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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角儿

山里红在没成角儿前叫春芍。

春芍在十六岁那一年终于成了角儿。

如果十里香不出那件事,山里红成角儿的梦还不知要做多少年。

结果就在那天晚上,二十岁的十里香出了那件事,十六岁的山里红便成了角儿。

那天晚上,北镇二人转戏班子在谢家大院唱大戏,大戏已经唱了三天了。这是谢家大院的喜庆日子,老当家的谢明东过世了,少当家的谢伯民从奉天赶回谢家屯来为自己的爹发丧。老当家的谢明东已经七十有五了,七十五岁的人过世,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高寿了。高寿人过世,算是白喜。老当家的谢明东晚年得子生下了谢伯民,千顷地一棵苗。谢伯民无论如何也是谢家大院的继承人。老东家去了,少东家出山,这又是一喜。二喜相加,谢家大院的日子就非比寻常了。

少东家在奉天城里已有些年月了。十几岁便去奉天城里读书,读了几年书,识文断句不在话下,后来又鼓励爹,拿出些银两在奉天城内开了两家药房。在少东家没回到谢家屯之前,少东家谢伯民正顺风顺水地在奉天城内经营着药店的生意。谢伯民那年二十有二,可以说正春风得意。

老东家谢明东的过世,在少东家脸上看不出一丝半毫的忧伤。甚至还带着些喜色。少东家谢伯民穿长衫,戴礼帽,吸纸烟,手上的白金戒指明晃晃地照人眼睛。

少东家一进谢家大院,先看了停在院心的那口厚棺材,又让人掀了棺盖看了看爹的脸,爹的脸上也一丝一毫不见痛苦。谢伯民的一颗心就安了,他空空洞洞地冲谢家大院喊:爹呀你走好。儿要送你七天欢乐。

谢伯民空洞地喊完,就冲呆愣在那里的下人喊:还不快去请戏班子。

下人应了一声,便逃也似的去了。

北镇二人转戏班子,是方圆百里有了名气的,少东家要请戏班子,自然是要请最好的戏班子。北镇戏班子有两个名角,男的是牤子,女的就是十里香。先不说男的,就说十里香,今年芳龄二十,身材自然是要啥有啥,脸蛋自然也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最提劲的是那口好嗓子,往台上一站,那婉转之声带着些许的芬芳就能传出二里地去。只要小嘴一张,台下便是人山人海地叫好。

台子搭了,家伙响了。十里香和牛亡子两个角便使出浑身解数,一时间唱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谢家屯的男女老少算是开了眼了,这么有名的角儿,要在谢家大院唱上七天,天爷呀,这比过年还热闹。

不年不节的,少东家请戏班子唱七天大戏,乐坏了谢家屯千口老小,他们放弃了田间地头的活路,黑压压地涌到谢家大院。少东家谢伯民自然也是个戏迷,二人转这种形式深得谢伯民的喜爱,一男一女往台上那么一站,红口白牙地唱古说今,世间的所有荤、雅都唱了出来。少东家谢伯民坐在前排,一张八仙桌摆在面前。二十二岁的少东家,自然是把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二十岁的十里香身上。十里香一个云手,一个转身,暴露出的凹凹凸凸,都能引来少东家的叫好声。坐在台侧拉二胡的班头老拐,每听到少东家的叫好,心里就妥帖几分。他知道,这些出手大方的东家,就是戏班子的衣食父母。让东家高兴了,赏钱自然是少不了。要是哪个地方让东家不高兴了,自然是给戏班子断了后路。

少东家一声声的叫好,像清泉雨露流进了老拐的心里。

戏唱到第三天头上,十里香就出事了。在这之前,人们一丝一毫也没有看出要出事的迹象。十里香唱着唱着“呀”的一声,便晕倒在了台上。一时间,台上台下就全乱了。

老拐分明看见一缕鲜红的血水顺着十里香的裤角流了出来。老拐的脑袋便被雷劈了似的那么一响,老拐的天便塌了。

十里香是被牤子背下的台,当时两人正在唱戏,牤子把一句:“情到深处哥心疼”的唱词唱了一半,十里香便“呀”地一声倒下了。

台下上千口子便乱了,少东家正听在兴头上,没料到一低头的工夫,十里香便昏倒了。台上一乱,台下便也乱了。

跑到后台的老拐一看就啥都明白了,他一面差人去为十里香请医生,一面想着救场的事。他先看见了愣在那里的牤子,便冲牤子吼了句:还愣着干啥,还不快上场!

牤子被眼前的景象击昏了头,他四六不分地说,上啥场,我一个人上啥场?

老拐这时就看见了春芍,十六岁的春芍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她似乎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一辈子了,不知什么时候,春芍的妆已经扮上了,没了办法的老拐抓救命草似的抓住了春芍的胳膊,似哭似怨地道:春芍呀,你上去吧。

春芍就在这时走到了前台,她冲昏头昏脑的丰亡子道了声戏文:我的那个郎呀……只这一声,台下便静了。

清清白白的声音从春芍的一张小嘴里进出,少东家先是痴了一双目光,接着就石破天惊地喊了一声:好!春芍在那一刻就变成了角儿。成了角的春芍就有了自己的艺名——山里红。

八岁进了戏班子的春芍,从进戏班子第一天她就梦想着成个角儿。八年后,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十里香在戏台上小产,出乎所有戏班子人的意料。老拐做梦也不会想到,老实本分的十里香会干出差点毁了戏班子的丑事来。戏班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一旦成了角儿,是不能成婚的,否则角儿就不是角儿。不论是男角儿,还是女角儿,一旦成了角,就拥有了许多戏迷;戏迷是戏班子的衣食父母。戏迷们把所有的人生梦想,都集中在了角儿的身上,角儿的一举一动牵着戏迷的心。角儿就是戏迷完美的偶像,一旦打破了这种偶像,便没有了死心塌地的戏迷走南闯北地为你捧场,为你叫好。

现在戏班的领头人老拐以前就曾是个角儿,那是老拐年轻时候的事。年轻时的老拐,长得英俊,并且有一口好嗓子,深得戏迷的喜爱。尤其是那些青春年少的大姑娘、小媳妇被招惹得满世界地跟着戏班子跑,她们不为别的,就为了看老拐。只要看到老拐,晚上的梦乡会丰富许多。

老拐是吃嗓子这碗饭的,所有的锦绣戏文都是老拐一副好嗓子唱出的,那里有人生有梦想。如今老拐的嗓子倒了,所有的人间锦绣,顷刻间在老拐的眼前灰飞烟灭了,仰慕、暗恋老拐的年轻女人们,哭天抹泪地在梦中和心爱的老拐告别。

老拐从此改拉二胡,老拐的梦想和心声便如述如歌地从二胡里流出,老拐的人生便也从前台退到了后台。那一年,老拐二十八岁,二十八岁的老拐和相好的结了婚。二十岁老拐就成了角儿,二十二岁那一年老拐在牛亡牛屯认识了相好的腊梅,那一年腊梅十八。后来老拐和腊梅就有了那事,腊梅就怀孕了。怀孕了也不能结婚,这是戏班子的规矩。后来腊梅生了,是个男孩,老拐为男孩取名为牛亡子。这一切,当然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腊梅如火如荼地爱着老拐,她等得地久天长,无怨无悔,老拐和腊梅结婚那年,牤子都六岁了。后来丰亡子成了角儿。

老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把春芍推到了前台,这一推不要紧,就推出了一个火辣辣的山里红。

十里香倒在了后台的棚子里,倒在了血泊中。中医请来了,此时的中医正全心全意地在为十里香打胎。中医看了十里香第一眼便知道胎儿保不住了,只能打胎了。

老拐在棚子外,倒背双手,气得他转来转去。他一只耳朵听着前台的动静,要是春芍再砸了,所有在谢家大院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中医终于从棚子里走了出来,中医怀里托了一个盘,一团肉血乎乎地卧在盘中。中医一见老拐就说:这回啥都没有了,都在这啦。老拐知道中医的用意,有关北镇戏班子的名声都在中医的嘴里了。老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啥不明白?明白的老拐忙接过中医手里的托盘,把它放在暗处,慌慌地从怀里往外掏银子,老拐掏了一把,又掏了一把,直到中医把钱袋子收回去。老拐每掏一把,都仿佛在掏他的心掏他的肝。这些银两是老拐的命也是整个戏班的命呀。

中医心满意足收了钱袋子,仰起一张苍白的脸,笑着冲老拐说:没啥,真的没啥,这丫头得的是妇科病,养息几日就没事了。老拐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中医。谢家大院的演出,总算顺利地结束了。少东家谢伯民心情舒畅地为老东家发丧了。离开谢家大院那一天,老拐找到了十里香,十里香经过几日的养息已经能够走动了,身子依然很虚,脸色自然苍白。老拐就说:按老规矩办吧?十里香听了,便给老拐跪下了。她跪得地久天长,无声无息。

老拐别过脸道:啥也别说了,你走吧,找你的相好去吧。

十里香就悲悲地叫了一声:叔哇,我错了。

老拐正了脸:丫头,不是我不讲情面,北镇戏班子差点毁在你手里,让你走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十里香就又叫:叔哇,你让我上哪去呀!

老拐又说:不让你走也行,那你告诉我,他是谁?

十里香就把一颗头垂下来,泪水汹汹涌涌地流出来。

老拐一连问了几遍,十里香就是不说,只是以泪洗面。

最后,老拐又说:那你就走吧。

众人都在一旁看着。

牤子第一个跪下来,他喊了一声:爹呀,你就留下小香妹吧,让她干啥都行呀!

山里红也跪下了,此时的山里红已经取代了十里香,这已经被事实验证了。她也说:叔哇,你就留下小香姐吧。众人就都跪下了。腊梅就撕心裂肺地喊:你让小香去哪儿呀,爹娘都不在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提起十里香的爹娘,老拐的心软了。他们的感情,情同手足。他们临去前,一人抓住老拐一只手,死不瞑目,他们放心不下八岁的小香。老拐流泪了。老拐想起十里香的父母死前对他的托付,心终于软了,最后一跺脚走出了棚子。十里香就算留下了。

山里红很冷静地站了起来,扑打两下膝盖上的土,她走到十里香面前叫了声:姐。

十里香便扑在山里红的怀里,以女人之心大哭起来。

山里红也清清冷冷地流下了两行泪。她为了自己八年的努力,为了终于能有今天。

春芍能成为山里红绝非偶然。

春芍的父母是北镇戏班子忠实的戏迷,那时,方圆几十里,只要有北镇戏班子的演出,便有春芍父母的身影。他们为北镇戏班子走火人魔。那时春芍年纪还小,他们就抱着春芍走南闯北,风雨雷电从不耽误。

小小的春芍,在父母的眼里便看到了角儿的魔力,只要他们暗恋崇敬的角儿一登场,便痴了一双目光,醉了一颗心。刚开始,春芍尚小时,她还不懂戏班子是怎么回事,也听不懂那些唱词,但她很喜欢看戏时的气氛,人山人海的男女老少,水泄不通地把戏台围了,他们在空场的问隙里冲着角儿大呼小叫,这是在家里无论如何体会不到的。小小的春芍,只要父母把她抱到戏台前,她便不哭不闹了,她就沉浸在那迷迷瞪瞪的氛围中。后来,渐渐大了。她也能听懂一些戏里面的词句了,她更多的开始留意台上,首先吸引她的是女角儿那身鲜亮的戏服,她深深地被女角儿那身戏服吸引了,那时,她就盼着自己快快长大,有朝一日也能穿戴起女角儿那样一身衣服。八岁那年,家里发生了变故。在这之间,春芍家有着二亩三分地,虽说不上富裕,过平常百姓的日子也算说得过去。错就错在父母走火入魔地成了北镇戏班子的戏迷。那时方圆几十里内,不管大户小户人家,只要有红白喜事,都要请北镇戏班子前来助兴,他们把能请北镇戏班子当成了很壮脸面的一件事,于是,戏班子就不断地在这一带演出,只要有演出,父母便什么也干不下去了,疯了似的朝唱戏的地方跑,时间长了,那二亩三分地便荒芜了,春芍一家的日子,便人不人鬼不鬼了。

没饭吃的日子是生事的日子,父母便开始生事。他们生事表现在吵架上,他们吵架的内容千篇一律。先说到吃,然后吵到戏。

父亲说:春芍妈,借一升米去吧。

母亲说:我不去,我没脸再去借了,我都借过八回了。

父亲:你不去谁去,你要饿死一家人呀。

母亲:好好的地你不侍弄,饿死你活该。

父亲:不吃饱肚子,晚上咋去靠山屯看戏呀?

母亲:看戏,看戏,你就知道看戏,要不是天天看戏,家里咋能没吃没喝?

父亲:我看你就别去看了,我看戏班子里的老拐都快把你的眼睛勾出来了。

母亲:你好,你看胖丫时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看了能咋,让你摸了还是让你闻了?还不是撑死眼睛饿死屌。

胖丫是和老拐唱对手戏的女角儿,母亲的话说得一针见血,伤了父亲的痛处,父亲便“呜噢”一声,扑过来和母亲厮打,两人仿佛是两只红了眼的老鼠。刚开始,春芍总是被吓得大哭不止,后来,渐渐就习惯了,父亲和母亲相互厮咬时,她该干啥还干啥,她从炕柜里掏出自己那件花衣服,一边往身上穿一边说:还打呀?一会戏就开演了。

父母听了她的话,便灵醒过来。看戏的欲望占了上风,他们呼呼哧哧地粗喘着。最后还是母亲抹抹眼泪走出去,跑东家颠西家,死说活说借来半升米,熬一锅稀粥,吃饱肚子,然后一家三口人,急如流星地跑进夜色中,冲着他们的人问天堂——戏台急慌慌地奔去。二胡一响,角儿往台上一站,就啥都没啥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初一却过不去十五。穷则生变。那阵子,奉天城里的军阀张作霖刚刚发迹,他正到处招兵买马,春芍的父亲一气之下离开了家门,他临走时冲春芍母亲情断义绝地说:这日子老子过够了,老子要当兵去,以后有吃有穿有戏看,你就在家等吧,等老拐走下台来日你。

母亲以为父亲在说气话,没料到,父亲一走果然没再回头。

母亲的日子也到头了,她没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力再疯跑着去看戏了,母亲整日里坐在光秃秃的炕上哭天哭地,渐渐,母亲就哭尽了力气,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叫过八岁的春芍,八岁的春芍已经很懂事了。母亲说:春芍,妈快不行了,妈把你送个人家吧。春芍看着母亲,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说:送吧,要送你就把我送到戏班子里,我要唱戏。春芍说得严肃而又认真。母亲听了春芍的话,“呜哇”一声又哭开了。春芍的话说到了母亲的伤心处,这个家败就败在戏上。母亲思前想后,想不出让春芍有个更好的出路。那一天清晨,母亲拄着烧火棍,另一只手牵着春芍便上路了。寻找北镇戏班子并不是一件难事,哪里有锣鼓响,哪里就是戏班子。

母亲见到了老拐,这是她心目中灯塔一样的老拐,以前她只在台下看老拐,这次,她为了女儿,跪在了老拐面前。母亲就说:收下我女儿吧,我就要死了。戏班子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看东家的脸色过日子。外面的人很难知道戏班子的酸楚。他们了解戏班子的人只是舞台上那瞬间,穿得花花绿绿,有说有笑有快活。许多人都想把子女送到戏班子,期待以后能成个角儿,说说笑笑,风风光光地过人生。而戏班子,可是多一口人就多一个吃饭的,因此,他们不轻易收人。

毫无例外,春芍和母亲遭到了老拐等人坚硬的拒绝。母亲已经无路可走了,她拄着烧火棍跪在戏班子驻地门口,跪了一天,又跪了一夜,最后她让春芍也跪下了。春芍仰着一张可人的小脸,任凭泪水汪洋横流,一张小嘴不停歇地喊:叔叔,婶婶,你们就收下我吧。

老拐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老拐等人走出来,冲春芍母女俩说:你们起来吧,我们要考一考这小丫头的嗓子,要是不行,我们也没办法了。

春芍就脸不红心不跳地站在众人中间,唱了半出《穆桂英征西》,一曲还没唱完,老拐等人就吃惊,然后就说:先留下吧。

戏班子收下了春芍,母亲拄着烧火棍的手松开了,她把人生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完了,最后她随烧火棍一起倒下了,倒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

春芍经过八年的等待,终于使自己变成了山里红。

在这八年里,她早就熟唱了戏班子所有的保留段子。每次演出,角儿在前台演,他们只能在后面侍候着,倒了茶水,拧了毛巾,等着角儿唱完这一出到后台歇口气。那时她干这一切时,心却留在了台上,角儿的一抬手一动足,都牵着她的心,包括角儿的一个眼神,她都烂熟于心了。有许多时候,她那么看着想着,觉得此时此刻不是角儿在演,而是自己在演,就这样,她把所有的戏在心里演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等来了这一天。

谢家大院,是她无法忘记的吉祥之地。

离开谢家大院那天,少东家谢伯民,摆几桌酒席宴请北镇戏班子。这是戏班子以前从没遇到过的盛情。

席间,少东家的目光不离山里红的左右,他被十六岁的山里红迷住了。十六岁的山里红初涉此道,她的娇羞,一点也不造作,先是红了脸,最后就醉了一双眸子,那双眸子含水带羞,总之,少女所有的美好都让山里红在此时此刻溢于言表了。

见多识广的少东家什么都见过,他在奉天城里读书时,就捧过戏园子里的角儿,那样角儿除了娇娆就是风尘,和此时此刻的山里红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山里红这种纯真的羞怯让少东家谢伯民的心麻了一次又麻了一次。

老拐对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心踏实了,有了山里红,日后戏班子就啥都不怕了。

山里红就红了,红遍了北镇的山山岭岭村村屯屯。方圆百里一带,凡是听过北镇戏子二人转的,没有人不知道山里红。十六岁的山里红,如被夜露浸过的花蕾含苞待放。

在走南闯北的演出中,山里红认识了她的忠实戏迷宋先生。

宋先生穿长袍,戴礼帽。宋先生的穿戴远不如少东家谢伯民那样光鲜。宋先生的长袍打着补丁,礼帽也灰灰土土的样子。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山里红对他的留意。山里红只要往台上一站,不知为什么,她总能感受到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暖暖地包围着她。她知道,只要她一上台,差不多所有戏迷的目光都会聚集到她的身上,可那些目光并没有让她感受到有什么不同,那是戏迷对她的拥戴,因为她是个角儿。角儿理所当然要吸引许多人的目光。在这众多目光中,山里红发现了宋先生的目光,她顺着目光望去,就和宋先生的目光胶在了一起,莫名的她竟有了几分慌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滑滑溜溜地撞到了她的怀里。

唱戏的时候,她的目光总要自觉不自觉地去和宋先生的目光去对视,每次她的目光总是慌慌地逃开。

不论到什么地方演出,山里红总能感受到宋先生的目光在追随着她,只要她顺着那份感觉望过去,她一准能捕捉到宋先生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

刚开始,山里红也并没觉得有什么。她只把他当成一般的戏迷,追随自己,留意自己的举动,这是所有热爱自己的戏迷常有的举动。当然,在这之前,山里红也不知道他是宋先生。直到有一次,他们演出完之后,宋先生找到了后台。宋先生首先找到了老拐,宋先生的举止显得文质彬彬,见到老拐把帽子摘下来,向前倾了倾身子,才把礼帽戴上,然后开口说话。宋先生说:老板,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老拐说:先生有话请说。宋先生就说:你们每次演出前的小“帽”,太老了,没什么新意,总是那几个换来换去的,时问长了,戏迷会不满意的。

老拐就正了脸色,拉了宋先生的手,真诚地说:请先生指教。

宋先生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纸上写满了字,递给老拐说:这是鄙人写的,不知合不合适?

老拐接过了,却一脸的苍茫。戏班子里识字的人不多,都是几岁就进了戏班子,又都是劳苦人家出身,没有读书机会,所以唱的戏段子,都是口传心授,一代一代传下来。

二人转演出前的小“帽”,是指正戏开场之前为了调动观众的情绪临时加上去的,大都是一些插科打诨的词句,小“帽”唱完了,观众安静下来了,正戏才算开始。这是唱二人转的礼数,也是规矩。小“帽”的好坏,直接影响观众的情绪,小“帽”和大戏之间的关系仿佛是席前的几碟开胃菜。

宋先生看出了老拐的心思,便把那叠纸又拿了过来,他清了清嗓子念给老拐听。老拐只听了一段便来了精神,他唱了这么多年戏,还没有听过这么清新上口的小“帽”。宋先生是结合时下戏迷们的普遍心理,写成了唱词。比起那些老掉牙的小帽不知要强多少倍。以前都是一些老少皆知的,像什么:观音出世,普照万民……太阳照,月高高,兄弟媳妇拿镰刀……当下,老拐就把山里红、牤子等人叫了过来,宋先生一句句地念,山里红和!忙子一句句地唱,不一会儿,几段“小帽”就学会了。词是新的,调是旧的,但听起来却是面貌一新。

山里红学唱时,一直盯着宋先生的眼睛,她觉得宋先生的眼睛是装了许多内容,像宋先生那些戏文一样,句句都是新的。

从那以后,宋先生便会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戏班子里,把他新写的小“帽”带到戏班子里来,再由山里红和牛亡子一句句唱出,那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宋先生在做这一切时,不计任何报酬,完全是心甘情愿。渐渐大家都熟悉了宋先生,戏班子赶上吃饭,宋先生也会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吃,宋先生话不多,慢条斯理的样子。这对山里红来说,是很新鲜的。山里红以前接触的戏迷都是一些很粗俗的人,有时在唱戏时,人群里就会有人喊:素的没意思,来点荤的吧。还有人喊:来一段十八摸吧。

每每这时,如果不来段荤的,戏就唱不下去了,山里红和十里香只能唱段荤的,那时山里红的心情是乱糟糟的,全没有了唱正戏时那份激情和感觉。观众对她这样机械地唱并不满意,仍有人喊:山里红,浪一点,你越浪越好看……

那时的山里红笑在脸上,心里却在流泪。眼前的宋先生却不是这样的人,眼睛望人时温温和和的,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暖的。山里红很爱看宋先生说话的样子。

宋先生就是北镇人,靠教私塾过生活。父亲就教了一辈子私塾,父亲去世后,宋先生便也开始教私塾。生活算不上富裕,却也能混个温饱水平。宋先生已经二十有九了,至今仍没结婚,业余时间,读读诗文,看看戏,别的便没有什么了。自从山里红出道后,他只看了山里红一场演出,便喜欢上了山里红这个角儿。于是,他走进了戏班子,走进了山里红。

只要有戏班子唱戏,都会有宋先生的身影。他静静地在一角站了,入神入境地看着台上的山里红,样子仍那么斯文。

不管宋先生站在什么位置上,山里红只要往台上一站,她也总是能看见宋先生的身影,两双目光相碰了,宋先生就笑一笑,用手指一抬礼帽,算是打过招呼了,山里红也回敬一个灿烂的笑。接下来,山里红唱戏的感觉特别的好,仿佛她唱出的所有戏文不是冲着人山人海的观众,而是冲着一个人,那就是宋先生。她觉得,那些锦绣戏文,情情爱爱,悲悲壮壮只有宋先生一个人能听懂。

有几次,戏班子到离北镇较远的村屯里演出,山里红没能在人群中发现宋先生,她唱起来显得没精打采的,在不经意间,她还唱错了两句戏文,戏迷们没有发现,牤子却觉察到了。牛亡子说:你这是怎么了,戏迷要是发现了,会倒台的。倒台就是喝倒彩,如果再遇到那些刁钻的戏迷,会起哄着把戏子哄下台。角儿就砸了。

直到宋先生出现,山里红才又一次振作起来。好在宋先生仍隔三差五地来到后台,来教牛亡子和山里红新创作的“小帽”。每每这时,山里红总是会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有说有笑的。这一点被牤子看得一清二楚。

牤子有一天对山里红说:小红,你这样可不大正常,别忘了小香是怎么倒的台。

提起十里香,牤子的眼圈红了,现在十里香只能唱一些窜场戏了,自从不是角儿之后,人似乎也换了一个人,整日没精打采的,没事时就帮助别人洗洗衣服,烧烧饭。

说到十里香,山里红的心里也灵醒了一下,她冲牛亡子说:忙子哥,这我懂。

牤子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自从十里香倒了台,牤子经常叹气。山里红能够理解,十里香和牤子配了六年戏。不论怎么说,山里红几日不见宋先生,心里仍没着没落的。

如果事情这么顺风顺水地发展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是山里红倒台子了。

确切地说,山里红的嗓子倒了。

在山里红嗓子倒之前,发了一次烧。按老拐的意思,山里红发烧戏班子就歇息几日,等山里红的病好了再说。

没料到的是,北镇盐商贾六指,娶第三房姨太太,点着名地要山里红出台庆贺。贾六指是北镇一带数一数二的富户,老拐得罪不起就来征求山里红的意见,那时,山里红的烧已有些退了,便说:叔,我去吧。

戏班子便搭台演出了。

演出一直从傍黑儿演到夜深。那一天,刚开始时山里红的情绪很好,她又如约而至地看到了宋先生。宋先生一如往常地关注着台上的山里红。

夜深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就不安分了,嚷嚷着让山里红和牤子唱《十八摸》,不答应就不让散场,山里红没办法,便硬着头皮唱《十八摸》,唱《十八摸》时宋先生就退场了,山里红看到宋先生退场了。那一刻,她的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就在这时,她的嗓子倒了,噼噼啪啪的,已唱不出一句了。台下“轰”的一声就乱了。山里红的角儿就倒了。

那一年,山里红刚满十八岁。

十八岁的山里红痛不欲生。她又是以前的春芍了。

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刚成了两年的角儿,一夜之间便啥都没啥了。也就是说,从此,春芍就要告别梦想中的戏台了。

春芍不吃不喝一个劲地哭。

老拐此时显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像一匹磨道上的驴一样在春芍面前转来转去。这种苦楚,老拐一清二楚,他就是当年倒了嗓子,才改拉二胡的。对于他们这些吃张口饭的戏子来说,倒了嗓子就等于失去了左手右臂。他任凭春芍汹汹涌涌悲悲切切地哭着。最后老拐蹲下了,蹲下的老拐一边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头一边说:我老拐白活了半辈子,我老拐不是人呐。

老拐此时千遍万遍地后悔当初不该答应贾六指去唱戏。

此时的老拐的样比春芍还要痛苦,他知道春芍的嗓子倒了,戏班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角接替春芍,那样的话,戏班子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戏班子所有的人都围在老拐和春芍身旁,他们低垂着脑袋,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这时没有人说话,他们知道,这时说什么都没有用。他们只能任由春芍和老拐两人低一声高一声地哭。哭了一气,又哭了一气。不知什么时候,宋先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宋先生一出现,春芍烦乱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她哽咽着,眼泪巴巴地望着宋先生。

宋先生就说:嗓子倒了也好。

众人惊愕不解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只冲春芍一个人说:戏是不能唱一辈子的,早不唱比晚不唱好。

春芍不哭了,她平平静静地望着宋先生。春芍也说不清为什么宋先生一出现,她就没有那么多悲伤了。此时,她的心里仿佛是一泓秋水,宁静而又高远。

此时的老拐也不哭了,他愣愣怔怔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不望他,只望春芍一个人,两人就那么望着。

后来宋先生说:你们出去吧,我一个人和春芍姑娘说会儿话。

老拐站了起来,他也不知道宋先生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让悲痛的春芍止住哭声。他相信,宋先生有能力让春芍从悲痛中走出来,于是,他背着手先走出春芍的房间,众人便都随着走了出去。

这时,屋里就剩下了春芍和宋先生两个人。

春芍见到了亲人似的,哽哽咽咽地叫了一声:宋先生。泪又流了出来。

宋先生背了手,在屋地中央踱了两步,然后又立住道:我知道,你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春芍不解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在她的泪眼里一片模糊。

宋先生又说:你嗓子就是不倒,也要早晚离开戏台的,你说到那时你又该怎样?

这句话把春芍问住了,这些问题,她似乎想过,又似乎没有想过。她现在只知道唱戏,别的,她就看不清了。只要是戏班子里的角儿,她是不能成家的,不是角儿了,那时是什么时候,她自己说不清楚,她不知道。但她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有那么一天的。

宋先生就又说:戏是不能唱一辈子的,可日子是要过一辈子的。

现在,春芍真正地冷静下来了,她再看宋先生已经很清晰了。

宋先生说:其实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从认识你那一天我就想说了,可那时说你会信我的话么?

春芍怔怔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的每一句话在她的心里都丁是丁卯是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和她说话;混沌迷蒙的心里,突然一下子豁亮了,有一缕阳光照进来,啥都没啥了。

宋先生:早不唱比晚不唱要好。

春芍:以后我就要在戏班子里吃闲饭了。

宋先生听了春芍的话笑了笑道:为啥还要留在戏班里?

春芍:我娘死了,爹走了,戏班子就是我的家。

宋先生向春芍走近一步,一双目光很深地望着春芍道:春芍,我要娶你。

这话让春芍一哆嗦,自从发现宋先生那双目光开始,她只觉得宋先生这人很亲切,一日不见宋先生心里就空落落的,可她连想也没想过自己要嫁给宋先生。因此,宋先生的话让她一惊。

宋先生说:春芍你就嫁给我吧,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说完宋先生就跪下了,他把自己的头伏在炕沿上。

春芍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说什么。

宋先生抬起头,此时他已经泪流满面了。他哽着声音说:春芍,你知道我为啥看戏吗?我是在看你呀。

一句话,把春芍的心扔到了沸水里,童年的往事如烟似雾地涌到春芍眼前,她想起了父母为了看戏而吵架,让日子变穷。宋先生的心,她完全能理解了。她知道,为了她宋先生啥事都能干得出。一辈子,要是有这么一个男人相守着,还怕啥!

春芍软软地叫了一声:宋先生。便把自己的一双小手放到了宋先生湿漉漉的大手里。

老拐得知宋先生要娶春芍的消息,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一个唱戏的,能早早地找一个归宿比什么都强。春芍的嗓子倒了,不能再唱戏了,留在戏班子里也只能打打杂,还多一张嘴争饭吃,今日不嫁人,迟早也会嫁人的。

老拐以嫁女儿的心情,隆重地把春芍送到了宋先生家。又在宋先生家门口,搭了个戏台,张张扬扬地唱了三天大戏。

北镇方圆百里,都知道戏班子昔日的名角儿山里红嫁人了。

年近三十的宋先生娶了如花似玉的春芍,缠缠绵绵,磨磨叽叽地日子自不必多说。

宋先生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对女人就多了层理解和呵护,怕春芍冷了,怕春芍累了,总之,宋先生对春芍关爱有加。宋先生用一个识字的男人心烘烤着娇娇嫩嫩鲜鲜亮亮的春芍。

春芍对北方的男人是了解的,虽从小就生活在戏班子里,可他们的戏班子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戏迷。北方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大都很霸道,集英雄主义与男人主义于一身,男人把女人打一顿骂一顿是家常便饭。春芍从小就领略了父母的吵嘴骂架。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宋先生会对她这样,她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春芍在起初的日子里,知足了,满意了。

宋先生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咿咿唔唔地教一些孩子识字,春芍就搬了个小凳坐在院子里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看宋先生教孩子识字。太阳暖暖地照着这个小院,小院的空地上种了一些丝瓜和豆角,青青绿绿地爬满了小院,有几只蝴蝶在飞来绕去的,春芍就想:嫁人的日子真好。

此时此刻的春芍,恍恍怔怔仿佛走进了梦里,那是一个多么美妙动人的梦呀。

晚上,春芍和宋先生躺在炕上,一盏油灯明明暗暗地在他们头顶的凳子上飘着。

宋先生又说:我给你唱段戏吧。

春芍不信任地:你还会唱戏?

宋先生笑一笑:我看了那么多戏,咋地也能唱几句,没吃过肥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呀?

接下来宋先生就唱了,他唱了一段《王二姐思夫》,接下句的自然是春芍,春芍的嗓子倒了,小声哼哼还是可以的。于是,两人你一句我_句的,就体会到了无限的甜蜜和快乐。

最后,春芍一头扎在宋先生并不宽大的怀里,羞羞喘喘地说:过日子真好。

宋先生也是幸福着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上会掉下个“林妹妹”。以前他爱看春芍唱戏,春芍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牵着他的心,那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吸引。那时的春芍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现在他搂着春芍是那么的实实在在。他的手在春芍的身上游移着,他下意识地哼起了《十八摸》,他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种下流小调。

春芍抬起头有些吃惊地望着他道:你也会唱这?

宋先生笑了笑说:当初你在戏台上唱这些调时,别提我心里有多难受了。春芍就哧地一笑。日子周而复始,在周而复始的日子里,春芍就觉出了几分寂寞。新婚时哥呀妹呀的冲动填补了她许多的寂寞,那时她也不曾想过寂寞。现在渐渐地,她品出了这分冷清。她在戏班子里整整生活了十年,戏班子里永远是热闹的,走街串镇地演出,那时,她不会感到寂寞。

春芍觉得宋先生对自己的热情也不如以前了,每到晚上,宋先生总要在灯下看会书才上炕。春芍就在那一刻觉出了日子的冷清。那天,两人躺在炕上。春芍说:哎,哪天咱们去看戏吧?宋先生:你演了那么多年戏还没够么?春芍:我想戏班子那些人了。宋先生:好吧。没过几日,北镇戏班子在北镇郊外的一个屯子里演戏,他们就去了。

十里香在春芍走后便又成了角儿,她依然如当年那么风光。人们又看到了昔日的十里香。当丰亡子和十里香往台上一站,春芍的泪哗啦一声就下来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那份激动,那份渴望,不可遏止地涌遍了她的全身,她哆嗦着身子,嘴也一张一合的。

戏一开场,春芍又找回了当年唱戏时的那份感觉,她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活跃了,台上的十里香在那唱呀扭的,仿佛不是十里香在唱扭,而是自己。台下一阵阵叫好声,也似冲着自己。春芍在那一晚上亢奋不已,浑身上下都被湿漉漉的一层汗浸透了。

回来的一路上,春芍一句话也不说,匆匆地走在宋先生的前面。

宋先生提着长袍走在后面一遍遍地问:你咋了?

春芍不回答。

直到春芍走回家,躺在炕上,才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仿佛压抑许久了,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哗哗啦啦地流出来。

宋先生不知所措地在一旁看着。

春芍哭了一阵,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她只觉得心里憋得难受,哭出来了,就好受了许多,渐渐,她止住了哭声。

宋先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忘不了戏班子呀。

默了一会儿,宋先生又说:等明天有空就回戏班子看看吧。春芍点了点头。春芍回戏班子探望是宋先生陪着去的。戏班子一如既往还是昔日的老样子。在不演戏的时候,乱乱哄哄的,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练唱。他们见了春芍都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半年没见,他们似乎有许多话要问春芍。

十里香拉着春芍的手说:好妹子,结婚成家过日子多好哇。

腊梅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多亏了你嗓子倒了,要不你哪有这样的福分呀,再生个孩子吧,就啥都有了。

春芍不说什么,亲切地看看这,摸摸那,她喃喃地说:还是戏班子好哇。

老拐听了春芍的话,就动了几分真情,他想起了春芍在戏班子里时的那些日子,老拐就说:春芍,戏班子就是你的家,没事就回来看看。

春芍怔了怔还是说:哎——我知道,咱唱戏人这辈子,不管到啥时候,都离不开戏了。从那以后,春芍一有时间她就往戏班子里跑。宋先生不说什么,由她去,只要她愿意,宋先生就高兴。宋先生白天要教学生识字,晚上还要读书。

戏班子回北镇城里,没有演出时,集体地也会来看春芍,他们挤在屋子里又说又笑的,他们亲眼看到了春芍的日子,都表现出了由衷的高兴。十里香就说:妹子,看你多好哇,有家有室的。

十里香想到了自己那个夭折的孩子,眼圈就红了。

春芍苦笑一下:姐呀,日子好是好,就是有些闷。

十里香就叹道:妹子,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

春芍隔三差五地回戏班子坐一坐,有时戏班的人也来看看春芍,日子就平静地过着。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变故。

春芍知道宋先生对自己好,她也知道,北镇的女人没有几个人能过上她这样的日子。可她仍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太平淡,平淡得她凭空会生出许多愁闷来。

就是这种平静的愁闷给她带来了生活上的变故。奉天城里,张作霖的队伍在不断壮大,为了牢牢地控制住东北这块地面,他到处收编着队伍,包括那些占地为王的胡子。

马占山就是北镇一带有名的胡子头,手下有百十号人马。北镇一带屯屯落落没有不知道马占山的。远在奉天城里的张作霖也知道了马占山,于是差人给马占山送了一副帖子。帖子上写了要收编马占山的事。

那时的大小股胡子大多投靠了东北军,他们知道靠自己的力量折腾不出多大动静,他们归属东北军就感到日子有了着落。当胡子是为了口饭吃,如果投了东北军吃不愁穿不愁,名正言顺了,再也用不着在深山老林里过野人似的生活了。

马占山毫不例外地被东北军收编了,马占山被张作霖封了一个团长。于是,马占山带着百十号人马下山了。下了山的马占山和以前就不大一样了,衣服是东北军发的,枪呀弹的自然也是东北军的。做了团长的马占山堂堂皇皇地进驻到了北镇城里,号地号房子,动静弄得很大。

自然少不了搭台唱大戏,马占山点名让北镇戏班子为自己唱戏,他不但点北镇戏班子,还要点名让山里红为自己唱戏。山里红在谢家大院唱红的事他听说过,后来还下过几次山,偷偷地混在戏迷中看过山里红这个角儿了。那时,他曾发誓,有朝一日把山里红抢到山上天天为他唱戏。这回,他明目张胆地要山里红为自己唱戏,有关山里红倒嗓子,离开戏班子的事他并不知道。

当马占山得知山里红已离开戏班子,他喷了好半晌嘴,摸着脑袋说:那丫头水灵呀,可惜了。

戏照例是要轰轰烈烈唱的。

春芍自然也知道戏班子在北镇城里在为马占山唱戏,她也去了,戏台前都被马占山的队伍严严实实地围了,她只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

第二日,春芍仍然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她听着宋先生教孩子们识字的咿呀声。她早就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了,她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在心里哼着《大西厢》。

就在这时,他们的小院里走进一个人,那人穿了一身东北军的军装,袖着手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春芍。春芍一抬头也看见了那人,那个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春芍觉得这个人眼熟,不是一般的眼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她一时想不起跟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那人在春芍眼前立了一会儿,然后就干干硬硬地叫了声:春芍呀——

春芍听见了这一声,手里的针线活就掉到了地上,她眼前“呼啦”一下子就亮了,她想起来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十几年前离家出走的爹。

父亲见女儿认出了自己,便忙上前又叫了声:我真的是你爹呀!

那一瞬,春芍的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心里她早就忘了眼前这个爹了,那时的爹对她是那么的无情无义,日子过不下去了,说走也就走了。八岁的她,在那一刻,她就发誓忘记爹。这么多年,她果然再也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父亲。没料到的是,父亲却从天而降,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父亲又叫了一声:春芍我真的是你爹呀!

春芍这时已经清醒过来,她冷下脸道:你来干啥?你不是我爹,我爹已经早死了。

说到这,春芍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想起了自己娘,想起了这十几年漂?白不定的生活。

父亲一下子就给春芍跪下了,父亲也已经泪流满面了,眼前的春芍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在想自己的老婆、孩子,他没脸也没有这个能力回到北镇。这次马占山被收编,他便义无反顾地跟随了马占山,他要回北镇。他一回北镇他就在到处打听女儿。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曾经是北镇戏班子的角儿,于是,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女儿春芍。

父亲跪在地上说:春芍,以前都是爹对不住你呀。

父亲在哭,春芍也在哭。

宋先生听到了院里的哭声,便走了出来。他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他早就知道春芍的身世,很快就猜出了眼前这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他忙走过去扶起了春芍的父亲,他说:爹呀,你这是干啥,有话到屋里说去。

春芍哭过了,也恨过了。她不能不承认眼前的现实,爹毕竟是爹。

那一次,她陪爹说了些话,她闭口不谈母亲,在她童年时父母吵架的事,给她留下了太多太多灰暗的记忆,她不愿意提起自己的童年。她只冲父亲叙述进人戏班子以后的事情。父亲一边听,一边哭哭笑笑,他已经被女儿春芍的命运打动了。

当他看到眼前春芍已经成家立业,宋先生这个人也算体面,日子也过得下去,他舒了口长气。

父亲后悔万分地说:是爹对不住你们娘俩,爹有罪呀。这下好了,爹回来了,就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那一天,父亲坐到很晚才走。春芍送爹出门时,心里仍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马占山也在寻找春芍。

马占山戏也看了,可心里怎么也不踏实。他看戏时,眼前总是出现春芍的身影,十六岁时的春芍,给马占山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当他得知春芍就在北镇城内,并且嫁给了一个教书的先生时,马占山的心里很不是个味,仿佛看见一朵花插在了牛粪里。

当马占山打听到春芍的住处,并得知自己的随从老于就是春芍的爹时,马占山笑了。

他差人叫来了自己的随从老于,笑一笑说:老于呀,你投奔我一场,我也没啥封你的,从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副官吧。

老于做梦也没想到,转眼就成了副官。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只是不停地点头说:好,好,谢谢团座。

马占山不笑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见你的女儿山里。

在那个秋高气爽的上午,于副官陪着团座马占山来到春芍的家。

这次老于做了副官,心里有了许多底气,他还没有走到春芍的门口,便扯着嗓门喊:春芍呀,爹来看你了!

春芍推开门的时候,先是看到了穿着一新的父亲,接着就看见了马团长。春芍眼里的马团长很是个人物,足有一米八的块头,很黑的头发,一双眼睛看人时也很野。她当时并不知道,当年家喻户晓的马胡子就是眼前的马占山,春芍的第一感觉是,马占山很魁梧,还有几分英俊,当然还有野气。

于副官进门时,自然是把马团长让到前头,马团长见了春芍便没有把眼睛移开,他望着春芍,春芍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说变了,是春芍变得更女人了,凸凸凹凹的地方都那么恰到好处,人胖了一些,当然也就更丰满了。说春芍没变,是因为春芍还是那么水灵,还是那么年轻。马团长没这么近地看过春芍,此时,他甚至嗅到了春芍身体里散发出的阵阵体香。马占山在心底里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这丫头老子要了!

进门以后,于副官就忙不迭地说:这是我们马团长。

春芍轻:“哦”了一声后,搬了把凳子放在马占山面前,又说了声:马团长请坐。

坐,坐。马占山就笑眯了一双眼睛。

春芍又为马占山倒了一杯茶后,便欠着半个身子坐在了炕沿上。

于副官就说:春芍哇,爹现在是副官了。

老于也不笑了,他被一连串的变故打蒙了。

春芍不知道副官是个什么官位,看见父亲那个样子,还是在心里替父亲高兴了一回。

马占山坐了一会儿就立起来了,打量了一下房间,一边看一边摇头,然后说:昔日的名角儿,就住在这里呀,真是可惜了。

父亲就点头哈腰地说:团座这你说哪儿去了,这就不错了。

马占山又话锋一转道:听说贵婿是教书的?

父亲就点头,鸡啄米似的。

宋先生听见了声音走了进来,他先和马占山握手,春芍看见宋先生的手指还沾着些墨水。接下来她又看见马占山那双大手很大也很有力气。

马占山和宋先生握过手之后,伸出一只大手很有力气地拍在宋先生的肩上说:教书人,有文化呀,了不起。宋先生就忙说:哪里,哪里。马占山又说:不知先生可否有意到我那谋份差事,保你比现在吃得好,挣得多。

宋先生就忙摇头:哪里,哪里,教书人干不了那事。

马占山也就笑一笑,背着手转了两周就告辞了。

宋先生和春芍去送父亲和马占山。

马占山就摆着手说:都回去吧,就是来看看,可惜没机会听名角儿唱戏啦。

于副官也学着马占山的样子挥挥手说:都回吧,没啥事,就是看看。父亲的样子就很副官了。马占山和父亲走后,宋先生就回去教书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冲春芍说:这下咱们家可热闹了。

春芍没听清宋先生的话,她正冲着大门发呆。

连着几日都没什么内容,忽一日,都已近傍晚了,于副官匆匆地来了,春芍刚做完饭,正准备和宋先生一起吃。

父亲一进门就说:春芍哇,马团长请你去看戏。

春芍已经很久没有看戏了,她正憋得有些六神无主,听说要演戏了,她立马就精神了许多。

她便说:那我们吃完饭一起去看吧。

父亲说:今晚是牤子和十里香专场为马团长演出,别人是不能看的。

春芍就放下碗,看着宋先生。

父亲忙说:马团长说了,他不太懂戏,想请春芍去给讲讲戏。

说完拉起春芍的手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冲宋先生说:那我们就走了。

于副官已隐隐约约地觉得马占山看上了春芍,从马占山封他做副官那刻起,他就预感到要有什么事发生了。说心里话,他是高兴的,他甚至幻想果真有那么一天,马团长娶了春芍,那他也就人五人六了,说不定还能混个团副当一当,刭那时,他老于家也就祖坟冒青烟了。

果然不出于副官的所料,没几日,马占山又差他来请春芍去听戏。于副官的心里都快乐得开了花儿,以前在他心里还挺像回事儿的宋先生,此时啥都不是个啥了。

戏在团部里演出,几盏汽灯同时燃着,照得整个房间比白天还亮堂,团部门口有卫兵站岗,屋里没几个人,除马占山外,还有几个团副警卫什么的。

马占山坐在桌后,桌子上摆着点心、糖果什么的。于副官领春芍进来时,马占山站了起来冲春芍说:今晚看戏,请你这个角儿来一道乐乐。说完便把春芍让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马占山就拍拍手道:开始吧。

十里香和牤子就从侧门被一个卫兵带进来,站在房间的空场子里。戏就开始了。

春芍并没有把戏看进去,她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思都在马占山身上。以前她碰见的都是有钱人,人要是有钱了架子也很大。马占山是当官人,手里有兵也有枪,架子自然也很大,但他身上又多了一种有钱人身上没有的东西,那就是马占山的身上的那种野气。野气和大气加在一起就是霸气了。

这股霸气深深地占据了春芍的心。

后来她恍过神来开始看戏,目光集中在十里香和忙子身上,她还是第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看戏,她离十里香和平亡子是那么近,他们一句接一句地唱着,她突然觉得他们很可怜,他们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要马占山说句话,他们就得来唱戏。也许给他们点赏钱,也许不给,不管给不给,他们都得唱。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从前,发烧还得唱戏,结果唱倒了嗓子,想到这,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马占山的心思一半在听戏,一半在暗中观察着春芍,春芍一流眼泪,马占山忙招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然后马占山就叫了声:好。又一挥手,就有一个侍卫端着托盘走过去,这是马占山给十里香和牤子的赏钱。

马占山说:唱得好,都唱得让唱戏的人流泪了,好!

十里香和平亡子愈加卖力地唱。

有了初一,就有了十五。

于副官三天两头地去请春芍,每次请春芍,于副官都有很多借口,不是马团长的衣服破了,让春芍去缝一缝,就是父亲想闺女了,到府上聚一聚。

春芍每次来,差不多不是陪马占山听戏,就是陪打纸牌,输了马占山付;赢了是春芍的。

春芍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生活,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方式。每次玩,都到半夜,然后,又出去吃宵夜,副官侍卫陪着,不管走到哪家饭馆,老板都热情相迎。他们也一律都认识春芍。对马占山等人自然是敬畏。

热闹时分,老板会颠颠地过来敬杯酒给春芍,席间就增添了许多热闹。春芍在冷清之后,似乎又找到了昔日的热闹,不过这种热闹,比昔日的热闹要舒服多了。

刚开始,她还为三天两头跑出来,觉得对不住宋先生,渐渐地,她觉得和宋先生过那种冷清、呆板的日子,是宋先生对不住她。她就对宋先生生出许多怨恨来。

马占山已经四十有五了。当了十几年胡子的马占山,此刻想名正言顺地拥有一个女人。马占山知道,他当胡子时,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那时他虽不缺女人,可每次都是强迫的。看好了哪个屯子里的女人,撕撕巴巴地抢到山上来,女人就呼天喊地,要死要活。时间长了,马占山觉得占有这样的女人一点意思也没有。正经的女人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玩个三两日,便把女人放下山了,有的女人哭哭啼啼走了,有的烈性女子,就在回家的路上,用裤腰带把自己吊在了树权上。马占山也逛过妓院,那些妓女们也热情也主动,却不是对他马占山这个人,而是冲他怀里的钱。对于女人,马占山有着深刻的理解。

马占山当胡子时,春芍的唇红齿白,以及身体的凸凸凹凹,已深刻地印在马占山的脑子里,就像敲进来的一颗钉子,想拔都拔不走。

他以为在春芍的身上他要花许多心思,没想到,春芍对他并没有更多的反感,每次他差于副官去请春芍,春芍都能如约而至。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以一个男人之心琢磨着春芍,他还发现,春芍对他过的这种日子是热衷的。眼见着春芍在一点点地向自己走近,他并不急于向春芍表白什么。

宋先生和春芍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春芍每次夜半三更地回来,宋先生已经睡着了,宋先生读的书滑落到一旁,那盏燃着的油灯,一飘一闪地亮着。春芍就悄悄地躺下,起身吹熄了灯盏,可她一时半会儿仍然睡不着,她仍沉浸在兴奋之中。以前,她非常渴望宋先生的身体,现在不知为什么,这种渴望在一点点地消退,最后竟变成了平静。她知道,宋先生是个好人,在她倒了嗓子之后,如果没有宋先生,她不知道日子将会怎样过。是宋先生让她有了一个家,渐渐地,她有些厌倦了宋先生四平八稳的生活,那时她并没觉得这有什么,她只是闷,不知干什么才好。现在,出现了马占山,又一次把她的生活点亮了,让她看到了阳光和希望。

直到这时,春芍才意识到,十几年戏班子的生活,已经深深地融到了她的血液里,她曾试图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在初始的日子,她做到了,因为那时,一切对她来说还很新鲜,这种新鲜过去之后,她感受到了那种深深的不安和格格不入。宋先生似乎也猜透了她的心思,宋先生依然话语很少,就那么忧忧郁郁地望着她,她知道宋先生想说什么。她先说:在家呆时间长闷得慌,就出去散散心。宋先生就叹气,叹得山高水长。宋先生便又去教书了,咿咿唔唔的读书声响彻小院。春芍坐在屋内或小院里,她的心愈发的寂寞,刚做了一会儿针线便又放下了。她开始魂不守舍,坐卧不安。她在听着父亲的脚步声,只要父亲出现,十有八九是约她出去的。于是,一天里,她都在期盼着父亲的脚步声。

春芍的不安,使宋先生终于开口了。

宋先生说:春芍你现在不唱戏了,就该安心地过日子。

宋先生又说:春芍哇,我没有金山银山,但养活你足够了。

宋先生还说:春芍哇,你到底在想啥呀?

春芍说:你别理我。

春芍又说:我不用你管。

春芍还说:我烦呀,你别管我!

宋先生就又沉默了。

这时,于副官的脚步声又一次匆匆响起。春芍迫不及待地打开门,把父亲迎了进来。

宋先生觉得是春芍的父亲把他们的平静生活搅乱了,宋先生没有更多的话冲于副官说,别过脸去,去望墙角,此时,墙角正有一片蜘蛛网盘盘结结地挂在那。

于副官就大呼小叫地说:春芍哇,去打纸牌吧,马团长正等你呐。

春芍还没等父亲说完,便开始穿衣打扮了。

这空当,于副官就满怀歉意地冲宋先生说:春芍去去就回来,马团长玩牌三缺一。

宋先生自然不理于副官,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打纸牌的时候,马占山的腿碰到了春芍的腿,春芍先是躲了一下,后来马占山又碰了一次春芍,春芍不再躲了,用眼角瞟了眼马占山,马占山也正用眼睛看她,马占山没事人似的玩:春芍,出牌呀。

。春芍的脸就红了红。接下来,马占山的胆子就大了,他不停地用脚去钩春芍的腿,春芍不躲也不闪。话就多了起来。

于副官一次次端茶倒水地侍候着,他早就看到了八仙桌底下发生的一切。此时的于副官心明眼亮。他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的眼前已幻想出自己当了团副,春芍成了马占山的女人,那样的日子还有啥说的。

牌局散了以后,马占山冲春芍说:春芍,我好久没有听戏了,今晚你就给我唱两句吧。

春芍说:马团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嗓子倒了。

马占山又说:不怕,哼也行呀。

在场的人看出了马占山的用意,便都说说笑笑地散了。屋里只剩下马占山和春芍了。

春芍这时就心慌意乱了,她知道马占山卖的是什么药,但她并不反感。然后就满面含羞地说:马团长,不知你想听哪一曲呀?

马占山就笑了道:啥都行,只要你唱的,我都爱听。

春芍就哼了,哼的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马占山就过来,先是捉了春芍的一只小手,接着就把春芍的整个人搂了。

春芍说:马团长,马团长,这可不行。她这么说了,身子并没有动,却一下子变软了。

马占山气喘着说:春芍,春芍,你想死我了。

春芍:不呀,不!

马占山把春芍就抱到了炕上。

春芍娇娇地叫:马团长,马团长哟——

事后,马占山冲春芍说:我要娶你!

春芍说:不行呀,我还有宋先生。

马占山就胡子气很重地说:他一个教书的算啥东西。不行,老子一枪崩了他。

呀,不!春芍把马占山的一只手臂拖住。

起初,春芍并没有下定决心要嫁给马占山。但她又无论如何管不住自己同马占山的来往,她在马占山那里得到了许多宋先生无法给予的。

马占山离不开春芍,春芍似乎也离不开马占山了。春芍不仅对马占山的这种生活眷恋,同时她对马占山的身体也深深着迷。见多识广的马占山,总是能把春芍梳理得乐不思蜀。

老实斯文的宋先生预感到了发生的事情,当春芍又一次满面潮红,又有些羞愧难当地走进家门时,宋先生跪在了春芍的面前。

宋先生鼻涕眼泪地说:春芍哇,你不要这样了,马占山不是过日子人,他是个胡子呀。

春芍的眼前就黑了一片,她乐此不疲地做这一切,并不想让宋先生知道,宋先生对她千般万般的好,她心里都清楚,她从心底里也不希望做出有悖于宋先生的事情,可她却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行动。没想到宋先生已经把话挑明了,她身子一软靠在了门框上。她喘了半晌气,泪也就流了下来,她气喘着说:我对不住你哩。

宋先生又说:春芍哇,只要你跟我安心过日子,咱们离开北镇,去哪儿都行。

春芍不说话,只是哭泣,她想用哭泣平息自己内心的不平静。此时,她恨不能身分两半,一半留在宋先生这里,一半去跟随马占山。她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去走。

马占山却等不及了,他和春芍有了几次百般温存之后,他确信,春芍已经是自己的人了。他要的就是这分感受和自信,于是,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带着十几名卫兵,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春芍门前。

春芍一听到马蹄声,她便一点劲也没有,人整个软软地定在了那里。

马占山走进门来,他先看了眼春芍,一挥手,便上来两个卫兵把春芍抱了起来。春芍这时已没有气力说话了。

马占山接下来又走到宋先生面前,宋先生仍跪在那里。马占山根本没有把宋先生放在眼里,他说:教书的,春芍已经是我的人了。宋先生就悲哀地叫一声:春芍哇——马占山从另外一个卫兵手里接过一包银元。很响地扔在宋先生面前,银元在宋先生面前的地上滚动。

宋先生睁圆了眼睛:胡子,你是胡子!

马占山笑了一下说:教书的,你说错了,我是东北军的马团长。

宋先生大声地:胡子呀,还我春芍!

马占山从腰里拔出枪,在宋先生鼻子前晃了晃道:别找麻烦,要不是看在春芍的面上,我就一枪崩了你。

说完,马占山走出小院,带着春芍,带着他的人马向自己的驻地走去。

宋先生就疯了。他撕碎了身上的长衫,扔了头上的礼帽,他舞弄着双手把马占山扔在地上的银元扔得东一块,西一块。

宋先生一面呼喊着,一面冲出家门。他一直跑到马占山的驻地,警卫自然不让他进去,把他推倒在门外。他就趴在地上喊:春芍,你出来呀,你出来看看我吧。

马占山的驻地还在唱戏,戏班子很隆重地在庆祝马占山和春芍的婚礼。

春芍披红挂绿地坐在中间,她说不出高兴,也说不出不高兴。马占山坐在她的旁边,用胳膊很结实地把春芍搂了。

马占山一边看戏一边说:春芍,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吃香的喝辣的,随你便。

春芍不说话,她的耳畔回响着宋先生一声又一声的呼喊。

马占山又说:想看戏就天天让他们唱。

春芍仍不说话。

马占山看了眼春芍:咋了,你不高兴?

马占山也听到了宋先生在门外的喊叫,停了停又说:你是舍不得那个教书的吧,我这就把他崩了,省得你闹心。

春芍突然叫了声:呀——不——

她拉住了马占山的衣袖,坐在一旁,此时已是于团副的春芍爹说:崩了也就崩了,那样的男人还想着他干啥。

春芍冲马占山说:从今以后我是你的人了,但你要答应我,别伤害宋先生。

马占山叹口气,收了枪,冲身边几个卫兵说:把那个教书的拉走。

不一会儿,便没有了宋先生的喊叫。

戏唱了三天。

老拐、牤子、十里香等人都走下台为春芍道喜。他们说了许多吉祥话,老拐趁人不注意冲春芍说:你的日子好了,宋先生毁了。

春芍听到这,眼圈红了红,但她又很快地说:是我对不住他,你们以后有空就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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