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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片快乐的时光,也只是悲伤的铺垫

看悲伤的电影,你会感动落泪吗?

我不会。

反而越是甜蜜浪漫的场景,越是叫我动容。

因为这些爱情的美好,总是让我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爱情,同这些闪耀的爱情比起来,它卑微得如同一颗最黯淡的星星,隐藏夜空深处,那忽明忽暗的光芒,像是一阵风都能将它熄灭。

尽管,它也曾绽放光芒,照亮了我的青春。

那是我唯一闪亮而回不去的十七岁。

依泉的夏天比起海城要凉爽许多,尤其是在夜间与清晨,总让人有初夏的错觉。

董嘉乐打着避暑和共同学习的旗号准备来依泉小住一阵子,本以为她会晚一些过来,没想到一大早就听到了敲门声,正赖在床上的我翻身坐起,冲到客厅,看到的,却是季蔚朗。

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那天他将我送回依泉后便离开了,他说:“我回去办点事,再来依泉找你,等着我。”他没有承诺会给予我什么,就一句“等着我”,就让我的心装满了莫名的期待,数着日历一天一天翻过去,一天、两天、三天……

七天?

只是七天,为什么感觉却像七年那么漫长。我甚至觉得,他又会像从前一样在我的生活里撤退,不再出现,不再相认,不再对我微笑。

“还赶得上早饭吗?”他对着我笑得云淡风轻,我瞬间觉得所有的阴霾,都已经过去了。

“快洗手吃饭吧。”厨房里忙活的外婆端出了一笼晶莹剔透的水晶包。

“好嘞!”季蔚朗大声应着,走到卫生间门口想了想,脚步又移了回来,“你能不能把这套衣服给换了,这样和你一起吃饭我觉得很不尊重我,而且……”他抿了抿嘴角,接着说:“我怕我会喷饭……”他说完立刻转开视线,看样子进门第一眼看到我就憋着笑在装酷,此刻估计已经快要憋到极限要内伤了。

好吧,我不怪他。这套海绵宝宝造型的睡衣我自己也觉得很好笑,但它是董嘉乐送给我的姐妹装,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穿着,并且展开想象,两个海绵宝宝睡在一起数星星,是多么美好的面画。

在她心里,我的家就应该在上山,并且穷得没有屋顶。

简单的早饭,季蔚朗却吃得像个贵族,坐得笔直,端着碗,一口一口细细嚼着,若是要说话,一定会先咽下食物才开口。就因为这个,他后来从董嘉乐最花痴的人,变成了最为憎恨的人。在他的强烈对比下,吃货董嘉乐简直像个难民,她总是在吃得过多的时候面露羞色,最后又斜旁边的季蔚朗一眼,极为鄙夷地说:“我只是吃相不好,不像有些人,明明吃得最多,还装得自己很优雅!”

季蔚朗从来只是一笑,淡定地在她说话的空档,吃光她最爱的菜。他们争吵的时候,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的时候,是外婆笑得最开心的时候。

尤其是晚间的时候,搬几把躺椅躺在院子里,咬冰棍儿,吃西瓜,晚风徐徐吹在脸上,凉爽不已。院子里回荡着董嘉乐一个人的声音,她讲冷笑话,说学校的八卦,或者为了多喝一碗酸梅汤,不断催促季蔚朗回家。这些吵闹的声音,让我们清冷许久的家顿时热闹起来,充满欢乐的氛围。

我闭上眼睛,听着这些让人快乐的吵闹,虽然我生来就缺失了许多的东西,但此刻依然觉得人生是如此美妙。

假期很快结束,董嘉乐回家的前一天,我们去江心小岛BBQ,偷偷买了啤酒,也算作高三前最后一次疯狂。我们租了3辆单车,欢呼着,飞驰在去渡口的路上,盛夏的阳光兜头而下,我眯着眼睛看着在右前方的季蔚朗,他的身体微微弓起,风把衣服吹得像翻飞的旗帜,渐渐消失在苍翠的田野里。

我看着他越来越远,就像要飞走般,心中一阵焦集,忍不住大声唤住了他:“季蔚朗!”

“怎么了?”季蔚朗察觉到我的落后,停下车回过头等我。我这才发现自己害怕得眼泪都快要流淌而出,连忙换上笑脸,“等等我。”

“你们快点跟上呀!”董嘉乐一边卖力蹬着单车,一边回头唤我们,吹乱的头发挡住了半张脸。

我冲她挥了挥手,奋力追了上去。

依泉的江并不磅礴,只能算小小的分支,我们把单车停在渡口,搭船过去只需要几分钟时间。上岸时,我突然一脚差点落空,连带的效应是前面的董嘉乐和季蔚朗也被我撞得差点摔跤,推推嚷嚷间,辛苦买的所有的食物都掉进了江里,一阵惊呼后,我们面面相觑。

“那……上船回去?”我只得提议。

董嘉乐心有不甘:“都准备好久了唉。”

说完齐刷刷地看向季蔚朗,季蔚朗一脸无所谓,转身就上了岸:“走吧,我还不信这世上有钱解决不了的事。”

从前觉得最肤浅的一句话,此刻却无比受用。江心小岛的确有不少小摊,撑了大大的阳伞,有的甚至还摆出了简单的几个座位。我们买了饼干、饮料以及一些零食,在繁密的大树下铺着餐布,尽管和预期的相去甚远,简简单单的也有野餐的模样。

吃完东西后,我和董嘉乐在小岛闲逛起来,玩到高兴时挽起裤腿在浅水处玩了起来,踢得对方满脸的水花,在笑闹着的间歇,我不经意间瞥到季蔚朗正站在高处静静地望着我们,再回过头时他已经不在。

“晒死了,走吧。”我说,伸出胳膊,上面已经有了小块的红斑。

董嘉乐正猫着腰不停追逐岸边的一只小鸟,每每她快要靠近时小鸟就被惊走,她却乐此不疲,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鸟,头也不回地冲我摆了摆手,声音压得老低:“你去歇着吧,我等会儿过来。”

腿上的水很快蒸发,我放下裤腿慢慢走回去,在碧绿的草地,季蔚朗正躺在格纹的餐布上,双手交叉枕在后脑,表情有我从未见过的放松,我在他旁边躺下,闭上眼睛,竟然很快地入睡。

迷蒙里,有一双手握住了我,几乎一瞬间,我完全清醒了过来,

“我要离开海城了。”季蔚朗说,“去国际学校读书,一年后出国。”

我猛地转过了头,季蔚朗看着我震惊而失望的表情,握住我的手紧了一些,送给我一个安慰的笑容。

“你要我等你,就是要说这个吗?”

“不是,这是突发事件。”

“那你原本要说的是什么?”

沉默弥漫在我们之间,他许久才开口,他说:“我会回来看你的。”

我看到他清亮的眼睛,在蓝天白云和大片绿的色彩中,我们彼此凝望着。

“这段路也许很长很累,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又看到那天的我们飞翔在碧云蓝天之下,用最灿烂的笑脸启程,我以为季蔚朗许给我的旅程,虽然艰辛,也会因为彼此的陪伴而繁花似锦。但我不曾想过,这段路,原来是要我独自去坚守下去的。

良久后,我把头渐渐转了回去,重新闭上眼睛,一切和起初一样,只是我们的手还交握在一起,我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觉到季蔚朗的手传递而来的温度,一点一点从我的手心进入心脏,这样的暖意,让我忽然不再惧怕。

一切都不一样了。

搬了新的教室,课桌上的书本堆得越来越高,黑板边赫然显示着高考倒计时。

这些,只是对他们来说的改变,而对于我,改变是那个我抬起头便望见的空座位。这个座位在后来坐了别的人,季蔚朗转校的消息,也渐渐从同学们的口中淡去,就连董嘉乐,也忙里偷闲,重新评定了“十大校草”。

我的生活和从前看来没有丝毫改变,只是每天醒来时,我终于失去了期待,走在校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抬头张望。中午放学,我喜欢独自坐在教室等待同学们全部离开,然后静静地趴在课桌上,望着身边空着的座位,我似乎就看到了季蔚朗,他像从前一样也趴在课桌上,侧着头,静静地注视着我,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

秋风将落叶打着旋吹进了窗户,飘落在季蔚朗的头发上,我伸出手,想帮他拂去落叶,手伸到空中,突然想起这些,只是自己的想象,兀自笑了。

“笑什么呢?”我想象中的季蔚朗问我。

我用力闭上眼,再睁开,这幻觉如此清晰。

他笑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往教室外走去:“林路雪,我不在的时候,你都这样神经兮兮不好好吃饭吗?”

这不是幻觉,季蔚朗真的就在我面前,他温热的手掌正牵着我,从教学楼一路招摇着抵达食堂,穿过无数疑惑惊讶羡慕的眼光,始终没有放开。一直到食堂最中央的位置,季蔚朗终于松开了手。“坐这别乱动。”季蔚朗神情愉快地迈向窗口。不一会儿,端着两个餐盘回来,把其中一个推到我面前,有清蒸鱼头,红烧牛腩,青椒玉米。

“看起来很不错。”季蔚朗的样子很满足,埋下头开始大吃。

“这就是你回来带我吃的第一顿大餐。”环顾四周,我叹着气,肩膀耷拉下来。

嘴里塞满了饭的季蔚朗摇着头认真纠正:“这是我第一次、像个学生一样真正的约会。”

你喜欢许久的男孩,牵起你的手,坐在人潮涌动的最中央,向所有人宣布——他也在喜欢着你。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啊。想到这里,我笑了。

季蔚朗勺起一块牛腩喂到我嘴边,他的眼神不是深情,而是坏坏的炫耀:“来,尝尝被嫉妒的滋味。”

我极度不自然地吞下了牛腩,松软而馥郁的牛肉香气在喉头间徘徊,它对于我来说,不是嫉妒的滋味,而是想象中,季蔚朗正爱着我的味道。这个味道在后来的日子里经常浮现,如同鱼刺哽在喉头,我多想留住它,却发现它如此遥不可及;我多想将它彻底咽下,又无能无力,只能用双手握在自己的喉间,用痛哭去冲刷它存在过的滋味,季蔚朗最纯粹爱过我的滋味。

那是我模范生生涯中,第一次逃课。

没有翻墙,也不需要用谎言请假,只需要坐在季蔚朗机车的后座,便大摇大摆地驶出了校门。

“你说我们应该去做点什么?”

“你经验丰富,应该问你啊。”我的语气酸酸的。

在扑面而来的大风中,季蔚朗的笑声被吹得好远,他说:“你不一样,我只想要一个属于林路雪的特别的约会。”

属于我的约会是什么样子?

其实我曾无数次畅想过,将来有了男友后,最想要实现的心愿,那就是两个人穿着情侣装,捧着爆米花去看电影,回家的路上他会送我一支玫瑰和一只大熊,亲吻我的额头,目送我上楼,一直看着我,直到我回家打开窗户,还能看到他的微笑。

从亲吻那里,我便打住了,但只说了一半的心愿已经被季蔚朗嘲笑为“俗气又贪心”。而买情侣装的过程更是艰难,卡通的他不肯要,颜色艳丽的他不肯穿,总之女生会喜欢的,他统统极为排斥。我们在每一个店里闹得不可开交,从街头争吵到街尾,他终于才妥协,愿意将大力水手穿在身上。因为相比那些弱智的各类动物造型,这是他唯一觉得比较符合他“man”标识的卡通。

买电影票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那黑暗的地方,坐在我侧边的季蔚朗,随时都可能离开的季蔚朗,我突然不想错过能看见他笑容的每一分秒。于是我将约会的地方,从黑暗的影院,换到了明亮的书店。

在有着落地窗,木地板,轻缓音乐的书吧,我们随意地拿起一本书,背对着背坐地板上,各自翻看着手里的书籍,第一次,那些字装不进我的脑子,我捧着书,却闻到了隔壁糕点店里传来新鲜面包的香气,甚至还听到季蔚朗翻书的细微声响。

有那么一种静谧的幸福错觉。

这种感觉让我有一丝慌乱,面前一大沓书被我心不在焉地翻一下后就甩在脚边,一抬眼,望见书架高处的一本寻找良久的红壳子精装本。我偷偷转头去看季蔚朗,他正看得入神,我这才放心地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死命踮着脚去够那本书。

可气,怎么努力都够不到。

一只大手忽然伸过来,季蔚朗很轻松地就把书取了下来。“《读懂男人,看清女人》。”他抑扬顿挫地读着书名。

我一把抢过书,争辩着:“这是心理学。”

“嗯……还是两性心理学。”季蔚朗继续调侃我。

“我拿错了!”我死不认账,努力把书塞回去,但季蔚朗却一把扯下来,径直走到柜台让老板结算。

“你干嘛?我真拿错了,我才不看这书!”

“别吵着别的客人了。”季蔚朗突然转身轻轻将手捂在了我的唇上,将书放进我怀里,眼神调皮又温柔,“这书你还真需要,作为女朋友,你极度不合格,下次我回来的时候,要抽背哦。”他像跟小学生讲话那样拍了拍我的头。

在他面前我的智商情商似乎就自动清零,我竟然就这样被他说服,乖乖将书抱在怀里。

接下来又该做什么呢?

我们都不再询问对方,只是骑着机车绕海城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滨江路停了下来。

这里的繁华是海城最世俗又最美好的景色,没有酒精,没有物质堆砌的醉生梦死,只有平凡的夫妻,相互依偎的家人,散步的情侣或朋友,用最简单的方式交流着情感,分享夜色。季蔚朗拉着我,混进了跳舞的老太太队伍里,在喜气洋洋的音乐里放肆地跳着蹩脚的探戈。

我们恣意欢笑着,影子在夜色里舞蹈,我想,我就是在这一刻,爱上了海城的夜晚。

回去的路上,季蔚朗特地推着车慢慢走着陪我,我们没有再讲话,我听见他的脚步稳稳地在身边响着,与我的脚步声渐渐重叠。

就这样走了许久后,季蔚朗才开口:“林路雪,你应该听说过我的事。”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指的他的身世。在海城,关于他家的故事总是特别纷扰,让人分不清真假。其中最大的传闻便是,季蔚朗其实是季家抱来的孩子,因为季家独女季蔚晴患有先天性肌无力,中学时到了重症期,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从此在家里接受教育。尽管季家父母疼爱季蔚朗,却因为怕刺激季蔚晴始终不敢与他太过亲近。所以季蔚朗自小和保姆住在季家的老房子里,从温顺孤独的小男孩,变作处处与季蔚晴作对的叛逆少年。

有人说,为了压下李冉的事季蔚朗欠了季蔚晴很大的人情,条件是他必须离海城离季家远远的。他被送出国的提议,便是季蔚晴提出的。

想起这些,我的步子停住了,回过头去,季蔚朗的面孔是难得的安静,静得没有任何的表情,却又似乎有不尽的忧伤潮汐在缓慢地席卷上岸,一层又一层,扑打进了我的眼底。

我想,刁蛮任性带给季蔚朗无限伤害的季蔚晴,并不是那样狠毒,只是看到季蔚朗的每一个瞬间,都在提醒着她,自己逝去的生命,和即将被取代的命运。

但这些安慰的话与体谅不能改变什么,我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听到这些,你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我的嚣张特别可笑?”季蔚朗的目光这样黯淡,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自卑而受伤的小孩,缩在角落,探看着这个世界。

“并不可笑,也不可怜。”我第一次,主动地拉起了他的手,“而是想代替这个亏欠你的世界,弥补你。”

季蔚朗的眼中有晶莹的光亮,却依然将我的话当做小孩的诳语,笑着摇了摇头:“林路雪,你知不知,我注定是要离海城远远的,离你远远的。”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那招牌般的笑此刻看起来那么像在哭。

“我也可以离开这里。”

“不要为我做任何事。”季蔚朗摇了摇头,然后将双手放在我的肩上,低下头吻了我的额头,“都交给我来。”

这是我关于爱情最无法说出口的秘密心愿,却被季蔚朗如此自然而然地就实现了。这也是我们第一次的亲吻,在我十七岁的最后一个初秋。

互道晚安的告别后,我飞快地冲上了楼奔向阳台,探出头的那一秒,我如愿见到了驻留的季蔚朗。站在一片金黄的落叶之中的他,正仰着脸看我。秋天萧瑟的风在夜空穿梭,落叶在我们之间大片地飘落,我看着这样的季蔚朗,那种心疼的感觉将十七岁的我紧紧包裹其中,而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当你开始心疼一个男人的时候,你已经陷落进他的世界。

而此刻十七岁的我,却天真地想要走到他面前,正式地将手交给他,告诉他,我愿意做那座桥梁,带他通往任何的世界。

当然,我没有这样做,我只能久久地看着他,不敢闭上双眼,舍不得眨眼间便发现时光的转瞬即逝。

我不再是“林路雪”,更不是从前那个默默无闻的转校生,而是“季蔚朗的女朋友”。

而我,却觉得自己像是被季蔚朗打上标签后又丢弃的物品,任由许多的人议论猜测,哑口无言。就连面对董嘉乐的八卦,都无从说起。

“谁先捅破那层纸表白的?”

我摇了摇头。

“以后是每个月他都要回来海城看你吗?”

我依然摇头,

“那你们现在究竟算什么关系?”董嘉乐继续追问,并且用手抱住我的脑袋,“不准再摇头说不知道!太不够意思了!”

我直直看着她,无奈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没有人表白,没有那句我爱你,我喜欢你,或者做我的女朋友吧,都没有。除了那句他会回来看我的,就再没有别的承诺。就连唯一确定的那句允诺,说离开前会每天放学都接我,也没有实现。

当然,也许他做到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告别地离开了。

董嘉乐的手慢慢松开,她满眼愧疚地安慰我:“别难过了,那个怪胎,谈恋爱也许都跟常人不一样吧!”但我明白,她真正想说的是,忘了吧,你也许只是被季蔚朗捉弄了一下,玩了一个游戏,现在game over!

我无法辩解说自己并不难过,因为我的表情如此明显,就连对着镜子努力扬起笑脸,也无法将自己欺骗。

晚自习结束后,董嘉乐提议让我今晚去她家一起过夜,“我爸妈去邻市的学校交流学习了,我一个人会怕得失眠的。”她愁眉苦脸地央求着我。

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无非是怕我一个人太难过,想陪着我而已。

董嘉乐确实绞尽脑汁不给我一丁点胡思乱想的机会,一路买了许多的零食回家,一会儿要跟我分享新买的电影碟,一会儿要跟我配合她玩魔术扑克,说班级搞新年晚会那天要露一手。就连去冲澡的空档都放心不下我,丢了好几本杂志过来,让我帮她读。

她果然是名符其实的八卦女,平日在学校就网罗各种小道消息,没想到还挤出时间在家研究各类娱乐八卦杂志,就连本地制作粗糙的八卦杂志,都不放过。我随便挑了本,坐在浴室的门口,大声读了起来。

“昨日,海城首富季成雄召开记者招待会,悲痛宣告了其女已经离世的消息。据知情人士爆料,其女季蔚晴……”我停下来吸了一口气,似乎需要很多很多的力量,才能继续下去,像是解开一个谜团,一层一层,越来越接近真相。

“其女季蔚晴,在1个月前病情加重,最终在11月20日抢救无效死亡,季家全力封锁了消息,直到前几日才举办了十分低调的葬礼。此次召开记者招待会,就是因为日前的各种传闻已经影响到四季集团,并对家人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会议的最后,季成雄还出示了DNA报告单,澄清了外界多年来对于其子季蔚朗身份的各种谣言。其子也首次公开亮相,并在发布会结束后迅速离开,赶往宁锡国际学校,攻读兰卡斯特大学经济学。现年18岁的他,即将成为海城冉冉升起的一颗商界之星。”

读着读着,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11月20日,正是季蔚朗与我约会的前一天。

这样突然的事件,对于他来说,是灾难还是福气?他是因为季蔚晴离去而哀痛得无法顾及我,还是因为全新生活的展开而决意抛下我?是这样突发的灾难将我们分离,还是,他明知道会这样,才要给我一天的美好回忆,再彻底与我分开?

我的双手失去了力气,再也握不住那本装满了揣测的杂志,书砸在地上的时候,董嘉乐正拉开了门,探出湿漉漉的脑袋问我:“怎么不大声点?听不见啊!”然后一低头,便看到地上摊开的杂志上季蔚朗被放大的身影。

“小雪……”董嘉乐慌乱地看着我,“这些八卦杂志没什么可信度的……”

我轻轻推开她的手,起身走开,努力给她一个笑容:“快洗澡吧,别着凉了。”

直到浴室的水声重新响起来,我才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喉咙压抑地哭了起来,那熟悉而悠远的味道再次回到我身体里,让我无法触碰,也无法放下。

夜里我和董嘉乐并肩而卧,董嘉乐一直小心翼翼地对待着我,连翻身都很怕惊扰到我。而我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假装熟睡。

许久后,董嘉乐叹了一口气:“林路雪,每次一提到季蔚朗,你整个人都变了。”

我没有答话。

“我很庆幸你喜欢他,你才会来到海城,成为我的好朋友。但我现在也多希望你能忘了他,没有他的你,更快乐。”董嘉乐握住了我的手。

我转过了身,眼眶竟然有些许潮湿,还好深深的夜挡住了我的双眼,但在窗外零落的月光里,我看到了董嘉乐的眼底,同样晶亮地泛着泪光。静谧的光浮动起窗帘,洒在她柔美的轮廓上,我在黑暗里兀自笑了起来,有凉凉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我会好起来的。”我勾住她的小指头,“我保证。”

我似乎就要永远地失去了季蔚朗的消息了。

虽然,我开始不断地在电视里,在八卦杂志里读到关于他的点点滴滴。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务正业的叛逆少年,而是成为专心学业的优质继承者。据说他除了慈善事业,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每天12小时的学习时间,奋力追赶着从前被荒废掉的时光。

我想,他的生活应该充实到再也没有一个间隙,会想起我这样平凡的女孩,以及那些乏善可陈的往事。

而我呢?在最是紧张的半年里,即使生活得像绷紧了的弦,却依然会在看书分神的瞬间、在走路放空的瞬间,想起他。那一刻我会感觉自己全身的弦在顷刻间统统断掉,回缩到那个花园。那里有着永恒灿烂而温暖的阳光,我静静地躺在躺椅上,那个男孩依然安静陪伴在我身旁,好几次,我转过头看他的时候,我都努力将他想象成季蔚朗的模样,我对他说:“我好想念你。”

他轻轻地笑了。

我知道,这一刻我所享受的美好,是因为现实中的我为季蔚朗而太过难过,难过地逃到了这里。而在这里,我竟然还将一个幻影想象成他。

多么可悲。

但可悲的是,我竟然还没有放弃。那个永远也没有回应的手机号码,我会在每一个清晨都会编织一个笑话过去;那本他买给我的书,我放在枕头边早已倒背如流;那件他和我一样的T恤,我一直好好收藏,等待这样一个初秋的来临;而那句他对我说的“不要为我做任何事”,我终于决心背叛。

我会去他所去的城市,去他所在的国家,用我笨拙的脚步去用力追赶他的人生。

所以高考志愿,我毫不犹豫地填了宁锡大学。我知道我不能如季蔚朗般顺利出国,但至少还能寻到他最后的一点踪迹。原本是计划开学提前些时日过去宁锡的,也许还能在那个城市与他不期而遇。但另一件事,像晴天霹雳般,让我的生活轰然坍塌。

我的外婆,去世了。

外婆是在我高考前一天出事的。也就是在她送我上回海城的车之后,在独自回家的路上,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她突然晕倒了,再也没有醒来。镇长告诉我,外婆手里一直死死提着给我买的杨梅,说等我考完,给我做最爱的酸梅汁喝。

为了不影响我的考试和填志愿,一直没人通知我。

我自出生便失去了亲人,反而并不知道失去的痛苦,我认为人生原本就是这样,有外婆一个人疼我爱我,便足够。曾经我以为失去季蔚朗是我最大的苦难了,一直到听到外婆离去的消息我才知道,什么是世界崩塌的感觉。

我的家,我的人生,我的全部,好像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从此再也没有人亮起一盏灯等到我,再也没有一个人为我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笑着看我吃完,再也没有一个人让我那么心安理得的依靠,因为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失去她。

但我忘记了,她会老去,她终将离开。在我为着小小少年的爱情烦恼的时候,在我将季蔚朗当做我人生目标的全部时,她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我的人生离席。

最后一眼看到的外婆竟是在殡仪馆,她的脸庞和活着时一样,始终带着淡然的表情。我注视着她,竟然不再那么悲伤,我总觉得,她还在我身边,还陪伴着我。就像我们最后聊天的那晚一样,一边同我讲话,一边帮我整理着行李,在里面装满了各种预防感冒的药、创口贴,甚至怕我饿了不好好吃饭,还准备了一袋子的糕点。

那晚她问我,准备考哪里的大学,我笑着对她说出了宁锡大学的名字。我一直记得她眼里的失落,但她却又转瞬间笑得那么欣慰:“也好也好,只要离海城远远的就好。”

“外婆,你为什么就这么讨厌海城啊?”我问她。

收拾行李的外婆停顿了,她望着我,目光却很远远,好像看见的,是那些遥远的时光。

“外婆的大半辈子都在海城,这剩下的半辈子,就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依泉。”外婆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但是小雪,如果可以的话,你要离海城,哪怕离依泉越远越好,不用担心我。你应该生活在更广阔的世界,而这里,不属于你。”

当时的我并未觉得恐慌,反而心底有暗暗的高兴,觉得外婆的话似乎在冥冥中牵引着我,义无反顾地奔向季蔚朗的世界。一直到外婆下葬前一天,我都还并无异样,每天在烈日下奔走着外婆的葬礼,隐忍着眼泪独自接受着来自大家的慰问。当我感到疲惫悲痛的时候,我依然能感觉到外婆正笑眯眯地望着我,用手轻抚过我的头发。

直到外婆下葬那天,我终于意识到,我的外婆,永远地离开我了。

我从此在这世上只能茕茕孑立,没人牵挂我,没人想念我,当我远行时,这世上也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有人亮着灯等我。而我熟悉的依泉,在顷刻间,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它不是我的家,因为它已经变得空空荡荡。

那个夜里,我在睡梦中不断醒来,辗转睡去,又会在眼泪中再次醒来。半夜的时候,一股就要将我烧为灰烬的痛终于让我无法再安眠,我像疯了一样坐起来,匆匆将简单的衣服装进行李箱,然后一刻也不停留地奔出了房门。

青石小路上,是行李箱滚动的声响和我飞快的脚步,我一边哭泣一边奔跑,像是慌不择路的逃兵,不肯回头也不肯停留。那种痛太过强大,我怕再多停留一秒,我就会被吞没进无底的黑洞。

在小镇的火车站,我终于赶上了最后一班凌晨的火车,第二天夜幕来临时,我就会到达另一个全新的城市。绿皮的车厢嘈杂而拥挤,我坐在硬座靠窗的位置,夜晚风带着热气扑在我的脸上,将眼泪干成一张紧绷的面具。

摇摇晃晃中我终于能安睡。

梦中的依泉不再是阳光明媚,而那个男孩转过了背,朝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去。我想叫住他,却怎么也喊不出他的名字,情急之下,我大喊一声:“季蔚朗!”

男孩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第一次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庞,微微黝黑的健康肤色,俊朗而有些孩子气的五官,眼睛亮若星辰,却装满了伤痕,久久凝望着我,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也许我要去过自己的人生了,不会再等你了,也……等不到你了。”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男孩笑了笑,神情悲伤,摇了摇头。就在转过身的那一秒,颠簸的列车让我清醒过来,我坐直身体,用右手压住心脏的位置,它还跳动得和梦境中一样惊慌。

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地亮了起来,我拿出手机,一遍一遍拨打着季蔚朗永远无人接听的电话,终于手机快没电了,火车就快要到站的时候,我给他留了语音信箱,我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季蔚朗,我在宁锡了,我想见见你。”

话音刚落,电话的屏幕便暗了下去。

我在车站附近随便找了个小旅馆,一进门就赶忙给手机充上电开机,生怕错过季蔚朗的任何一点消息。

多日的颠簸,我的身体已经疲惫到极限,几乎透支,随时都想沉沉地倒在地上,大脑却十分地清醒。每天幽魂般地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发呆,或者下楼机械性地吃点东西,我已经几天睡不着觉,随时都保持着清醒,盯着那长久沉默着的电话。

可是,电话始终沉寂着。这应该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而我却不知哪里来的信念,我总觉得,我还会再听见他的声音。

我的预感没有出错,三天后,我终于接到了季蔚朗的回电。

“你还在宁锡?”这是分离半年多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嗯。”我的眼泪噗噗掉了下来,“季蔚朗,我想见见你。”

“你回去吧,我已经不在宁锡了。”季蔚朗说。

“那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这个问题让我措手不及,为什么?许多的往事又涌上心头,我只是想对他倾诉一场。

“季蔚朗,你不在的这半年,发生了许多,我现在不知道该找谁,只想见见你,季蔚朗……外婆她……”我语无伦次地说着,而电话那端的季蔚朗却冷漠地打断了我,他继续问我:“我为什么一定要见你?”

我愣住了,宣泄到一半的情绪哽在胸口,我只能重复那句:“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我说过,你不要为我做任何事。”沉默许久的季蔚朗说,“包括不要找我,也不要等我。”他说完,挂掉了电话。

电话那头急促的盲音提醒着我一段终止的感情,再拨回去,对方已经关机。

屋里的空气就要让我窒息,我推开了小旅馆的房门。长长的走廊在深夜里显得特别幽长,我靠在还带着热气的栏杆上,仰着头看着天空。宁锡的天空不如海城清澈,更比不过依泉的明朗,却依然能看见大片的星空。

我久久地仰着头看着,似乎就看到了那夜的季蔚朗,他站在我的楼下也这样仰着头看着我,那一刻,他眼中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样?而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新的人生的他,终于决定在抛弃过往人生的时候,也像丢掉垃圾那样,丢掉了我?

望着星空的我,也终于闭上了眼。那个曾把伤口给我看,脆弱得为我敞开心扉的少年的脸,在这一刻消散而去。我唯一能奔赴的方向,没有了光亮。而这一瞬。天空中那颗最卑微的明星,也终于熄灭了。

我终于还是,只剩下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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