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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我的额角抵住舞伴的肩,想着上海的种种好处。想着汇山路上客栈老板的告辞:“再来哦!”那个客栈的房间是什么样子?我现在有时间在记忆中好好地打量它了。它非常小,墙壁漆成苹果绿色,一对迷你沙发,是深绿的,搭着白麻布抽纱镂空垫子。床上有帐子,床头柜上的两盏台灯吊着一圈白色流苏。非常娇嗲的小屋,跟外面的战争、饥荒对峙,谁在笑话谁也不得而知。一看就是老板投其所好为犹太难民们布置的蜜月小窝,让那些辛苦赚钱的情人或夫妻在这里忘怀地夫妻一场。

换了一支快节奏的舞曲,全场起了旋风,一条条裙子盛开怒放,长头发短头发成了兽鬃……彼得全力以赴地舞动,你看得出他是下定决心要找乐子。今晚他在认真地让自己做一个吃喝玩乐惯了的人。

我对什么都马虎,跳舞也马马虎虎。尽管如此,我应付专注的彼得还是绰绰有余。玩和乐属于生性马虎的人,所以我在别人眼里,什么都玩儿得不错。

苹果绿的小屋却非常凉爽,杰克布的身体于是便非常地烫。他的肩头,留着牙齿咬伤的疤痂。一盏台灯没熄,杰克布的面孔还是个花脸:疤落掉的皮肤全是粉白色,和那常常暴露在浦东太阳下的深色肌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花脸使我再次咬紧牙关,抵制心里由远而近的温柔。我必须抵制无耻的人性本能,抵制低下的荷尔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要偿还的!你在我身上寻欢作乐,你将会知道代价有多高昂:梅辛格和日本人的屠杀包围圈正在合拢,你会作为难民彼得·寇恩留在包围圈里……

我偷到了杰克布·艾德勒的护照,我才不会为此负疚。嫖娼一夜还要付十元大洋的——那种会英文日文的高级娼妓。

不过客栈的小屋是很难忘的。就像那些旧金山灯塔礁的落日,那些斯丁逊海滩的下午,那些总是伴有争吵斗气的对话,那些过后必定引起自我厌恶的自我放任,那些不着边际、大而无当的有关“迫害”的闲扯。跟杰克布在一块儿,除了他这个人该被狠狠遗忘,其他都将是难忘的。

舞厅的鼎盛时光到来时,我觉得我把杰克布忘得差不多了,但彼得在一曲未终时突然停下舞步。他的强健理智对我们现在和将来的生活都有极大益处。

他把我送到家门口,转身离去。从明天开始,我们有一生的时间用来恋爱,所以不必图眼下的缠绵。

他走出去三四十米了,我又叫住他。他看我跑向他,脸上出现了早有预知的微笑:恋人们的告别总不会那么利索,总会拉扯几个回合。

我跑到他面前,说:世海死了。

什么?

一看就知道彼得也像我一样,让这消息砸得头晕目眩。

日本人杀了他,我说。

彼得喘出一口气来。毕竟他们也师生过一场,他那么认真地给世海上过钢琴课……

世海还不到十九岁,我又说。

……我正要去找他,彼得说。

你和世海约好见面?

嗯。

刚才他跟我告别时,并没有说急着要去见世海。我以为他早早离开我,是为了和他父母、妹妹有个长一些的道别。

你们见面有什么事?我问道。

彼得看着我。

我马上说:假如只是你和他之间的事,就别告诉我吧。

我又转身走去。我家的窗子全黑着。人心事多,睡得就早。

地板上铺了一张竹席,就是我的床铺。我越躺越心浮气躁。这样就消失了?从凯瑟琳、杰克布、顾妈、我父亲……许多人中消失了?这样就算交代了?似乎哪里令我不满,大大地不满。

我跟彼得约好,清晨五点钟从各自的起点出发,在码头的一等候船室碰头。我们先乘船到海宁,再被塞入一艘挂有葡萄牙国旗的三千吨货轮前往澳门。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在码头上的咖啡店坐一会儿,吃一餐不慌不忙的培根煎蛋。那时即便顾妈对凯瑟琳说:清早我听见阿玫出去了,凯瑟琳也不会想到我已经永远消失。也许,直到我们坐上从澳门出发的远洋轮,凯瑟琳才会觉出不对头。当她走进我的卧室的时候,会看见窗台上放了一枚蓝宝石戒指。家具卖掉后,我们都睡地铺,窗台下一张竹席,一条薄被,枕头上的凹陷是我后脑勺留下的,那一切就是我金蝉脱壳的现场。万一凯瑟琳还有机会联络上杰克布,她会用可怕的英文夹杂着中文千方百计地让他明白:妹妹不见了,留下一枚戒指……那就是杰克布付偿代价的开始。

从窗缝里传进轿车过往的声音。上海的夜生活刚刚才开始,大华舞厅正在被最正宗的夜生活派占领。我怎么睡得着觉。再说,也没有几小时可睡了,最晚四点钟就要起床。

我来到静安寺大街上。在我二十一二岁那段时间,我像所有一无用场的年轻女人一样,把自己当花养,漫无目的地绽放。因此常常是睡懒觉,闲逛,有心无心地看书,有一搭无一搭地弹弹琴,也常常昼夜颠倒,脑筋和肠胃以及血液循环,都是在夜里更功能正常。当我走回到静安寺大街上的时候,思维像暮夏的星空,十分清亮。

我一遍遍回想彼得听到温世海死讯的反应。他和世海今夜有个约会。为了什么而约会?彼得不像杰克布,后者的生活中总有我涉足不到也探察不着的灰色地带。彼得对于我是透彻的,所作所为,对我毫不设防。相反,我对于他倒是一段明一段暗,有些段落,干脆是严实封闭的秘密。我不知不觉往虹口方向走,听见“叮叮叮”的敲打声响在附近,起着回声。我几乎没有意识到那“叮叮叮”的敲打发自我的鞋跟:一对磨掉了皮垫,露出金属的鞋跟。

唯一不透明的就是他今夜和世海的约会。在给那个新四军军官动手术的时候,他和世海用德文进行的问答是什么?世海去了,假如彼得不告诉我,或者用假话搪塞我,那么它就是一个永远休想解开的谜。

我招了一下手,马路的阴影里跑过来一辆黄包车。

在舟山路上的酒吧和餐馆里打听一下,说不定能打听到罗恩伯格的住址,甚至碰见罗恩伯格的可能性都存在。犹太难民虽然有三万,但相互间直接或间接都是有联系的。

我的运气不坏,在一家德国酒吧打听到了罗恩伯格的电话。我用餐馆的电话拨了号。叫醒了一连串的人之后,总算找到了罗恩伯格。

我是May,我说,真抱歉……

没关系,罗恩伯格说,你一定知道,最近出的事有多么可怕。

我说我已经知道詹姆斯·温的死讯了。

他叫我不要再说任何话,他马上到餐馆来。

十分钟后,罗恩伯格骑着自行车到了。我们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各自要了一杯啤酒。

世海是在浦东的车间里被日本人打死的。杰克布买通了耶松船厂的一个德国工段长,要世海把可能引起日本人怀疑的机械转移到船厂里隐藏。他原来是派世海去送这些机械,但世海坚持留在车间,把正在制造的燃烧弹埋起来。日本人进了车间,世海临时着慌,想跳窗子,中了十几颗子弹。

你知道杰克布现在在哪里吗?

躲起来了。

没有办法找到他?

现在最想找他的是日本人,当然,除了你之外。

罗恩伯格的这句话旨在制造点幽默,但在我这里似乎讨了个没趣。

你这么晚找杰克布有事吗?罗恩伯格问道。

我摇摇头,站起身。他赶紧起来为我披那条雪纺的小外套。

罗恩伯格,Bazahlen se dez?是什么意思?我从肩头转过脸问道。

罗恩伯格一时没听懂。

我又说了一遍,根据记忆调整着发音。

应该是Bezahlen sie das,罗恩伯格说。

对,就是Bezahlen sie das。

罗恩伯格说:你们会付钱吗?就是这意思,不过此人这样说可不够客气。

那么,Ja daz bezahle ich,是什么意思?我又问。

我会付的。罗恩伯格马上就翻译出来了。

我明白了。彼得两次用德文问世海:你们会付钱吗?世海回答:我会付的。就是新四军长官不付钱,世海也会设法从他老子或亲戚那里搜刮到一笔手术费,付给彼得。第二次彼得问得急切,气粗,所以可以听成,你肯定会付钱吗?或者听成:你不付钱,我手里可是掌握着你们的一条命呢。

我坐在跑得嗖嗖响的黄包车上回家,脑子和心都是空的,只有这个强硬的德文句子:你们会付钱吗?我们赶在了宵禁前穿过外白渡桥。

彼得真够胆大的,两支枪口对着他,也不妨碍他捞一笔。他冒生命危险给不相干的人做手术,捞一笔不是应该的吗?从此,彼得对于我,又是通体透明,毫无隐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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