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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父母大人(1)

父亲被宣布离休那天,正是共和国的将士们授衔之日。

父亲离休前是本城守备区的司令,早在父亲离休前,守备区已被宣布撤消了,大批将士们转业回到了地方。那些日子,父亲度日如年,昔日热闹的营区一下子冷清下来,父亲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操场上,一时间显得人只影单。蝉们躲在远处的树后,凄凉而又热闹地鸣唱着,一个小男孩站在树影下,喊着一二一的口令,模拟警军人操练着自己。父亲痴痴地望着那光头小男孩,父亲恍惚地记起,以前操练将士们的时候,就是这个光头男孩躲在树下偷偷地学着军人们操练。此时,父亲看着光头男孩眼睛潮湿了。

父亲抬起头,看到了头顶那方天空,昔日的天空在父亲眼里无比辉煌,而此时的天空在父亲的心中空空荡荡。父亲在心里喟叹一声,三两滴清泪终于流下面颊。父亲那时已经预感到,以后自己将不再是守备区的司令了。

父亲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在全军将士们被宣布授衔那天,父亲离休了。也就是说父亲被结束了戎马生涯,早在这之前。父亲已明白了一条真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脱下军装,过平常百姓的日子那是迟早的事,父亲虽然有这种心理准备,但他仍然觉得离休来得太突然了。父亲很惶惑,父亲很不安。

不管怎么说,父亲说离就让人家给离了,离得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其实父亲是很想戴一次少将军衔的。如果父亲不离,父亲授个少将当不成问题。父亲被离,在他苍茫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片乌云。父亲的日子黑了,父亲辉煌的梦想完蛋了。

父亲不知道离休的日子将怎么打发,更不知道不当司令的生活将怎么过。父亲在心里悲哀地喊了一声:我老石完蛋操了!

父亲当兵的时候还不满十三岁。按他自己的话说:那时还没有枪高。父亲当兵的初衷异常简单而又明朗,那就是当兵可以吃饱肚子。

父亲当兵那个季节是个冬天。在这个季节里父亲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饥饿感像老鼠一样在他的五脏六腑里乱窜乱跳。其实父亲本不应该这么饿的,那时父亲家是有一亩二分地的,一年到头打下的粮食,虽不够一家人填饱肚子,糠菜半年粮的日子也还过得下去。但爷爷奶奶这对夫妻却是两个赌徒,在这大雪封路漫漫无边的冬季里,爷爷奶奶已赌红了眼睛,他们不仅在本村里赌,而且还要跋山涉雪到遥远的外村去赌。他们的肩上各扛着半口袋粮食,那是他们的赌金。这样赌来赌去,家里便四壁皆空了。

在那个漫长的冬季里,父亲一家只能喝西北风了。爷爷奶奶双双筋在炕上,他们盘算着用什么当赌金再去赌一次,赌博已占据了他们整个身心。冰凉的火炕已一连几天没有点燃人间的烟火了,他们感受到了寒冷,于是他们就瑟缩着身体偎在陈年旧絮做的棉被里,他们一时为找不到合适的赌金而长吁短叹。饥饿同时折磨着夫妻二人,他们不时地感受到因饥饿而产生的眼冒金星的幻觉。押赌的心理在这幻觉里疯长,奶奶终于说:他爸,不行咱就去陈二家借二斗米。爷爷半晌没有说话,陈二是什么东西在他心里一清二楚。陈二不仅是赌徒,且又是个老光棍,见到女人口水都能流出一碗。前两天在一次赌博中,爷爷曾输给过陈二两斗米。陈二曾厚颜无耻地说:不给米也行呀,让弟妹陪我一宿。爷爷当时就翻脸了,挥起一只空碗砸在陈二的脑门上。陈二的脑门立时青紫一块。爷爷心里同时也清楚,为赌博去借米,好人家是不会借的,也只能去找陈二了。爷爷咬了咬牙,终于点了点头。

于是夫妻俩便齐心协力地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父亲。他们知道,父亲一大早就外出讨饭去了。他们不敢奢求儿子能讨回一座金山银山来,他们盼望的是儿子讨回一碗半碗的米来,到那时他们要做半锅热热的粥喝下去,好有力气去支撑他们走上漫漫的赌博之路。

父亲在寒冷的天气里并没有讨到什么,他拿着一只空碗,趿拉着一双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棉鞋,艰难地走在这寒冷的雪季里。那时父亲早已是饥肠辘辘,父亲就想:谁要是给一口吃的,就喊他一声爹,不,叫他祖宗也行。父亲吸溜着鼻子,手托空碗,蹒跚地走在雪地里,当时他在心里绝望地想:我要饿死了。

就在这时,父亲碰到了一支过路的队伍。队伍休息在村外的一片林地里,一群人围了一口大锅,锅里冒着热气,随着热气锅里蒸腾出一阵又一阵米香。父亲闻到米香,便在心里喊了一声:天呐,我的祖宗。

父亲不敢靠近,他便手托了空碗站在一棵落满积雪的树下,遥望着那口飘着米香的大锅。

锅里的米终于熟了,于是围坐在大锅周围的兵们一个个走近那口大锅,由一个脸上长满胡子的老兵把他们的空碗盛满热气腾腾的米粥。接着那些兵们手托粥碗,有声有色地吸溜着碗里的粥,那声音在父亲的耳朵里不啻于山呼海啸,那口粥锅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深深地吸引着父亲。父亲在心里喊了一声:天呐!他便梦游似的向那口粥锅走去。那时,父亲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要喝粥,我要吃饭。他终于来到了锅旁,他的腿一弯便给满脸长满胡子的兵跪下了,跪下之后他喊了一声:爹,祖宗!

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喝到了一碗粥。不多一会儿,吃饭的部队就出发了,他们背起那口大锅,踩着没膝的积雪“吱吱嘎嘎”地向远方走去。父亲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要喝粥,我要喝粥……远去的队伍无疑是有粥喝的,父亲慌慌张张地舔净了碗里最后一滴米粥,歪扭着身子,踩着那队人马留下的脚印,向前追去。

那一年冬天,父亲还差三个月零两天满十三岁

父亲从此便和部队结下了不解之缘。

从此以后,父亲参加了著名的三大战役。

三大战役连连告捷,这是在以后和平日子里,父亲所津津乐道的。

十三岁参军的父亲,从此过上了能吃饱饭的日子。其实在战争岁月中,父亲也曾有吃不上饭或吃不饱饭的时候,但那是少数。因此,父亲已经心满意足了。于是父亲就很踏实地一口气当了四十多年的兵,这大半辈子都献给了戎马生涯。父亲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从没有过半点的悔意,如果说当初父亲是为吃饱饭而走进部队,那么在以后的生活中,父亲的觉悟和使命感已远远超过了这种范围。

父亲曾参加过无数次战斗,除著名的三大战役之外,父亲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包括并不十分著名的珍宝岛自卫还击战。在众多的战役中,父亲大难不死,这就注定了必有后福这句话。在战斗中,排、连、营、团……父亲是一步步走过来的。他每晋升一级都付出了血的代价,他身上三十八处的伤疤可以做证。最后在和平生活中,他的职务达到了他一生的顶峰:守备区司令。在中国部队的建制里,能叫上司令的也不是一般人物了。

父亲终于是个官了。父亲是个官的优越感,在母亲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母亲是父亲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认识的,确切地说,父亲是在淮海战役认识的母亲。那个年代战火纷飞,兵荒马乱,首先受到劫难的自然是老百姓。那时淮海战役已接近尾声,蒋家王朝眼见着江河日下,蒋家的军队穷途末路,见鸡抢鸡,见狗杀狗。一时间闹得鸡犬不宁,百姓不见宁日,逃难的人群遍地皆是。那一年母亲十七岁,裹夹在遭难的人群中仓皇北撤。母亲不是一个人选出来的,刚逃离家乡时,一大家子人,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在这期间,逃难的队伍曾遭到蒋军的空军部队热烈而又疯狂的轰炸。蒋介石的空军错把逃难的百姓当成了共军。因此,在那场劫难中母亲便和家人逃散了。父亲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和家人逃散已有些日月了。母亲仍在盲目地寻找着她失散的亲人,当时母亲也已经三天没有吃到东西了,就在这时候,父亲发现了母亲。母亲正躲在一个破败的小村外的一片小树林里,那时的母亲早已是饥寒交迫无力行走了。时间已近傍晚,母亲原打算在这片小树林里躲过这个难挨的夜晚,如果明天还活着的话,她将继续去寻找失散的亲人。正在这时,父亲的部队来到了这片树林旁,结果父亲就发现了母亲。父亲发现母亲的那一刻,吃惊不小,母亲的眉眼使父亲想到了他的妹妹。父亲是有过妹妹的,妹妹在七岁那一年的冬天,冻死在雪壳子里,妹妹是在寻找赌博的爷爷和奶奶走进雪地里的,当时天黑雪厚,父亲的妹妹掉进了雪壳子里。她死前是挣扎过的,周围的雪地被她那双小手抓挠得面目全非,结果她没能挣扎出来,就那么伸着一双小手一直被冻死。

于是妹妹的形象永远定格在父亲的记忆深处,不论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还是在闲暇时明媚的阳光中,父亲总要想起妹妹。母亲命运的改变完全因为她长得很像父亲的妹妹,父亲发现这一点以后,他长驱直入地向母亲走去。母亲在她十七岁的生涯中没见过多大世面,她本能地对挂枪的人有一种恐惧,她盯着走过来的父亲本能地哆嗦着身子,脸色因而变得苍白毫无血色,母亲这种神色愈加像父亲死去的妹妹,父亲妹妹死时脸色也是这样的苍白。在那一瞬,父亲觉得自己恍似走在梦中。他差一点喊出妹妹的小名——小丫。当他回了一次头,看到本连的战士们正目光复杂地注意他的时候,他才从似梦似幻的感觉中走了出来。于是他张开的嘴里喊出一句:老乡,别怕,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母亲一直居住在敌占区,以前听说过解放军,但对解放军并没有本质上的认识。她听了父亲的话,仍浑身打着哆嗦。

当父亲站在母亲面前时,母亲突然就给父亲跪下了,母亲哆嗦着说:长官,你可怜可怜俺吧,俺都三天没吃东西了。

在母亲的潜意识中,父亲是要对她非礼的。在敌占区和逃难的路上,她曾亲眼见过许多年轻的姐妹被蒋军轮奸、杀戮。她跪在地上想求父亲放过她。

那一刻,父亲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觉得不是母亲在求他,而是妹妹在求他。他恍如听到妹妹在他身旁说:哥,我饿。父亲几乎不假思索地把身上的干粮一古脑地放在了母亲面前。母亲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惊得不知所措,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竟会是真的。母亲太饿了,她来不及多想,便抓起了地上的食物,那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死也要做一个饱死鬼,她想:身遭不测是在所难免了。

父亲一直看着母亲狼吞虎咽,他深知饥饿的滋味,在那一瞬父亲下了决心——我要救她。在母亲狼吞虎咽完父亲所有的食物后,父亲把母亲带到了残破的小村里。在小村里,父亲为母亲找到了一间同样残破的小屋,小屋的主人不知是逃荒去了,还是死了。父亲一直看着母亲走进小屋,那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柔情。父亲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如果妹妹仍活着的话,大概也这么大了。

于是父亲问母亲:老乡,你多大了?

母亲又一次给父亲跪下了,她颤着声答:长官,俺刚十六岁,你就饶了俺吧。母亲又一次误会了,她有意把自己说小一岁,表情也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以此来唤醒父亲的同情心。

要是小丫活着,今年刚好十七。父亲似在自言自语。

母亲忙说:不,长官,俺十六。

父亲叹了口长气,他弯下腰伸手把母亲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问:你叫什么?

母亲说:俺叫菊梗,你饶了俺吧,长官。

父亲从兜里掏出几块银元,那是他一年的军饷,父亲一直没舍得花,他把这几块银元放到母亲的手里。父亲望着母亲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说:听着菊梗,这钱你拿着,以后就呆在这里,哪也不要去,等打完仗我就来接你。

说完这些父亲就走了,走在母亲疑惑种种的一双目光中。

父亲一直牢记着自己的话,母亲也同样牢记着父亲的话。

母亲惊讶自己碰到了天底下的大好人了,不仅给自己吃的,而且还给了自己这么多钱,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而且还口口声声让自己等着的话,母亲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了。待她清醒之后,走出残破的小屋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时,她又一次跪下了,这一次她跪得心甘情愿,地久天长。直到父亲的部队消失在村外的夜色中。

在以后母亲等待父亲的岁月中,她等得坚贞不渝,海枯石烂。她坚信父亲是个好人,她没有理由不等待父亲。

几年以后母亲终于等来了父亲,那时父亲已经是营长了。淮海战役结束不久,共和国便诞生了,蒋介石逃到了台湾,父亲的部队驻扎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里。当时抗美援朝还没有爆发,边远地区剿匪工作仍在继续,总之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在这大好形势里,父亲刻骨铭心地想起了母亲。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他一想起母亲,便联想到了七岁的妹妹,举着一双冻得红肿的小手在雪地里挣扎的情景。当了营长的父亲仍然光棍一条,许多将士在战争年代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找对象,现在全国解放了,在一片国泰民安的气氛中掀起了搞对象的热潮。父亲离开了部队,离开了北方那座城市,千里迢迢地找到了母亲。

母亲嫁给父亲以后一直没有工作,母亲从农村进城以后是很想工作的,但阴差阳错,母亲的想法一直没能实现。母亲嫁给父亲不久,著名的抗美援朝便爆发了,父亲成了志愿军,在一个有风的夜晚跨过了鸭绿江,走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

那一年母亲刚刚二十出头,母亲已怀孕在身,她和参战的家属一样被安排在部队的留守处。母亲一边孕育腹中的孩子,一边牵肠挂肚地思念朝鲜战场上的父亲。她相信父亲会活着回来的,她自从见过父亲第一面之后,便鬼使神差地等待父亲,一等就是几年,直到她又一次看见父亲出现在她面前。那一瞬间,她大叫了一声,差点晕倒过去。事后她想起等待父亲这事有些荒诞,她第一次见到父亲,甚至都不知道父亲的姓名。父亲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坚信父亲就是她的救世主。父亲的形象便灯塔一样地燃在了她的心里,她更相信父亲是个好人。好人会一生平安的,父亲不论走到哪里,最终都会平安地回到她的身边。

母亲在等待父亲平安归来的日月中,生下了敏。母亲本想为父亲生个儿子的,她知道父亲喜欢男孩,父亲的意愿便是她的意愿。没想到第一个孩子却是个女孩,这使得母亲的情绪有些低落,低落的情绪又很快在母亲的心中烟消云散了。她想,只要能生女孩,男孩也一定会有的,只要父亲愿意,她甘愿为父亲生一个排一个连。那时她生活中最大的目的便是一边抚养敏,一边期待父亲平安地从战场上回来。

又是个几年以后,父亲又一次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母亲的面前。父亲平安回来,这在母亲的意料之中。当时父亲已经是团长了,母亲见到父亲的第一句话便是:下一次俺一准给你生个儿子!父亲望望母亲,又看一眼躲在母亲身后偷眼打量着自己的敏,他笑了。

母亲很快便又一次怀孕了,没多久权便出生了。权果然是个儿子,产房里的母亲虚弱地冲父亲苍白地笑笑说:俺说过一准给你生个儿子。母亲从父亲的表情里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失落,母亲便又说:俺还会生的,下一次一准还是个儿子。

父亲看着权,看着母亲,然后闷头吸烟,他考虑的不是男孩、女孩,他考虑着以后的生活。那时父亲已从部队节约开支中察觉到将来会有紧日子过了。

果然,在权不满二岁的那一年,中国当代史中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向多灾多难的人民走来。父亲、母亲、敏、权一家四口人和全国人民一样过起了忍饥挨饿的日子。

起初部队比地方好一些,能定量地向军人及家属发放一些粮油及副食,到最后这些定量的东西也被取消了。定量的补助只对基层官兵,像家属及子女,户口在地方上的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了。母亲没有工作,敏和权正长身体,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围绕着母亲叫苦连天。父亲的日子要比母亲及家里的孩子好过一些,他每日三餐吃食堂,后来三餐也改成两餐了。父亲每天把属于自己那一份饭菜偷偷地带回来,他舍不得吃,母亲也舍不得吃,他们看着敏和权如狼似虎地分吃着父亲的那份饭菜。母亲这时会背过身去擦眼泪,父亲勾着头吸烟,他极力地控制着不去看敏和权,阵阵袭来的饥饿感,使父亲又一次想起了十三岁以前的生活。敏因吃得太急,一口饭噎在了嗓子眼,她的喉咙呕呕作响,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父亲伸出手在敏的背上轻捶了两下,敏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三两滴泪水落在敏的头上。

父亲那时有许多大事需要他操心。全团一千多号人马,在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并不能放松训练。美帝苏修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中国,蒋介石在台湾也趁火打劫,时时刻刻想颠覆大陆。父亲不仅忧国忧民,全团人马因忍饥挨饿军心开始涣散。前几日,有两个新兵因无法忍受饥饿开了小差,准备跑回老家,还没有到火车站便被抓了回来,气得父亲扇了两个逃兵每人一个耳光。那两个兵就给父亲跪下,他们一边哭一边说:求求您了团长,我们饿得实在受不了,让我们走吧。

父亲拍着桌子大吼:混帐,放你们回家就不饿了么?

两个兵又说:要死就让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块吧。那时,饿死人的例子已不足为奇了。

父亲气得团团乱转,两个兵被带走后,父亲找来了后勤处长,他命令后勤处长一定想办法让战士们吃饱。后勤处长神情为难,不是他不想努力,而是实在没有办法。后勤处长还是搓着手走了。

秋天的时侯,后勤处长终于弄来了半卡车白菜,却搭上了一条战士的命。白菜是在一个山沟里买的,后勤处长带着几个战士几乎跑了一天的路,通过后勤处长昔日的战友,战友正当着生产队长。其实山沟里的人民也正在忍受着饥饿,但战友念及战友的情份,以及军民鱼水情,还是动员每户社员都匀出几棵白菜,支援亲人解放军。后勤处长带着卡车拉着白菜连夜往回赶,结果在路上就发生了车祸,车翻到了沟里,车上的一个战士便牺牲了。

白菜拉回那天,全团官兵的心情极为沉重,他们列队站在半卡车白菜旁向战友告别。后勤处长哭肿了眼睛。后来那半卡车白菜就晾晒在食堂门前的空地上,由炊事班长日夜看护。那些日子,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老兵坐在马扎上守望着那些白菜,经日守护使炊事班长困顿异常,他的头一点一点地向胸前垂落着,这时事情就发生了。母亲已经无数次光顾过晾着白菜的空地了,她被那些白菜诱惑得已经魂不守舍了,她心里异常清楚这白菜不能拿,但敏和权因饥饿而发出的哭号声又使她下定决心非拿一棵白菜不可。于是她数次徘徊在晾着白菜的空地上,心里经过反复斗争后,她终于趁炊事班长的头又一次垂荡在胸前时,向白菜伸出了双手。

炊事班长还是看见了母亲怀抱白菜匆匆而去的背影。起初那一瞬他是惊愕和气愤的,但当他发现那是母亲而不是别人时,善良的老班长把一双眼睛死死闭上了,他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不知为谁。

那棵白菜被晚上下班回来的父亲发现了。那已经不是一棵完整的白菜了,确切地说是半棵,另外一半被母亲迫不及待地做成了汤,又被敏和权狼吞虎咽地吃到肚子里。父亲发现那棵白菜后脸就白了,他声色俱厉地问了几遍母亲,母亲被逼无奈,终于从实招来。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便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母亲,也是最后一次打母亲。父亲打完母亲,拿起那半棵白菜便走出了家门,他的身后传来敏和权尖厉的哭声。

父亲把半棵白菜和十元钱交给后勤处长,待后勤处长明白过来之后,孩子似的“哇”地哭出了声,他边哭边说:团长哇,我这个后勤处长没有当好呀——

父亲摘下帽子说:是我这个团长没有当好!

当天晚上全团点名时,父亲宣布给炊事班长警告一次,原因是没有恪尽职守看守好白菜。父亲又在全团官兵面前做了深刻检查,理由是自己没有教育好家属。

白菜事件给母亲带来了极深刻的教训,同时她的自尊心也受到了刻骨铭心的伤害。那次之后,她好长一段时间不再理父亲,她已下定决心,要靠自已的力量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她是这么想的,果然也是这么做的。一大早,她便把敏和权叫起床了,父亲前脚走出家门,她便后脚带着两个孩子上路了。她背着权,领着敏,他们向郊区走去。

秋收已过,田野里空旷无边。母亲拉着敏背着权一直走向空旷的田野。秋收后的田野,早已被无数人翻找过几遍了,一支豆荚,一粒包谷都已很难发现了,但母亲坚信会有收获的。于是她勤奋仔细地在田野里寻找着,落叶下,脚印中,母亲总能寻找到一星半点的颗粒,点点滴滴地把这些颗粒聚在一起,终于有一些收获了。回到家后,这些颗粒成了三个人的口粮,母亲总能把这些粗糙的颗粒加工成很细致的食物,敏和权吃上这些食物便不再哭闹了。父亲端回的饭菜,母亲不再让敏和权动一口,父亲一次次规劝推让都不能得逞,最后无滋无味地还是自己吃了。

父亲这一点被母亲在以后的生活中抓到了把柄,她对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看你当个官,俺娘仨可没借着你的光。

母亲这么说,父亲总是默默。

父亲成为守备区司令以后,不仅时代发生了变化,家里自然也发生了变化。变化最大的当属母亲。

那时的母亲已过了中年,敏和权都大了,日子虽不富裕,但吃喝是不愁了。于是母亲就很有心情地照料父亲,照料这个家。

母亲一生一直是一位家庭妇女,她没工作过一天,这就给她成为一个合格的家庭妇女提供了充足的条件。那时家里还不时兴请保姆,家里一切细枝末节的事便都由母亲一人操持了。母亲吃完早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擦地抹桌子,等家里的陈设都明亮起来后,她便开始梳头换衣服,然后气度不凡地走出家门。看她的样子是像上街买菜,但她又不急于走出营院,从走出家门到走出营院大门的过程中,她尽量使这个过程延长。原因是,在这过程中,她总能碰到许多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大都是一些军官及没有工作的家属们,不熟悉的大都是一些战士。不管熟悉或不熟悉的,他们一律热情又谦恭地和母亲打着招呼,年龄大一些的称母亲为嫂子,年轻的则称阿姨。这时的母亲,表情是晴朗的,神态是慈祥的,她一边应答着一声声问候,一边款款地向前走去。母亲每天出门,买不买菜都无关紧要,但走出家门享受一声声问候是少不了的。她走出大门时,门卫总要向她敬礼,进门的时候自然也一样,在守备区里,母亲和父亲一样著名。母亲往往从外面回来时,手里提几棵葱,或一捆小白菜,其实这些东西可买可不买,但这些东西是母亲每天出一次门的由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母亲开始做饭,母亲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做了一辈子饭。做饭这个差事早就对她失去了吸引力,况且在做饭菜的手艺上她又不思进取。于是一年四季的饭菜大都是一个味道。敏和权就经常反抗,言辞委婉地提一些意见,这时,母亲的态度是明朗的,她说:如不满意就自己做,不爱吃有钱就下馆子去。

敏和权不可能不吃饭,又不可能每日去下馆子,听了母亲的话,表情讪讪的。

父亲就说:你妈做的菜很好,我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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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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