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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马里发现刀鱼头有了微妙的变化,首先是他海碰子式刺锅子头不那么剑拔弩张了,刺锅子头关键是发丝短,这样就会枪刺一样直竖,有一种野性的抖擞。但刀鱼头的发丝长了也不剪,开始向分头的趋势发展。这实在是太难看了,绝对像《红灯记》里面的叛徒王连举。另外,刀鱼头那身永远脱不掉的海魂衫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带有整齐领口的衬衣,这使他不但像叛徒,还像特务和“走资派”。

三条腿说刀鱼头被第二届接班老婆“招安”了。

刀鱼头当然不承认,他说不能老穿一件衣服。再说了,那带杠杠的海魂衫像斑马。刀鱼头又说,头发太短了不文明。刀鱼头竟然能说出“文明”两个字,海碰子们全笑得倒在沙滩上。

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张妮并不像张素英那样勤劳肯干,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张素英的劲头,有时还像个患者那样歪斜在那里,懒懒地呼唤着刀鱼头,一会儿给她拿这个,一会儿给她端那个,奇怪的是刀鱼头就像下级听到上级的命令一样,服服帖帖。

昌盛街道的百姓们看到张妮和刀鱼头在一起,都会说,这真是乌鸦配凤凰呀。刀鱼头听了心里挺高兴,张妮听了也决不生气。她在政治舞台上被一脚踹下来,万念俱灰,失去丈夫和孩子又使她痛不欲生,幸好遇到刀鱼头,有个让她暂时遮羞的地方。然而她也没想到,与原来丈夫形象天差地别的刀鱼头,却能给她意想不到的快乐,这个快乐说白了就是床上功夫。过去那个当书记的丈夫除了写革命文章,开革命会议,就是坐在那里背诵革命语录,和张妮上床也是公事公办,姿势绝对地纯正并一成不变。为此,她觉得刀鱼头绝对就是生猛海鲜。刀鱼头不但能像野兽一样朝她勇猛进攻,而且进攻的花样时时翻新,张妮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丰富和激烈,幸福得都昏了头。

刀鱼头对马里他们说,什么情呀爱呀纯洁呀,绝对是糊弄人的。要想革命成功,还得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只要你的枪杆子挺拔,什么样的山头都能攻下来。尽管刀鱼头自以为百战百胜,但海碰子们却感到刀鱼头是被降服。自从有了张妮,他就好像被电熨斗熨过一样,确实比过去整洁了许多。但也让人感到,生龙活虎的刀鱼头似乎被抽了筋,显得软塌塌的还有些呆板。

有一次刀鱼头喝多了酒,有些苦咧咧地说,男人是牙,女人是舌头,最终牙被磨掉,舌头却健在。马里眼睛一亮,说韩靖的比喻更有水平,男人是礁石,女人是大海,最终我们都成了鹅卵石。

刀鱼头有些愕然地看着马里,说你他妈的还没忘那个姓韩的呀!

饱汉不知饿汉饥。刀鱼头丢了张素英,又捡来个张妮,整个身心都满足和充实,却对马里的心情不理解。他哪里能想到,倘若这个世界上没有了韩靖,马里绝对会像一条隔了潮的死鱼。别看过了这么长的时间,马里对韩靖还是情有独钟,除了腾波踏浪以外,其余所有的时间都是在海军大院那儿转悠。就是人不去转悠,脑袋也去那儿转悠。当然,马里的脑海更多的是在海边翻腾,他像过电影一样地闪回着那个蓝色的世界,那个世界里韩靖的倩影越来越模糊,所以就越来越难忘。

马里有时也不愿意在家里,因为马云的那个哑巴对象开始频繁来他家,这使马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他有时宁愿坐在昌盛街道的马路牙子上,一直就这么坐到半夜。

那个哑巴小伙子确实长得挺帅气,不会说话的人长得这样帅气,真有点可惜了。他坐在马里家的炕沿上,很老实地垂着双手,闪着孩子气般的害羞眼神。但他要是打哑语时,就没这个可爱的形象了,脸上的五官不断地错位扭动,嘴里还呼哧呼哧地发出喘息声。所以马里尽量不与他“对话”,只要哑巴进门,他就借故快步走出去。

马云似乎乐不可支,她不会打哑语,只好用笔往纸上写字,写完后递给哑巴小伙子看。哑巴看完后立即点头明白,然后也在纸上写字,再递给马云看。母亲坐在另一间屋子里,有时竟然也幽默地说,这两个家伙,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哑巴敲门声相当可怕,完全像专政队来砸门抄家,声如擂鼓。因为哑巴耳朵聋,他听不见敲门声,所以就不知轻重。马云心很细,在哑巴要来的晚上,总是将门稍稍敞开个缝隙。

马云和哑巴在一起,有时也能突然爆发出笑声。因为哑巴经常将词句写颠倒。例如谈对象,他写“对象谈”,例如青年点,他写“点年青”。哑巴走后,马里从扔在那里的纸片上看到,他和马云谈得很多很广,甚至还谈到哪个军区的司令调走了,哪个军区的司令撤职了。马云对马里说,哑哥——马云从不叫哑巴,而叫哑哥——哑哥绝对有政治水平,他能写出全国各省一把手的名字。要是这个一把手撤换了,他立即就知道,消息灵通得几乎就和报纸同步。哑哥最厉害的是写领袖语录,一大段一大段地写下来,绝对一个字也不错。他还赠送给马云一本漂亮的塑料日记本,那是他评先进得的奖品。他在首面上写着:家庭出身不能选择,但革命道路可以选择。祝马云同志永远向前!

马云不愿意与哑巴对象出去散步,因为一般的男女情侣在一起,都往暗影里钻。可他们在一起必须找明亮有灯的地方,否则无法看清对方的手势。

总之,马里心里为妹妹难受。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躲避,因此妹妹与哑巴在一起的时候,他尽量走得远远的。没想到,哑巴却挑眼他了,他在纸上写字告诉马云,你哥哥瞧不起我。马云便去求马里,以后哑哥来时,你就是假装也要假装一阵子,和他打打招呼,谈上几句好吗?

马里火了,我能和他谈什么?你自己不怕麻烦,还要我们也跟你不怕麻烦!

马云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

马里实在是气坏了,不争气的妹妹真他妈的不知羞耻,找个哑巴本来就够丢人的,还真当那么一回事了!不过,马里嘴上发火,但心下还是充分理解,他特意打了几条鱼,弄了几个海螺。哑巴再一次来时,他就笑着送上前,并比划着说送给你的爸爸和妈妈吃。马里也会几句哑语了,他从妹妹那里知道,用手比划头发后面挽着个纂儿是妈妈,用手比划着胡子是爸爸。哑巴高兴得想比划什么,但他想到马里可能不明白,只好紧紧地握着马里双手,五官不断地错位扭动,表示他确实是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但最后,哑巴用手比划说爸爸已经去世了。人死了的手势是用一只手朝另一只手拍打一下,发出一声响亮。在马里看来还挺幽默的,他差一点笑出来。

哑巴很懂礼尚往来,他给马里也送来一个漂亮的塑料日记本,也是他获奖的奖品,上面还盖着大红奖字,并有市福利厂革委会的大印章。首页上写着,马里同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马里握着这漂亮的日记本,不禁感慨万千起来,“马里同志”,激烈革命的年月里,他会得到这样光彩的称呼,尽管是哑巴写给他的,可这个哑巴却是个党员呀!马里感到一种政治上的温暖。

马云为此很得意,她对马里说,其实哑哥早就看见过你,他说你经常在海军大院一带活动。哑哥说他感到挺奇怪的,他说你在海军大院那儿老是一个动作,东张西望。

马里说,你的哑哥看错人了,那不是我。

马云说,哑哥绝对看不错的,他的视力像雷达一样准确。因为他不会说话,所以他的精力全集中到眼睛上来。马云说上次下雨天,马云披着套头的那种塑料雨衣,在众多行人中走着,哑哥却能在十多米远的后面,一眼就认出了她。

马里母亲对这个未来的哑巴女婿非常满意,哑巴不仅是干部,是党员,而且对老人非常孝敬,每次来都带各种礼物。在什么都得凭券购买的年月里,真是难为他了。马里母亲甚至比女儿还要盼望哑巴来,只要是哑巴几天不来了,母亲就担忧起来,以为马云把人家得罪了。马云有小脾气,很容易得罪人家。

马云却笑眯眯的,她说,哑哥这几天忙呀,晚上带领专政队员出去“拉大网”,配合全市革命行动,抓坏分子呢!马云很有些自豪,似乎她也是革命的专政队员。

哑巴告诉母亲,他们工厂盖了一批新房,他就要住进新房里了。他高举着握紧的拳头,又突然张开五指,意思是新房里充满阳光。

临近夏末,酷热的太阳竟然发起威来,火一样烧烤着整个世界,连海边也不放过。海碰子们来到最阴凉的乌鱼湾,乌鱼湾水深,太阳晒不透,所以夏季里也凉爽。但没想到乌鱼湾也热得要命。刀鱼头说,天气有时也和阶级敌人一样,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然而,这只能是最后的疯狂。他手一挥,朗诵了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

马里说,大龇牙怎么没来?

三条腿说,他不来就不来吧,整天神经兮兮的,弄不好扎猛子扎死了,我们也跟着说不清楚呢。

刀鱼头说,这小子是杂交品种,一半是中国人,一半是日本人,所以他既不能像咱这么乐观地活着,也不能像日本人那样剖腹自杀。

这时,三条腿发现远处的海面有些异样,便说,那是什么东西?

刀鱼头手搭凉篷,极认真地注视了一会儿,陡然,他兴奋地大喊,发财啦!

大家都站起来,一起朝海里望去,原来是两具尸体。两具男人的尸体,因为他们全是脸朝下地伏卧在浪涛上。

刀鱼头说,大龇牙没有福,这四百元就咱三个人分了!一人一百三,剩下十元送给大龇牙,算是安慰费。

尸体随着浪波的推动,渐渐靠近了。大家跳下海一齐游过去,但还没等接近尸体,海碰子们就全停止了游动。因为他们一眼就看清,其中一具尸体是大龇牙。

马里第一个冲上去,急速地将尸体翻过来,被淹死的大龇牙更可怕,那牙齿更加张扬,绝对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刀鱼头小心翼翼地翻开另一具尸体,不禁“啊”了一声,那是刘向前。刘向前衣服的胸前有被锐器穿透的破洞,但由于在海水里浸泡时间过长,没有血迹,却可以看到破洞处翻出来白花花的肉。他们又仔细地看了一下大龇牙,似乎是毫发无损。刀鱼头小心翼翼地掀开大龇牙下身衣服,才发现他的腹部插着一把渔刀,原来他真的像日本人那样剖腹。看来是渔刀刚插进去,就痛得呛水而死。

马里他们一下子就明白了,大龇牙终于报仇雪恨了。可是他为什么要与仇敌同归于尽呢?刀鱼头说,这个笨蛋,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死姓刘的,只要咬紧牙关,就是坐穿牢底也不承认,绝对没事儿。

一股冷飕飕的凉风贴着浪波刮过来,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三条腿说,这是鬼风,阴凉呢。

刀鱼头也有些认同。他面对大龇牙的尸体,壮着胆子说,田中力——这是刀鱼头破天荒第一次称大龇牙的全名。他说,田中力,你有什么要求就说,我们朋友一场,会为你两肋插刀的!

也许是海浪的作用,也许是大龇牙真的显灵,只见他的尸体似乎动了一下,头部竟然像扎猛子那样,往水里沉了一下。

刀鱼头看看马里的脸,又看看三条腿,终于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捞出一块沉重的石块。他将石块装进网兜里,然后拴在大龇牙腰间的皮带上。大龇牙的身体在石块的压力下,往水里沉了一下,但又停住,显然是石块的重量不够。刀鱼头有些恶狠狠地对马里和三条腿说,你们每个人都捞一块石头,要是将来倒霉了,大家都有份儿!

三条腿说,不……不不可能倒霉的……

马里什么也没说,就一个猛子扎下去,他捞了块更沉重的石块,三条腿也赶紧扎下去。最后,他们将这些石块结结实实地绑在大龇牙的尸体上。大龇牙的尸体开始缓缓下沉,三个人立即扎进水里,在水层中间推着大龇牙的尸体,朝大海深处游去。水层中没一点声音,大龇牙的尸体像潜水艇一样稳稳地前行,茫茫的大海无穷无尽,默默地接受着一切。三个人不断地轮换着浮到水面换气,一直游到他们全都筋疲力尽,并且觉得已经离岸很远,又是深水区,绝对安全了,才最后松开手。大龇牙的尸体竟然在水里翻了个滚儿,好像回过头来向他们三个人告别,然后才慢慢地沉入黑蓝色的水下。

三个人浮出水面,面面相觑。刀鱼头对着浪涛深处大声喊道,田中力,我们三个全是为了你,你可要保佑我们呀!

猛地,三条腿哭起来,大龇牙啊,大龇牙啊,呜呜呜……

刀鱼头呵斥他,叫田中力!

三条腿立即更大声地哭喊,田中力啊,田中力啊,呜呜呜……

这嗥叫一样的哭声会在浪波上面传得很远,但听到它的人绝对会认为这是野兽的嗥叫。

三个人一面往外游,一面寻找刘向前的尸体,这才发现,刘向前的尸体已经漂向海湾的那一头,很接近岸边了。

三条腿问刀鱼头,我去报案吗?

刀鱼头沉吟了一会儿,算啦,让别的海碰子挣这个钱吧。

马里说,姓刘的家伙却他妈的能安葬,可田中力却被扔在水下……

刀鱼头说,日本人讲究水葬,看来是天意。

三个人爬上岸,他们将空荡荡的橡皮圈扔到沙滩上,然后都默默地坐在那里,六只眼睛全朝着大海里边眺望。那里,永远沉着他们的伙伴大龇牙。当然,他们都明白,也许此刻,也许明天,众多的鱼鳖虾蟹,成千上万的海生物,会爬上大龇牙的身上蚕食,大龇牙将永远地消失在蓝色的世界里。刀鱼头朝大海的方向叹了口气,说,这个乌鱼湾,我们永远也不能来捕捞海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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