儿子。天爷呀,我的儿让范学究这个没良心的抓了呀,我咋活呀……”五羊婆高一句低一句,跟唱贤孝似的,抑扬顿挫,把人们的目光全给吸引了。

抓走的正是五羊婆的儿子,他男人黑脸汉还在路上,不知道儿子闯了祸。不多时,她媳妇也扑了过来,江长明才发现自己弄错了,车里那位话不多的年轻女子原是五羊婆的媳妇儿。

她媳妇儿正欲撕扯老范,猛地触到江长明目光,认出是他,怔住了,一时不知抓还是不抓。江长明走过去,跟五羊婆的媳妇儿说:“劝劝你婆婆,人抓进去,迟早能说得清,说清还是要放回来的,这么闹不解决问题。再说抓他的是公安,不是范老师。”

媳妇儿嘴唇动了动,怯怯地望一眼婆婆,没敢动作。五羊婆一听有人说话,抬头望了一眼,她也认出了江长明。

“你是谁,你跑来做啥?”五羊婆止住哭,困惑地盯住江长明。

“他是省里来的江主任,专门调查旱情的。”老范怕五羊婆抱江长明的腿,忙说。

“省里来的?天老爷呀,一定是个大贪官呀,我的儿呀,你冤呀——”五羊婆捶胸顿足,佯哭起来。江长明看出这女人有戏,因为她一哭,所有的村民都怔在了那,不敢擅自上前拿水。就想她在村上是个人物。江长明又做了一会媳妇儿的工作,见媳妇儿还是不敢阻止婆婆,只好亲自走上前:“你有啥话跟我说,放开范老师,他为拉水忙得几天几夜没合眼,你忍心么?”

“我才不管哩,我儿子都没了,要水作啥?”

“你儿子抢水,出了人命,老范还替他说好话,你怎么连好坏都不分?”

“斜八爷七十了,有心脏病,这么毒的天,我儿子不推那一把他也会被晒死的。”五羊婆跟江长明理论起来。

“可你儿子推了人家一把,这总是事实吧,有话你应该到公安局去讲,讲清楚不就行了,人家又没给你儿子定死罪,你瞎哭个什么?”

“可他们给我儿子戴铁铐铐了呀——”

江长明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五羊婆给说清楚了,她丢开老范,起身拍打几下身上的土,突然冲围着看热闹的村民说:“傻站着做啥哩,排好队,领水,小心把水洒了。菊儿,回家拿桶去。”菊儿正是她媳妇。她指挥着村民站好,转身跟江长明说:“我回家做饭去,到我家吃饭啊。”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领水的秩序很好,老范感叹地说,五羊婆早来一天,她儿子也就不会有事了。原来那天他们是去邻村抢水,把那村最老的斜八爷给抢死了。老范说:“回头跟我去见见斜八爷的后人,叫他们说几句好话,老汉没就没了,事情闹大了没啥意思。”江长明点头答应。水分到一半,菊儿羞怯地走过来,红脸道:“饭好了,到屋吃饭去。”

五羊婆住个大院子,六间新房,一看就是娶菊儿时新盖的,按江长明的估计,她在村里应该算日子好的。听到脚步声,五羊婆从厨房走出来,就这么一会,五羊婆就像变了个人,人也收拾利落了,换了件衬衫,头发梳得明光。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得令人不敢相信,就像盼来远方亲戚似的,一下抓着老范的手,说了一大堆不是,反把老范弄得紧张。几个司机看她这样,乐得笑起来。五羊婆不好意思道:“笑个啥,谁家没个长三短四的事儿,挨你头上还不如我。”

进了屋,几大碟子菜已摆桌上,看不出她这么胖的人,做饭还挺麻利,一股香喷喷的味儿飘起,馋得人直流口水。一路颠簸,加上早上就没好好吃,江长明真有点饿了。比他饿的是老范,这些日子他哪正经吃过一顿饭,也不管五羊婆说啥,拿起筷子就夹菜。五羊婆忙说:“鸡还没烂,先垫个底。”

她竟然杀了鸡。这女人。

五羊婆不但手脚麻利,人也很直爽,这么多人上她家吃饭,就像给她长了脸,乐呵呵的,早把儿子的事忘了。进进出出间,就把村里的事说了。原来这个村子有眼机井,是她男人当队长时打的,水还行,浇一村的地没啥问题。前年村里接连有三个妇女跳了井,都是男人赌博,把家业给输光了,女人想不过,投了井。那井便废了。去年村里又集资,说是重新打一眼,结果花了五六万,打了三处地方,都没找到水。

“你说日怪不,原本水旺旺的,咋一死人就给没了水?”五羊婆问老范。老范啃着鸡骨头,不能说话,拿眼示意江长明。江长明只好耐上性子说:“不是死不死人的问题,地下水没了,当然打不出井。”

“水咋能没,它不就在地底下么,能跑哪去?”

江长明没想到这么浅显的道理她都不能懂,倒是她媳妇菊儿接话道:“天不下雨,地不长草,哪来的水?”

五羊婆白了媳妇一眼,嫌大人说话她插嘴。“青海咋就那么多水,山那个绿哟,妈妈,能眼馋死人。早知道晒个精地皮儿光,说啥我都不来,一根冬虫草值两角钱呢。”一提青海,五羊婆的脖子都兴奋了,扭来扭去的,她还学着青海人的样漫了句花儿。

“你们挖药,当地政府不挡?”

“不就挖个药,他挡个啥,药是山上长的,又不是他政府的。”

“可这也是破坏植被,破坏生态,政策不允许的。”江长明忍不住又给她讲起了道理。

“啥植被啥生态,你说的洋话我听不懂,人总得活么,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你说该做啥?”一句话把江长明问的,半天应答不了。

是啊,你说该做啥?!

人总得活,这便是硬道理。

往冰草湾去的路上,老范问江长明:“你看菊儿跟谁像?”江长明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老范慢悠悠说,“六根。”

“六根?”江长明显得惊诧。老范这才说,菊儿是羊倌六根的女儿,羊倌六根的老婆生下菊儿不久,嫌沙窝里穷,跟上一个贩羊的跑了。六根又当爹又当妈,把菊儿拉扯大,还供她上了初中。

“六根人呢?”

“他去了沙窝铺,以前是两头跑,隔空不隙还知道回来一趟,现在是常住那儿了,听说在沙窝里又有了相好的,乐不思蜀了。”

江长明哦了一声,他也有些年没见六根了,六根送过他一条白毡,说老睡地窝子身体容易受潮。那毡至今他还铺着,舍不得扔。没想六根竟是个命苦人,在他面前六根从没提起过这些。

同类推荐
  • 幕间

    幕间

    《幕间》讲述的是一九三九年六月的一天发生在英格兰中部一个有五百多年历史的村庄里的故事,展现了乡村生活的画卷。作者使用复调小说的方法,设置了两条叙事线索,一条主要叙述组乡绅巴塞罗缪·奥利弗一家的故事,另一条叙述拉特鲁布女士指导村民演出露天历史剧的故事。这两条线索时而平行,时而变叉,构成了错综复杂的图景。作者用这种方法把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艺术与人生、舞台戏剧与人生戏剧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 都市诡话3

    都市诡话3

    无论伊氏兄妹搬到哪个城市,死亡诅咒总是如影随行,他们能预知哪些人将会在诡异事件中死去,却也将自己拖入了死咒包围的深渊。画中恶鬼索命、随意扭曲的变形人、吃人的五角怪屋、海中爬出的灵瞳恶女、能把活人拉进去杀死的恐怖片、让人一梦不醒的恶灵、迷失的异次元公寓,惊悚恐怖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他们用脆弱的身体拼命抵抗,这些无助的人们惊声尖叫,他们想要活下去! 然而,眼睛会欺骗他们,环境会迷惑他们,头脑会误导他们。人怕鬼,鬼玩人,他们一次次眼睁睁地看着被诅咒的人坠入死亡深渊。到底怎样才能活下去!
  • 星际争霸:自由的远征

    星际争霸:自由的远征

    在遥远的未来,距离地球60000光年远的银河深处,一个由流亡人类组成的联邦政权已摇摇欲坠,它被卷入了神秘星灵和无情异虫的战局之中。人类、异虫、星灵三族在茫茫星海的争战纷乱中为种族存续而竭尽一切。这场战争也宣示了人类历史中,最伟大的章节才正要开始——亦或只是预告了这场大战暴力又血腥的结局。
  • 谋杀的解析

    谋杀的解析

    因山溪流中的一具残骸被发现,挖出了长达十年的连环杀人案。凶手总是将目标锁定为二十岁左右、才华出众的少女。每个受害者都因窒息而死,被截取十指,再沉入水中。刑警队通过一系列的调查,发现每个少女在死去前,身边都会出现一个“幽灵恋人”——他成功控制了受害者的思想和感情,使得她们陷入温柔的泥潭,为他心甘情愿地做出原来的自己不可能有的举动。更不可思议的是,所有死者的亲友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在受害者死亡后,“幽灵恋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调查中,三位重要嫌疑人出现。一个是一流的外科医生丁浩然,一个是刚崭露头角的商业才俊方煜文,还有一个是出版公司的股东于谦和。最奇妙的是,这三个人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 孽海

    孽海

    孽海下了摩斯大街,拐进赫德路,市面的繁华和喧嚣便隐去了。嵯峨的楼厦不见了踪影,撞入眼帘的尽是花园洋房和西式公寓,有阵阵花香在空气中飘逸。车夫脚下原本尘土飞扬的士敏土路也变得温润起来,夕阳的柔光将路面映得亮闪闪的。路上是幽静的,偶有三两小贩的叫卖声,再无让人心烦的市声聒噪。只是洋车却明显少了起来,一路过去没见到几辆,朱明安便觉得自己坐在洋车上很扎眼。在白克路口,一辆黑颜色的奥斯汀迎面驰来,像似要和朱明安的洋车迎头撞上去,车夫扭住车把去躲,差点儿把朱明安扶在身旁的猪皮箱甩到地下。
热门推荐
  • 芙蓉镇(刘晓庆、姜文主演)

    芙蓉镇(刘晓庆、姜文主演)

    中国当代文学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第一届获奖作品,同名电影由谢晋导演,刘晓庆、姜文主演。小说通过芙蓉镇上的女摊贩胡玉音、“右派分子”秦书田等人在“四清”到“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运动中的遭遇,对中国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后期近20年的历史做了严肃的回顾和深刻的反思。芙蓉镇上的风风雨雨正是中国当代社会历程的缩影。作者采用近乎编年史的手法,通过众多人物的升沉荣辱表现了各式人物在历史面前的真实面目,同时发出了对人性的呼唤和对美好感情的讴歌。 而小说用个体的“性”心理动机来解释历史事件的意识和手法更是当代文学的一大突破。
  • 故怀有意

    故怀有意

    “顾怀,我什么都不图你的时候,你也没能给我买束花。”曾经形同陌路的两人,因为一场时隔多年的同学聚会,慢慢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所谓,爱情的发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再见你之前,我以为我们只能在我自己的想象里面度过余生。故怀有意,佳人不知。秦知意永远都不知道,爱她的那个人,嘴上三分,心里十分。
  • 带着拳皇技能来到异世界

    带着拳皇技能来到异世界

    生活压抑的专科毕业生,在某个夜晚用身上仅存的几枚硬币游戏室里玩《拳皇》,收到游戏厅老板女儿的挑战后穿越。没想到穿越的对象却比自己更加压抑。第一天就遭遇了被当做废物利用的挡箭牌,废掉胳膊踢出家门,后续还遭遇追捕。紧急时刻主角在压抑中爆发,拥有了《拳皇》中的角色技能,化险为夷逃出生天。那天把我逼入绝境的人听好了,等我回来,就是你们的末日!本文是由于作者是一位《拳皇》手残咸鱼玩家,如果是同好的话欢迎捧场,不是同好的也看个乐呵!
  • 英雄联盟之机械觉醒

    英雄联盟之机械觉醒

    世界-源计划。当世界的潮流演变为进化,歌舞升平未来的道路看似一片光明,但世界的中心,由源计划领导的双子城内却暗流涌动,一代大科学家利翁为何宁死不入中心城?改造人体与自然信念又有何冲突?当衣食住行不再成为必需品时,人类的信念又将从何进化?说到底,在繁荣昌盛下的背后,到底又会衍生出怎样的黑暗?
  • 喜你为疾,病名为爱

    喜你为疾,病名为爱

    什么是病娇?大概就是我控制不住对你的痴迷不愿看到你在别人怀里最终不愿与别人分享你所以让你众叛亲离可那些都是基于我爱你所以请你原谅我做过的那些疯狂的事情————————————小苏
  • 国民男神宠妻成瘾

    国民男神宠妻成瘾

    在别人眼中,他是国民男神,是全世界的女人都拜倒在他的西装裤下,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禁欲系帅哥代表;在她的眼中,他是冷酷霸道的无情流氓,只要没有满足他,他就会痴缠不止,让她日日夜夜睡不着觉;他以为,她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却不想,突然有一天,这工具消失了,竟是连他的灵魂都一并带走了。--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这个影后有点皮

    这个影后有点皮

    她是娱乐圈最年轻的双料影后,不就是获奖当天太高兴,一不小心喝多了。再醒来,就到了几千年之后的未来!被家族放弃,被网民唾骂。“东方晓除了一张脸简直是一无是处!真是白瞎了一张好脸!”只有一张脸?你们才是真瞎了吧!看她怎么用演技吊打一群渣渣!双料影后可不是随口说说的!然而,东方晓刚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就被告知,她要结婚了!结婚对象还是帝国最年轻帅气的上将!虽然据说已经是个废人了。这下,刚挽回点好感度的东方晓再次成为了全网咒骂的对象。东方晓:“……”她想静静。静完之后东方晓自暴自弃了,老虎不发威正当她没脾气啊!粉丝们说她走后门,东方晓回怼:“右后门走也是本事,有本事你也走。”粉丝们说她跟贺煜亭废材绝配,她回怼:“废材也比你个屌丝长得帅,好歹家缠万贯后台强硬。”粉丝们说她就是个辣鸡,她回怼:“你连个辣鸡都不如。”……贺·废材·家缠万贯后台强硬·煜亭:“……媳妇儿高兴就好。”
  • 那朵妖莲

    那朵妖莲

    武道成神路,赤血染九天。以血为本,以血为尊,武者修炼血脉,开启血脉之力,踏上强者逆天之路。一个被至宝莲花带到异世的盗墓贼,继承了十五岁少年的身体,修炼至宝莲花中得到的绝世功法,锻造举世唯一的修罗血脉,从此吊打诸天万界,成就最强武道之神。“一曲天地动乾坤,万般神魔万般人。前尘浮世涛涛过,今作修罗存善心。”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不就是修了个仙么

    不就是修了个仙么

    叶小凡躺在较为平坦青草地上,睁大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