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是我在大学里认识的最要好的朋友，有个周末的晚上，我们看完《九香》这部歌颂母爱的电影回到宿舍，两人都被九香这位伟大的母亲感动着，睡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唱起了电影主题歌《懂你》：“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
突然，小伍停下来问我，想不想听他与他母亲的故事？
我以前听小伍说过，他母亲只有一只眼睛，但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我点头之后，他扶了扶眼镜，开始对我细说：
我小的时候，记忆中没有留下母亲为自己哼唱摇篮曲的情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母亲也从未向我讲述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有的只是母亲那布满皱折的手做出的一双双穿不了几次就露出几个窟窿的破布鞋，以及母亲那只让自己受尽同伴嘲笑的青光眼。
打我懂事之日起，就羡慕小伙伴脚上的布鞋：鞋帮是灯芯绒，鞋面缀有红花绿草。我知道母亲凭借一只眼是无法做出小伙伴那样乖巧的布鞋的。但是她除了不会做布鞋外，似乎和同伴们的母亲没有多大的区别。直到一日，我跟小伙伴拌嘴，小家伙唱着儿歌嘲笑道：“一只独眼，一个洞。拿根拐杖，到处冲。母亲独眼，儿子聋……”这时，才发觉母亲那只青光眼是那样的刺目。
受到同伴欺负的我跑到地里，把正在给黄瓜架棚的父亲拉回家，用手指着母亲那只黑白混浊的眼问道：“爹，娘这只眼睛怎么这样的丑……”话还没说完，父亲那厚实的巴掌就落在了我的脸上，这时母亲急忙把我拉到一边：“孩子他爹，你这是干什么？孩子还小……”她边说边从嘴里吐出一点口水，想帮我搓搓。固执而顽皮的我却不买账，大哭大叫道：“他们都说娘是青光眼，久了会传人，他们都不让我和他们一起玩……”看着我哽咽不止，父亲的眼睛也湿润了。父亲说，年轻时母亲的容貌曾使别人相形见绌，就是一次残酷的眼伤，剥夺了她一只美丽的眼睛。我再三追问是谁让母亲失去眼睛的，父亲沉默了。那时，我清楚地看到母亲另一只好的眼中滑出的几滴眼泪，顺着她那沟壑纵横的脸淌进了嘴里，可惜我没有读懂。
后来，我来到了离村十公里的小镇上上小学，以为终于可以在同学面前像父亲包裹母亲受伤的秘密一样，把母亲给包裹起来了。
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母亲给我送东西，我从她手中接过菜和她卖山药蛋换回的几毛钱，就赶紧对她说：“娘，你快走吧！”说完我急着往宿舍跑。可后来母亲却隔三差五地给我送菜、送钱。久而久之，全校的人都知道了我有一位青光眼的母亲。一位顽皮的同学竟用一只眼扭曲变形地闭着，学着母亲的声音教训我。当时我没有哭，只是用牙咬着嘴唇诅咒母亲：“娘，你为何不健全，我恨你，恨你……”刚好母亲那天又来送菜，在高大的校门口旁，娘那单薄的身体显得那样孱弱，可那只黑白混浊的眼睛却是那样的硕大而凹陷，我气冲冲地夺过她手里的菜往地上一甩，大叫道：“你走，我不想再见你！”一向慈祥的母亲举起了她那只本不太丰厚的手，可后来又缓缓放下了，夺眶而出的泪水终于落在了她手中摸着的那双布鞋上，母亲把布鞋放在地上，身影融进了淅沥的小雨中。
后来，母亲还是一个星期给我送一次菜，每次依然有几毛给我买书的钱，但是她再不见我，她把东西让学校守门的老头转交给我。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每次带同学到我家，母亲总是亲自下厨，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只是她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吃饭，总在我的同学走了以后才出来就餐，这使已经长大成人的我感到深深的自责。去年冬天我回家，家中只有父亲一人在看电视，突然电视上出现了一个妇女背着小孩赶集的画面，背篓里的儿子紧抓妇女的头发使劲拉，妇女除了咬牙切齿的痛苦状外，竟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气愤地说道：“他妈的，这人真蠢，叫一声，小孩不是就会松手了，你看把头发也扯下来了。”抽着旱烟的父亲这时自言自语道：“有的人比她更蠢，当顽皮的儿子拿针往自己的眼里扎时，她怕大叫吓着儿子，竟然让儿子连扎3下，结果把一只好好的眼睛给扎瞎了……”
父亲的话里有话。我恍然有些明白，天呀，怎会是这样？！竟然是我，让母亲失去了一只眼睛。剥夺母亲美丽的，竟然是吃她乳汁长大的我。我似乎觉得我的眼里有一把锋利无情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割着、剐着，双眼连肉带血地往下掉，血也一滴一滴往下淌，流到嘴里才知是咸咸的泪……
听小伍说着，我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
梦中我和小伍回到了他的故乡，他的母亲在山上放牛，看见我们时，他母亲正赶着他家那头瘦骨嶙峋的母牛和一头小黄牛从树林里出来，为了走快点，她扬起了手中的牛鞭往母牛身上甩，可不知为啥，牛却突然停下来了，她使劲又甩一鞭，母牛纹丝不动地嘶叫一声：“哞……”小黄牛扬起头拉着母牛那干瘪的乳房使劲地拖，她看见后，放下手中的牛鞭对小牛自言自语道：“冬天奶水不足，要使劲挤，不然吃不出奶来的。”这时我只觉得眼睛有些湿润，眼前老黄牛腹下两排干瘪的乳房被小黄牛拉得很长很大，小伍母亲那只凹陷的伤眼也很亮很美。
梦很离奇，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蹲在那老母牛肚子下去吃牛奶。吃惊的母牛，一蹄子把我打了一个踉跄，牛奶没吃着，从牛乳房里射出的奶水，弄得我一脸都是。我用手一摸，人也从梦中醒来。哦，是梦！但脸上确有湿润的感觉，原来小伍还没睡，我脸上是小伍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