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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白马的骑者(2)

每一个都用低而急促的声音互相地把消息传递看。于是静静地窥伺着从汽车里爬出来的什么人,看看他们的动静,——最初爬出来的是中尉副官,他精神焕发,态度紧张,瘦小的面孔很白净,年纪还不大,眼睛放射着轻蔑骄傲而难以亲近的光焰,有两枝匣子枪和一枝左轮在背着,他对于这些陌生人决不理会,他从汽车里一爬了出来,就趾高气扬的跑上楼上的主任室里去了。第二个爬出来的是那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他面貌虽然很漂亮,却黯淡地毫无光彩,他爬了出来之后似乎还在办事处的门口停了一下子,态度的严肃性毫不低减,这严肃中所包含着的是:神秘,莫名其妙,绝大的秘密。但是他也匆匆地走了,走到别的地方去,看来是一个和后方办事处毫无关系的家伙。

第三个爬出来的是马夫谢金星,他懵懂,纷乱,一爬了出来就立即给四周的生疏的气氛包围着,……有一个面孔黎黑,瘦小,嘴唇很厚的家伙,他轻着脚步,低着腰,——似乎并不是不知道谢金星是一个下等人物,因而轻蔑地对谢金星挥着手,从那厚的嘴唇里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使谢金星迟钝而单纯的目光不能不受他挥着的手所引动,——旁的人却每一个的面孔都泛出了轻松的微笑,把目光集中在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脸上。

当谢金星走近那厚嘴唇的面前的时候,厚嘴唇低声地对着谢金星说,——总指挥有信给我了……有一位,他名叫何国君,当的是上尉书记,我们总指挥部的布告就是他起草的,你认得他吗?有一位,他名叫钟维岳,是刚刚从德国回来的,怎么?你连他也不认得?还有一位,他名叫蔡霖,……——蔡霖?谢金星愚蠢地反诘着,当别的人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很惊惶,而当他对别的人说话的时候,他就平静下来了,因而也从愚蠢中变得精警了些。

——是的,蔡霖!还有一位,他的年纪顶小,他名叫郑国杰,……别的人也来询问了,把谢金星包围着。

谢金星也不再反诘,他冷静,平和,间或说出了自己的眩糊,纷乱,谁都不能懂得的意见,使旁的人都喜欢他,并且对他发出了更多的询问。

第二天,大约是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中尉副官把谢金星叫去了。

中尉副官的面孔带着怒气,用短促的声音对谢金星喝问着,随即带谢金星向总司令部的马房那边走。

——你应该是在今天早上就出发的,但是你迟了,……中尉副官严厉地对谢金星责骂着。

在马房的左边,有一列低矮而细小的房子,墙壁涂着黑灰色,每一间的门边都钉着长长的蓝色的木牌子,写的是和马路的墙壁上或电杆上平常所见一无二样的抗×救国的标语。中尉副官在第二间房里找出了一个小兵,小兵又从别的地方找出了一个马夫,——为着要在马房里鉴别出指挥官新买的那匹马,马夫又找到了他们的马夫班长一同来。

马夫班长,一个精警而有决断的壮年人,身体瘦小,声音宏亮,他胸有成竹地呼着另一个马夫的名字,把另一个马夫也找出来了。

马夫班长站立在那些小房子和马房之间的一幅小小的旷地上,和中尉副官作了一阵友谊的交谈。他的态度并不如中尉副官那样的紧张。他询问了中尉副官关于前方的一些情形,而当中尉副官正准备着作更详细的回答的时候,他就点点头,表示自己是早就知道了,于是对中尉副官笑了笑,像狡猾的成年人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上取得了一点便宜之后,从而设下了更深的诡计,而自己是始终对那卑怯可怜的灵魂居高临下地俯瞰着。

中尉副官莫名其妙地紧张着,至于红了脸。他于是回转头对谢金星发出更严厉的怒喝,——谢金星已经随着那最后出来的马夫的指引,从马房里把指挥官的马牵了出来。

这是一匹雄伟,壮健的白马,身上的毛衣白得很纯净,一根什色的毛也没有,额上的鬃毛和马尾都是新剪的,它对于这生疏的友伴也不畏惧,也不自骄,却带着一种神秘的人与马不同类的隔阂,在一转身一举足之间,显出了一种宽宏,柔美的气度,时而把他的友伴谢金星放在一边,高高地举起了那长而秀丽的颈脖,对深远而蔚蓝的天空凝视着。

谢金星骑着指挥官的新马,在这天的下午离开了南宁。

一出了南宁的北门,他就爽爽快快地把他的马快跑了一阵。

回头一望,南宁城的赭褐色的屋瓦向天空喷着灰色而疏薄的气体,——无线电台变成了和天幕相距很远,整个的南宁城似乎都已经陷进了深凹的低地里去,山野像潮水一样,一个浪头逐过一个浪头的在前面涌上来了,天地的中心却显然地正跟随马的狂奔而移动着。

谢金星快活极了。他骄傲地扬着鞭,叫这匹非凡的白马跑得更快些。

他觉得混身松动,筋骨里充满着新的活力,一点别的拘束也没有。而当那白马驰缓了下来,在慢慢地走着的时候,他就唱——银瓶山顶呀……一对呀——活的鲤鱼,砍柴阿兄呀……割草阿姊……鹰飞,鸟叫,……呵呀,呵呀,……落难的馋狗无人睬,谁呀?呵,王八,我的皇帝呀……在路上步行的学生军,听了谢金星的歌,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谢金星带笑地喝问着,——,那里去?

——芦圩,你呢?

——庆远。

——你们是谁的部队?学生军接着问。

——我们的指挥官叫夏威。

——伟大!他们都挺起了大拇指。

——你们到芦圩去干吗?

——宣传。

谢金星觉得很好玩,立即又唱了起来。

宣呀传——传呀宣……哎……哎…玲——东玲——东玲东玲东丁……这时候,谢金星的马已经走过学生军的队伍的前头;学生军对他的背影飞起了石子。谢金星对他们装了装鬼脸,又扬着鞭,叫他的马向着前面高起的山坡冲了上去,回头一望,学生军的队伍远远地落后在低凹的水田边,像一群可怜的蚂蚁。

和芦圩相距不远,这里有一幅布满坟墓的原野,车路沿着旧的路基,跨过原野的中间,路的两边,有无数古老高大的松树在排列着,黝绿而浓密的树梢隔绝了猛烈的阳光,——一辆黄色的长途汽车,从路的那一端奔驰着来了,发疯了似的,在崎岖不平的石头罅隙之间跳跃着,并且狂暴地呼叫着,这声音迅急地自远而近,叫这阴凉,寂静的处所立即失了常态,在一种刺耳的巨大而烦闷的音响中震荡着,——汽车在极短的时间里停了一停,下车的是一个二等身材的中年人,穿着广西流行的灰色制服,手里带着一个很小的藤箧。汽车随又开行了,叫得更响,这声音狂暴而且顽强,地壳都几乎起着颤抖,整个的松林的寂静完全给破坏了。谢金星骑着他的白马刚好急急地跑上了来,他这下子的马应该是跑的最快的,两边的松树往后面飞动着,风在耳朵里呼呼的响,他还扬起了鞭,要叫他的马跑得更快,企图在那汽车刚好在停着的当儿,从它的身边挨擦而过,但是汽车终于开得太快,使谢金星难以叫他的马躲闪起来,几乎要和它迎头相碰,幸而这是一匹好马,而况一路上遇到的汽车正也不少,它决不会为这样的一辆汽车所吓倒,而至于惊惶起来。

——喔,金星,停下!……金星!……因为始初离开那颠簸不定的车而呆呆地站立在路旁的中年人,突然大声地叫了。

这声音谢金星是听见的,但是他的马跑得太快,听来也很含糊,他仅仅对这声音起了一点疑异而已。他于是把马勒了下来,——他骑马的技术还算不坏,不然他的马跑得那么快,在那样突然地一勒转来的时候老早就摔下去了。那中年人看看谢金星一下子去得那么远,也不再叫,免得叫破了喉咙,只是摆动着他的手。

谢金星骑着他的马走近了来,他看出那中年人正是他的表亲刘玉余。

——喔,原来是你——我倒看不见,……说着,谢金星连忙下了马。

——我们大概有三年不曾见面了!刘玉余说。

——是的,足足三年……那时候谢金星在他们的山货行里做工,贪吃,懒做,是一个愚蠢,劣等,绝不会被人爱好的家伙,就是那一次离开他们的山货行,也还是他起的主意,他看不过眼,不能不让谢金星滚蛋,现在谢金星居然混进军队里去了,并且变得这样高大,强壮,又骑了一匹漂亮的白马。

——那么,你现在比从前好了!喂,表侄,怎么样?

比从前好得多吧?

刘玉余暗暗地觉得有点惭愧,至于说话的声音都微微地颤抖着,他于是又问,——你现在是在……什……么……人的部队里呢?

——我们的指挥官叫夏威。

现在刘玉余也不说不什么的,只是独自个在点点头而已,这样他决定了自己的主意,他要请谢金星此刻就到他的村子里去。

——很近,往那边走,朝南,……喔,那村子以前你不是到过的吗?

谢金星牵着他的白马,这白马现在变得有点不自检束起来,它全身都蕴蓄着强盛的力,使它像梭子般的不是向前彪就是向后退,忽而又蹬着前脚,高高地直立起来了,——谢金星为着要扼制扼制它一下,把它勒得更紧些,但是他显然没有马的力气,马的脖子一摆动,他反而跟随马跳跃着,而且有点纷乱起来,只管前后左右的变更着站立的位置,几乎要把脚跟踩在刘玉余的脚掌上,因之刘玉余也跟随那马在跳跃着。

刘玉余说话的声音总是很低,他苦于不能把话说的更清楚一点,好教他的表亲很快地就听得见,现在更不行了,那匹马似乎已经发了狂,它每一次跳跃着,每一次叫刘玉余把放在唇边的话抛到别地去,并且从而紧张了面孔严厉地对马怒喝着,那是一种变态的沙哑的声音,在马的耳朵听来,那是纷乱的难懂的,简直是一种错误。

刘玉余趁着马稍为平静下来的时候,重又对谢金星说出了刚才的意思,但是这下子是呛咳和喘气阻碍了他,谢金星始终不曾听出他说的是什么,也始终不曾受他的话所引动,——而况马并不是真的就平静下来,它作着从也不曾有过的凶暴中带着三分游玩的奇特的姿势,猛然地一耸声,叫谢金星抛弃了为扼制一匹马所必须站立的位置,谢金星这下子才好笑,他竟然陷落在马的前胸下面,至于毫无解脱的办法,让马从他的身上一彪而过,好在他心里还镇静,知道把脑袋放低下来,而马却已经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它一无返顾,笔直地向着西南角的村子奔去。

刘玉余简直吓青了脸,他纷乱极了,一边重重的推谢金星的身子,叫谢金星赶快去追马,一边又发出沙哑的声音喝制谢金星不要动,几乎要唱起以前在山货行里的老调子,动辄就给谢金星来一个老祖宗九十九代。

这实在是懵懂得很,他直到此刻才清楚地意识着,——那马跑去的村子,不就正是他们的村子吗?

——对了,刘玉余轻舒地呼出了一口气说,那么,我现在也不必再强拉,你也非到我们的村子里去玩一玩不可了!——但是这会不会误了你的公事?

谢金星沉吟了好一会,他说,——也好,我不怕赶不到庆远去,这匹马快得很!

在广西,有着这样富于天然景色的山野,决不是一件奇事,从庆远过大塘以至南宁,沿路不知有几千百里这样美丽的山野在接连着,——这里向西,可以望见一座雄伟壮丽的大山,一排排的山峰,向那深不见底的蓝天里高耸着,从上到下,全身富裕地打着贵重的盛装,呈着苍翠华美的颜色,在初秋的晶亮的阳光下,不管那山和这里相距有多少远,也可以显明地看出那上面所绘画着的灿烂夺目的一切,以及每一条新的还未曾消失过的指纹。东南,向着郁江沿岸一带的地区追索下去吧,那苍郁的层叠不绝的山峦,那幻梦一样飘浮在蓝天里的一朵朵的游云,那清泉里的小鱼似的一点点蠕动着的飞鸟,——要是你的眼睛过于受了眩惑,觉得有点疲惫的样子,不能不向近处把视线收缩回来,那么这当儿,你就要突然地给惊住了,像发见了宝藏的贼,贪婪地把这宝藏里的每一件宝物都用了锐利的目光深深地刻上了记号,不自觉地呼唤起来,却恐怕为旁人所觉察,只好不自然地保持着难以忍煞的沉默,每当旁人在疯狂地不能自己地拍手叫绝的时候,就叫你不能不用鄙夷的目光,讥笑他是怎样的浅薄无知,自己却只好暗暗地私自叹息着,觉得人类的语言是如何的拙劣无用,因而就变成了更加沉默……谢金星身体很好,他跑得很快,不过因为心里忙乱,手一挨擦额上的汗点,把军帽子也弄翻了,军帽子跌进路边的水田里去。他跑得太快了,一时之间很不容易把步子停下来,直到距那跌下了军帽子的水田有十几步远的地方,才回转来,想要拾回那军帽子,但是刘玉余在后面挥着手,恐怕谢金星再还不懂得他的意思的时候,就拚命地往前面伸长了脖子,叫谢金星可以不必去理那军帽子,随后他自己会跟他拾,那么尽管飞步去赶那匹马就是。

谢金星跑过了一条石桥,在一排很高的篱笆下碰见了一群正要到附近的镇里去投市的女人,突然觉得一阵冷风吹上头来,猛然地意识着自己的磨光的满留着烂疮疤的脑袋并没有戴帽子,心里更加着了慌,脚尖冷不防碰着了高起在路上的石钉,上身向前面飞进的速度突然增加了一千倍,立即一个人都猛撞下去了,扑通一声,水花高高地飞溅起来,——这里可并不是水田,而是一个池塘,正满满地装着一池塘绿色的水。

女人们吓了一跳,至于尖着喉咙怪声地叫起来。好在那池塘并不深,而且有许多死狗死猫以及破烂的竹具木器之类在填塞着,那绿色的水载着一重厚厚的绿色的萍,显得很受拘束的样子,只是泛起了几条粗大的波纹,并不曾破口大笑起来。

谢金星从池塘里爬了起来,刘玉余还在很远的地方没有赶到,他慌乱到了极点,也不敢对那些女人回看一眼,急急地就跑过篱笆的尽天处,依旧去追他的马。

这里有一个漂亮的花圃,向日葵和鸡爪菊正在盛开着,靠着那用破旧的木板搭成的横栏的近边,有五株并不怎么高大的木瓜树,正结着累累的木瓜,都已经长大而且黄熟,仿佛那细小的瓜柄已经不胜其赘累似的,如果风一吹动,或者地上一震荡,就几乎要对那黄熟的木瓜实行撤手,让它们一个个的滚下去。花圃的看守人是一个勇猛、自大、整日里背着步枪的小伙子,他看着谢金星从池塘那边匆匆地走了来,满身的军服都湿了,脑袋的烂疮疤泛着水影,在阳光下起着刺目的反射,也不戴军帽子,觉得实在好笑。

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面孔呈着蓝色,他气汹汹地对着那花圃的看守人问,——你看见我的马没有呀?

岂知不问还好,一问就激起了突变。花圃的看守人暴烈地揪住谢金星的胸脯,他力气很大,手一和谢金星的湿落落的军服接触,那湿落落的军服就不胜其压榨似的痛苦地溅出了水花,至于喷出了白沫。花圃的看守人于是把谢金星猛力地一推,谢金星为了一路上带跑带跌,过于劳顿,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这一跌更加紧要,后脑硼的一响碰在坚硬的土块上,眼里也跟着发起火来。却不想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花圃的看守人已经拿下了身上背着的枪,毫不宽贷地对谢金星作起瞄准射击的姿势。

一分钟过后,就晓得这严重的场面不过是一种玩艺而已;花圃的看守人放下了他的枪,对谢金星挥着胳膊说,——我已经饶了你了,你此刻就走你的吧!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下一次对你的马这样放纵,——喂,狗子,这橄揽核是准给你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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