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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半生缘

01

舒予:

该不该给你写一封信呢?我犹豫,我不安,我坐在电脑前发呆,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的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说不要写,一个说一定写。

还是写吧。

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认识。我从高一那年秋天开始听“情歌唱晚”,我很喜欢你的声音,还有你在节目里说的那些话。我把它们一字一句记在一只小本子上。

你说:“你从来不相信网络里会有十恶不赦的坏人,也许只是我没有遇见,我遇见的都是好人,最起码,对我好。”

就是因为你的这句话,我网恋了,他叫余知乐。那时候我读高二,十七岁。他已经不读书了,他说自己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可是,我看他从来都是无所事事,每天在家里睡觉。不过,我还是相信他的话,因为他的文笔真的很好,他写给我的那些信,读着就心碎。

我也一直不知道他的年龄,一开始他说自己二十岁,可隔了一个月,我们再说起的时候,他又说自己二十五岁。他狡辩,我有说过自己二十岁吗?现在我想,他是忘记自己说过的谎话了。

我很难过,不是难过他比我大很多,是难过他骗我。其实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大,娃娃脸,爱穿白衬衫,看上去像个弟弟。而且,我也是姐姐一样照顾他,帮他煮面,帮他买烟,帮他洗床单。

昨天去超市的时候,店堂里在放一支歌,阿信的《我恨你》。我第一次听,心像是被磕了一下,钝钝地痛。我推着一堆东西,怔在入口处。后面有个没品的男人骂粗话,他扑过去,一拳打在那个男人鼻梁上。他那么瘦,却永远那么暴躁。那个高他一头的猛男也许是打懵了,居然没有还手,悻悻地走开了。

晚上,你在节目里居然也放那支《我恨你》,我抱着收音机睡着了。梦里,好像你的声音一直在说话,轻轻浅浅,却又很清晰。你是怕吵醒我,还是怕我听不清?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温柔又善解人意的人,所以,我愿意把我的心事说于你知道。

我并不奢望你能给我答案。因为爱情的答案从来都不给的,是需要去经历的。这句话也是你说的,你不会不记得了吧。我一直记在日记里,不舍得忘记。

米修

2010年11月17日

空荡的地下车库,舒予把座位调低,拧开广播,斜躺着,闭着眼睛去听。是他自己的录播节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读一封信。其实,他很少在节目里读听众来信的,一来,是因为来信实在太多;二来,信的内容,毕竟是听众的隐私或秘密。

可是,他为什么会读了那封信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进录播间,鬼使神差地就把那封信和一张旧CD放进塑料框拎进去了。本来他打算读完之后,放一首信乐团的老歌。他很早以前在一本小说看到过那首歌的歌词,曲库里却一直找不到。那张旧CD还是他在节目里征来的。

他把CD放进机器,却只是“咔咔”地转,没有声音。所以,那天他读那封信,是没有垫乐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苍白地回荡在寂静的地下车库。他并不很喜欢自己的声音,那声音臃懒,缺少感情。读这样一封信,是不是应该满怀爱意。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每天活得稀里糊涂,昏昏沉沉,有时候会厌恶生活以及活着,有时候会觉得昨天才发生的事情,都好像是好久以前了。导播常常笑他,说他就像是直播间的延时装置,永远慢半拍。

“情歌唱晚”结束了,估计下一档节目的主持人迟到,这个间隙,导播推上去一首歌。

舒予把车开出地面。初秋的深夜,冷风裹着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他的呼吸系统真的很没福气,常常对花香过敏。

门口的保安朝他招手:“喂,舒老师,那边有个听众等你很久了。”

舒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儿坐在路边绿岛的护栏上,天已经很冷了,还穿薄薄的棉布裙子,长长地遮住脚踝。她抱紧自己的肩膀,把头埋进碎花的裙摆里。她的旁边摆了一只小小的收音机,还是导播推上去的那首歌。阿信的《我恨你》。什么时候,它开始变得流行。

保安朝她喊:“喂,小红帽,你等的DJ出来了。”

舒予这才发现她还戴了一顶红色的绒线帽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眼睛和眉毛。

她站起来,朝舒予张望。舒予走去她身边,帮她拣起地上的收音机。刚好音乐被中断,迟到的同事过来了,还带来一位健康专家开始卖药。

一时间,舒予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她又不说话,广播里卖的前列腺宝实在不雅,所以,气氛有点尴尬。他的反应一直迟钝,连台长都说他只能做录播节目。还是小女孩儿先打破了沉默。

“我是你的听众。”她说。

舒予点点头。她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个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还是给你写信吧,我走了。”

她朝舒予挥挥手。等到舒予反应过来,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抱着小收音机跑开了。

午夜无人的街,舒予看见她碎花长裙的背影跑过一盏一盏路灯的光柱,像是穿越了一幕一幕寂静的舞台剧。

02

沙滩艺术节,台里搞听众见面会,舒予穿了一件满是椰树的花衬衫,光着脚,挽着裤管站在台上唱《虹彩妹妹》。观众很给面子,拍着手喊再来一首,他又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一抬头,就看见那天晚上那个小女孩儿了,她还戴着一顶红色的绒线帽子,在人群里特别地扎眼。她也光着脚,跟着他的歌声在沙滩上踩着拍子。

在后台,舒予钻在简易的小帐篷里换衣服,突然感觉有人在拉帐篷的拉链。他生气地隔着帐篷拍过去,闷闷的一声响。舒予打开帐篷一看,居然就是那个小红帽。她捧着一只透明的塑料盒子,跌坐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沙子。她把盒子举到舒予面前:“我过来送礼物给你。”

舒予接过盒子,看见里面装着一些沙子。他正疑惑,人群里跑过来一个男人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也一屁股跌在地上。男人转身去扶那个小女孩儿,嘴巴里嚷嚷着:“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电台主持人吗,现在除了开出租车的,谁还听收音机啊……”

小女孩儿被他拉扯着走了几步,又转头说:“我本来想送给你一座沙雕,可惜被摔散了,谢谢你读我的信。”

原来她就是给他写信的米修。

舒予打开盒子,对着一盘散沙,他猜不出她塑了一座什么给自己。远处的舞台,有人抱着吉他俏皮地唱:女孩子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那天晚上的“情歌唱晚”,舒予播了在见面会上唱的一些歌,人声嘈杂,他仿佛听见米修混在人群里喊他的名字,莫名地,有些歉疚。他对着话筒说:今天的艺术节发生了一件让人抱憾的事情,我打碎了一位听众朋友想要送给我的沙雕,在这里,我要对她说一声抱歉,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塑了什么给我……

导播阿姨透过直播间玻璃朝舒予张望,一脸坏笑。她也觉得,他今天很反常。节目的间隙,舒予打开曲库,却找不到一首歌送给她,好像送什么,都觉得不合适。

导播阿姨知道他又慢半拍了,广告之后,立刻推上去一首歌,阿信的《盛夏光年》。

舒予把车开出广电中心的地下车库,他又看见米修了,依然坐在那天坐过的那盏路灯下面,暖融融的灯光,像是一只澄黄的大鸭梨,将她笼罩。舒予走过去,蹲下来,问:“你在等我吗?”

米修点点头:“我刚好路过,我家就住在附近。”

她指了一下远处的楼群。

舒予问:“半夜路过?”

米修抬起头,像是鼓了很久的勇气,说:“我有一点难过。”

“为什么?”舒予又慢半拍。

她说:“就是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说:“你唱歌跟不上tempo。”

“很难听吗?”舒予问。

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好像跟不上tempo的是她一样。

那一夜,舒予和米修坐在午夜的路灯下面说了许多话,不过,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到是门口值班的保安,隔一会儿便会偷偷朝他们张望。

03

那以后,米修经常来广电中心门口等舒予,每次都不用约好,只要节目里有他的声音,她便会抱着小收音机,一路听着走过来。不过,有时候也会等不到,因为是录播。

台长很奇怪,舒予的录播节目越来越少。

有一次,米修问他:“你多大了?”

舒予想说:“二十七。”可是没有说出口,而是笑一笑,想敷衍过去。

可是米修又问:“有三十岁吗,我小舅舅也是三十岁。”

晚上下节目,舒予看见米修捧了一只小小的蛋糕坐在路边等自己。米修说:“我在网站上搜索到你的生日,想给你一个惊喜。”

其实那天根本就不是舒予的生日,节目网站上的资料,他没有填自己的出生年份,生日也填成了二月,以为可以装得年轻一些。不过,他还是很开心,光是这份甜蜜的误会就足够惊喜了。

那天晚上,舒予请米修去吃烤肉,吃到一半的时候,米修突然站起来,舒予也站起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余知乐,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坐在不远的位置。米修走过去,舒予又慢半拍,想起要拦的时候,米修已经将半杯红酒泼在了余知乐的脸上。

她还想去抓红酒瓶。

舒予真怀疑坐在余知乐对面的那个女人是个刀客,手起餐刀落,便在米修的胳臂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余知乐也是江湖高手,闪电一样抽了那个女人一个耳光,然后急忙拿起餐巾捂住米修的伤口。

舒予想要帮忙,被余知乐一把推开:“你是谁啊?”

米修挽住舒予说:“他是谁?我来介绍一下,他叫舒予,我的新男朋友。”

她说完,挽着舒予穿过围观的人群,昂首挺胸地离开了。她胳臂上的鲜血染红了舒予的胳膊,好像两个人都在流血。

在医院,米修的伤口被缝了十四针。她冲医生喊:“再缝一针,十四针,多不吉利。”

她问舒予,“我的伤口像不像一道拉链?”

舒予说:“像。”

她说:“我现在要把拉链拉上,把我的爱收起来,再不浪费了。”

医生过来,疑惑地问:“真的要再缝一针?”

米修说:“当然,今天是你的生日,让你的生日见血,真不好意思,不吉利。”

舒予说:“没关系,其实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我九月二十八生日,资料上我是随便填的。”

米修怔怔的看了舒予半天,闷闷地说:“你们这些老男人,全都撒谎,没一个好东西。”

第二天晚上的“情歌唱晚”,舒予在节目里说:“年少时候的我们,不光容易受伤,还很容易受伤……”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口误,连延时装置都来不及补救。导播阿姨早就在隔壁笑得捶足顿胸。可是,舒予却不觉得可笑。最近,他老是会想起米修碎花长裙的背影,站在昏黄的光晕里。其实他不想这样,可是脑子自己却会转。

04

一直到九月,米修都没有再找过舒予,就在他快要忘记她的时候,她却又出现了。

那天晚上下节目,舒予习惯地朝路口看了一眼,又看见米修。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穿那条碎花的裙子,而是穿了一条窄窄的铅笔裤,显得那样的清瘦,两条细长的腿在昏黄的路灯里倒影出歪歪扭扭的影子,横跨了整条街,仿佛风再大一点,就会折断。

她好像已经忘了以前的事情,笑笑地看着他说:“喂,我在等你。”

舒予走过去,说:“好久不见。”

米修还是笑:“应该是好久才见,我们现在不是见了吗?”

两个人沿着广电中心门口的林荫路一直走了很远。路过一处茂密的楼群,舒予说:“你到家了?”

米修说:“没有啊?”

舒予说:“你上次指着这里,说你住在这里。”

米修的脸上掠过一丝忧伤,但旋即又笑出来:“那是他的家,我家住在城东,离这里很远的。”

舒予想要开车送她回家,可是她不肯:“我晕车晕得厉害,只能坐公交车,呼吸的空间大一点。”

舒予把车停回车位,说:“那我坐公交车送你回家吧。”

午夜的双层巴士,只有寥寥几个人,两个人坐在最上层,最前面,靠玻璃窗的位置。道旁的女桢树偶尔有低垂的枝桠划过,青翠的颜色,清脆的声响。

她趴在椅背上,说:“明天我要走了,我考去大连读大学。”

舒予侧过脸,看窗外的树影,他不知道说什么。灯火婆娑,明明灭灭的光影透过车窗,落在他的肩膀。

米修挪了下位置,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她的下巴有点尖,又那么瘦,搁得他痛了,他却不敢动。

到站的时候,车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在前面走,他抓着她的胳臂,他看见那个拉链一样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她转过头来,他慌忙松开手,解释说:“怕你会摔倒。”

他才说完,她一脚踩空,跌在了他的怀里。

她把一个号码放在他的掌心。

回去的车上,还是只有两个人,舒予坐在上一层,另一个人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巴士司机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这个时候,已经没有节目了,只是随机放着一些忧伤的歌。那个人跟着节奏,用脚在地板上踩着节拍,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声响越来越近,舒予抬起头,居然是余知乐。斑驳的光影里,他的脸那样的狰狞,他将手里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舒予的身体,血喷涌而出。余知乐打开车窗,把匕首扔出去,然后重新坐回去。

舒予捂着脖子,大口地呼吸,窗外有月光淡淡地爬上树梢,空气里弥漫着清野的女桢树的味道,阿信的歌声还在空荡的车厢里回荡:一直往前走,让风陪着我一起到最后,不让你看见勇敢背后的脆弱,思念蔓延模糊视线,却看见你的脸……

05

米修有三年没有回来过了,爸爸妈妈为了她的学业把生意也搬去了大连。出租车上,她让司机打开收音机,调了好久才找到中波585,调频937,不过还是不清晰。还好,“情歌唱晚”还在,只是换了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在读一封信——

米修:

我在听一首歌,突然就想起你来。人总是会这样,有些歌装在手机里,明明已经听到厌恶,可是隔很久再听,当时听这首歌的心情,发生的事情,说过的话,遇见的人,全都鲜活地跳出来。

今天看电视,才想起,已经2014年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直比较糊涂,昨天发生的事情会觉得很遥远,而很遥远的事情,却又觉得发生在昨天。

你留给我的号码,我常常会拨通,我听见你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喂喂喂,你是谁?”我该怎么回答你呢?那天晚上,余知乐刺破了我的喉咙,还好我没有死,只是我再也不能说话了。医生说,一点花粉过敏都足够要我的命。你看看,我多脆弱。

脖子上那道长长的伤疤,不多不少刚好八针,很吉利吧。它也像是一道拉链,拉上以后,我所有想说的话,都只能憋在心底。我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慢半拍,到想说的时候,已经跟不上你的tempo。

我给你写了许多封信,“情歌唱晚”常常会读。导播告诉我,我们的频率覆盖不到大连的。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情呢。虽然我知道你听不到,可我还是想写。其实我是写给自己看的,有一些话,藏在心里久了,不是发芽,就是腐烂。导播说,也会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窖酿成了美酒。

我愿意,我的所有心情都深藏,酿成芬芳的酒。只是,我还是很想知道,那年秋天的沙滩艺术节,你想要送给我的沙雕,到底塑着什么。

导播说,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对着一盘散沙更好,你想要什么,便是什么。

人啊,有时候自己的心情,旁观的人才最清晰,而自己心底,永远都是一盘散沙。

她不知道,我心底的散沙已经慢慢汇聚,细细地凝结成你的模样:昏黄的光影,碎花的裙摆,小红帽,还有瘦瘦尖尖的下巴,磕得我心疼……

我是真的心疼,我说不出,却期待,你能听见。

舒予

2014年5月8日

午夜无人的街,清冷而寂寥,米修抱着膝盖,坐在昏黄的光柱里,旁边立着她的旅行箱。

她回来了。

这一幕,多像是千回百转的舞台剧。她想起他说:“年少时候的我们,不光容易受伤,还很容易受伤……”

明明是口误,她却认真记在日记里,舍不得忘记。

节目的最后,DJ推上去一首歌,是舒予一直想听的,阿信的《朋友的诗》,他唱:怕离开,光的影子浓得化不开,故事的结局已经布满了尘埃,不再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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