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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那五(4)

“有跟车的没有?”一辆双人三轮从身后赶了上来。上边坐着一个穿灰裤褂的人,打着鼾声,脑袋摆来摆去。三轮车夫冲那五问:“上东城去的再带一个啊!收车了少算点!”

那五正想乘车,就问:“少算多少钱?”

“一块钱到东单!”

“一块还少算!”

“您往前后看看,花两块叫得着车叫不着?在这地方一个人溜达?不用碰上黑道儿上的哥们,碰上巡逻队查夜,你花一块钱运动费能放您吗?”

拉车的嘴里说话,可并不停车,露出有一搭没一搭的派头。车已超过那五去了,那五叫道:“我也没说不坐,你别走哇!”

三轮这才停下,推推车上那位说:“劳驾,边上靠靠,再上一个人!”

“什么再上一个人?”那人含糊不清地说,“你一个车拉几份客?”

“两份。您没看是双座的吗!”三轮车夫连推带搡,把那人往边上挪了挪,扶那五上去坐稳当,把车飞快地蹬起来。车出了东西小道,该往北拐了,他却一扭把向南开了下去。

“喂,拉车的,”那五喊道,“上东城,你往哪儿走!”

“老实坐着!”那睡觉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只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家伙杵在那五腰上,“再出声我捅了你!”

“哎哟,您……”

“住嘴!”

那五虽说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车箱板咔咔直响,比说话声儿还大。拿刀的人掐了他大腿一把说:“瞧您这点出息,可惜二十多年咸盐白吃了!”

这车左拐右拐,三转两转来到一条大墙之下。这里一片树林,连个人影都没有。拉三轮的停了车,握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车来说:“朋友,漂亮点,有钱有表掏出来吧!”

那五语不成声地说:“表有一块,可是不走字,你爱要请拿走。钱可没有多少,我出来就带了两块钱车钱。”

拉三轮的说:“大少爷,没钱能捧角儿吗?我盯了你可不止一天了!”

拿刀的说:“少费话,搜!”

搜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朝天,果然只有两块钱,一块连卖零件也没人要的老卡字表。拿刀的一怒啪啪打了那五两个嘴巴,厉声说:“把衣裳脱下来!”

那五从里到外,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然后就垂手站在那儿乱颤。现在他不害怕了,可觉着冷了,上牙直打下牙。

拉三轮的说:“皮鞋!”

那五说:“您留双鞋叫我走道啊!”

拿刀的说:“往哪儿走?上派出所报告去?脱下来!”

那五弯腰脱鞋,只觉后脑勺叫人猛击了一掌,就背过气去了。等他醒来,发现鞋倒还在脚上。可天还不亮,赤身露体的上哪儿去呢?只好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浑身冻得都透心凉了。

慢慢地有了脚步声,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儿声。“我说驸马,你来到我国一十五载……”有人一边说白一边走了过来,听声儿是个女的。那五赶紧又躲到树后头。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天渐渐透白了。有个人弯腰驼背地从他身后慢慢走了过去,那五喊了声:“先生……”

那人停下来,朝这边望望,走了过来。那五眼尖,还差六七步远就认出来是拉胡琴的胡大头!

“胡老师!”那五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怎么着?那少爷呀?怎么总不来园子采访了?上这儿练功来了!哭什么?云奶奶老了?”

“哪儿啊,我叫人给扒光了!”

“咳,这是怎么说的!”胡大头赶紧把自己大褂脱下来给那五披上,可他里边也只有一件没有袖儿的汗背心。看看那五、又看看自己说:“不行,这一来不光您动不了窝,我也没法儿见人了。这么着,你先在这儿等会儿,我找左近人家去借件衣裳。你可别乱动。要不叫巡警看见说你有伤风化,还要罚大洋五毛!”

“这是到了哪儿了?还有巡警吗?”

“嗨,您怎么晕了,这不是先农坛吗!”

胡大头又把褂子要回去,穿得整整齐齐走了。那五端详一下方位。冤哉,这儿离清音园只隔着一道街,记得东边把角处就有个挂着红电灯罩的派出所!这时天大亮了,喊嗓的、遛弯的越来越多。那五躲在树下再也不敢动弹,那模样不像被人扒了,倒像他偷了别人的靴掖子!

十一

不到一顿饭时候。胡大头领着武存忠来了,武老头还有老远就喊:“人在哪呢?人在哪呢?”那五闻声站了起来。武存忠定神一看,哈哈大笑。捋着胡子说:“我当是谁呢,听风楼主啊,怎么上这喝风来了?快穿上衣裳嘛!再冻可成了伤风楼主了!”

那五接过武存忠的包袱,一看是块蓝粗布,先皱了皱眉头。打开再一看,是一身阴丹士林布裤褂,洗得泛了白,领子上还有汗渍,又吸了口气。武存忠说:“这是我出门做客的衣裳,您将就着穿。干净不干净的不敢说,反正没虱子。”那五穿好衣裳,武存忠就请他们一道到家去吃点心。那五问:“你们二位早就认识?”胡大头说:“我天天在这坛根遛弯,常去看老先生打绳子,见面就点头,没说过话!”

武存忠的家就在坛根西边。远对着四面钟,门口一片空场,堆着几垛稻草。稻草垛之间,有两帮人练武。一帮是几个半大孩子,由一个青年人领着练拳。那青年手里拿根藤棍,嘴里叫着号:“蹦,劈,专,炮,横!”另一帮是两个小丫头自己在练剑。一边自己念叨:“仙人指路,太公钓鱼!……”武存忠一边走路,一边指点:“小辛,剑摆平,别耷拉头!”“你们那炮拳怎么打的!高射炮啊!冲鼻子尖打!”说着话领他们进了个门道,门洞里就摆着架用脚踩的打绳机,地上放了好几盘才打好的粗细草绳。武存忠领他们穿过这里,走进一间小南屋,南屋迎门放好了炕桌,小板凳,桌中间摆了一盘鬼子姜,一盘腌韭菜,十来个贴饼子。武存忠在让座的工夫,他老伴又端来一盆看不见米粒的小米汤。

“没好的,就是个庄稼饭。”武存忠说,“那少爷也换换口味!”

那五生长在北京几十年,真没想到北京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家,过这样的日子。他们说穷不穷,说富不富,既不从估衣铺赁衣裳装阔大爷,也不假叫苦怕人来借钱,不盛气凌人,也不趋炎附势。嘴上不说,心里觉着这么过一辈子可也舒心痛快。

他问:“武先生还有点嗜好?”

武存忠说:“你是说抽大烟哪?我哪有那个福气,上一回是借地方办事,图那种地方不惹眼!我打一天绳子不够俩烟泡钱,一家人喝西北风去?也当喝风楼主吗!”

那五也笑了起来。喝了几口米汤,他缓过点劲儿来了。吃了口饼子,也觉着满口香甜。凑趣说:“您这嚼谷还真是味,明儿我真来跟您学打绳子吧!”

“您吃不了那个苦!细皮白肉的,干一天手心上就磨得没皮了。您看看我这手是什么手?”

武存忠把一只小蒲扇似的手伸到那五面前。那五摸了把,“哟”了一声,真是又粗又厚。光有茧子没有皮、比焊水壶的马口铁还硬实。

胡大头问那五怎么会遇上恶人的?那五不好意思说和贾家兄妹连手做套摆弄人,只说听大鼓散场晚了,如何如何。大头问他在哪儿听的大鼓?那五说:“清音茶社。”

大头摇了摇头说:“唉!听大鼓东城有东安市场,西城有西单游艺社。这清音茶社可是您去的地方吗?”

那五说:“反正消遣,哪儿不是唱大鼓呢?”

大头说:“唱与唱可大有分别。清音茶社里献艺的是什么人?有淌河卖唱的,有的干脆就是小班的姑娘。还有是养人的买了孩子,在这儿见世面!光叫人抢了几件衣裳还真便宜了!”

那五一听,暗中直咋舌,没想到这里还有许多说道。武存忠听到这里,笑笑说:“您要说的是实话,这几件衣裳也许还能找回来。”

那五一听,喜出望外:“老先生有把握?”

“那倒不敢说。”武存忠说,“多少有点路子。这天桥管界的合字号朋友,都跟派出所联着,他们有个规矩,不论抢来的偷来的,是现钱是衣物,十天之内不会动它,防备派出所有人来找。过了十天,他们或是卖或是分,照例给局子里一份喜钱。”

那五说:“那么我马上去报案。”

武存忠说:“只要一报案,当天可就销赃。东西留着不是等报案,凡是报案的都是没门子的。”

那五说:“那怎么办呢?”

武存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不过可以托人打听一下。还是那句话,得是偷的抢的。若是报私仇,斗势力,后边别有背景,派出所管不到这个范围,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实话。”

那五脸红一阵,摇摇头说:“话是实话。东西不用找了,这点玩意我买得起,犯不上再劳您费心。”

武存忠笑笑,再没说什么。

吃过饭,胡大头就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这一身苦大力的衣裳进城,难以见人,就说:

“我把衣裳穿走怎么办,不耽误武老先生用吗?麻烦您上云奶奶那给我取一身衣裳来。我在这儿等着。”

武存忠不明白那五的心理,忙说:“你穿走吧,有空送来,没空先放在那,我不等穿。”

大头明白那五的意思,心里嫌他这股死要排场劲,就说:“不瞒您说,我送您回家是顺路上票房去说戏。下午晚上又都上园子,我哪有空再来接您呢!作艺吃饭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面,我哪有半天的闲工夫?”

那五只得和胡大头一同告辞。出来时草绳机已经开动了。只见满屋尘土草屑,呛得睁不开眼,那个叫号练拳的小伙子赤着胸背,一边踩踏板,一边往机器里续草。那两个练剑的小姑娘头上包了毛巾,蹲在地上盘绳子。那五看了看,觉着实在不是他能干的营生。疾走几步穿过那过道,让武老先生留步。

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说:“我和您祖父有一面之缘,又比您虚长几岁,我就卖卖老,嘱咐您几句话。”

“您说,您说。”

“依我看家业败了,也未见得全是坏事。咱们满族人当初进关的时候,兵不过八旗,马不过万匹。统一天下全靠了个人心向上立志争强。这三百年养尊处优,把满洲人那点进取性全消磨尽了,大清不亡,势无天理。家业败了可也甩了那些腐败的门风排场,断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命脉,从此洗心革面,咱们还能重新做个有用的人。乍一改变过日子的路数,为点难是难免的,再难可也别往坑蒙拐骗的泥坑里跳。尤其是别往日本人裤裆下钻。宣统在东北当了儿皇帝,听说北京有的贵胄皇族又往那儿凑。你可拿准主意。多少万有血性的中国人还在抗日打仗。他们的天下能长久吗?千万给自己留个后路!”

那五说:“这您倒放心。政界的边我是一点也不敢沾。我没那个胆量!”

武存忠几句话说得那五脸上直变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他忽然感觉到:原以为自己与贾凤楼合伙捉弄人的,到头来倒像是自己叫人捉弄了。原来自己不光办好事没能耐,做坏事本事也不到家!不由得叹了口气!

胡大头错会了意,就说:“武先生说的是好话,你别挂不住。依我看,你也该找个正当职业,老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不是办法!前些天听说你又辞了画报的事。这我倒赞成。那些报棍子吃艺人、喝艺人,还糟踏艺人,梨园界没有人不骂的!”

那五说:“就算我想改弦更张,干什么去好呢?”

胡大头说:“只要拉下脸来,别看不起卖力气活,路还是有的。”

那五想了想:“您教我唱戏怎么样?”

大头笑了出来,说道:“少爷呀少爷,您算是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了。这张口饭是这么好吃的吗?坐科是八年大狱呀!出来还要再认师傅,何况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按我跟府上的交情,给您说几出戏算什么,可那能换饭吃吗?”

那五说:“我也不求下海,也不想成名。能会几出在票房混混,分俩车钱,拿个黑杵儿就行!我小时候跟我爸爸学了几段,您不还说过我有本钱吗?”

胡大头看出这那五是不会安分守己一本老实地谋生活了,便不再进言。

云奶奶见那五半夜没回来,急得整宿没睡,一早起就给菩萨上香,祷告许愿,求佛爷保佑少爷别出差错,让她死后难见老太爷。看到那五这么个打扮回来了,城不城乡不乡,粗布裤褂又大又肥,脚下却一双锃亮的新皮鞋,实在哭不得笑不得。及至听说他遇了险,又哆哆嗦嗦地劝告,求那五安生在家,再也别去惹祸。她拿衣裳给那五换过。把武存忠的衣裳洗干净,压板正,又不声不响放了两块钱在那衣裳口袋内,等武存忠来取。过了两天,胡大头来了,说是来东城票房说戏,顺便把衣裳给武老头带回去。

云奶奶说:“又劳动您了不是,好歹赏个脸,吃了饭再走,要不我心里不落忍。”

胡大头在府里原是见过这位姨奶奶的,也就不客气。喝茶的工夫,那五又提学戏的事,大头哼哼哈哈,不说准话。过一会儿那五出去买菜去了,云奶奶就问:“刚才怎么个话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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