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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火灾(8)

他们走后,在福禄轩的暗淡的灯光下,地保陈百川对陈浩然那老头子问:“你知道林老师今天起的什么主意呢?”

“我实在一点也不知道。”老头子回答。

他随即对地保陈百川问:“他们今天在那小河边究竟干的什么事?”

地保陈百川于是把自己看到的情形告诉了他一点,那却是怪异极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回事。

“关于那个死尸的事,我们暂且不管吧,我呢,是一点成见也没有……不过,那女人却到底逃走了,如果她真的跑到什么地方去控告去……唉……(他沮丧地摇着脖子)也就无可如何!——有人又说是谣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我这几天在夜里总是睡不着,饭量也减了一大半,脑袋,是痛得劈劈的响,如果我把这些情形写一封信给国宣的话,我看……”

这其间,福禄轩的门口,有一个瘦小的黑影在徘徊着,有时又把身子紧贴着墙壁,隐匿了,也可以说,他自始至终是这样的严守着自己,从也不曾用清晰的面孔在人们的面前出现;这里显然有一种不能放手的企图,他要采取着一种断然的手法,激起了惊人的突变……天上的星儿是一点也没有,这又是一个作恶的天气,大概明天就要下雨了——明天……突然,在“蓬厂子”那边,有一种怪异的声音响了。——隐隐地,似乎有什么人遇到了严重的灾害,他们正撕破了喉咙在叫喊,这喊声不久就沉寂下去,而这里正发动了一种震撼一切的狂烈的音响:

“火!……火!……”

“救命呀!……救命呀!……”

随着这喊声的升高,黑空里迸出了一阵令人眼眯的浓烟,这浓烟,夹带着攫夺一切,威吓一切的烈焰——“虎呜——虎呜——”

“救命呀!……救命呀!……”

老头子从福禄轩的门口踉跄地走了出来,像白天里出现的一只小耗子,挺着耳朵,着眼睛,要在千分之一秒钟的时间里把所有的一切都听,把所有的一切都看,——但是他的神经似乎有些错乱,竟然发狂地叫着,忽而又好像清醒过来了,他放低了叫的声音,凝视着那咆哮起来的火,他要平心静气地对着那火的烈焰发问,但是火的烈焰却用了凶恶残暴的全貌喝退了他,叫他只好衰颓地把背脊屈曲起来,蠢笨地瞠着双眼。他昏了过去,——一到稍为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像泥土里的可怜的昆虫似的,发出了低微的声音在叫着——“百川!……百川!……”

仿佛是说:“百川!这又是你错了,百川!……”

但是地保不知哪里去,他的影子老早就已经不见。

全村子的人们都出动了,——还有各家所有的木桶,不过到外面的小河边去汲水是来不及的,那末倾尽了水缸里所有的水吧,……火势是太凶狂了,简直是从地上喷了出来的一样,——汉子们在火光里卑怯地跳跃着,蠢笨地嘈嚷着,火的烈焰好像驱骡人的手里执着的一条恶毒的鞭子,无情地发着威吓的命令,——又好像一支扫把,把一些救火的人们扫过这边,又扫过那边,要把火扑灭,那实在只有徒然……现在,这里是一堆堆的焦黑的尸骸在留存着。灰末,腾着烟的熟了的肠子,焦炭一样的骨头……数不清那被难的人数,也忘记了以前在收容所里“收容”着的灾民究竟有多少!

——慈善家,陈浩然那老头子的心地是软弱得很,他实在经不起这个震人魂魄的灾难——不过,凡是有慈善家的世界,就不能没有灾难;这里正有一件令人感动的事应该做:再拨一点款子下来吧,就是三堆黑骨头共一口棺木,也得把它们好好地埋葬!

沉郁的梅冷城一为着一个愚蠢的守卫兵被暗算,也许是再微小些的原因吧,以致梅冷在防御上偶然失手的事,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保卫队有着克服一切骚乱的能力,经过了一场恶战之后,暴徒们趁着夜里来,又趁着夜里走了。

但是,保卫队还有着不能不严重地加以研办的事。

保卫队宣布了一连三天的戒严令,把梅冷的四关口都封锁住了。人们只可以从外面走进城里,却不准从城里放出一个,——这唯一的任务,是搜捕在城里作着潜伏工作的叛党。

注意力的集中点,在于×军袭城的时候,城里发现的一颗炸弹。

炸弹在一间理发店的门口爆炸了。

爆炸,除却在那街道上深深地挖成了一个窟窿之外,它似乎着重于一种无谓的忿恨的发泄,理发店的玻璃窗,给震裂得像不懂得爱惜精力的小孩子拿着铁锤儿细心地一片片去锤成的一样。

于是,一切成为臆测中的事了。

那最简单,最易于给抓在手心里的线索是:

第一,对于这炸弹爆发后的更严重的事态的继起之假定。

其次呢:投掷炸弹的人之必为×军的内应,那是毫无疑义的了。

并且,……最可注目的是那理发店里的理发匠。

马可勃,那理发匠是最初受审问的一个了。

马可勃是一个刚刚学会理发的小孩子。他的父亲在通行外洋的大轮船里当水手,常常隔了很久才回来一次,母亲是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马可勃给寄养在一位亲戚的家里,不久,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了他的父亲在船上失事的噩耗。从这时候起,马可勃给亲戚赶开去。

他在田野上糊涂地乱跑,学会了用竹篾片子编成的有着葫芦嘴的小篮子去小河边捞鱼的事。

有一次,天刚刚下过了大雨,马可勃偶然经过一个满装着春水的池塘的岸畔。

太阳透过低低的薄雾射出了新的光辉,水银一样披泻在那蒙茸、碧绿、带着水影的禾苗上。青蛙儿咯、咯异声同调地唱着它们的歌曲,弹着天生口吃的舌头,不怕千遍万遍的重复。

马可勃远远地望见了:那边,在一条田径和另一条田径之间流着一条小小的沟渠,沟渠里露出了一个人头。马可勃所看到的是梅冷的中年以上的农人,喜在后脑上留着的一排短发。当那人偶然回转头来,发现了马可勃正从这边向着他走去的时候,他张开着嘴巴(他一定遭遇了什么怪异的事),并且,他显然对着马可勃呼救。可是马可勃的耳朵给蛙声吵坏了,一点也听不出什么。

那人的下半身浸在水里,一件给雨水淋得湿透的薄薄的破衬衣,像街市里的墙壁上胶着的广告纸一样,胶住了他的紫黑色的皮肤。从他那痛苦的脸相上,马可勃所受的刺激,突然的叫那小小的心灵向着最伟大最成熟的方面扩展开去。

马可勃于是高高的站立在那小沟渠的堤岸上。

“啊,你可不是受了伤?”

马可勃这当儿的胸腔里装着光亮的灵魂,他快活极了,对着那人居高临下的发问着。

那人依然张开了嘴巴,但是,一点儿也没有效果,他用着最忍耐的声音低低地呻吟着。马可勃始终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

他看着那人伸出了一只手。

“对啦!”

马可勃暗暗的点着头,在一束禾苗的脚胫下拾起了一顶给浸得快要化掉了的帽子。

并且,这样的时间是一霎眼也不能迟缓的,他依照着那人的无声的吩咐,在那湿帽子的夹布里找出了一包类似炭灰一样的药物,丢进那人的嘴巴里。

过了一会儿,那人终于活跃地挣扎起来了。有一条很大的箫子蛇在他的手里给抓着,翻出了白色的肚皮,一条长长的尾巴在半空里卷旋着。

经过了这件事,马可勃依着成年人的行径结识了那怪异的家伙,就是那个幸而让他救活了起来的捉蛇人。

不久,那捉蛇人却又让一条最毒的毒蛇咬死了。

马可勃,于是,重又退下来从成年人变成了小孩子,到一个村庄里去给人家牧马。

但是马可勃始终得不到一个安息的地方,主人没有留给他一点儿的情面,因为他突然变成了冒冒失失的样子,在马尾上点着了火,把马尾烧掉了。

当他做了理发匠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儿的成就,因为他鄙视着理发这一行业,他用自己积下来的钱买了好些把凿子和小刀,要去学习雕刻。

关于雕刻,他听过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的好处,在于说这故事的人不在了,不晓得是从谁人的嘴里传下来的。他希望这故事能够在世上绝了迹,那末,他将变成了这故事里的人物,希望着这故事的再演。

马可勃于是游荡在他的神妙的幻觉中了。

但是,他天生着一副忠实的脸孔;他勤于做事,肯于受付托;从他的嘴里最容易得到答应。

马可勃在军法处受审问的时候,他变得越发驯良了,像是听从着理发店的师父师兄们杂乱的叫唤声,一下子扫地、一下子拿刷子般的,那小小的脑袋忙碌地转动着;站在检察官的面前装着不曾听见或者不曾觉察的傻头傻脑的样子,于是成了一件顶难的难事。

“这样的吗?……那样的吗?……”

检察官的发问像锋利的剑尖一样喜随着他的口供,紧紧的追踪着。

“是的!”马可勃的心里,有着踊条长长的退路,这退路恐怕是和那雕刻的故事,也有点儿关系的,“……炸弹,什么呀!,是的,这炸弹……是那个挑夫契米多里,他从别处带给我的,我知道这件事。……”

二从那一百几十个囚徒群中,契米多里,他被提到军法处来了。

听说这个人曾经拒捕,他的左手遮和保卫队挣扎的时候给砍断了。他的妻曾经结识了一个牧师,在牧师那边知道了一种止痛药,那是所有的止痛药中最能止痛的一种,契米多里的创口一点儿也不要紧,有着这样的药在敷着。

他原本就长得强壮而且高大,两条裤筒高高的卷在大腿上,一对巨粗的脚胫像弯弯的刀板一般,朝着相反的方向牢固地分站着。为着身上失了许多血,这下子他的神情变得有点儿憔悴了。

契米多里是梅冷城里的人,为梅冷和海隆两地间的商号输送货物的一个挑夫。

从海隆到梅冷,没有河流也没有铁道,只有一条峻险的山路,要流转彼此的货物,挑夫,这就是独一无二的交通利器。

契米多里走在从梅冷出发的挑夫群中,和平常时候一样,在正午以前到达了海隆。他们把货物分送给许多商号,再又从许多商号中接受了向梅冷方面输去的货物之后,依例是聚集在一间馆子里,解下了自己带来的干粮,没有带干粮的便吩咐店伙做几个黑面团。

契米多里有着别的任务。他连中饭也不在这里吃了。

这一天,一走进了海隆,便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契米多里哪里去了呢?

自己只管照料着自己的人们恐怕不会这样问。

这样,契米多里在一点儿也不受注意的时间里做完了许多事。

现在,他是可以回去的了。

但是,他必须把时间拖延下来。譬如往常回来的时间是在下午一点,那末这一次就必须拖延到两点,最好还是在两点以后,这样,在路上,他可以躲开了他的同伴们,避免许多无谓的阻梗,他们已经到了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一条小山溪,在那坚凝,峭厉的山谷里苦苦地挣扎着,幸而打通了一条小小的门径,冷冷朗朗,发出悠闲轻逸的笑声。从海隆到梅冷的山路,逶迤沿着那小山溪的岸畔走,小蛇儿似的,胆怯而又诡谲地,忽而,爬上了那挂着威吓的面孔的石堆,忽而,穿过那为长长的红脚草所掩没的小石桥。两边,高高的山峰,用着各种各样可惊的姿势,人对那小山溪所流过的地方俯瞰着,而且无宁说是寻觅着。契米多里挑着沉重的担子,一步一步的喘着气,在一处有着野槐的浓荫的路旁歇息下来。他像一谆吃人的野兽,在未曾把人攫在手里之前,却反而躲避起来了,津直有点儿怕见人。但是这当儿,路上走过了一个戴着第一号大草帽,有点儿像大商号的出海一样的人,接着是两个抬着空轿子的轿夫,……契米多里倾斜着上身站立着,吐了一嘴口沫,变换脚胫的姿势,这样的动作都似乎给予了可疑的材料,而他所干的事就要毫无隐匿的败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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