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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时候,乞乞科夫是很愉快地坐在他那皮篷马车里,已经在村路上走了许多工夫了。他的趣味和嗜好的主要对象是什么,我们是从第二章早就明白了的,所以他把肉体和心灵都花在这上面,也看得毫不觉得奇怪。从他那显示在脸上的表情看,那推测,那估量,那计划,都好像很得意,因为他总在露出些满足的微笑来。他尽想着那些事,而对于他那受了玛尼罗夫家的仆役的款待,弄得飘飘然了的马夫,可曾注意着右边的花马,却一点也没有留心。这花马很狡猾,当中间的青马和左边的那匹,因为是从一个议员那买来的,名字就叫“议员”的枣骝,都在使劲地前进的时候,它却只装作好像也在拉车模样。那两匹马,却因为自己这样的卖力,人可以从眼睛里看出它们的满足来。“你尽量地刁吧!没有好处的!我还要使你刁些呢!”绥里方说着,略略欠起身子来,给了懒马一鞭子。“要守本分,你这废料……阿青……是好马,它肯尽职;我也要多给它些草料的,因为它是好马。议员呢——也是一匹好马……喂,你摇耳朵干什么?浑蛋,人对你讲话,你要留心!我不会教你坏道的,你这驴子!好吧,随便你跑!”于是他又给了一鞭子,唠叨道:“哼!野蛮!拿破仑,该死的东西!”接着是向它们一起大声地叫道:“喂!心肝宝贝!”并且给三匹马都吃了一鞭子,不过这并非责罚,乃是他中意它们了的表示。他把这小高兴分给它们之后,又向着花马道:“你当作对我玩些花样,我会看不出你坏处来的吧。这不成的,我的宝贝,如果想人尊敬你,你得规规矩矩地做。你瞧!刚才的老爷府上的人们——那是好人!我只喜欢和好人谈天,好人——是我的朋友,也是好伙计;我喜欢和他同桌吃饭,或者喝一杯茶。好人是谁都尊敬的!比如我们的老爷——谁都尊敬他,你好好听着吧,就因为他肯给我们的皇上尽力,又是个六等官呀……”

绥里方这样地想开去,一直跑到最缥缈、最玄妙的事情上去了。假如乞乞科夫留心听一下,是可以明白关于他本身的许多底细的;但他的思想,都用在自己的计算上,待到一声霹雳,这才使他从梦中惊醒,向周围看了一看。空中已经密布了云,大雨点打在烟尘陡乱的驿路上。接着又是一个更近更响的霹雳,雨水就倾盆似的倒了下来。对于车篷,开初是横打的,忽然从这边,忽然从那边,接着又改换了攻击法,打鼓似的向篷顶上直淋,弄到水点都溅到乞乞科夫的脸上。他只好放下皮帘,遮住了原是开着以便赏鉴风景的小圆窗,一面叫绥里方赶快走。绥里方被打断了讲演,也知道这不再是迁延的时候了,便从马夫台下来,拉出一件青布的外套似的东西来,两手向袖子里一套,抓住缰绳,向着那听了他的讲演,觉得愉快又疲劳,正在踉踉跄跄的三匹牲口,发出一声喊。不过已经走过了两条岔路,还是三条呢,却连绥里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他想了一通之后,就随随便便确定为已走过了许多十字路。凡俄国人,一到紧要关头,是总归不肯深思远虑,只想寻一条出路的,他也这样,到了其次的岔路,便向右一弯,对马匹叫道:“喂,好朋友,走好哪!”一面赶着它们开快步,至于顺着这条路走到哪里去呢,他可是并没有怎么想过的。

雨好像并不想就此打住。盖在村路上的灰尘,一下子就化了泥浆,马匹的拉车,越来越艰难了。梭巴开维支的村庄,还是望不见,乞乞科夫觉得很焦急。照他的计算,是早该走到了的。他从窗里向两面探望,然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绥里方!”他终于从窗口伸出头去,叫了起来。

“什么事呀,老爷?”绥里方回答说。

“你瞧吧,村子还看不见呢!”

“对了,老爷,还看不见呢!”于是绥里方挥着鞭子,唱起歌似的东西来了。说这是歌,是不可以的,因为很散漫,而且长到无穷无尽。绥里方把一切都放进那里面去,全俄国的马夫对马所用的称赞语和吆喝声,还有随手牵来、随口说出的一切种类的形容词。到后来,他竟拉得更远,以至于称他的牲口为“书记”了。

但乞乞科夫现在却发现他的车在左右摇动,每一摇动,就给他很有力的一震,使他想到这好像已经离开道路,拉到耕过的田里来了。绥里方大约也觉得的,然而他一声不响。“你究竟在怎样的路上走呀,你这流氓?”乞乞科夫喊道。

“有什么法子呢,我的老爷,已经晚上了。我是连我的鞭子也看不见呢,就这么漆黑!”正说着这话,马车就向一旁直歪过去了,以至于使乞乞科夫得用两只手使劲地攀住。他这才看出,绥里方是喝得烂醉的。

“停下来!停下来!你要将我摔出去了!”他向他叫喊。

“不会的,我的老爷,您怎么会想到我要摔出您去呢,”绥里方说,“如果这样,可就坏了,那我自己也知道;哦,不会的,无论怎样,我不会摔您出去的!”他这时就把马车拉转起来。车转得很缓,可是终于全部翻倒了。乞乞科夫爬在泥浆里。绥里方是在拉住马,但马也好像自己站住了似的,因为正疲乏得要命。这意外的大事件使绥里方没了办法,他爬下马夫台,两手叉腰,对着马车站着,当他的主人在泥浆里打滚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就说道:“这东西可到底翻倒了!”

“你醉得像猪一样!”乞乞科夫说。

“没有的事,我的老爷!我怎么会喝醉呢!我知道的,喝醉,是坏事情。我不过和一个好朋友谈了些闲天;和一个好人,是可以谈谈的——这不算坏事情——后来我们就一起吃了饭。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和一个好人吃一点东西。”

“你前回喝醉了的时候,我怎么对你说的,唔?你又忘记了吗?”乞乞科夫说。

“一点也没有,好老爷,我怎样能忘记呢?我知道我的本分!我知道喝醉是很不对的。我不过和体面人谈了些天,这可不算……”

“我要用鞭子狠抽你一顿,那样你就明白了,什么叫作和体面人谈天……”

“随您好老爷的高兴,”绥里方完全满足了,回答道,“如果要给鞭子,那很好,我是没有二话的。如果做了该吃鞭子的事,怎么可以不给鞭子呢?这全都随您的便,您是主子呀!农奴是应该给点鞭子的,要不然,就不听话。规矩总得有。如果我闹出事来,那么,抽我一顿就是了,怎么可以不给鞭子呢?”

对于这样的一种深思熟虑,乞乞科夫竟想不出回答来。但在这时候,好像命运也发了慈悲了。忽然间,远远地听到了狗叫。乞乞科夫高兴极了,就命令绥里方出发,并且叫他用全速去走。俄国的马夫是有一种微妙的本能的,可以用不着眼睛;所以他即使合了眼,飞快地跑,也会跑到一处什么目的地。绥里方虽然看不见东西,却放马一直向着村子冲过去,待到车棒碰着了篱垣,简直再没有可走的路,这才停下来。乞乞科夫只能在极密的烟雨中,看见了像是屋顶的一片。他便叫绥里方去寻大门,假使俄国不用恶狗来代替管门人,发出令人不禁用手掩住耳朵的声响,报告着大门的所在,那一定是寻得很费功夫的。窗户里漏着一点光,这微明也落到篱垣上,向我们的旅客通知了走向大门的路径。绥里方去敲门,不多久,角门开处,就出现一个披着睡衣的人影来。主仆两个,也听到对他们嚷叫的发沙的女人声音了:“谁敲门呀?谁在这里逛荡呀?”

“我们是旅客,妈妈,我们在寻一个过夜的地方。”乞乞科夫说。

“是吗?真莽撞!”那老婆子唠叨着,“来得这么迟。这儿不是客店,这儿是住着一位地主太太的。”

“叫我怎么办呢,妈妈?我们迷了路了。这样的天气,我们又不能在露天下过夜。”

“真的,天是又暗,又坏。”绥里方提醒道。

“不要你说,驴子!”乞乞科夫说。

“您是什么人呀?”那老婆子问。

“是一个贵族,妈妈。”

贵族这句话,好像把老婆子有些打动了。“等一等,我禀太太去。”她低声说着。进去了两分钟之后,又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风灯。大门开开了。这回是别的窗子里也有了亮光。马车拉进了大门,停在一所小小的屋子的前面。这屋子在黑暗里,很不容易看得明白,只有一边照着些从窗子里射出来的光。屋前还有一个水洼,灯光也映在这上面。大雨潺潺地注在木屋顶上,又像溪流似的落在下面的水桶中。狗儿们发着各式各样的叫声:一匹昂着头,发出拉长的幽婉的声音,它怀着一种热心,仿佛想得什么奖赏;另一匹却像教会里的唱歌队一样,立刻接下去了;夹在中间,恰如邮车的铃铛一般响亮的,大约是小狗的最高音;最后压倒全部合奏的是具有坚定的、狗式的,大约是老狗的最低音,因为合奏一到顶点,它就像最低弦乐器似的拼命地叫起来了;中音歌手们都踮起脚趾,想更好地唱出高声来,大家也都伸长了脖子,放开了喉咙;独有它,最低弦乐演奏者,把没有修剃的下巴藏在领子里,蹲着,膝髁几乎要着地,忽然从这里起了吓人的声音,使所有的窗玻璃都因此发了响、发了抖。只要听到这样音乐似的各种狗叫,原本就可以知道这村子是很体面的,但我们的半冻而全湿的主角,却除了温暖的眠床之外,什么也不理会。马车刚要停下,他跳出来,一绊,几乎倒在阶沿上了。这时门口又出现了另一个女人,比先前的年轻些,然而模样很相像。她领着乞乞科夫走进屋里去。经过这里,他就瞥了一眼屋子的内部:屋子是糊着旧的花条的壁纸的,壁上挂着几幅画,一律是花鸟;窗户之间挂有小小的古风的镜子,昏暗的镜框上都刻着卷叶,镜子后面塞着些信札、旧的纸牌、袜子,或者诸如此类;还有一口指针盘上描花的挂钟……这些之外,乞乞科夫就什么也没有看到了。他觉得他的眼睛要粘起来了,仿佛有谁给涂上了蜂蜜一样。过了几分钟,主妇出现了,是一位老太太,戴着睡帽,可见她是匆匆忙忙地走出来的,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弗兰绒的领巾。这位婆婆,是小地主太太们中的一个,如果没收成,受损失,是要悲叹、颓唐的,然而一面也悄悄地,即使是慢慢地,把现钱一个一个弄到藏在她柜子的抽屉里的花麻布钱包里面去。一个钱包装卢布,另一个装五十戈贝克,第三个装二十五戈贝克的现货,但看起来,却好像柜子里面,除了衬衣、睡衣、线团、拆开的罩衫之外,什么也没有似的。假使因为过节,烤着酪饼和姜饼的时候,旧的给烧破了,或者自然穿破了,这拆开的就要改作新的用。如果衣服没有烧破,也还很可以穿呢,我们的省俭的老太太大约还要使这罩衫拆开着躺在抽屉里,最终和许多别样的旧货,由她的遗嘱传授给那里的一位平辈亲戚或者外甥侄子的。

乞乞科夫首先告罪,说是为了他突然的登门,惊动了她了。“不要紧,不要紧!”那主妇说、“上帝竟叫您来得这么晚!又是这样的大风雨!走了这么远的路,本应该请您用点什么的,可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我实在不能预备了!”

一种奇特的骚扰打断了主妇的话,乞乞科夫吃了一惊。这骚扰也像忽然之间,屋子里充满了蛇一样;但抬眼一看,也就完全安静了;他知道,这是挂钟快要敲打时候的声音。接着这骚扰,又发出一种沙声来,到底是敲起来了,聚了所有的力量,两点钟,那声音仿佛是谁拿了棍子,敲着一个开裂的壶,于是钟摆又平稳下去了,重新来来往往地摆着。

乞乞科夫向主妇致谢,并且声明自己一无所需,请她不要抱歉,除了一张眠床之外,他是什么也不希望了的。这时他想问明白,他究竟走错到什么地方来了,到梭巴开维支先生的村庄去,还有多远。但那老太太的回答,却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姓名,姓这个的地主,是哪里也没有的。

“那么,玛尼罗夫,您许是知道的吧?”乞乞科夫问。

“那是怎样的人呀,玛尼罗夫?”

“是一个地主,太太。”

“没有,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姓名,没有这么一个地主的。”

“那么,这里的地主全是些什么人呢?”

“皤勃罗夫、斯惠宁、卡拉派且夫、哈尔巴庚、忒累巴庚、泼来卡科夫。”

“都有钱没有呢?”

“没有,先生,这里是没有什么有钱人的。不过这有二十个,那有三十个魂灵罢了;有着百来个魂灵的人,这里是没有的。”

乞乞科夫这才明白,他竟走错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了。

“那么,您可以告诉我,从这儿到市里去有多远吗?”

“总该有六十维尔斯他吧。我真怠慢了客人,竟什么也不能请您吃!您高兴喝一杯茶吗,先生?”

“多谢得很,太太。我只要有一张床,就足够了。”

“是呀,真的呢,走了这么多的路,是要歇一歇的。请您躺在这张沙发上面吧,先生。喂!菲替涅,拿一床垫被、一个枕头和一条手巾来!天哪,这样的天气!就像怪风雨呀!我这里是整夜的在圣像面前点着蜡烛哩。啊呀,我的上帝,您的背后和一边,都龌龊得像野猪一样了。这是在哪里弄得这么脏的呢?”

“谢谢上帝,我不过是弄得这么脏,没有折断了脊梁,可还要算是运气的!”

“神圣的耶稣,您在说什么呀?您可愿意给您的背后刷一下呢?”

“不不,多谢您!请您不要费心!还是请您吩咐您的使女,拿我的衣服去烘一烘,刷一下吧!”

“听着呀,菲替涅!”那使女已经拿了灯走上阶沿,搬进垫被来,并且用两手一抖,绒毛的云便飞得满屋。主妇于是转过脸去,对她说道,“拿上衣和外套去,在火上烘一烘,就像老爷在着那时候的那样子做,以后就拍一拍,刷它一个干净。”

“明白了,太太!”菲替涅在垫被上铺上布单,放好两个枕头,一面说。

“哦,床算是铺好了!”主妇说,“请安置吧,先生,好好地睡!您可还要什么不?也许惯常是要有人捏捏脚后跟的吧。先夫在着的时候,不捏,可简直是睡不着的。”

然而客人又辞谢了这享乐。主妇一出去,他连忙脱下衣服来。把全副披挂,从上到下,都交给了菲替涅,她说过晚安,带着湿淋淋的“收获”,走掉了。当他只剩独自一人的时候,就颇为满足地来看他那快要碰着天花板的眠床。他摆好一把椅子,踏着爬上眠床去,垫被也跟着他低下去,快要碰到地板,从绽缝里挤了出来的绒毛,又各到各处,飞满了一屋子。他熄了灯,拉上羽纱被来蒙着头,蜷得像圆面包一样,一下子就睡着了。到第二天,他醒得不很早。太阳透过窗子,直射在他脸上,昨夜静静地睡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苍蝇,现在却向他集中了它们全部的注意:一只坐在下唇上,另一只站在耳朵上,第三只又想跑到眼睛这里来,还有糊里糊涂的一只,竟在鼻孔边占了地盘,他在半睡半醒中,一吸,就吸进鼻子里去了,自然是惹他打一个大喷嚏——但也因此使他醒了。他向屋子里一瞥,这才知道挂在壁上的原来也并非全是花鸟图,他又看见一张库土梭夫[12]的肖像和一幅油画,上面是一个老人,穿着像是保惠尔·彼得洛维支[13]时代的红色袖口的制服。挂钟又骚扰起来了,打了九点钟。一个女人的头在门口一探,立刻又消失了,因为乞乞科夫想要睡得熟,是全脱了他的衣服的。这一探的脸,他觉得有点认识,他要记出这究竟是谁来,终于明白了可就是这家的主妇。他连忙穿起小衫来,衣服就放在他旁边,干燥了,还刷得很干净。于是他穿好外衣,走到镜子前面,大声地又打一个喷嚏,打得恰恰走近窗口来的火鸡——那窗门原也比地面高不了多少——也大声咯咯地叫了起来,还用它那奇特的话,极快地向他说了些什么,那意思,总归好像说是“恭喜”似的,乞乞科夫就回答它一句“浑蛋”。之后,他走向窗前,去观察一下附近。从窗口所见,仿佛都是养鸡场。因为在他眼前的,至少,但凡又小又窄的院子中,满是家禽和别样的家畜。无数的公鸡和火鸡在那里奔走,其间有一只公鸡跨开高傲的方步,摇着鸡冠,侧着脑袋,好像它正在倾听什么似的。猪的一家也混在这里面,老母猪在掘垃圾堆,也似乎兼顾着小猪仔,但到底完全忘记,自去大嚼那散在地上的西瓜皮去了。这小院子或许是养鸡场,是用板壁围起来的,外面是一大片菜园,种着卷心菜、葱、马铃薯、甜菜和别样的蔬菜。菜园里面,又处处看见苹果树和别的果子树,上面蒙起网来,防着喜鹊和麻雀。尤其是麻雀,成着大群,飞来飞去,简直像斜挂的云一样。因此还有许多吓鸟的草人,都擎在长竿上,伸开了臂膊,有一个还戴着这家的主妇的旧头巾。菜园后面是农奴的小屋子,位置很凌乱,也不成为有空场和通路的排列,但由乞乞科夫看来,那居民们的生活是要算好的:屋顶板一旧,就都换上新的了,也看不见一扇坏的门,向这边开口的仓库里,有的是一辆预备的货车,有时还有两辆。“哼!这小村子可也并不怎么小哩!”他自言自语地说。并且立刻打定主意,要和主妇去交谈,好好打交道了。他从她先前探进头来的门缝里向外一望,看见她在喝茶,就装着高兴而且和气的模样走过去。

“日安,先生!您睡得怎么样?”那主妇说着,站了起来。她比昨夜穿得阔绰了,头上已不戴睡帽,换了黑色的头巾。脖子上却还是围着一些什么饰品。

“很好的,好极了,”乞乞科夫一面说,一面坐在靠椅上,“您呢,太太?”

“不行呀,先生!”

“这是怎么的呢?”

“睡不着呀!腰痛、腿痛,连脚跟都痛。”

“就会好的,太太,您不要愁。”

“但愿就会好啊。猪油呀,松节油呀,我都擦过了。您用什么对茶呢?这个瓶子里的是果子汁。”

“很好,太太。就是果子汁吧。”

大约读者也已经感觉到,乞乞科夫虽然表示着殷勤的态度,但比起在玛尼罗夫家来,却随便说话,没有拘束得远了。这里应该说明的,是有许多礼节,俄国固然赶不上外国,但善于交际,外国人却也远不及我们。我们的交际样式上的许多精微的层次,是简直数也数不清的。一个法国人或德国人,一生一世也不会懂得我们的举动的奇特和差别。他们对一个富翁和一个香烟小贩说话,所用的几乎是一样的调子、一样的声音,纵使他们的心里,对于富翁也佩服之至。我们这里可是完全不同了:我们有这样的艺术家,对着蓄有二百个魂灵的地主说话,和对那蓄有三百个的全两样;但对他说话,又和蓄有五百个的全两样;而和他说起来,又和对于蓄有八百个魂灵的地主全两样;就是增到一百万也不要紧,各有各的说法。我们来举一个例吧,这并非我们这里,乃是一个很远的王国的什么地方,这地方有一个衙门,又假如这衙门里有一位长官或是所长。当他坐在中间,围绕着他的属员们的时候,我要请读者仔细地看一看——我相信,你们就要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威严、清高——有什么还不显在他顾盼之间呢?倘要拿了画笔,画出他来,给他留下相貌,那简直是普罗米修斯[14]!一点不差:一个普罗米修斯!他老雕似的看着前方,他的步子是柔软、镇定,而且稳当。但你们看看这老雕吧,他一出大厅,走进他的上司的屋子去,可就不大能够认识了:他紧紧地挟着公文夹,逃跑的鹁鸪似的急急地走过去,几乎要失了魂。倘若到一个俱乐部,或者赴一个夜会,如果都是职位较低的人们,那么,我们的普罗米修斯是仍不失为真正普罗米修斯的;但只要有一个人,比他大一点,我们的普罗米修斯可就要起一种连渥辟提乌斯[15]也梦想不到的变化:比苍蝇还要小,他简直化为几乎没有,一粒微乎其微的尘沙了!“然而这岂不是伊凡·彼得洛维支吗?”有人看见了他,就会说。“伊凡·彼得洛维支还要高大些,这人却很小,又很瘦;他总大声说话,也总不笑的,但这人,哼,却小鸟儿似的啾啾唧唧,而且总在赔笑哩。”然而走近去仔细一看——也还是伊凡·彼得洛维支!“啊呀,这样。”人就对自己说……然而我们还是再讲讲这里的登场人物吧。我们知道,乞乞科夫是已经决定,不再客气了;他于是拿了一杯茶,加一点果子汁,谈起来道:

“您的村庄可真的出色啊,太太。魂灵有多少呢?”

“到不了八十,”那主妇说,“可惜我们光碰着这样的坏年头;去年又来了一个歉收,连上帝都要发慈悲的!”

“可是农奴却都显得活泼,屋子也像样。但我想请教您,您贵姓呀?昨天到得太晚,忙昏了……”

“科罗皤契加[16],十等官夫人。”

“多谢。还有您的本名和父称呢?”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吗?高雅得很!——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我有一个嫡亲的姨母,是家母的姊妹,也叫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可是您的贵姓是什么呢?”地主太太问。“您是税务官吧?不是吗?”

“不是的,太太。”乞乞科夫微笑着回答道。“我不是税务官;我在外面走,只为着自己的事情。”

“那么,您是经手人?多么可惜!我把我的蜂蜜都贱卖了;您一定是要的,先生,可对?”

“不,我不大收买过蜂蜜。”

“那就是什么别样的东西。要麻吧?我现在可实在还不多——至多半普特[17]。”

“唉!不是的,太太,我要的是别样的货色,请您告诉我,您这里可死了许多农奴没有呢?”

“唉唉!先生,十八个!”那老人叹息着,说。“还都是很出色,会做事的。可是有什么用呢,毫没力气的家伙,税务官一到,却每个魂灵的税都要收。他们已经死掉了,还得替他们付钱。上礼拜里,我这里烧死了一个铁匠,一个很有本领的铁匠!也知道做铜匠手艺的。”

“莫非这村子里失了火吗,太太?”

“谢上帝不给有这样的灾殃!如果是火灾,那可就更坏了。并不是的,他全由自己烧死的。火是从他里面的什么地方烧出来的;他真也喝得太多了,人们只看见好像有一道青烟,他就这么焦掉了,一直到乌黑的像一块炭;唉唉,是一个很有本领的铁匠呢。我现在简直全不能坐车出去了。这里就再没有人会钉马掌。”

“这是上帝的意志啊,太太,”乞乞科夫叹息着说,“违背上帝的意思的事,人是唠叨不得的。您知道不?您肯把他们让给我吗,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让什么呀,先生?”

“哦,就是所有的那些人,那已经死掉了的。”

“我怎么能把他们让给您呢!”

“哦,那很容易。或者我问您买也可以。我付给您钱。”

“但是,怎么办呢?我实在还不懂您。您想把他们从土里刨出来吗?”

乞乞科夫知道这老婆子弄错了目标,必须将事情解释给她听。于是用简单的几句话,说明了这所谓让与或交易,不过是纸面上的事,而且魂灵还要算是活着的。

“但是,您拿他们做什么用呢?”老婆子说,诧异地凝视着他。

“这是我的事情了!”

“但他们是死了的呀!”

“当然,谁说他们是活的呢?正因为他们是死了的,所以使您吃亏。您仍旧要付人头税,我就想替您去掉这担子和麻烦啊。现在懂了没有?不但去掉,我并且还要付您五个卢布呢。您现在明白了吧?”

“我还是不明白,”那老婆子踌躇着,说,“我向来没有卖过死人。”

“这有什么稀奇!如果您卖过了,这才稀奇哩。您莫非以为这真的值钱的吗?”

“不不,我自然并不这么想。这怎么会值钱呢?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的!但使我担心的,却是他们已经死掉了的这一点。”

“这女人可真的是糊涂。”乞乞科夫想。“您听我说,太太,您再想一想吧!像他们还是活着一样,付出人头税去,这是您的很大的损失呀!”

“啊呀,先生,再也不要提了,”地主太太打断他的话,“三礼拜前,我就又缴了一百五十卢布,还要应酬税务官。”

“您瞧吧,太太,您再想想看,从此您就用不着应酬税务官了,因为纳税的是我,不是您了。全副担子我挑了去,连契税的经费也归我出。您明白了吧!”

主妇沉思了,她觉得这交易也并不坏,不过太新鲜、太古怪,也恐怕买主会给她上一个大当。他从哪里来的呢,只有上帝知道,况且又到的这么半夜三更。

“那么,您可以了吧,太太。”乞乞科夫说。

“老实说,先生,我可向来没有卖过死人。活人呢,那是有过的,还在三年前,我把两个娃儿让给了泼罗多波波夫,一百卢布一个,他高兴得很。那都是很能做事的,她们连餐巾也会织的。”

“现在说的可不是活人呀!上帝在上!我要的是死人!”

“老实说,我首先就怕会吃亏呢。你到底还是瞒着我,先生,也许他们是……他们的价钱还要贵得远的。”

“您听我说,太太……您在想什么呀!他们怎么会值钱?您想想看!这是废料呀!您要知道,是毫没用处的废料呀!譬如您得了旧货,我们来说破布片吧,那自然是还值些钱的,纸厂还会来买它。然而他们,却什么用也没有了!好,请您自己说,他们还有什么用!”

“那是一点不错的!自然什么用也没有。但使我担心的,也就是他们已经死掉了的这一点啊。”

“我的上帝,这真是一匹糊涂虫,”乞乞科夫忍耐不住了,对着自己说,“总得说服她。真的,我弄得出汗了!这该死的老家伙!”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来,在额上拭着汗。但乞乞科夫的懊恼是没有道理的。即使是阔人,尤其是官员,如果和他们一接近,就知道关于这些事,就和科罗皤契加一模一样,一在脑袋里打定了什么主意之后,你就是用十匹马也拉它不转,无论怎样抗辩,都没有用。纵使说得大白天一样明明白白,也总像橡皮球碰着石墙壁似的弹回来了。乞乞科夫拭过汗,就又想,用别样的方法,来打动她试试看。

“太太,”他说,“您是不管我说什么,还是只顾自己说什么呢……我付您钱,十五卢布的钞票,您懂了没有?这是钱呀,路上是不会撒钱的。比方您卖出蜂蜜去,什么价钱呢?请您说一句吧!”

“一普特十二个卢布。”

“您不要造孽,太太!您没有卖到十二个卢布的。”

“真的,先生!”

“现在您看,这是蜂蜜呀。到您能够采取它,恐怕要费一个年头,一整年的心计、辛苦和手脚的。马车载着到各处走,保护那可怜的蜂儿。一冬天还得藏在窖子里。您瞧就是!但死魂灵,却是不在这世界上的了。您并没有吃辛苦,费手脚。他们离开这世界,给您的府上有损失,都是上帝的意志。另一方面,十二个卢布是您一切心计和辛苦的报酬,而这一方面,您什么力气也不花,进益却不止十二个,倒是十五个卢布,而且并非银的,却是很好看的滴蓝的钞票哩!”乞乞科夫用这么强有力而且发人深省的道理,上了战场之后,他以为这老婆子的最终降伏,大约是可以无疑的了。

“一点不错,”那地主太太说,“我是一个可怜的不懂世故的寡妇,还是再等一下,等有别的买主到这里来吧。我也可以比一比价钱。”

“不要闹笑话,太太!您自己想想看,您在说什么了。谁会来买这东西呢,他要这做什么用呢?”

“也许凑巧可以用在家务上的啊……”老婆子反对道——但她没有说完话,张开嘴巴,吃惊地看着他,紧张地在等候回答。

“死人用在家务上——我的上帝,您真的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莫非在您的菜园里,到夜里好吓雀子吗?!对不对?”

“神圣的耶稣,救救我们吧!你说着多么可怕的话呀。”那老婆子说,画了一个十字。

“另外还有什么用呢?坟和骨头,还是您的。这买卖不过是纸面上的事。究竟怎么样?您至少总得回答我一句。”

那老婆子又沉思起来了。

“您只在想些什么呀,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我可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是哩。您还不如买点麻去吧?”

“什么,麻!谢谢您!我要的是别的东西,您却拿您的麻来啰唆。给麻静静地麻它的去吧!如果我下一次来拜访,恐怕要买麻也难说的。那么,怎么样呢,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上帝知道,这真是古怪透顶的货色,我向来没有经手过的。”

这时候,乞乞科夫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愤愤地抓起一把椅子,在地板上一蹾,并且诅咒她遭遇恶鬼。

说到恶鬼,地主太太就怕得要命。

“啊呀呀,不要提它了!上帝也在的!”她脸色发青,叫喊说。“就在两三天前的夜里,我梦里总是看见它,看见这地狱痞子。祷告之后,我卜了一回牌,可确是上帝差来罚我的呀。它的模样真可怕,它的角,比公牛的还长。”

“我希望您不至于看见一打!我还不及真正的基督教徒的博爱;我一看见一个可怜的寡妇没处安身,没法生活……那还是和你的田地都完结吧。”

“啊呀呀,你在这里说着多么怕人的话呀!”老婆子惴惴地看着他,说。

“真的,没有别的话好说了,简直没有——您不要怪我说得直白——就像一匹锁住的狗,躺在干草上,自己不吃草,却又不肯交给谁。您田地里的所有的出产,我都要买,因为我是也在办差的……”这里他顺便撒了一点谎,并不希望有好处的,然而很有效。

这“办差”的话,给了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一个深的印象了。她说话,几乎用了恳求的声音:“为什么你就立刻生气呢?要是我早知道你这么暴躁,我倒不如不要回嘴的好了。”

“哪里哪里,我完全没有生气呀!所有的事情比不上一个挤过汁的柠檬,我会气恼吗?”

“好咧,好咧,我拿十五卢布钞票把他们让给你就是。不过有一件事,先生,办差的时候不要忘记我,如果你要燕麦呀、荞麦粉呀、压碎麦子呀,或是肉类的话。”

“不会不会,太太,我再也不会忘记你了的。”他一面用手擦着三条小河似的,流下他脸孔来的汗,一面说。他还询问,她在市里可有一个在法院里的密友,全权代理或相识者,可以办妥订立合同和一切其余的必要的例规的人。“有的,那住持,希理耳神甫;他的儿子是在法院里的。”科罗皤契加说。乞乞科夫就托她寄一封委托书去,还至于自己来起草稿,省得老婆子写些无用的废话。

“如果他给上司买我的一点面粉或是家畜,”科罗皤契加其时想,“那就好了,我应该应酬他一下。昨晚上还剩着一点蛋面,我还是去吩咐菲替涅烤蛋饼吧。用奶油面来做鸡蛋馒头,倒也不坏。这我做得好,也用不着多少时间。”于是主妇走了出去,实行馒头计划去了,并且好像还要添上家庭烹调法上的另外几样。但乞乞科夫却因为去取提箱里的纸,走进了他睡过一夜的客厅。屋子早已打扫好,胖胖的毛绒被和垫被,已经搬走了。沙发前面放着一张盖了罩布的桌子。他把提箱搁在桌子上,自己坐在沙发上,想休息一下;因为他觉得,自己满身是汗了,凡有他穿在身上的,从小衫到袜子,完全湿透。“苦够我了,这该死的老货!”他说。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开提箱来。

作者知道,许多读者们是爱新奇,很愿意明白提箱的构造和装着的东西的。那可以,我为什么不给满足一下这好奇心呢。总之,里面是这样子:中间一个肥皂盒,肥皂盒旁边有狭长的六七格,可以放剃刀。其次是两个放沙粉盒和墨水瓶的方格。两格之间有一条深沟,是装羽毛笔、封信蜡和长的物品的。还有一些有盖和没有盖的格子,是装短的物品,如拜客名片、送葬名片、戏园门票以及留作纪念的别的各种票子之用。抽出上面的抽屉来也有许多格子。其中的一个很宽大,藏着裁开了的许多纸。还有一个做在旁边的秘密的小抽屉,可以暗暗地抽出来,乞乞科夫的钱就总藏在这里面。这小抽屉,他总是飞快地抽开,同时又飞快地关上的,所以他究竟有多少钱呢,无从明白。乞乞科夫马上动手,削好笔尖,写起来了。这时候,主妇也走进屋里来。

“你的箱子可真好哪,先生!”她说着,在旁边坐下了,“你一定是在莫斯科买的吧?”

“对了,在莫斯科。”乞乞科夫回答着,仍然写。

“我知道,在那边买来的都是好的。两年以前,我的姊妹从那边带了一双孩子穿得暖和的长靴来。真是好货色!不会破!她现在还穿着呢。啊呀,你这有许多印花,”她向提箱里看了一眼,就说,而实际上,也确有很多的印花在里面,“你送我一两张吧。我没有这东西,有时是得向法院去上呈文的,可总是没有印花。”

乞乞科夫向她解释,这并不是她所意料那样的印花。这是只用于买卖契约的,申请书上就不能用。但为了省得麻烦,他仍然送了她一张值一卢布的物品。写好信件之后,他就请她签名,并且要看农奴们的名单。但这位地主太太却好像全无她自己的农奴们的册子,倒是暗记在心里的。他催她说,自己来抄。有些姓,尤其是诨名,使他非常诧异,以至于正在抄录的时候,一听到就得暂时停下来。给他一个特别的印象的是彼得·萨惠略夫·内乌伐柴衣一科卢以多[18],使他不禁叫了起来道:“好长的名字!”有一个名叫科罗符衣·启尔辟支[19],另一个却只简洁的叫科娄维·伊凡[20]。他抄完之后,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嗅出奶油煎炒食物的香味来。

“请您用一点吧!”主妇说。乞乞科夫回顾时,看见了摆满着美味的食品的桌子。有香菇,有酪饼,有蛋糕,有蒸饼,有酪条,有脆饼和烘糕,以及各式各样的包子:大葱包子、芥末包子、凝乳包子、白鱼包子,还有莫名其妙的许多别的食物。

“请呀,这是奶油煎过的蛋糕,也许还可以吧?”那主妇说。

乞乞科夫抓过那奶油煎过的蛋糕来,没有吃到一半,就极口称赞起来了。实际上,蛋糕本身固然并不坏,但当和老婆子使尽力气和转战沙场之后,也觉得格外可口了。

“您不用蒸饼吗?”那主妇说。作为这一个问题的答案的,是乞乞科夫即刻抓起三个蒸饼来,卷作一筒,蘸了溶化的奶油,抛进嘴巴里,于是用餐巾揩揩嘴唇和两只手。他大约这样吃了三回之后,就请主妇吩咐去驾车。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立刻派菲替涅到院子里去了,还叫她回来的时候,再带几个热的蒸饼来。

“府上的蒸饼真是好极了,太太。”乞乞科夫一面去拿刚刚送来的蒸饼,一面说。

“对啦,家里的厨娘,倒是做得很好的,”主妇回答道,“可惜的是今年的收成坏得很,面粉也就并不怎么好了。但是您为什么这样着急呢?”她一看见乞乞科夫已经拿起了帽子,就说:“车子还没有完全套好哩。”

“啊,马上套好的,太太。我的马夫是套得很快的。”

“您到办差的时候,不会忘记我的吧,是不是?”

“不会的,不会的。”乞乞科夫说着,跨出了大门。

“您不要买荤油吗?”主妇说,跟在他后面。

“为什么不要?我当然要买的。不过得缓一缓。”

“到耶稣复活节,我就有很好的荤油了。”

“您放心,我到您这里来买。您有什么,我就买什么,也要猪油。”

“恐怕您也要绒毛吧?一到腓立波夫加[21],我就也有鸟儿的绒毛了。”

“好的,好的。”乞乞科夫说。

“你瞧吧,先生,你的车子还没有套好哩!”他们俩走到阶沿的时候,那主妇说。

“他马上套好的。只请您告诉我,我怎么走到大路上去呢?”

“这叫我怎么办呢?”主妇说。“拐弯很多,要说给你明白,是不容易的;或者不如叫一个娃儿同去,给你引路的好吧。可是你得在马夫台上有地方给她坐。”

“那自然。”

“那么,我叫一个娃儿同去就是,她认识路的,不过你不要把她带走,你听哪,最近就有一个给几个买卖人拐去了。”

乞乞科夫对她约定,绝不拐带女孩儿。科罗皤契加就又放了心,检阅她的院子了。她首先看到女管家,正从仓库里搬出一只装着蜂蜜的木桶,其次向一个农奴一瞥,他正在门道上出现,于是顺次向她的家私什物看过去。为什么我们要把科罗皤契加讲得这么长呢?科罗皤契加,玛尼罗夫,家务或非家务,和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呢?我们不管这些!在这世界上,是没有整齐到异乎寻常的!刚刚看见欢喜,它就变成悲哀,如果留得它很长久,接着会进出怎样的一个思想来呢,谁也不知道!人当然可以这么想:怎样吗!?在无穷之长的人格完成的梯级上,科罗皤契加岂不是的确站在最下面吗?将她和她的姊妹们隔开的深渊,岂不是的确深得很吗?和住在贵族府邸的不可进的围墙里,府邸里是有趣的香喷喷的铸铁的扶梯,那扶梯,是炫耀着铜光、红木、华贵的地毯的她们?和看了半本书,就打哈欠,焦躁地等着渊博精明的来客,在这里给他们的精神开拓一片地,以便发挥他们的见解,卖弄他们的拾来的思想的她们?——这思想,是遵照着“趋时”的神圣的规则,一礼拜里就风靡了全市的;这思想,是并非关于因为懒散,弄得不可收拾的他们的家庭和田地的,却只是关于法兰西的政治有怎样的变革,或者目前的加特力教带了怎样倾向的。算了吧,算了吧!为什么要讲这些事?然而又为什么在愉快无愁的无思无虑的瞬息中,却自然会透进一种奇特的光线到我们这里来的呢?脸上的微笑还未消尽,人却已经不是那一个,他变了另一个了,此刻显在他脸上的,已是另一种新的影子了。

“来了,我的车,”乞乞科夫一看见他的马车驶了过来,喊道,“你怎么尽是这么慢腾腾的,你这驴子!你那昨天的酒气一定还没有走尽吧。”对于这,绥里方没有回答一句话。

“那么,再见,太太!哦,您的那小姑娘呢?”

“喂!贝拉该耶!”老婆子向一个站在阶沿旁的大约十一二岁的娃儿,叫道。这孩子身穿一件手织的有颜色的麻布衫,赤着脚,因为刚弄得满腿泥泞,一直到上面,所以看起来好像穿着长筒靴。“给这位先生引路去!”

绥里方拉她登上马夫台。上去的时候,先在踏脚上踏了一下,因此有点龌龊了,但即刻矫捷地爬上,坐在绥里方的旁边。她之后,乞乞科夫也把脚踏在踏脚上,重得车子向右边歪了过去,但也就坐好了。“哦,现在是全都齐了。再会吧,太太!”他用这话向地主太太告别,马也开了步。

绥里方一路上都很认真、正经,对于自己的职务也很注意,这是他在有了错处或者喝醉过酒之后,向来如此的。马匹也都干净得出奇。有一匹的颈套,平常是破破烂烂,连麻屑都从破绽里露了出来的,现在也仔细的缝过,修好了。他在路上,简直不大开口,不过有时响一声鞭子,也没有对他的马匹讲演,虽然连阿花也极愿意听一点训词。因为在这些时候,雄辩滔滔的御者是总归放宽缰绳,鞭子也不过Proforma[22]地在马背上鞭打。然而阴凄凄的嘴,却只有单调的不高兴的吆喝了,例如:“嘘!嘘!浑蛋!慢点!”之类,另外再没有什么。阿青和议员也不满足,因为没有听到一句友爱的称赞它们的话。阿花在它那柔软肥胖的身上,吃了不少出格的受不住的鞭子。“瞧吧,这是怎么一回事,”它把耳朵略略一竖,自己想,“他竟知道应该打在哪里;他不打背脊,却直接打在怕痛的处所,不是耳朵上一鞭,就是肚子上一鞭。”

“右边?是不是?”绥里方用了这枯燥的话,转脸去问那并排坐着的小姑娘。一面拿鞭子指着亮澄澄的新绿之间的、给雨湿得乌黑的道路。

“不,还不!我就要告诉你了!”小姑娘回答道。

“那么,往哪儿走呢?”当他们临近十字路的时候,绥里方问。

“这边!”小姑娘用手一指,说。

“啊唷!你!”绥里方说。“这就是右边呀!连左右也分不清。”

天气虽然好得很,道路却还是稀烂,烂泥黏着车轮,立刻好像包上了毛毡,车子不大好走了。而且泥土又很厚、很黏。因为这缘故,在午前,他们就走不到大路。如果没有这小姑娘,那是一定也很难走到的,因为许多岔路,就像把捉住的螃蟹,从网里放了出来一样,向四面八方跑着。绥里方的确容易迷路,真也怪不得他。那小姑娘又指着远处的已经看得分明的房屋,说道:“那就是大路了。”

“那屋子是什么呢?”绥里方问。

“客店呀。”小姑娘说。

“哦,那是我们自己找得到的了。你现在可以回家去了。”

他勒住车,帮她跳下去,一面自言自语道:“你这泥腿。”

乞乞科夫给她一枚两戈贝克的铜钱。她活泼地跑回去了,高兴得很,因为她能够坐在马夫台上跑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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