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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烟壶(12)

聂小轩说:“九爷有言在先,订钱是不许退的,要么交他做好的活儿,要么要我这两只手!”

柳娘这才知道他为什么拿斧子!

聂小轩说:“我恨这两只手啊,它们操劳一生,没给我带来饱暖,可几次三番给我招祸。去年不是因为那套壶画得好我能进监牢吗?我跟你们说,九爷放我回来的那天,就跟我来了个下马威,问我这手卖不卖,要不卖手就连人一块卖给他。我那一夜几次想发狠把手剁下来扔给他。可我不死心哪,我怕这手一剁,‘古月轩’这门绝技就断了种了,我没法见祖先。今天我看见世保做出来的活我放心了。可又想,咱们的手要非画这个不可,还不如这手断了呢!”

柳娘跑过去抓住他爹的手,捂在怀里说:“爹,您别吓唬我。爹,您气懵了。”

乌世保说:“您别想这么心窄呀!九爷爱混闹,这九城谁不知道?怎么跟他较真儿呢!明儿个您把定钱拿去,再带上我跟师妹做的这套‘四君子壶’,好好求求,要烧,咱给他烧这个,不烧咱退银子。杀人不过头点地,没有过不去的河!”

两人劝到四更天,聂小轩答应去求求试试。柳娘把斧子拿到她自己屋里锁进箱,又打水让老爷子洗了脸,劝他睡下去。

柳娘和乌世保没睡,他们合计到天亮,因为不知九爷能否答应改画,终究没合计出个妥当办法来。

十七

聂小轩只打了个盹就起身了。洗漱完毕,草草吃了几口点心,数足银两,包好画稿,带上“四君子壶”就奔九爷小府里来。

九爷这几天一顺百顺。太后从废了大阿哥之后,跟洋务派透着近乎,看着九爷也顺眼了。不知怎么一高兴,传旨下来,赏了九爷个头品顶戴。于是庆功的、贺喜的几天来挤掉门上几层油漆。九爷头两天还有兴致,到第三天头上就传下话来,除紧急公务一律免见。

这天徐焕章也来了,递进帖子去,半天没见回话,便坐在外客房里发躁。忽然看见管家领着一个人来在垂花门外站住,小声谈论什么。徐焕章待得无聊,就把身子影到窗边,装作看那里摆的一盆菊花盆景,偷听他们说话。自从他正式到巡警衙门当差,他觉着自己有这么份义务,多打听点别人的秘密。

其实管家是在埋怨聂小轩。聂小轩手头不死,人也谦恭,管家对这种人还有点“身在公门好修行”的心意,并不想难为他。

管家说:“九爷这两天正乏,你现在来回事不是找不顺气吗?”

聂小轩说:“工期太紧,实在不敢拖延,怕误了期更惹九爷生气。”

管家说:“你简短点说,我给你回……”

刚说到这儿,九爷在院里高声问道:“李贵,你在那儿又嘀咕什么呢?”

管家说:“是烧‘古月轩’的聂师傅。”

九爷说:“订钱都给他了,他还啰嗦什么,叫他滚!”

“嗻!”管家瞪了聂小轩一眼,小声说,“我说你找屁刺不是,快请吧!”

九爷在里边又发了话:“我乏了,今天谁都不见,来的客人全替我挡驾吧。”

九爷听到聂小轩的名字,想起徐焕章阴他的事来了,故意给他个苍蝇吃,好叫他以后不敢造次。

徐焕章碰了软钉子,有点恼火。不等管家通知,自己就退了出来。走出大门,看见聂小轩在胡同口蹲着,这气就撞上来了。他并不知道九爷为什么冷落他,他觉着是聂小轩惹九爷发火才把他的事搅了。便冲聂小轩喊了声:“喂,过来。”

聂小轩发愁,九爷根本不见面,退定钱管家不收,下边该怎么办呢?没想到这“喂”的一声是喊他。可徐焕章走过来了,走到跟前,用脚碰碰他说:“我问你话呢!”

聂小轩抬头一看,认出了是那位警官,忙站了起来。

“你上九爷这来干什么?”

“我来说说烧烟壶的事。”

“你烧好了?”

“没有。这个画稿用不得。”

“为什么?”

聂小轩前几句是凭直觉答的,说到这儿他才清醒,打了个顿儿,鼓起勇气说:“我是大清国的子民,不能画那个!”

“混账!”徐焕章暴怒了,上去左右开弓打了聂小轩几个嘴巴。“这画稿是老子订的,你敢挑剔?”

聂小轩豁出去了!喊道:“你不也是大清国人吗?”

“你小子是乱党!”徐焕章狞笑着说,“那天我看见你跟那个反叛密谋来的。怪不得了,不然一个小手艺人,哪来的这个胆子!我现在不跟你理论,你赶紧把活儿烧出来,耽误一个时辰,我要你的脑袋。你那个同党今天就拉去砍头了,看你猖狂几时!”

徐焕章悻悻地走了。聂小轩又气又恨,没头没脑地站起来就走。走出煤市街南口,走不动了。珠市口大街上人山人海,嘈杂喧闹,在鼎沸的人声中听见筛破锣的声音、吹号角的声音。人墙把他挤得动也动不得,他抬脚看看,原来街心正站着一队绿营兵,停了几辆驴车。驴车上站着几个人,五花大绑,背后插了招子。对面一家饭铺的伙计端出几碗酒,站到条凳上,把酒碗送到犯人嘴边。一个体格魁梧的犯人一口气饮完,声嘶力竭地喊道:“丫头养的们,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看客中间轰的一声叫起好来,可那人像一摊泥一样地瘫下去了。聂小轩听这人口音耳熟,但已看不见他的脸面。往那高耸起来的招子上看了眼,见到硃笔勾处,是个大写的“鲍”字,心中就一激灵。这时另一辆车上,一个瘦高个、八字胡的人也把酒饮光了。聂小轩认出来,正是在天桥发议论的那个人。那人微微含笑,大声说:“各位父老兄弟,各位炎黄子孙,我没偷,我没抢,我就是反对他们卖国呀!他们把我们中国一块块切着卖了!洋鬼子杀我们人,抢我们钱,在我们祖宗坟上拉屎。连圆明园都烧了,就不许我们说一句吗?老少爷们,救救大清国吧,救救……”

喧闹的人声低了下来,变作了嘁嘁喳喳低语。前后囚车的犯人蠕动了一阵,喊出各样粗鲁的叫骂。一个小军官朝赶车的人摆摆手,队伍、驴车、看客像河水一样朝西,往菜市口流去了。

聂小轩清醒了过来。心想:我这是往哪走?回家?我回家干什么去?要办的事没办成我回去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他掉回头,又朝北走。快到云居寺的时候,几个人拥着一辆四尺长辕车,绿呢车围、大红拖泥。前有顶马,后有跟役,车伕在下边牵着辕马疾走而来。聂小轩认得是九爷的车。先躲在道边,车快走近时,他一闪身冲到马前跪了下来,高喊了声:“九爷,开恩吧!”

车伕把车勒住了。九爷以为是有人拦车喊冤,探出头来。见是聂小轩,反笑了:“你小子又出什么幺蛾子?站起来说。”聂小轩磕了一个头,站在一边,把三百两银子放在那画稿上,两手举过顶说:“小的实在画不了这样的画,定钱画稿我不敢收了,爷开恩收回吧?”

九爷刚喝了点酒,又接到帖子请他上广和茶园去听谭叫天,心里正高兴。他弄不懂聂小轩是怎么档子事。见聂小轩满脸通红,汗涔涔、喘吁吁,便笑道:“猴崽子,喝了酒上九爷这儿耍酒疯来了。也就是我,换别的爷台不掌你的嘴?回去干活去吧!我早说了,烧不出八国联军图样的烟壶,把你的手送来。我不收订钱!”说完朝车伕摆了下手,放下车帘,又爽快地笑了两声。那车伕往空中甩了个响鞭,车子走动两步便跑起来了。

聂小轩愣了片刻,一跺脚,追了上去。喊道:“罢,我就给您手!”随从冷不防他又冲了上来,连忙去拦,聂小轩一个踉跄跌到马后车前,把手伸到车轮的前边……

九爷没听见聂小轩喊什么,只觉着那车咯登一声,一歪一晃,险些把他头撞了。车伕猛叫一声“唷——”,把车又刹住了。外边立刻传来一阵喧哗。

九爷没有再掀车帘,只问了声:“又怎么了?”

车帘拉开一条缝,管家探进头来,脸色煞白,嘴唇发抖,说:“聂小轩的手叫车轧折了。”

“嗯?”九爷又笑了,“这小子还真犟!有他的!快送到接骨苏家去接上。肃王还等着他那手烧烟壶呢!”

聂小轩的心思管家懂,他暗地对这个小工匠有点佩服。就说:“九爷,聂小轩要是从今后再不能烧‘古月轩’,您那套十八拍的壶可就举世无双了!”

九爷想了一下,赞许地连连点头,小声说:“那就索性趁他昏着把手给他剁下来,报告王爷说他酒醉失足,被车轧断手,烟壶烧不成了。”

“嗻!”

“三百两定钱不要了。赏给他养伤!”

“嗻!”

管家一声吩咐,车马又走动了。

后话

管家把聂小轩送到伤科医生处诊治。见腕骨已碎,不能修复。他便没照九爷的吩咐把这右手剁下来。命医生上药包扎,开了内服的药方,雇辆车把聂小轩送回家里。三百两银子他如数给了柳娘,不仅没拿回扣,连诊治费他都由账房里支了。临走嘱咐说:“你们趁早搬家,另寻出路。这事肃王和徐焕章知道后不能善罢干休,那时我可就护不住你们了。”

乌世保也估计与九爷毁约不是易事,但没料到是这样个结局。他望着聂小轩那血淋淋的衣袖和没有血色、微闭双眼的面容,惊呆了。吓傻了。从屋里走到院子,从院子又回到屋里。想做什么又不知该做什么。想说话又找不到话可说。柳娘虽也慌乱了一阵,却马上把自己镇静了下来。她既没安慰父亲,也没理睬乌世保那丧魂失魄的样子,说了句:“你照顾点家里。”便径自推门走了。这一走,直到灯晚才回来。回来时,手里提着两个大红包袱。这时聂小轩已经由乌世保伺候着喝过粥,服了药。疼痛稍减,精神略增。小声地继续地对乌世保述说他和九爷交涉的经过。见柳娘进门,两人都奇怪地问:“哪儿去了?这是拿的什么?”

柳娘把一个包袱扔给乌世保,对他说:“你现在就走,寿明大爷在崇文门悦来客栈候着你。明天换上衣裳,再由寿明陪着坐车回来。”乌世保听了莫名其妙,想仔细问问,又见她不是气色。刚一迟疑,柳娘就推他说:“快走啊,什么时候了,还容你装傻卖呆?你走了我还有活要干呢!”

乌世保稀里糊涂挟着包袱走出了门。柳娘这才对聂小轩说:“爹,不管您心里什么滋味,今天得听我的。多吃点,吃好点。好好养养神,明天一早咱们上路。”

聂小轩问:“上哪儿去?”

柳娘说:“奔三河县,投奔世保的奶妈去。孩子不还在那儿吗?”

聂小轩用那只好手,指指包袱问:“这是怎么回事?”

柳娘说:“我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乌世保同行同止算怎么回事?到了三河我算哪门亲呢?明天先拜天地,随后再上车。”

聂小轩说:“拜天地?上车?这么两件大事儿你自己就办了?”

柳娘说:“您病着,那一位比棒槌多两耳朵,我不自己办谁办?”

聂小轩说:“这一宿工夫也筹备不及呀!”

柳娘说:“衣裳我买了。神码香烛我请了。我找了寿明连当傧相带作媒证,车子也雇好。能带的东西带着,不能带的交给寿明,以后由他变卖,把银子捎给咱。这个人靠得住。”

聂小轩除了服从,没话可说。柳娘一夜工夫把行李收拾妥当。把神码供到她母亲画像的上方,摆了香炉蜡扦。第二天一早,寿明陪着装扮一新的乌世保乘一辆马车,领着两辆骡车来到了聂家。寿明主持婚礼。两人拜了天地。又向聂小轩和柳娘母亲的画像磕了头。最后谢过寿明,便把聂小轩扶上一辆车,新婚夫妻合坐一辆车。另一辆车拉上行李什物,出广渠门奔三河县去了。

从此以后,乌世保改名乌长安,以画内画壶为生。两口子为了保存“古月轩”这门工艺,每年还烧它三窑两窑。但既不署名,也不谋利。底印全打上“乾隆年造”。再也不烧过去没有过的新花样。内行人都知道,“古月轩”有光绪年号的绝少。所以过了四十余年,当北京市面上忽然又出现了一件光绪年造的“古月轩”制品时,就成了奇闻。并由此又引出一段公案。此事笔者虽有兴趣,亦欲调查,有无收获,殊难预料。故不敢贸然许愿说《烟壶》还要写出续篇来。

1983.10.30.连日发烧中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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