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布娃娃还摆着，珂赛特忍不住望了一望，这才敲门。
门开了，德纳第太太举着蜡烛出现在门口。
“小贱货！怎么去这么久！”
“太太，”珂赛特浑身发抖说：“这儿有位先生要住店。”
德纳第太太的怒容马上不见了，这种变脸术可是她的特长。
“哪位先生要住店？”她和颜悦色地说。
“是我，太太。”那人回答。
德纳第太太见到他一身破旧，又换了副脸色，冷淡地说：“进来吧。”
进去的时候，正在和马夫喝酒的德纳第也见到了他。他打量了一下这个客人：
他穿着一件很旧的黄色短外套，戴着一顶大帽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从很远的地方赶来。
德纳第忙朝太太做了手势，告诉她这人没什么钱。
德纳第太太微微点了点头，她提高了嗓门：
“喂，这位老头。对不起，店里没床位了。”
“那就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吧。”那人说道：“马房、粮仓也行。”
最后他补了一句：
“我按客房的标准付钱。”
“好吧，四十苏。”
“四十苏！”一名车夫低声说道：“不是只要二十苏吗？”
“还便宜他了呢！”德纳第急忙打断了车夫的话，“让这种穷鬼住店，会让我们失去光彩的。”
这工夫，那人已经把包袱放在了桌上。珂塞特急忙给他倒了一杯葡萄酒，然后，她又钻进了桌子底下。
那人喝了一小口酒，然后仔细地端详着孩子。
珂赛特看上去挺丑的。她穿着一件破旧的粗布衫，上面全是破洞，活像个叫花子。她长得面黄饥瘦，虽然八岁了，看上去也只有六岁。她的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一副悲哀的样子。
“可怜的孩子，”那人在心里说：“要是快乐一点的话，她一定会更好看的。”
一到家里，珂赛特就笼罩在一片恐惧中。她的衣服在打水时全弄湿了，但不敢去炉边烤火，只好躲在桌子底下不住地打寒战。
那人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德纳第太太突然嚷了起来：
“对了，面包呢？”
珂赛特的脸都吓绿了，她忘了买面包的事。为了避免挨打，她只好撒谎：
“面包店关门了。”
“那就敲门。”
“敲过了，还是不开。”
“没用的东西。”德纳第太太骂道：“那把钱还我。”
珂赛特摸了摸口袋，钱早已掉进了水中。
“钱呢？”德纳第太太暴跳如雷：“你居然敢骗走我的钱！”
可怜的孩子哑口无言，她被吓呆了。
德纳第太太熟练地摘下了鞭子，冲了过来。珂赛特急忙躲到壁炉的角落，竭力地藏起四肢。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客人叫了一声“太太”。
“我刚才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孩子的口袋里掉出来，大概就是那块钱吧。”
他把一枚钱币递给了德纳第太太。
“对，正是它。”
其实不是。那人送给她的是一个二十苏的银币。德纳第太太得了便宜，就放下了鞭子，但还是恶狠狠地朝珂赛特补了一句：
“别再给我做错事。”
珂赛特又回到了桌子底下。她静静地用惊讶的眼光看着那人。
那人慈祥地冲她一笑，并没有说话。
没过多久，旁边的一扇门开了。德纳第的两个女儿走了进来。
的确是两个漂亮的小姑娘，长得胖乎乎的，穿得又漂亮，还发出了快乐的笑声。
她们俩瞧也不瞧珂赛特。在她们眼中，珂赛特躲在桌子下，活像一条狗。
姐妹俩走到火炉旁坐下，将一个布娃娃放在膝上玩来玩去。
那个布娃娃已经玩得很旧，都有点儿褪色了。尽管如此，珂赛特也觉得它可爱极了。
德纳第太太哄了一会儿孩子，忽然发现珂赛特愣在一旁。
珂赛特正羡慕地看着那个布娃娃。
“你敢偷懒！”她吼道：“让我抽你几鞭子，教你怎么干活。”
“太太，算了吧，”那个客人又微笑着说：“让她玩玩。”
“这是什么话！我又不能白养她。”
“那这么晚了，您还要她做什么？”
“打几双袜子。”德纳第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女儿的袜子破了，总不能叫我的两个宝贝光着脚吧！”
珂赛特没有鞋子穿，两只小脚冻得通红，那人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一双袜子要打多久？”
“这小丫头笨手笨脚的，要打三四天。”
“如果是买的话，要多少钱？”
德纳第太太有点不耐烦了，她翻了好几下白眼才答道：
“至少要30苏。”
“我出五法郎您肯卖吗？”
“五法郎！”车夫听了，不禁笑起来：“谁会拿那么多钱去买一双袜子。”
德纳第太太恶狠狠地瞪了车夫一眼，车夫连忙止住了嘴。
“只要肯马上付钱的话，就卖给你吧。”这时候，一旁的德纳第出来打圆场。他一边奸笑着，一边说：“我们对客人都是有求必应的。”
那人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只从口袋里掏出了钱，放在了桌上。
全屋子里的人都惊讶地望着他。那人并不在意，他蹲下身，对着桌下的珂赛特说：
“小姑娘，你去玩吧。”
“太太，我可以去玩了吗？”珂赛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玩吧。”德纳第太太勉强地应了一声。
“谢谢你，太太。”小姑娘嘴上讲了一句，但心里却更加感激那个人。
德纳第白白地挣了五法郎，他喜滋滋地又和车夫喝起酒来。他老婆走了过去，悄悄地对着丈夫的耳朵说：
“奇怪，那个穿黄衣服的到底是干什么的？”
“有什么奇怪！”德纳第故意装出了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我曾见过许多像他这样的人。有钱，却故意穿得破破烂烂的。”
“我看不像。”德纳第太太在心里说：“哪有富翁会用这么和善的口气说话。”
桌子下的珂赛特玩得好开心。她翻出了自己的小刀和破布，不知在玩着什么。
忽然，珂赛特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她发现房东的那对姐妹俩的宝贝布娃娃扔在了地上。那对姐妹俩正聚精会神地逗着一只大花猫。
一个布娃娃对八岁的女孩来说，有着不可想像的诱惑力。她悄悄地爬了出去，抓起布娃娃，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被人发现。
这一切都被那个穿黄衣服的客人看在了眼里。不过他没有说什么。
珂赛特紧紧地搂住了娃娃，她觉得开心极了。这是她多年来的一个梦想——虽然这娃娃不是自己的。
珂赛特沉浸在幸福中，她并没有注意到布娃娃的一只腿从她怀里露了出来。
不幸地，德纳第的小女儿发现了珂赛特怀中的娃娃，她忙把这事告诉了姐姐。
姐妹俩像是发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阴谋似的，跑到母亲那儿，用力地拉了几下，说：
“你看，妈妈。”
顺着小女儿手指的方向看了一下，德纳第太太脸红了，她用嘶哑的声音吼道：
“珂赛特！”
珂赛特被吓哭了。
穿黄衣服的客人闻声赶了过来，问道：
“怎么回事？太太。”
“这个贱丫头敢动我女儿的布娃娃。”
听到这话，珂赛特哭得更伤心了。
黄衣客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愤怒的火花，但谁也没发觉。他再也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那个人一出门，德纳第太太趁机狠狠地朝桌下的珂赛特踢了一脚，可怜的孩子连声哀号。
就为了抱一下布娃娃，八岁的珂赛特又挨了一顿打。
在哭声中，门又开了，那个客人回来了。他怀里抱着一样东西，正是令全村孩子眼馋的那个大洋娃娃。
客人向她走来，珂赛特觉得自己在黑夜看见了太阳。
“珂赛特，这个洋娃娃是给你的。”
珂塞特止住了哭声，但她不敢接洋娃娃。
德纳第太太和她的女儿的眼睛都看直了。连喝酒的人也停了下来。
“这个人一定疯了！”德纳第太太说：“那个洋娃娃至少要三十法郎。”
“闭嘴！”德纳第仿佛从那人身上嗅到了钱的味道，他小心斥道：“好好地招待他！”
德纳第太太仿佛一下子开窍了，她换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的声音说：
“孩子，接着吧。”
珂赛特从桌底爬出来。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但一颗心却快乐得要跳出来。
“先生，这洋娃娃送给我吗？”
那个客人的眼睛也有点红了，他怕一张口就要掉泪，只好用力地点点头。
珂赛特慢慢地将手伸向了洋娃娃，在碰到它的一瞬间，珂赛特猛地将手缩了回来。她还是怕德纳第太太的鞭子。
但是，洋娃娃的诱惑力还是战胜了恐惧，她一下子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它。
这下轮到德纳第的两个女儿羡慕珂赛特了，她俩在对面坐着，眼里流露出无限的嫉妒。
珂赛特抱着洋娃娃坐在了那个客人原先坐的地方，流下了快乐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客厅里变得安静了。车夫走了，客人和孩子们也都去睡觉了。
除了德纳第夫妇外，客厅还剩下那个奇怪的客人。他正端正地坐着，望着蜡烛发呆。大概是在想什么事情吧。
今晚可是圣诞前夜，德纳第早想去休息了。足足又等了一个小时，德纳第又忍不住了，他走了过去，对那个怪客说：
“先生，您不想去睡觉吗？”
“唔！”客人似乎恍然大悟，“带我去马棚吧。”
“不，不，不！”德纳第连忙说：“您怎么可以睡那种地方！我把我们自己的睡房让给你吧。”
不容分说地，他就将客人领到了一间华丽的房间。
那客人等德纳第走后，吹灭了蜡烛。又过了一会儿，等听不到任何声音以后，他悄悄地走出了房间，穿过了走廊，来到了楼梯下。
楼梯下铺着一块木板，上面垫了一层草，一个小女孩正躲在一条破被子下睡得正香。
正是珂赛特，她在这张“床”上已经睡了好几年了。
那人走到珂赛特眼前端详着。
珂赛特抱着洋娃娃睡得可香了。
看了一会儿，那客人叹了口气，又悄悄地离开了。
再次经过壁炉的时候，他发现了两双漂亮的小鞋子。那客人这才记起了一个美好的风俗：每逢圣诞前夜，孩子们总要把鞋放进壁炉里，好让圣诞老人把礼物放进鞋里。
那两双鞋子是德纳第的两个女儿的，里面早已各有了一枚十苏的硬币。这当然是她们的母亲放的。
旁边还有一双小鞋。木头做的，已经裂开，上面还沾满了泥巴。
“这一定是珂赛特的。”那客人轻轻地对自己说。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币，放在了小木鞋中。
第1章巧成拙第二天早上，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小时，珂赛特就起来扫地了。她发现德纳第夫妇也起得特别早。
他们正在厅子里为昨晚那个客人制造账单呢。几经涂改，足足用了一刻钟，德纳第终于完成了他的“杰作”。
“二十三法郎！”他太太在一旁兴奋得叫了起来，但是她还是有点担心：“这么多，恐怕他不肯付。”
“他准会付的。”德纳第狞笑着回答。
“对了！”他太太又说：“我今天就要将珂赛特赶走。我受不了她了！”
不一会儿，那个客人也起来了。
“先生，您要走了吗？”
“是的。我该付您多少钱？”
那客人似乎心事重重，他随口答了一句。
德纳第太太将账单给他，她可真怕他见了会跳起来。但客人没有看账单一眼，他的注意力好像落到了其他地方。
“生意还可以吧？太太。”
“哪里！”德纳第太太哀号起来——这是她的拿手好戏。
“这来的人太少了，像您这样有钱的更少。而且开支太大。就说那个小丫头吧，就叫我们搭了不少钱！”
“小丫头？”
“就是那个珂赛特。”
“唔。”那人接口说道：“那我将她带走好吗？”
那人尽量使他的声音显得平静，但还是有点颤抖。
“真的吗？”德纳第太太的脸因高兴，涨成了紫色，越发地丑恶了，“那什么时候？先生。”
“现在行吗？”
“行！”德纳第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我先把账算一下吧。”那客人拿起了账单。
“二十三法郎！”他不禁在心里暗叫。
不过他并没有发作，默默地付了钱，然后又催道：
“还是快点叫珂赛特过来吧。”
德纳第一直都躲在门后注意着厅内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他忍不住出来了。
“请等一下。”他冲客人一笑，又对他太太说：“你先出去一下。”
德纳第太太走了。
“说真的，先生。那丫头是我的心肝宝贝。”
“哪个丫头？”
“当然是珂赛特啦。为了养她，我们家花了不少的钱，您可不能白白将她带走。当然钱是小事，关键是我喜欢她，没有她叽叽喳喳，说说笑笑，我会受不了的。”
那客人一直沉默地注视着德纳第的表演。
“先生，我知道您是个有钱人，心地也好。”德纳第继续说道：“但您毕竟是个过路人，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地将珂赛特交给您。您至少得给我看一看您的证件，哪怕旅行证也好。”
“德纳第先生，”客人听完了他的话，用严肃而坚定的口吻说：“这里离巴黎很近，用不着带旅行证。而且您根本没必要知道我的来历。因为我根本就是想将珂赛特从你们这间地狱救出来，再不让她遇见你们！”
德纳第被一这番话说得很没意思。
“我碰上对手啦！”他想：“原来这家伙来这就是为了那个丫头。”
他觉得是自己开门见山的时候了，他亮出了自己最后一张牌：
“废话少说！您要带走她，先付一千五百法郎！”
客人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三张票子，摆在了桌上。
“废话少说。”他也学着德纳第的口气说：“快把珂赛特交给我吧。”
德纳第立刻吩咐太太将珂赛特叫来。
珂赛特早上醒来的时候，去找她的木鞋，惊喜地发现了一枚金币。金币时时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每隔几分钟，她就要偷偷地摸一摸它。
“那客人一定是天使。”她想，“他一来，我就交上好运了。”
这时候，德纳第太太过来了，将她带到了大厅。
外乡客来的时候只带着一支拐杖和一个大袋子。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这时他将袋子打开了。天！里面有裙子、内衣、围巾、皮鞋……一个八岁女孩可以穿的，全都有。奇怪的是这些衣服都是黑色的。
“孩子。”那人说：“赶快穿上吧。”
天亮的时候，许多孟费眉阝居民都看到了一对奇怪的行人：
一个朴素的老人，手拉着一个全身穿着黑色孝服，怀抱着一个大布娃娃的小姑娘。
客人一走，德纳第忙将太太拉到一边，给她看了那一千五百法郎。
“就这么点！”德纳第太太生平第一次责备起了丈夫：“你就是叫一万五千，他都会付的！”
德纳第恍然大悟：
“我真是个笨蛋！这就追他们去！”
德纳第一路小跑，他打听好了客人的方向，穷追不舍。
他相信自己能追得上。因为小孩走路慢，而自己地形又熟。
他穿过了树林，来到了一片荆丛边。荆丛不高，露出了一顶帽子，一定是那个客人！
没错，眼下那个客人正和珂赛特坐着休息。
德纳第扑了上来，举着钞票对那人说：
“还你的钱。”
“这是什么意思？”那人抬起了头。
“我要将珂赛特带回去。”
珂赛特吓得浑身发抖。
“先生，这孩子是她母亲托付给我的，我必须对此负责。只有见到了她母亲本人或是她的亲笔信，我才能交出孩子。”
那人并不回答，伸手在怀里掏什么东西。
“他一定又要付我一大笔钱了！”德纳第心头一阵狂喜。
可是他失望了。那人掏出的是一张纸条，而非钞票。
那人将纸条递给了德纳第。德纳第一看，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上面写着：
德纳第先生：
请将珂赛特交给持信人。
各笔债务，去的人会为你全部还清。
此致。
芳汀德纳第知道自己彻底输了，他真后悔提什么亲笔信。但是他还不死心：
“人可以带走了，但必须还清各笔债务。”
“听着德纳第先生，”那人不慌不忙地说，“年初的时候，珂赛特的母亲告诉我说，她只欠你一百二十法郎，但你写信要了五百法郎。她寄两次钱给你，每次三百，共六百法郎。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九个月了。就以每月十五法郎算，九个月才一百三十五法郎，扣除从前多付的一百法郎，只欠三十五法郎。但是，我离开的时候不是给了你一千五百法郎了吗？”
德纳第气急败坏，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掉进了猎人陷阱的野兽。但是他还是要做最后一搏：
“少废话！要么我把丫头领回去，要么再付我三千法郎。”
“我们走吧，珂赛特。”那人平静地拿起拐杖，对小女孩说。他理都没理德纳第。
德纳第想冲上去拦住他们，但是一见到那人手里的那根大拐杖和他身上结实的肌肉，他不由地退却了。
“真见鬼！”德纳第灰溜溜地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