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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别了,濑户内海!(7)

过了好长时间,听到老宋在叫他,虎子把头才从千代子脸边抬起来,老宋在远处招手说:

“两个冤家!有什么要紧话可快说呀,解除警报了!”

千代子问:“什么?”

虎子说:“警报解除了。”

千代子整理一下头发,沉着地说:“明天我值夜班,半夜时你到伙房外边那个防空洞里去,我等着你!”

竹山市的景色是怡人的。

这里只有一条短短的小街,和小街平行着哗啦哗啦响的溪流,小街入口处是一间石头砌的小房子,装着一架木头制的大水车,水车没人看守,径自转个不停。不知是用它舂米还是浇田。街上有一家挂着半截布帘的旅店。陆虎子看过一部电影,是讲日本邮政历史的,里边一队队用背架背着邮件的脚伕,在武士们保护下跋山涉水,住的就是这样的旅店。旁边一家挂着朝鲜文招牌的食堂,当门放着白木桌子,桌上放了十几盘煮熟的白薯。街对面一家酒馆挨着一家药店,酒馆还没开门,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鲜丽的和服,在门口一边唱着一边扔包儿,两只手熟练地扔着三个彩色绸包。药店已经开门了,门外地上支着一个双面看板:一边画了个闭着眼的女人头,写着“桃梦”二字;另一边则是专治淋病良药,那“假名”读出来是“五淋拿根”。橱窗里却摆着一只巨大的甲鱼壳,也许是乌龟壳。那意思大概是做完“桃梦”注射“五淋拿根”,人就会像乌龟那样长寿了。

旅店的主人和两名浓妆艳抹的妇女,早就在门外迎接着。山崎和千代子进了旅店,过了会儿一个十七八岁、比虎子略大些的学徒出来说:“山崎先生叫张巨和宋玉珂进去。”

这旅店掀帘进去是个土间,穿过土间,一个小小院落,周围一圈都是木头走廊,一溜拉门。门打开就是铺着榻榻米的客房。张巨心想,如果客人住满,所有拉门都打开,早晨起来向四面一看是摆得一圈整整齐齐的脑袋,一定挺吓人。

现在只有北面拉门敞开着,摆了两张饭桌,店主和山崎分宾主而坐。两位妇女分坐在二人肩下,墙边放着三味弦。店主吩咐,两个女人各自捧了一杯酒递给张巨和宋玉珂。山崎大模大样地说:“我们斫的竹园,就是这位老板的,他敬你们酒,你们就喝吧。”

张巨和宋玉珂喝完酒,山崎就交代,由一个学徒把他们带上山去,千代子随他们去做饭,他还有些事务和老板办理,就不上去了,要两人多操心,带好大家。

张宋二人出来时,人们已经散开,有人在药店窗前看那乌龟壳,有人蹲在河边研究那水车的构造与中国水车有什么不一样,更多的人挤在朝鲜饭铺门口买煮白薯,一个朝鲜妇女收钱,一个朝鲜妇女递货,屋内站着个穿旧军装的男人头发很长,满眼血丝,阴沉沉地望着这些人,冷冷地问:“是从椿岗来的吗?带队的日本人是谁?”有多嘴的就说:“是的,舍长山崎带队来的……”别人就拉他一把,小声说:“别跟他闲磕牙,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张巨看了一眼,对宋玉珂说:“这人我在椿岗见过,我替山崎送大米给朝鲜女人那天,碰见他在那附近转。”张巨多了一点心,还以为他是贼呢!说完,吹一声哨子,人们很快就集合起来了。他把山崎的话交代清楚:“既是叫我跟老宋带队,哥们儿就多捧场,把斫竹子任务完成就算上上大吉。没人监视,咱们乐得自在,可互相管着点,别出事。”

千代子和那学徒抬来一个平底锅。张巨吩咐人去把锅接过来。千代子连说:“谢谢!”学徒却一声不响,他不过十八九岁,比虎子大些。可瘦瘦巴巴,满脸病态。不等人们把锅和工具收拾好,他就催着说:“出发,慢了老板要骂的。”

出了小镇,一侧是稻田,一侧就是山道。小学徒领着大家从一座木桥上跨过小溪。顺着小溪,沿山脚走了一程,就拐上山道爬山了。

山里静悄悄的,只有各色鸟儿,这里一声,那里一声,又似应答,又像独鸣。放眼望去,上下左右,一片翠绿,满是竹林。只沿山道有些开着红色花朵的紫薇,和含苞欲放的“椿”,是日本的“椿”,叶子和花都有点像山茶,不是中国捋下叶来可以腌咸菜的那一种。

转过山腰,看见海了,波平如镜,风和日暖。侧面山腰,有一栋白木黑瓦的住家,纸扉拉开,一位穿红花和服的少妇跪坐在席子上对镜梳头。一只矮脚方头的小狗叫了两声,又懒懒地趴到竹荫下去了。这么幽静、这么清闲,仿佛战争和轰炸都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事。

他们走到临海一面半山坡上。这里也有一户人家,房屋陈旧了,倒也整洁。小学徒招呼一声,一位六十上下的大娘就迎了出来,嘴里连说:“来了吗,欢迎!”一边向全队人一一鞠躬。大家答着礼,到庭院中休息下来。学徒说这是村上大娘,老大爷打鱼去了,中午回来。讲好了,那鱼就卖给大家做菜。请再派一位帮厨的和千代子小姐留下做饭。他领大家上山斫竹。斫好竹扛到这里,明天会社派船来装运。

这时村上大娘捧出了两串柿干,行着礼说:“山村人家,没什么招待的,吃一点柿干吧!听说中国也有柿子,也晾柿干吗?”宋玉珂感谢着把柿干接过来,分给大家。问谁带着钱,先借出来给大娘。问了半天没人答言,张巨说:“不如把咱们带的米给老太太一饭盒。一锅饭里每人都少一口,没什么可争执的。”宋玉珂把自己带的米给了大娘。大娘再三推让才收下,又一再感谢。大家一边吃柿干一边告诉她,中国把柿子压成饼保存,不是整个儿地挂在绳上晾干。大娘又拿出一把熟白薯干给大家吃。大家说中国都把生白薯切成片晾干,不晾熟的。大娘说:“真有趣,什么都不一样。”宋玉珂说:“我们那里老大娘也很慈祥,这一点跟您一样!”老太太拍着手笑起来了,说:“你真会说话,原来听说来一些中国人斫竹子,我有点害怕呢!中国人什么样啊?男人头上是有个小辫子吧!”大家也笑了。她说她在一本图画书上看见的,四个人抬着一个轿子,抬轿的仆役和坐轿的老爷头上都有辫子。

千代子的手上有魔法,经她抚摸后,虎子伤处虽然还疼,可是轻快多了,爬山他也没掉队。和千代子紧贴过的那半边身体血液流通得比另一边舒畅痛快。被她脸上泪水沾得凉酥酥的感觉像是一直印在那里了。听说要留个人帮厨,他就想留下来,可不好意思跟宋玉珂说,他向千代子使眼色,要她向宋玉珂去讲。千代子扭了一下身子,把手指跷起来,悄悄指指虎子,虎子摇头,千代子撒娇地把嘴噘了起来。

宋玉珂早已看在眼里了,把眉头皱起个圪垯。他决心不把虎子留下,免得惹出祸事,就去找张巨商量:“你看把谁留下给千代子帮忙?”

张巨说:“这还用商量?”扯起嗓子喊道,“陆虎子,你留下帮厨!”

宋玉珂想阻挡已来不及,忙说:“留他合适吗?”

张巨说:“山崎揍的那几下子不轻,叫他干点零碎活养养吧。”

宋玉珂不能说出他知道的情况,又不放心,沉吟着还想找点理由。张巨说:“你怕什么?还怕这一对童男童女配对儿呀!管那个呢!搞他们娘儿们也算爱国!”

这时陆虎子已经拿起一根竹杠和铁水桶,和千代子两人要去溪边抬水了。千代子说:“请各位把带的米倒在这口大锅里。”宋玉珂把虎子拉在一边,脸上一点笑容也不挂,警告说:“你要老老实实!”

“嗯!”

“望乡台上唱莲花落,你们俩都是不知死的鬼!”

千代子虽听不懂说的什么,却直觉地猜到了大概意思,咬着嘴唇,低下头,偷着抬眼看宋玉珂的面色。宋玉珂转脸看见她,却作了个极亲切的笑容,小声说:“你多关照他吧!”千代子点点头。

两个人一个提水桶,一个扛着竹杠,一声不响往有流水声的山沟走。下了一段坡,身后被竹林挡住了,千代子回头看着虎子,吐了下舌头,两个就格格格格地笑起来。两人谁也不说什么,拉起手连走带跳,不时地互相看一眼,就又格格格格无忧无虑地笑。遇到小沟小坎,千代子故意地缩起肩膀,迟疑不前,要虎子拉着她扶着她。碰上处独木桥,她又不让虎子冒险了,非要自己走过才叫虎子过。不一会儿来到溪边,水又清又凉,在石头空里绕来绕去。放下竹杠和水桶,两人先手捧着水喝了几口,千代子说:“我出汗了,要洗一洗。”

“你洗吧。”

“你站到小树那儿去。”

虎子听从命令退到了小树下边。

“向后转,不许回头。不,还要用手把眼睛蒙上。”

虎子惟命是从,既不回头也不把手岔开个缝。他真想回头,真想看一眼。他听到背后攉弄水的声音,心也随着那水声跳动,他并不是要看看千代子身体,满足某一种欲望,他还没到那个年龄,还没感到那种诱惑,他好奇,他想看看她为什么不让自己回头,她在调什么皮?可是他把这心气儿压住了,他不愿意对千代子失信,因为她敬重他,信赖他。

不知什么时候搅水的声音停了,他还在猜想她在干什么,刷的一声一股凉水顺他脖子流到了背上,他打个冷战转回身来,千代子手捏着毛巾马上要跑,他一下抓住了她的手,她格格笑着弯下身去,向他求饶:“我叫你哥哥行不行?”“不行。”他握着她的腕子,另一只手伸到她头上,把她头发扑拉乱了。千代子“噢、噢……”笑得接不上气来,一股暖洋洋、带点牛奶味的气息从她的头发里、脖子上散发出来。他不自觉地深深嗅着,浑身的血都热起来了,他低下头去忍不住要亲一下那散出这么诱人的香味的头发和脖子,可刚刚一触到那软软的头发,又立刻把腰直了起来,脸臊得直冒火。他发现自己在干坏事,干下流事,他想起老宋的警告,还想起老家关帝庙上一副对联。那对联是他们老师写的,对他们讲解过那词意:“忠臣孝子皇天保佑,邪男淫女看我大刀!”小小年纪要做邪男淫女吗?

千代子已经感到他的呼吸喷在脖子上,嘴唇触到头发了,用一只手捂上脸,遮住了恐惧和羞涩,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失望地抬起头来,看到他在出神。

“你怎么了?”

“我们不是在做坏事吧?”

“什么!你!”千代子打了他一拳,像埋怨又像赌气念叨了些什么,又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腿。他“哎哟”一声。

“你疼了吗?真对不起!”她跪在地上,双手抱住他的腿,把脸贴在她刚刚捏过的地方。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了,手拉手去打水,打水之前千代子叫虎子也洗个澡,虎子只把上衣脱下,洗了头脸,千代子用毛巾蘸上水轻轻给他擦洗红肿并带有青伤的背。千代子淘米的时候,虎子按老大娘的指点在门外挖了个灶坑,坐上锅,把老大娘送来的干树枝、木片点燃了。

米淘好,他们俩并排坐在灶坑前烧火。虎子添柴,千代子抱着腿坐在一边哼着歌,那是四国地方一个小调,嘹亮开朗,不是那种缠绵悱恻尾音拖得很长的调子。

虎子看着她,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试探地说:“千代子,我们俩是好朋友吗?”

“当然是,惟一的,最好的。”

“你相信我的话吗?”

“相信。”

“我想告诉你件事,除去你妈妈不要对人讲。”

“神仙作证。”

他把嘴靠近她的耳朵,有点紧张,可是一字一字地说:“别信人们胡说,你哥哥是个好人。”

千代子一下抓住了他的手,紧张得手直发抖。

“你知道些什么?”

“在中国的皇军,都像山崎那样坏,杀人放火、强奸妇女!可也有些日本人反对他们,对中国人好,是中国人的兄弟,这样的人我亲眼见过。他们就叫反战同盟!”

“可那是叛国,对天皇不忠,给日本带来耻辱。”

“不,千代子,不是这样,烧杀抢掠的日本军队才是日本人的耻辱呢!比如说,一个人打我,一个人保护我,你喜欢谁,就算这人不是你的哥哥!”

“别说了,别说了。”千代子困惑地发了一会儿呆,“他给家里带来多大不幸啊!我就因为受不了老师和同学的白眼才退学出来找活干的,谁也瞧不起我们。”

“千代子……”

“这些事我弄不明白。我们不管他,我做我的日本人,你做你的中国人,可是咱们俩好,永远好。”千代子撒娇地把头靠在虎子肩上,虎子可怜她,心疼她,想尽快让她明白她哥哥的行为是好的,是正当的,可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来想先安慰她一下。

“嘘。”千代子像只小鹿似的伸长脖子仔细听了一会儿。

听到了脚步声,跑步来的,咔咔咔咔,不是一个人。千代子离开他,要站起来。

虎子不放她的手,似叮嘱又似询问:“明天晚上?防空洞?”

千代子点点头,又捏了一下他的手。

跑步的人上来了,一二十人,带着枪,是警察。

十一

华工们被囚在铁丝网与工厂围墙之间将近两年,一下子来到大自然里,背后又没有监视的人,真像出了笼的鸟,他们在草地上打滚,翻筋斗,比倒立行走。站在蓝天白云之下,向着一片锦缎般平滑光亮的濑户内海放声大喊:“,我是中国人!”

“,我活着哪!”

领路来的小学徒也很高兴,他没想到这批中国人尽管胡子拉碴,头发很长,衣服破烂,可是兴致很好,脾气和善。一会儿的工夫他交了两个朋友,学了好几句中国话。

“我是日本人。你是中国人。我们是朋友。”

最使他高兴的是,人们很尊重他意见。他叫斫哪根竹他们就斫哪根,他不叫斫的,他们不动。长这么大他只听别人指挥,按别人意思办事,挨别人打骂。在家是爸爸、哥哥;进学校是老师、高年生;当学徒是老板、师傅。这次碰到和他平等相处,甚至称呼他“野川君”的人了。他对这些人也格外和气些,看看进度很快,他就劝大家:“请休息一会吧,时间还多呢!老头的渔船十二点才能回来,我们午后二点能吃饭就不错。”

想到要吃到鲜鱼,估计数量还会不少。大家也高兴,为此人们后悔留下了陆虎子:“那两个小东西能做出什么味来呀,该留王海!”王海在天津瑞蚨祥学徒时上过灶,自己说甚至会做“全家福”。

嘻嘻哈哈地笑着,劈劈啪啪地斫着,突然叭勾一声,身边一声枪响,人们嘴也停了,手也停了,互相望着满脸惊恐。

“把工具放下!”一个粗哑的嗓子喊道,“举起手来!到空地上集合!”

四面都冒出来了端枪的警察。用枪对着人们,叫他们把斫刀、手锯就地扔下,举着手往外走!

“慢一点,拉开距离!”

警察凑近来,形成两排,一个警察把枪背起,从最前面人开始,挨个儿搜身。小镜子,吃饭的竹匙,手表或指南针……全搜出来扔在了一边,然后叫他们成一列横队排好。警官模样的人问道:“谁是班长?”

宋玉珂和张巨走了出来。警官摆手,让张巨退下去,只留下宋玉珂:“一共来了多少人?”

“报告,总共二十七人,一人留在农家做饭,现有二十六名!报数!”

“一二三四……”

“做饭的不是两个人吗?”

“另一位是日本工员,不应当由我报告。”

“那一个呢?”警官指指站在队伍外边的小学徒。

“这位先生是旅馆的人员,给我们领路来的。”

“好,你把每个人的姓名写给我!”

一个警察送过来一支钢笔一张纸,用枪指着宋玉珂,叫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写名单。宋玉珂说:“请允许叫他们每人报一下名,他们报一个我记一个。不然我也背不准。”

“可以。”

警官高傲,冷漠,蔑视这些华工。但他公事公办、并不像山崎那样乱骂乱喊。在宋玉珂写名单的时间,他把学徒叫到一边问他,说:“你领他们来的吗?”

“是的,警官先生。”

“几点钟出发的?”

“早晨七点。”

“从那时一直没离开他们吗?”

“没有,一分钟也没有。”

“他们有没有人离开过队伍?”

“只有一个人。”

“谁?”

“做饭的那个小孩,他离开队伍去做饭了!”

“糊涂蛋!私自离开队伍的,不知去向的!”

“没有,全在这儿了。他们能上哪儿去呀?”

宋玉珂写好名单,警官一个个点名对了下号,就命令出发,宣布:“不许说话,不许离队,违者开枪无赦。”

警察问:“那些工具呢?”

警官说:“留一个人看守,另外派人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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