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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物一物(3)

他这番话故意动用了“忏悔”一词,表明他已经占领了作家协会,用词不同于一般造反派了。但是一开始我们谁也没有听懂,因为他念的是“千悔”,而且是上海口音。

“千悔,懂不懂?江俊峰,你说!”

江俊峰老师是山东人,摇头表示听不懂。

“魏照风,你是反动学术权威,难道也不懂千悔?”

魏照风老师是福建人,也听不懂。

“陈耘,你呢?”

陈耘老师在上海住的时间长,想了想,反问:“你说的是忏悔吧?竖心边的那个字?”

姓袁的造反派恼羞成怒,又举起皮带在课桌上抽了一下,大声地对陈耘老师说:“你还装腔?你还嚣张?这个字本来就有多种读音,作家协会的作家都说千悔,偏偏你读得不一样!你比作家还高明?”

“读千悔的作家,一定是工人作家。”我说。

“这我管不了那么多。”姓袁的造反派说,“我只问一句,你们要不要也天天千悔?”他依然读“千悔”。

“这很难做到。”魏照风先生说,“我们不是基督徒,不作千悔。”魏先生不小心也顺着他读成了千悔,笑出了声,我们也都笑了起来。

“严肃一点!”姓袁的造反派呵斥了一声,又恶狠狠地说,“我现在就去报告头头,定个规矩,非叫你们天天千悔不可!”

说完,他真的走了。

造反派头头似乎并没有采纳那个人的提议,“千悔”的事就没有下文了。

只是,我们给姓袁的造反派起了一个绰号,叫袁千悔,听起来很像日本女人。

7

“狂妄派”想借工总司之势,夺作家协会之权,没想到,工总司是何等气吞山河,只轻轻回手,便把自己追随者的命根子也夺了:“工人宣传队”进驻了上海戏剧学院。

工宣队进驻各大学,倒是中央的整体决策,这意味着,学生造反派已正式从“文革”的主流地位中退出。不仅是高校,当时所有的研究所、编辑部、剧团、博物馆、图书馆等一切文化机构都由工宣队领导。

与红卫兵造反队相比,工宣队结构庞大、系统严密、上下贯通,更接近于一种有效的政治形态。各个高校和文化单位逐一重建领导机构时,“红卫兵”造反队早就被排除在外,甚至早已成为被审查者,领导机构的操纵者必是工宣队。因此,这是一个亟待研究的“文革”权力系统,只不过在“四人帮”倒台后谁也没有研究,连描写“文革”的文学作品也很少提到。

无论如何,这是不公平的。例如上海文化系统十年间血泪斑斑,十有八九应由当时掌握实权的工宣队负责,但据我所知,“文革”结束之后,全上海几乎没有一个文化单位为难过哪一个工宣队员。文化人的善良和懦弱,竟至于此。那些工人卸下了一个个诸如“革委会主任”,“党委书记”,“对敌斗争总指挥”的头衔,交出了掌控多年的大印,搓一搓不知写过多少决定、通告、批示的手,又回工厂去了。

造成这种情况,与多年的“阶级观念”有关。大家总觉得一个产业工人,大老粗,能在上海这么一座大城市的文化单位做什么呢?这种过于荒唐的宽容,必然导致另一方面的代人受罚。

不错,当初红卫兵造反派那种大喊大叫、打打砸砸的劲头实在让人讨厌,但那段时间确实太短了。要算,也只能算作十年浩劫的一个小小引子,引子中的那些角色很快就失踪了,失踪于高山荒地,失踪于牢狱铁窗。十年之所以是十年,必须还有八九年的恶性磨难,那怎么能假装看不到那一把把安稳地搁置了那么长时间的权力之椅,椅子上坐着的那些看起来憨厚朴实的劳动者身躯?

8

工宣队一进上海戏剧学院,声势夺人。

“第一把手”是上海纺织工业局的一个造反派首领,然后逐级递降,到最后与我们这些学生直接接触的,倒是一些普通工人,看来是在造反派掌权之后才随大流加入造反派的。

这些工人识字不多,年纪较大,为人朴素,言谈琐碎,很难相信能处理大学里的各项事务,只不过与刚刚失势的红卫兵造反派相比,倒能给人一种安全感。

然而事实证明,当一种荒唐从激噪走向滞缓,当一种暴虐从无序走向有序,当一种破坏从偶发走向日常,反而更坏。

对于红卫兵造反派,你可以辩论,但与工宣队却辩不起来,他们不善言词却一意孤行;

对于红卫兵造反派,你可以冷然傲然,表示不合作,但对工宣队,这样的表情毫无用处,他们不敏感,也不在乎。

打人的事情确实不再发生,但是,当初红卫兵造反派对所谓“历史问题”的胡乱揭发,到了工宣队这里变成了一个个专案组;当初红卫兵造反派在各种批判会上的大声吆喝,到了工宣队这里变成了无休无止的低声盘问……

那个“第一把手”,纺织工业局的造反派首领,我一见便十分吃惊,他实在太像爸爸单位造反派个与我们谈话的瘦个子青年了。貌不惊人,又十分自我,好像单位里的局面、每个人的前途,都蕴藏在他的脸部肌肉中。但是,等到这个“第一把手”一作报告,就发现了重大差异:他显然要比我爸爸单位的那个瘦个子活跃得多。

看着他,再看看现在转悠在校园每个角落的工人,我突然产生一种根本性的疑惑:这些工人造反派是造谁的反呢?车间主任?厂长?但是,想推倒那么小的一些干部需要几十万人的声势吗?如果说他们也曾想造市政府的反,那么抱歉,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说不出市政府主要官员的名字,读不懂市政府稍稍复杂一点的文件。如果说这些工人造反派是要来打倒知识分子,那他们又说不出半句要打倒的理由。

当代某些“文革”研究者和缅怀者认为,这些工人造反,是想与知识分子拉平物质生活的差距,追求社会公平。这完全是假想,因为当时工厂的福利补贴之优厚,是任何一所高校所无法想象的。因此那些工宣队来了以后不久就连连抱怨学校生活的艰苦:食堂伙食太差、没有衣服发放、没有热水浴池……他们即使在物质生活上,也早已享受到“领导阶级”的安逸,怎么会反过来向清贫枯窘的知识分子讨回社会公平呢?

9

我自己对工宣队的进一步认识,产生在我家所在的弄堂里。

我家所在的弄堂不大,家家都会打个招呼。一九四九年之后这条原来很上等级的弄堂挤进来大量工人家庭,十分热闹。工人家庭的孩子读书马虎,读了点书以后也都一一做了工人,文化大革命以后很多工厂停业,他们便在家里养金鱼、压煤饼,在路边修自行车,等到复工,又都提起饭盒去上班了。我们家要修理点什么,就去找他们,他们家要写点什么,就来找我们,彼此亲亲热热。

有趣的是几个资本家的家庭。他们的子女与我们家的几个兄弟年龄相仿,几乎天天一起上学,只是学习成绩有很大差异,他们家的大人总是把我们几个当作训斥他们孩子的坐标。但读书的事情训斥不出来,几年以后他们的孩子都无法顺利升学,也先后当了工人。

“文革”一来,他们几家与我们家一起受到冲击。但是,等到冲击过去后,这几家的孩子都在工厂里参加了工人造反队。虽然家庭出身是资产阶级,但他们自己是工人,当时最响亮的口号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谁只要当上了工人就刀枪不入,参加了造反队更是顶天立地。

从小被“剥削阶级家庭”的帽子压了那么久,现在造反了,他们也就深深地吐了一口怨气。我相信弄堂里几个工人家庭的子女也参加了工人造反队,但只有这几个资本家家庭的子女,最摆造反队的派头。

一天,妈妈轻轻扯了扯我的袖子要我看窗外,原来两个资本家儿子戴着造反队的袖章回家了。

妈妈说:“在单位戴戴罢了,戴到邻居们眼前,让人寒嗖嗖的。”

我说:“难怪他们。他们是想用这种方式来重振家声。”

再过一阵,他们的妈妈兴奋地告诉我妈妈,他们都参加了工宣队,进驻文化单位,一个进驻大学,一个进驻出版社,其中大儿子还是首领。

我妈妈问我:“他们如果进驻了你们学校,成了你的领导,会客气一点吗?”

我说:“大概会打个招呼,却不会亲热。他们更想让我看到他们的领导状态。”

结果,我们余家的子女不久全部下乡劳动去了,而他们家的两兄弟分别领导大学和出版社整整九年。我们偶尔从乡下回上海看望父母,在弄堂里见到他们兄弟俩,一方是浑身土俗、衣衫破旧,一方是满口文化,器宇轩昂。

10

有时我会想,在这漫长的灾难岁月中,不同的命运是怎么划定的?也许最初只有一条界限,那就是中学里某几次考试的成绩好坏。与古代科举制度不同的是,那几次考试,成绩好的倒霉,成绩不好的发达。

这么一想我就惊悚了:如果我家的子女也成绩不好,不能升学,早早地成了工人,“文革”一来又参加了造反队,戴着袖章去找爸爸、叔叔单位的造反派,我们家的灾难也许大半能够免除?

这是一个真实性很高的判断。

那么,一切竟然在于学习成绩。真是要命的成绩,爸爸以前天天叮嘱我们的成绩!

由此联想,学院里最早造反的同学,有一大半也与学习成绩有关。学习成绩不好,经常受到老师批评,又预感到专业前途黯淡,于是乘机造反,借以发泄。但他们毕竟还是考上了大学的,后来工宣队来了,压在他们头上,因为那些工人连大学也没有考上。

这又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王的年代总有很多虚假的坐标,当虚假一一滤去,没想到控制社会的真实因素竟然那么偶然,又那么世俗。

因此,连内心的愤怒,也无从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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