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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工作的时候(二)

这时停在远处的那辆蓝色长箱货车已经辗压着青草开了过来,胖子拎着挖坑男人的脖领子把他从地上拉起。他妈的,胖子说,本来老子是只管狗事不管人事的,可你妨碍公务,老子只能连你一块管了。胖子扭头吩咐他的随从,都带走,死狗活人都带回去。挖坑男人挣扎着喊,骨灰盒,骨灰盒……可没人理他,他被拖向货车。你和他一块的吗?胖子都走到货车跟前了,又回头问我。不,不是,我节节后退着说,不是不是不是……

一般常来八一公园消磨时光的人,不管由南门进园还是北门进园,都能目的明确地分别奔赴三个地方:唱歌跳舞扭秧歌的人去“百鸟坡”,聊天说话侃大山的人去“喷水池”,打牌下棋玩麻将的人去“小石林”。而像我这种,像摇轮椅的男人和(活着时的)玩健身球的老人这种耍单帮的,分散在上述三个地方之外的偏僻角落的,也有一些,但数量极少。当然还有个别偶尔来公园走走看看的人,可他们不管是出现在百鸟坡喷水池小石林这样热闹的地方,还是隐身于鲜有人迹的某一个角落,常来公园的人总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是自己领地的侵入者,因而与他们极少发生联系(如果时间—长他们由侵入者变成了常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现在就是这样,当我裹携着满身血腥气慌慌张张地向小石林区域走时,一个独自坐在一株大树下的老人离老远就冲我招手致意,而对他附近一个好像在跟他说话的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则不理不睬。那中年男子尴尬地置身于我和老人之间,待我经过他身边时,他又转而与我搭话。请问,他说,我从哪条路能绕到西门去?他穿了一身浅色西装,头发梳得很亮,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本黑色硬壳封皮的厚书。我不像独坐树下的老人那么欺生,虽然我恍恍惚惚心神不宁,可我还是停下脚步,告诉这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八一公园没有西门。八一公园只有南门和北门,我对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说,你要是想从这里出园,走北门较近,然后我为他指引了方向。离开他后,路过独坐树下的老人时,我只冲老人点了下头,没有表现出停留的意思。可老人却大声把我叫了过去,继而又大声说,刚才那边有一对搞对象的,老人指指一小片树林,可这个家伙躲起来偷看,把人家吓跑了。老人的声音非常宏亮,肯定能传进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耳朵里去,可他假装没有听到,或假装是认为老人在说别人,只顾更加狼狈地沿着我指给他的道路朝公园北门走。对老人的话,我没法做出正面反应,他这样刻薄让我都难堪。其实活跃在公园里的许多常客,都心照不宣地有着偷窥爱好,这老人就是一个偷窥老手。但现在他却毫不留情地嘲弄一个新手,太过分了。为了不让老人看出我对他的鄙夷,我笑着问他水井那里是不是有水。我得洗把脸,我说。可说完不等老人回答,我就径直向前走去。我知道,水井那里肯定有水,我的问题无需答案。

我在进入小石林区域前,拐个小弯,找到了作为我的目标的那口水井。以前这个水井的粗水管子陷在井里,开关皆由公园里的人控制,据说是防火用的。后来小石林的常客们集体上书公园方面,要求接出一个水龙头供游客取用,公园方面接受了常客们的建议,从水井里接出一只开关可由游客控制的细水管子。当时别的常客们给公园上书征集签名时,我拒绝了,现在我打开细水管子,享用着里边流出的清水,像做贼一样。

其实我的手上脸上什么也没有,没溅上泥更没溅上血,可我觉得我的手脸都肮脏至极,泥土味和血腥味仿佛渗进了皮肤。我便一遍遍地使劲冲洗,最后搓得双手和两颊都麻木了,我才好像忘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来到小石林时,构成所谓石林的那些石桌石凳旁都挤满人了。我没在这里参加过棋牌游戏,但我知道,说这里是个公开的赌场也不为过,因为他们输赢是动钱的。当然输赢极小,玩上一天,有个十元二十元的出入也就顶天了,不像我们机关里有些同事,扑克麻将的玩上一把,进出都不止十元二十元。我们机关里的棋牌游戏我也没参与过,但他们的赌价人所共知。我站在小石林的边缘,看看眼前那些黑鸦鸦的脑袋,又看看远处隐约可见的喷水池里雕像的顶部,想不好是该绕过小石林径直去往喷水池那边,还是先在这个我不感兴趣的棋牌堆里闲逛一气再往西走。反正我总归是要往西走的,越往西走,就会离我平常待的角落越远,离土坑狗脑袋和骨灰匣越远……当然了,离摇轮椅的男人也会越远。

在小石林这里,玩扑克麻将的明显比下象棋围棋的多,这一看便知。因为这里的石凳石桌完全被玩扑克玩麻将的人给占领了,他们一伙至少四人(不算观战的)的格局形成了小石林的主要景观。其次再多的是下象棋的,他们席地而坐或者而蹲,下的不少,围观的更多。再其次多的是一些玩“下五道”或者“憋死牛”的老人。这样的老人大多衣衫褴褛,形容丑陋,肯定是因为买不起赌具,便因陋就简地在地上画出格子,以细树棍和碎石头作为交战武器。规模最小人数最少的是下围棋的,只有三伙,周围还基本上没有看客。他们集中在小石林与旁边那片树林接壤的地方,安安静静,无声无息,与那些热热闹闹地打扑克搓麻将下象棋的人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身不由己地朝围棋圈子凑了过去。

事实上,扑克麻将象棋包括“下五道”和“憋死牛”,我都会玩,只是不会下围棋。可现在,我却像个真正的行家那么蹲进了围棋圈里,专注地观看,默默地思考,甚至还遗憾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对于围棋我一窍不通,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只能是因为别的事情。是的,我是想到了别的事情才叹的气。我是想,围棋这种东西多简单那,黑子白子,横线竖线,不像扑克象棋麻将,JQK车马炮中发白什么的名目繁多玩法复杂;可复杂的扑克象棋麻将我都会玩,却惟独玩不好这简单的围棋(我也没学过),因此我遗憾,因此我叹气。可我身旁下围棋的人不知道我为什么叹气,那个捏着一枚白棋子的年轻人正举棋不定,听我叹气,便看我一眼。没戏了哈,他冲我小声叨咕一句,然后把手里的白子扔回了棋盒。我看得出来,他认输了。我想解释一句,想告诉他我并不是因为看出了他败局已定才叹的气。可这时他对面那个执黑棋的男人已经站了起来。胜你一盘不容易呀,他捶着后腰说,总算捞回来一局。年轻人仍然低头看着棋盘。我这块棋跟你交换得太亏了,他指指棋盘一角说,然后又说,再摆一盘?站起来的男人又伸了伸胳膊。不来了不来了。现在回去都有点晚了。说着他拎起地上的皮包,说声再见转身走了。

年轻人眼巴巴地看着远去的男人,我则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上参差错落的黑白棋子,我觉得那些疏密相间时断时续的黑白棋子就像什么特殊的符号,施放出一种神秘的力量将我抓住。

怎么样,咱俩来一盘?我身旁的年轻人已收回目光,转而看我。我……我这才回过神来,我,不行……没事,他以为我只是一般的客套,咱不动钱。说着他弄乱了棋盘上的棋子,把白的拢向他那边,把黑的推给我。真不行,我说,我得马上回家,还有事呢。咱快点下,他说,总看见你,可没跟你交过手。我一边帮他把黑棋搂进靠近我这边的盒子,一边还是说不行真有事,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我不会下了。年轻人有些不高兴了,师傅你这人干嘛这么外道,就一盘棋呗。他把白棋盒向我推来,你来白的,他说,你看他们都正下呢,你要不来,我也干闲着。我赔着笑说,我不是外道,真有事。我又说,你要是还想下,我倒想麻烦你往老杨树那边走几步,和我一个朋友交交手去。听了我的话,年轻人的身子坐直了一些,你朋友?他在老杨树那?下棋怎么不来这里?我顿了一下,没把摇轮椅的男人不来这小石林下棋的理由和盘托出。以前我也问过他和玩健身球的老人这样的问题,玩健身球的老人倒没说什么,可摇轮椅的男人却激烈地说,我们上过战场流过血的人,和他们搅和什么?好像是不屑与凡人为伍。但现在他已没了玩伴,我若把这年轻棋手介绍给他,想来他是能接受的。我朋友是个行走不便的残疾人,我说,他在老杨树那边下棋下习惯了,麻烦你走几步去他那吧。我的态度非常诚恳。年轻人回头看看他身旁的另两对棋手,随我站起来,同时把棋盒棋盘都收进了一只布口袋里。可是——年轻人还是有点不解,他总在老杨树那边下棋,不就说明他有对手了吗?我把一支烟向他递去,又帮他点着。是的,我说,原来他是有个棋友。可是——在“可是”的后边我迟疑了一下,说,可是那位老先生最近身体不好,不能来公园下棋了。我不想说那位永远让两枚锃亮的健身球滚动在手里的老先生已经死在了棋盘上。

我和年轻人一前一后地来到老杨树下时,我们看到,摇轮椅的男人正聚精会神地自己和自己下棋。他把棋盘横在身前的石桌上,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时而苦思冥想,时而双手飞动,我和年轻人都站得与他近在咫尺了,他也没有发现我们……师傅,我俯下身子轻唤他一声。他一惊,怔怔地看我然后看拎着围棋袋的年轻人。这位是我新结识的朋友,我给他介绍道,我请他过来和你下棋。年轻人礼貌地冲摇轮椅的男人点头笑笑,同时坐在了石桌另一头的大石头上。你摆的这是常昊和李昌镐那盘……可他话没说完,就被摇轮椅的男人给打断了。请站开点,摇轮椅的男人凶巴巴地说,我不想让别人影响我下棋。

年轻人让摇轮椅的男人气得干吧嗒嘴说不出话来,我也又气又急无话可说,摇轮椅的男人却没事一样,依然自己和自己下棋。我只能拉着年轻人离开战场,请他原谅我和我的残疾朋友。年轻人气鼓鼓地不再理我,说了声操就自顾走了。我没去追生气的年轻人,我觉得事情就到此为止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年轻人陪我回到了战场,也就等于把我送到了以前我常待的那个角落,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他了。这时我又闻到了泥土味和血腥味,可这时的我已不再害怕,也忘记了有可能出现的牵扯瓜葛。我就像一条倩倩的同类,朝那股混杂在一起的浓郁气味奔了过去,奔向曾属于我的角落。

现在我那个隐秘的角落一片狼藉,似乎将其更名为屠场或墓地更恰如其分。在我“躺椅”前边的空地上,历历在目的是土坑、土、倩倩的半个脑袋、沾满红色血水白色脑浆的铁锨、被风刮得缠到一棵树根上的黑布包袱皮和倒扣在地上的长方形镂花骨灰匣。我先把镂花骨灰匣捧了起来,看到骨灰匣的盖子正中,镶了张年轻女人的彩色照片,照片下边是四个工整的小字:倩倩永生。我端详一会儿那张照片和照片下边的工整小字,将骨灰匣轻轻放入士坑,然后,又想一下,我捡回缠绕树根的黑布,包上倩倩(狗倩倩)的半个脑袋,用那把曾经为人倩倩(骨灰匣里)和狗倩倩(黑包皮里)挖掘坟墓的铁锨托着,将它们也一齐安置进土坑。这样,需要掩埋的都已摆在坑里,只有不想被掩埋的我留在坑外,我起身从我的“躺椅”上拆下一块宽木板子,以板为锹地向坑里填土。片刻之后,在这个曾经属于我的角落里,凸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冢。

喷水池里并没有水。也不是总没有,每到夏天,有三个月的时间是要放水入池的。可现在是春天,春天虽然已经花妍草嫩了,照理说若再能配上一池绿水,会使整个公园都更加生机盎然。可不行,规定了要到夏天放水就得等到夏天,即使是花妍草嫩的春天,也只能和萧瑟凋败的秋天、和冰雪覆盖的冬天一样,让喷水池只作为一个干涸的大窟隆十分刺眼地镶嵌在八一公园的中心部位。喷水池的外围是一圈不足一米高的红砖护墙,其高度和宽度都适宜屁股的需要,所以在春秋冬三个池里无水的季节,它们的功能与椅子相同(夏天池里有水时它们会湿漉漉的)。红砖护墙的里边是深度超过一米的水池子(蓄上水后池水不会达到这样的深度),水池子的水泥池底颜色陈旧,有的地方已龟裂爆开,袒露出形状欠雅的翻浆泥土。另有一些不应该属于水池子所有的东西也散扔在池内,那是报纸杂志食品袋易拉罐面包馒头枯枝败叶一类的垃圾。在水池子中心,站立着一尊军人的雕像,三个军人背靠着背,抱枪面朝三个方向。夏天时水池子里边荡漾的池水,就是从这三个军人的枪管里喷出来的。

这时我已来到喷水池的红砖护墙旁了,一边点着一支香烟,一边顺势坐到了铺在护墙上的一张报纸上。一般游人在护墙这里落坐时,屁股下边都爱垫张报纸垫本杂志,如果他们离去时不将那报纸杂志一并带走,而报纸杂志又没被风刮进喷水池里,那么后继者来这里闲坐就不必再垫新报纸新杂志了。现在的我就是这样。抽完烟后,我从兜里掏出一份报纸读了起来。

这报纸本来不是我计划中的读物,是我带在身上准备往哪坐时垫屁股的。一般情况下,报纸我都在办公室看,来公园时,我兜里总揣本英文书或德文书,书才是我逛公园的借口。可此时我屁股下边已经有报纸了,而我揣在兜里的报纸又鼓鼓囊囊地太占地方(我兜里揣的书是英文版的《生化理论对进化论的挑战》,它又薄又窄,不占地方),我就想利用它一下后好赶紧扔掉。报纸很新,一共十六版,是昨天晚上到的。如果今天早上我离开办公室时不把它带走,和我同一办公室那些白天上班的人就会反复读它(也读今天上午送来的更多的报纸),并且不用一天工夫,就能把它读得很旧,旧得如同喷水池肮脏的池底。刚才我说过,平日在办公室里我也读报,而且我的许多生活常识和人生经验(间接经验)都来之于报纸。可尽管这样,报纸也从来没对我产生过那么大的吸引力,以至于会被读成色情画报的模样。我读报纸的方法一般是这样的(以现在手里这份报纸为例):把一份报纸从中间展开,首先呈现在我面前的是8版9版,而1版16版则暴露在整叠报纸的最外端;这两版被我扫上一眼后,如果没有我感兴趣的文章,我就迅速将它移到整叠报纸的最外端,使7版10版暴露在外边,而我去读6版和11版。以此类推,读完2版和15版后,我把整叠报纸翻掉过来,再从1版和16版读起,使8版9版先朝向外边,然后我读3版和14版,使2版15版朝向外边……

报纸上的图文虽然塞得挺满,但让我感兴趣的内容其实很少。这会儿就是这样,我都读到7版10版这一面了,才找到一篇可读的文章。这篇文章的题目叫《伏案疲劳消除法》,我溜了一眼,知道它对我这种常年坐办公室的人会有些帮助,它介绍的方法都简单易行。比如,两手酸累怎么办?它告诉你,两手掌相合,来回快速搓动十秒,使掌心产生强烈热感,再将双手摇动十次,重复数遍。再比如,困乏欲睡怎么办?它告诉你,将身体坐直坐正,双肩后弓,下胯微收,双臂下垂于躯干两侧,手心向后,然后用力收缩背部、臂部、肩部和颈部肌肉,坚持十二秒,再放松十五秒,重复数遍。还比如,眼睛胀痛怎么办……我把这篇文章读了数遍(要是在办公室,我会将它剪下保存),估计已经基本记住了,就将这张报纸挪向后边。可这时我忽然听到报纸的另一面有人说话,别盖上别盖上别……我忙把手里的报纸整叠移开,我看到,在我面前,竟蹲着个长了张娃娃脸的青年妇女。

娃娃脸妇女站了起来,娃娃脸羞得有些发红,使她更像一个闯了祸的娃娃。对不起,她说,我看那篇文章看上瘾了。我的脸也有点发红,原来在我读《伏案疲劳消除法》时,竟一直有个女人蹲在我对面,可以说她与我已近在咫尺,只不过中间隔着报纸。没什么,我说,你看吧,我把手里的报纸一齐朝她递去。娃娃脸欲接报纸却又没接,我只看一篇,那篇文章还差一点就看完了。她指点着我手中的报纸。我看到,她指点的是第11版。我猜到刚才她在读什么了,那是一篇介绍某市副市长利用职权搞女人的文章。那篇文章我也溜过一眼,觉得缺少细节,就没读完。我把登有《副市长的纵欲生涯》的那张报纸从整叠报纸中抽出,递给娃娃脸。你爱读这种文章呀?我顺嘴问道。娃娃脸的脸色红得更艳了,不是……我是……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了消除她的窘迫,我又抽出一张报纸铺在喷水池的护墙上,建议她坐下来读,我还提醒她蹲久了对身体不好。我没说妇女蹲久了容易导致子宫下垂,但以前我的确在报纸上看过有关文章,说男人蹲久了能导致脱肛,女人蹲久了要子宫下垂。娃娃脸顺从地坐到我身边,同时还轻声说了句谢谢。

这样我和娃娃脸便并肩而坐,互不相扰地看起了报纸。

如此的情形,在八一公园间或能见到。八一公园素来缺少恋爱氛围,一旦有一对男女(老年的多,中年的少,青年的几乎没有)在石凳上草丛里依傍在一起,不论读报聊天还是东张西望,构成的组合都比较突兀,当然也会有几分温馨。可现在我和娃娃脸的并肩而坐,却只有突兀没有温馨,因为我们只貌似恋人。我们不是夫妻,不是情人,不是朋友,连认识都不认识,我们组合在一起毫无道理。我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尽管在这八一公园里,基本上不存在我妻子或同事出现的可能,可我还是不愿意以这么种形象面对他人。但由于是我主动把娃娃脸请到了身边报纸上的,我又难以立刻起身离去。我不知道娃娃脸在看报的同时还想了些什么,反正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没任何想法,连男人面对女人时该有的想法都没有。我手中的报纸早看完了,可继续捧着报纸做阅读状是我此时的惟一选择。我努力装出一字不苟的样子,把那些以前我连瞄一眼标题都没兴趣的文章也读了一遍:《存贷款利率再次下调》、《污水咸菜流入菜市场》、《下岗职工不用愁我有他有你也有》、《多头资金陆续进入股市》、《局长妻子拒礼记》……后来我终于意识到,其实娃娃脸也早把她手中的《副市长的纵欲生涯》看完了,只不过她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好像是怕打扰了我专心致志的阅读。

你——没上班呀?娃娃脸见我的目光离开了报纸,忙笑一下,把她的娃娃脸向我扭来。我看到她的娃娃脸十分白皙,她的浓妆主要表现在唇上眉上和眼睛周围。我夜班,我说,怎么你也没上班?我这么一问,就好像我俩是一对多年的熟人在互致问候了。我提醒自己该走了,却迈不动步。我——娃娃脸稍微卡了下壳,但她的表情告诉我,她不是为了隐瞒什么,而是琢磨着怎么回答。我没班了,她爽快地说,我下岗了,天天待着啥事也没有。噢……我“噢”了一声,不知该再说什么。看上去,这娃娃脸也就三十出头,我不知道她说她下岗了是真是假。大哥,我们冷场了一会,娃娃脸神色暖昧地对我说,我来这八一公园,是找工作的。她强调了个“找”字。我看她一眼,明白了,这娃娃脸不是八一公园的常客,因为她叫我“大哥”而没叫“师傅”。找工作?在这公园里上哪找工作去?我看娃娃脸时,娃娃脸也用目光迎住了我,虽然目光里有胆怯害羞和慌乱,可更多的似乎是一种赤裸裸的意向表白。我明白她是“找”什么“工作”了,她肯定也是开春后涌入八一公园的众多可疑妇女中的一员。我急忙打岔道,对,再就业嘛,这报纸上不写着吗,下岗职工不用愁……我把那张有《下岗职工不用愁我有他有你也有》文章的报纸递给她。娃娃脸只看一眼,就笑了。下岗职工不用愁,她重复一句,笑得身子直抖,一边抖一边说,报纸上也用这样的题目。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为什么笑了,这样的题目的确能让人联想到流传全城的两段顺口溜来。大哥你没听说过下岗职工的顺口溜吗?娃娃脸止住笑问我,可还没容我回答,她就顺嘴背了出来:下岗大哥不用愁……娃娃脸背得抑扬顿挫,声音还好听,我没等她背完,就不甘落后地说,我听过听过。下岗大嫂不用愁,擦胭抹粉进酒楼……可看一眼身旁的娃娃脸,我背不下去了,后边的句子我咽进了肚里,太下流了。娃娃脸当然不会不知道后边的句子,她脸又红了。

大哥,隔了一小会儿,娃娃脸悄声说,这公园里,你常来吧?我——我顿一下,含含糊糊地说也不怎么常来。得了吧,娃娃脸重新把自己放开,屁股还往我这边挪了一下,她们可都说你是公园的常客呢,说着她把嘴往喷水池的另一侧努了一下,不过仍然悄声细气的,好像在与我共谋一桩秘密。我看到,在喷水池的另一侧,或坐或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和看着眼熟的半大老头,他们正兴高采烈地打情骂俏呢。我知道我不能再坐下去应该走了,可身旁的娃娃脸好像一块吸力很大的磁石,让我根本无法动作。我感觉到娃娃脸动了一下,我低下头去,看到娃娃脸的大腿屁股已经挨上了我的大腿屁股。她的大腿屁股都裹在牛仔裤里,紧绷绷的,不像我在八一公园里看到的其他可疑妇女的大腿屁股那么松懈。你们,是,一起的……我不自然地问了一句,眼睛不敢继续放在她的大腿屁股上。不是一起的大哥,娃娃脸说,我头一天来。娃娃脸这时也有些紧张,因为除了说话,她还试探着拉住了我的一只手。我以前,没干过,所以,我不想一开始就和那群老头子。娃娃脸的解释让我感动,她的意思是说我还年轻,比那些老头子强。我没好意思把手从她的把握之中抽出来。

大哥,你看我行不,我啥毛病也没有,你要不信就检查检查……信,信,我信……我一连气地表示道。娃娃脸的诚恳不容我不信,她头一天来卖身不大可能有什么性病。可说完我信我就后悔了,我干嘛要跟她这样表态,好像我真的已决定买她了似的。可是你,我语无伦次地去转移话题,你没家呀?我并不是来……有哇,就是养家糊口才得出来挣钱嘛。娃娃脸倒是个挺实在的人,不容我解释什么,她又给我讲起了她家的情况。她先讲她丈夫怎么没能耐挣不着钱,又说她儿子和同学打架被人伤了眼睛,医疗费已经花两万多了,说到难过处她声音哽咽,我的鼻子也有些发酸。那你,那你要是去大酒店,我说,是不是可以多挣点呀?说着我用一只手拿出香烟,另一只手竖起来为打火机上燃烧的火苗挡风,也就顺便从娃娃脸的手掌中挣了出来。大哥你也不常去大酒店吧?在那里叫吃青春饭,要的都是小姑娘。娃娃脸的声调里满是失望,同时用刚才抚摸我手的那只手去抚摸我大腿。去大酒店消费的,他们怎么能要我这么大岁数的人呢,我都三十四了。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有了反应,娃娃脸手掌的热度渐渐渗到了我的大腿上,又流向了我的腹股沟里,最后唤醒了我的阴茎。我小心翼翼地把娃娃脸的手轻轻拿开,痒痒,我赔着笑脸解释道,然后不待裤子里的阴茎软缩回去,就站了起来(我宁可让裤子前边不雅地隆起)。同志,我用报纸挡着身前,实在对不起,我愁眉苦脸地说,我不能和你聊了,得回家了,我,我妻子还等我回去有事呢。大哥你——娃娃脸一时目瞪口呆,绯红的双颊忽然变白。她一定以为一切都已水到渠成,她的第一个工作日就要从我这里顺利开始了呢。大哥,你嫌我长得不好看?不是。那你嫌我体形不好岁数大了?也不是,不是因为这些跟这没关系……那——大哥,三十五十你看着给行不,我头一回干这个我不能讹你……真的对不起同志,实在对不起同志,我扔下报纸连连后退,我真得回家了同志,你找别人吧同志,我再不回去我妻子就生气了同志……我的声调里都带出了哭腔,不是装的,我真要哭了。

离开喷水池,我烦躁不安地瞎走起来,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发现自己停在了八一公园的南门口附近,视线里出现了看门妇女。其实距离还远,看门妇女也没看到我,可我的第一反应仍是想躲开。结果我的欲躲未躲创造了奇迹,忽然之间,我脑子里某个粘合的褶皱翘开了缝隙,竟记起了看门妇女求我打听的是什么事情。看来,记忆这东西也神出鬼没。记起看门妇女求我打听的事情,我也就知道我得找什么人去替她打听了,而一想到要找的人,我也就不再烦躁不安了。倒不是说我要找的人是一味中药,能润肺败火;主要是,一想到看门妇女交给我的任务即将顺利完成,我再不用贼一样躲她避她,心里就踏实了。于是我不再试图躲避,而是大摇大摆地路经八一公园南门口,向百鸟坡一侧的食杂店走。我想,看门妇女要是看见我了,问我去哪,我就大声告诉她,为了帮你打听事,挂电话去呗。

在百鸟坡一侧的食杂店里,既能看到百鸟坡上歌舞升平的男男女女,更能听到由百鸟坡向周围扩散开来的锣鼓喧天和乐曲轻曼。百鸟坡上的男女分为两伙,一伙是扭秧歌的,一伙是跳交谊舞的。从扭秧歌的圈子里传出来的是锣鼓喧天,从跳交谊舞的圈子里传出来的是乐曲轻曼。但由于百鸟坡的范围有限,秧歌圈子的北端和交谊舞圈子的南缘几乎重叠在一起,锣鼓声和乐曲声更是混成一团。可令人惊讶的是,这两伙人却能和睦相处各行其是。

最早占领这百鸟坡的,是一群信仰某个神明的善男信女,他们集中在一起,做一些类似气功又不是气功类似太极又不是太极的动作,主要表现为随着一个领头的人,时而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四肢耸动手舞足蹈时而对着一面什么八卦图顶礼膜拜。但后来这群人打了起来。虽然年龄都不小了,又是一些自称行善积德修身养性的人,可还是打得头破血流。原因是,这些信徒对他们获得的神启产生了不同的理解,不同的理解导致了分裂,使得一些人从这个大集体中独立出来。那些独立出来的人信仰不变,顶礼膜拜的也还是那个八卦图,但领头人变了,相应改变的还有他们念念有词时发出的声音和四肢耸动时扭摆出的节律。再后来,他们新旧两派的矛盾越来越尖锐,终于演化成了大打出手的武术功夫,惹得公园方面出面干涉。但公园方面考虑到他们是一些归属于国际组织的人(旧派自称总部设在新加坡的圣淘沙岛,新派自称总部设在美国犹他州的黄金海岸),因此没将他们从公园驱逐,而是周到地把他们分别劝到公园两侧两块相对狭小些的空场上去。这么一来,那些原本规模不大的扭秧歌的人和跳交谊舞的人便得隙侵入了百鸟坡,并使扭秧歌和跳舞的集体都得到了发展壮大。但奇怪的是,照理应该水火不容的扭秧歌人和跳舞人倒一直相安无事彼此礼让。本来公园方面对这些不思节制欲望只图寻欢作乐的人是如临大敌的,也想把他们赶出(而不是劝出)百鸟坡,可后来见他们简直是举案齐眉了,也就对他们听之任之,还感谢这些红男绿女的存在能够有效地阻止那些善男信女的卷土重来。

现在我站在食杂店的公用电话旁,透过窗户看那些欢天喜地扭秧歌的人和跳交谊舞的人,一边看,一边任烦躁又袭上心头。你可能会猜是因为女人,是百鸟坡上的老女人使我想到了年轻的娃娃脸。不是的,这回我烦躁是因为丢了东西。你知道的,我兜都浅,时常容易掉出东西,你还知道,来食杂店,我是为了挂个电话。可这时我发现,我兜里的电话本不翼而飞了。我一向对数字缺少感觉,一般电话号码都记不住,便总在兜里揣个小电话本。可电话本揣在我兜里,就像烟盒打火机和车钥匙揣在兜里一样,常常会不慎掉落出去,让我防不胜防。显然现在它又掉了,只是掉在哪里我说不好。可我又需要立刻挂出我要挂的电话,没有电话本我只能烦躁不安。倒不是看门妇女的事情有多急迫多重要,主要是我怕把好容易想起来的事情再给忘了,再见到看门妇女还得贼一样躲避,就不好了。

我想到了求助114查询台。

我问趴在窗口眺望百鸟坡的售货员,可不可以关上窗户。你不开窗,我说,透过玻璃,也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售货员听了我的话,不满地回头看我,问我为什么干涉她关不关窗户。我说我怕你冻着,她说我不冷,我说我怕风吹进来把你的食品风干喽,她说我的食品都包裹得很好,我只好如实说,我想在这里打个电话,可外边噪音太大,会钻进屋子,灌进话筒,让听我说话的人觉得吵闹,也容易使我听不清楚电话另一方的吐字发音。售货员脸上现出狡黠的笑容。你实事求是不就得了,她表示理解地关上了窗子,我能猜到,你准是给你夫人挂电话,她的眼睛半溜着我又半溜着窗外,你们这种岁数的人呀,活得太累。我没懂她的意思,我说小姐你怎么这么说我。她说,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又想出来风流,又怕老婆发现。她这回不看我,只看窗外。我想告诉她我不是要和妻子通话,可又想跟她说这个毫无意义,便没吭声,低头在电话上把“114”三个数码按了出来。

话筒里传出一个友好的女声,先说你好,又报出一个代表她的服务号码,然后问我要查哪里。我也急忙向她问候,说你也好哇,我想查一个私人电话,那个电话号码的主人叫——我报出了我要找的那人的名字。我要找的是个老人,虽然还在叱咤风云,可毕竟二线了,他的联络工具只剩下了家里的电话。这时电话另一端换了个人与我说话,也是女的,但态度蛮横。不能查,她不耐烦地说。为什么?我抬高了声音问,我并不是要查什么保密的号码。没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告诉你不能查就是不能查,说着她好像要放下电话。哎哎哎——我一连声地叫了起来,请你,我乞求地说,请你还让刚才那位女士与我讲话好吗?我想也许刚才那个态度友好的女人会好说话些。可我话一出口,电话里边就传出了笑声,是那个态度蛮横的女人的笑声,她没有切断电话。你要找刚才那位女士吗?那你得再等些日子了,她的解释还挺周详细致,她现在在家休产假呢,养的是双胞胎。我哭笑不得,看来刚才接受我回致问候的录音带是帮不上我忙了。我忙对话筒说对不起,又连续管态度蛮横的女士叫了几个“同志”。同志同志同志同——你听我解释好吗?我实在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查那个电话,我不是坏人,我不做坏事,我是一个拥有副高级职称的国家干部,还是副处级调研员,就工作在……电话对方的女人缓和了态度,先生,不是我不帮忙,主要是,在电话簿上登记叫那个名字的人,有四十七个,我怎么知道你查哪个。

放下电话,我茫然无措,和我要找的人同名同姓的,居然光登记在电话簿上的就有四十七个之多,真是匪夷所思。我想,要是全市一下子蹦出来四十七个虽然二线了却依然还能叱咤风云的人物,那他们完全应该再建立一个新的城市。这时站在窗口的售货员已经不看窗外了,而是转过身来忸怩地看我。先生你,她咕哝着,先生你……我忙说,我电话还没挂完呢,等挂完一块给钱。她摆着手说,不着急不着急,然后声音又低了下去,太对不起了,我刚才跟你胡说八道,我不知道你是处级干部。我笑了,没什么没什么。然后我又修正她道,我不算正经处级干部,只是副处级调研员。说话的同时,我把胸兜里的圆珠笔掏了出来,又看看售货员说,你给我找张纸好吗,我得记几个电话。售货员很麻利地离开窗口,给我找了张白纸。

我再次拨通114后,巧得很,录音带上的女声一把话说完,又是刚才那个态度蛮横的女人接了电话。同志,是我,我急忙低声下气地与她套近乎,你看这样好不好,麻烦你一下,把所有叫那个名字的人的电话,你都给我叨咕—遍,我记下来逐个询问。接着我又反复重复着“谢谢谢谢”。电话里的女人这回态度不蛮横了,还说没什么可谢的,但她问我能不能缩小——点查找范围。我问她怎么叫缩小查找范围,她说你知不知道这人的家住在哪里。我说知道呀,他家住大东区的小北关街。可是同志,我说,我虽然知道他家住哪,可我跟你打听他家电话号码的意思,就是不想直接登门,而是要先电话预约。电话里的女人说你还外国礼节哈,然后说我也不是让你直接去他家,我是说你知道他家住哪事情能简单些,这样我光把88局的电话号码给你念一遍也就行了,因为大东区的电话都是88打头……对不起对不起同志——电话里的女人话没说完,我就叫了起来。我说错了同志我说错了。电话里的女人说我没错呀。我忙强调,不是你错是我错了。我说,我要找的人家住在和平区的马路湾,我说的大东区小北关街是我家,88打头的电话是我家的电话。电话里的女人啧了下嘴,但没过分埋怨我。那也一样,她说,和平区的电话都是58打头。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她念我记了。

刚记下三个“58”打头的电话号码,我心里就高兴起来,因为这时我也多少想起来一点我要找的那个人家里电话前边的号码了,他家电话开头的两个数,的确是“58”。我记得,当初单位把大东区的房子分给我时,全市的电话号码还都六位数呢,开头的两位数也不是“88”。后来电话升七位时,我家的电话号码也不怎么一变,就变成了“88”打头。为这个,单位里许多同事都夸我有远见,选择了大东区的房子住(他们一般都住和平区),不用额外花钱就讨了个吉利的电话号码,有几个人甚至闪烁其辞地表示出了与我换房的意向。我解释说不是我有远见,当时我也像单位里的其他人一样,既不喜欢大东区,也不喜欢那套房子。大东区的社区环境不是很好,用我妻子的话说,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住大东区,等于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而那套房子也毫无诱人之处,不仅离我和我妻子的单位都远,还是个一楼冷山厢房。至于最后我服从了组织决定要了那套房子,只因为不要这套房子我就无房可住,无房可住我也就无处安家(结婚后我一直住岳父岳母家)。所以,即使分房委员会给我一套苏家屯区(郊区)的泥土房,我也只有去住这一条选择。可同事没人听我解释,他们只是羡慕我电话号码上打头的“88”,隐晦地问我想不想调房。如果那时我妻子同意调房,我就也可以把家安在和平区了,但我妻子认为,别人既然肯从和平区往大东区换房(和平区的社区环境好一些),那一定是我那些消息灵通的同事们知道了什么将对大东区有好处的市政计划,想占便宜,因此她宁可与牛粪为伍,也不张罗往花圃中移植了。后来她同意了与家住和平区的人调房,可和平区的人又改了主意,我一打听,原因就是全市电话升八位后,和平区的电话一变而为“58”打头了。我妻子分析,这一定是他们认为“58”比“88”还要吉利。“88”虽然谐音“发发”,可究竟谁发(电话局还是电话用户)不甚明确;而“58”则明确地标示出了是电话使用者发:“我发”。这样一来,我也就记住和平区的电话号码是“58”打头了。

通过电话局的查询台,我一共记下来九个电话号码,也就是说,在和平区,至少有九个和我要找的那个人同名同姓的人拥有家庭电话主人的身份。我对着白纸上记录的九个电话号码,逐个把电话拨了出去,拨过之后,我把白纸上的号码又抹去四个。因为在这四个有人接电话的家庭中,一个与腮找的那个人同名同姓的是个女人,一个与我要找的那个人同名同姓的从声音上就听得出来是个小伙子,另两个与我要找的人同名同姓的电话主人虽然都未在家未能亲自接上电话,但接电话的分别是他们的爸爸和声音娇柔的媳妇。这也可以证明,即使与我要找的人同名同姓的人接了电话,他们也不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因为我要找的人早就没有了爸爸,他的媳妇也不声音娇柔而是声音粗哑。我断定,我要找的那个人,一定藏在那五个挂过去后无人接的电话后边。我虽然还是心有不甘,但也无奈,不过再面对看门妇女时,我的愧疚感能减弱一些了,这也算我有了收获。好在剩下的电话号码记在了纸上,白纸可以提醒我别再把看门妇女求我的事情忘在脑后。我把记录电话号码的白纸夹进《生化理论对进化论的挑战》那本英文书中,把书揣进兜里,这才问食杂店的售货员我的话费总共多少。年轻的售货员小姐同情地看着我说,一个市内电话你就挂出去五块四,可还是没找到你要找的人,太不顺了。我说没关系,剩下的这五个电话,晚上我记着点再挂一遍,一般家里晚上都有人。说着话我把五块五角钱递给售货员,对她摆摆手说不用找了。

前边我介绍喷水池和百鸟坡的演变史时,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对我讲述的情况了如指掌,好像我真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是一部八一公园的活字典。其实不是这样。如果接下来我不是立刻遇到了老领导,我可能没有机会对你解释;但现在老领导出现了,我就可以还你一个我的本来面目了。

事实上,自从我业余时间开始出入八一公园起,我就已经是一个拙嘴笨腮不善交往的人了,即使偶尔我也置身在众人之中,如果那个众人不是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而是在议论纷纷夸夸其谈吵吵嚷嚷,那我肯定也是要抽身而出去独寻清静的。这样的结果是,许多妇孺皆知街谈巷议的事,对我却如同海外奇谈。也就是说,我懒得交际也怯于交际,我不关心任何事情。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了,虽然我的确是八一公园的常客,但我一直对八一公园了解有限;而现在我之所以对你介绍了八一公园这么多的旧事新闻,那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我在这里遇到了几回老领导。老领导是一个热衷于讲演的人,我遇到他了,他和我说话,我没有道理抽身而出去独寻清静,因而我也就多知道了一些我并没兴趣知道的事情。

这会儿就是这样,我遇到了老领导。在我对售货员说“不用找了”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到有两个人踏着笑声进到食杂店里,女前男后。可能我光顾看前边那个快乐的女人了,忽略了她身后,待她身后的男人叫出我名字,我才注意到,后边的男人竟是我的老领导。

不过你别听我口口声声老领导老领导的,就以为我面前的老领导是个老头。他不是老头。我在这里用老领导称呼他,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若论生日,老领导比我还小半岁呢。我说他是我的老领导,不是因为他年纪大,而是因为我大学毕业后刚参加工作时,他是我的第一任领导(他领导我时的那个单位不是我现在夜里要去上班的这个单位,现在我工作的这个单位是我读完研究生拿到硕士文凭后新找的单位。我现在的这个工作单位比我过去的那个工作单位要好上许多,它能在大东区分我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使我有了一个叫“家”的地方)。我在老领导的手下工作三年,从考取研究生到毕业后去新单位工作,与他始终再未谋面;重新见到他,是有一次在八一公园北门口,我看到他被一群中老年男女簇拥在中间,高视阔步地往公园里走。当时一看到老领导这个熟人,我就想与他和他的随从们错开之后再进公园。可老领导是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他在应酬他的中老年随从时,仍然目光敏锐地看到了我。那天我们聊得时间较长,他说他现在已经离职了,他说他是被单位(他的和我的原单位)里的人给整下来的。他听说了我现在的工作单位,连连感慨,嗨嗨,要是早知道你都出息到这地步了,找你给我说句话,他们(他的和我的原单位里更大的领导)就不敢整我了。我说我说话哪有那么大威力,他说有,他说你们单位里扫地的咳嗽一声也能让他们(指他的和我的原单位里更大的领导)哆嗦半天。说完他又解释说他的意思并不是说我的能力只相当于一个扫地的。是在那之后,我们又几度巧遇,我才知道了有关八一公园的一些事情,也才知道了老领导就是曾经在百鸟坡上打架的那些善男信女中新派的领导。

老领导问我怎么没在我平常待的地方看书,又问我上边有什么新精神没有,并介绍那个与他一块走进食杂店的女人是他徒弟。老领导给他的女弟子介绍我时用词夸张,明显带有炫耀的成份。那个女弟子在我这个生人面前沉默了片刻,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她固有的开朗,嘻嘻哈哈地和老领导开玩笑,还把我也捎上子。她不把老领导当师傅看,而是当成大哥或老弟那样对待。她给老领导买来啤酒香肠和一种夹馅点心,就摆在柜台一角让老领导吃。老领导让我也吃,我说我不饿。老领导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女弟子说他胃本来就不好,还总不吃早饭,这么着时间长了身体哪行(她是对我说的),我说是不行。说完话我打个招呼想要告辞,可老领导拉着我不让我走。聊一会儿聊一会儿,他说,又挺长时间没见面了。我没什么可聊的,可又不能走,就听老领导聊。

老领导的风采全表现在讲话上,不管发表什么观点看法,一听他的条分缕析归纳总结,就能让人豁然开朗。那个女弟子也是,老领导的演讲对她来说肯定更不新鲜,可她听老领导就着啤酒香肠夹馅点心一开口说话,就立刻像只小狗那样安静下来,连售货员小姐都听得入神了。在老领导讲演的过程中,那个女弟子向售货员借了把小刀,无声地把香肠切成薄片,又把点心掰成碎块,就当着我和售货员的面,在老领导讲话的间歇中把香肠点心送进老领导的嘴里。老领导并不为他当了孩子让人喂食而感到难堪,他眼睛雪亮,目视前方,好像他低沉动听的话语是送给前方肮脏的墙壁的,而我和女弟子售货员都不存在。大概是讲到某一个需要例证的地方时,不甘寂寞的女弟子终于按捺不住了,她趁老领导仰脖喝酒的空当,忽然插话现身说法。她说她是—个有钱人的太太,她丈夫的钱已经挣得怎么花也花不完了,她挥金如土的生活过得无忧无虑人人艳羡。可是不行,女弟子情绪激动地拉起老领导的一只手,朗诵似地说,这里总让我不得安宁,她把老领导的那只手按上了她那两只臃肿乳房中间的乳沟部位。为什么?她看看我,又看看售货员,最后去看老领导,就是因为没信仰呀,就是因为缺少精神生活呀!她没有再把老领导的手拿开,老领导也就那么理直气壮地继续按着她的乳沟。自从我成了组织中的一员,听了师傅的教诲,眼前才有了光亮,生命才有了质量……我不好意思去看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便去看售货员;售货员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神情恍惚目光痴迷。

后来老领导吃完喝完,停止了演讲,低头对女弟子说了句什么,女弟子答应一声先出去了。女弟子一出屋,老领导立刻把脸转向售货员,用一种比刚才演讲时还像表演的类似梦呓的声调问,你是新来这里工作的?售货员闻听老领导对她说话,激动得身体都有些发抖,也用梦呓似的声音答了个是。你有慧根,老领导对售货员这样说道,你能成得快,老领导隔着柜台伸出手去,把手背贴上了售货员微隆的胸脯。售货员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面对一个男人伸向她胸部的大手,她不能不本能地做出躲闪动作。可只躲闪一下,她就像被施了魔法那样定住不动了,任老领导的手背贴上她胸脯。我对老领导的行为感到吃惊,险些没有大叫一声。幸好老领导的手没像刚才放在他女弟子胸前那样不再拿开,而是只贴一下便旋即抽回。你找到家了孩子,你有福了。老领导把从售货员胸前抽回来的那只手又抚上自己胸口,目光迷蒙地看着售货员和她身后货架上的食品杂物。如果你愿意,你愿意真正成为一个乐而无忧的姑娘,我,随时都会收你为徒。把话说完,不待售货员表示态度,他已转身向店外走去。透过门玻璃我能看到,这时在食杂店门外,老领导的女弟子正向这里快步走来。我不知道老领导是怎么看见他女弟子的(此前他一直背朝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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