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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梦里梦到醒不来的梦

黑暗。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我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深深地将头埋下,蜷缩着,等待生命的终结。

有五彩琉璃的画面在黑暗中飞速如电影胶片般从我脑海中一掠而过,最后定格下来的,是那片绿得像翡翠的草地,躺在蓝天白云之下的我与季蔚朗,我们牵着对方的手,笑容清澈又美好。

“砰!”

记忆中的翡翠像被跌碎的镜子,碎片飞溅开来,狠狠割伤着我的大脑。

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死亡有多么可怕。那么接下来呢?接下来又是什么?是无尽的寒冷,还是终于,不再需要感知这个世界……

可是我为何却感觉冰凉的身体渐暖,充满恐惧尖叫的商场竟然变得祥和,我甚至听见有人从我身旁走过,正兴高采烈地聊着什么开心的话题。

我迟疑着,用尽了力气,才能将自己沉沉的头抬起,鼓足了勇气,才敢睁开眼去探究自己身在何方。是地狱,还是天堂?

我没想到的是,我又见到了他。

那个我在梦里、在幻觉里、一次又一次见到的男孩,他正蹲在我身旁,笑容温暖得能让北极冰融化。人死后,还会存在幻觉吗?或者,这是我死前,最后一次的美梦?

“林路雪,怎么了?不舒服吗?”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即使回答,也只是在对着自己的幻觉自语。我只是将双手交叠在膝盖,将头枕在上面,歪着头认真地看着他,让我最后一次享受这温暖,然后再陷入无尽的冰凉吧。

“喂?怎么了?”他伸过手来摸我的额头,“难道脑子给烧坏了?”

他的手指触碰到我额头的瞬间,我感觉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倒吸一口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倾斜,已经麻木的双腿丝毫无法动弹,我跌落在地,双手撑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也看着眼前这个男孩。

我刚刚……感觉到了他手掌的温度……

然后,我听到自己竟唤出了他的名字:“匙楠……我的脚……”这一声发自我的心底,那么自然流畅地唤出,而我的大脑却对面前这个人,毫无所知。

“原来又是老毛病发了,来。”他半蹲着,背对着我,反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我试图站起来,但膝盖酸软无力,只能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给他。我完全没有担心他是否能将我托起,因为靠着这宽阔的肩膀,我便感到莫名的安心,像是一个熟知多年的港湾,像是我曾经无数次地,这样被他背起。

匙楠的双手托住我的腿,很轻松地就站了起来,我趴在他的背上,像是从黑暗河流中被打捞起来鱼儿,有风从我耳边滑过,我张望着这个洒满阳光的通透世界,熟悉又安宁。

“我晚上就要回依泉了,明天有课,中午想吃什么呢?”匙楠问我。

我将头放在他的肩膀,望着他长长翘起的睫毛,和闪着光的笑脸,愣愣地没有回答。

“嗯……要不去吃你最喜欢的小龙虾。”匙楠自顾自地说着。

——谁最爱吃小龙虾,我喜欢吃大龙虾好不好,你请我?

脑海中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这样回答,我甚至看到了另一个画面,画面里我撑着伞,匙楠背着我,走在依泉的青石小巷中。

“林路雪,你一个大学生,还好意思让高中生请你吃饭吗?”

“连让你背我都好意思,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有,叫我姐听见没有,一点礼貌都没有。”画面中的这个自己用力拍打了一下匙楠的脑袋,她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明朗。

“要不是你腿疼,我现在就丢你下来。”少年匙楠紧紧皱着眉头,“真是的,明知道自己的腿有老毛病,还蹲在那里那么久,大姐,看台是用来坐的好不好?”

“我乐意蹲着,还不是你非要我回来看你打球。”

……

这些小小的斗嘴一定落进小雨里,溅在巷子的墙壁上,然后被刻录了下来,不然我怎么会如此清晰地听到看到,清晰得如同属于我自己的回忆。

见我不说话,匙楠又问我:“怎么今天不想吃龙虾了吗?”

“你要请我吃澳洲大龙虾吗?”我试着,与这位只在幻觉中出现的男孩交谈。

“等我考上大学自己能挣钱了就请你怎么样?我一定会考上你的大学的。”匙楠说完抬眼看了一下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也跟着他仰起头,这幻觉里的阳光太过猛烈,让我睁不开眼。

我以为这短暂的美好会很快消散,我会再一次发现自己还蹲在混乱的商场,一枚子弹正射穿我的心脏,我会看见自己的鲜血奔涌而出,然后,永远地倒在冰凉的地板上。可是,这幻觉,似乎越来越漫长而真实,真实到我让怀疑,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生,而这之前所有的一切,才是一场我在午后小憩时做的长长的噩梦。

我的人生,如果就是这样该多好,像现在这样毫无烦忧,坐在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少年对面,看着他耐着性子剥虾。少年一边剥一边瞄我:“你真是一条汉子。”我这才发现自己正夹着小龙虾带壳一起在咬,这也没什么不好,锋利的牙齿比手指头,厉害多了。

匙楠摇摇头,将剥好的小龙虾丢进我的碗里,像喂小狗一样:“来,快吃。”

嫩滑的虾仁,鲜辣的味觉,落地窗被阳光晒烫的温度,还有匙楠看向我的目光,这幻觉,也太过真实。

晚饭后时间尚早,匙楠歉意地对我说:“不能陪你了,我先送你回学校,我还得赶回依依泉。”

“你先去坐车吧,不用管我。”

“这可不行。”匙楠摇摇头,“我可答应过外婆,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外婆?我的心一颤。他认识外婆,这个比我年纪小的男孩,他究竟是谁?他为何总是出现在我的幻觉中,我的梦里,给我庇护,让我倍感安心。

他是外婆派来的天使吗?

匙楠的表情无比自然,攀住我的肩膀说:“走吧,先送你。”

不,他手掌的温度与重量告诉我,他不是幻觉,更不是天使。

膝盖处的疼痛早已缓解,我木然地随着匙楠的脚步慢慢地走着,混乱不堪的大脑渐渐辨认出,这是海城。这是,三年前的海城。

我记得太清楚,2009年的新闻里,海城那栋曾经著名的旋转大楼被爆破,它即将被修成新的建筑,修成那栋我和季蔚朗最后一次告别的商场。然而此刻,我看见的是一片正等待新生的废墟。

我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手机,手机是带有键盘的诺基亚,按亮屏幕,桌面,是我和匙楠的大头贴,上面的日期显示着:2009年5月31日。

时光倒流了吗?

可倒流的时光,为何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没有季蔚朗,没有董嘉乐,没有那个不快乐的林路雪,只有眼前这个天使一样的男孩。

“你再发呆我就要赶不上回去的班车了。”匙楠突然拉起我的手,带着我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对我说,“林路雪我确定你上次发烧把脑子给烧坏了,你赶紧回宿舍睡一觉,看明早起来智商能恢复不!”

匙楠回头时,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乱在眼前,他长长的腿大步地奔跑着,大大的手掌紧握住我冰凉的手,我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和他一同大步地跑了起来。海城清新的风灌进我的身体,这样奔跑着,我竟忘记了所有的烦忧,我眼前,只有一片醉人的黄昏和一个美丽的少年。

我们在宿舍楼下告别,匙楠气喘吁吁地向我说着再见,看看表,转身再次大步跑起来,边跑边挥着手,我看着他渐渐变小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座宿舍楼,6楼上去,右转,第三个房间,我闭上眼睛都能回到的地方,却是我第一次到来的地方。

宿舍里,正在洗衣服的女孩叫孔美琴,大家都叫她室长,是一个漂亮又有点强势的女孩;玩电脑的那个叫丁玲,小铃铛,有一副好听的嗓子,却将它浪费在八卦上;躺在床上吃着薯片翻杂志的女生叫李梦琪,是个在外人面前文文静静甚至有些腼腆的姑娘,但在我们面前十足是个疯子,她见我回来,把薯片递过来,眯着眼笑得色迷迷地问我:“小帅哥又来看你啦?怎么不带他上来和姐姐们玩玩?”

“等人家高考完你再打他的主意吧,据说他想考咱们海大,李梦琪,你还有的是机会。”丁玲对着电脑头也不回地接话。

“人家要喜欢也喜欢嫩嫩的小学妹,谁喜欢你这滞销品。”孔美琴洗完衣服走进来,抹着护手霜,然后一把抢过李梦琪的薯片,“垃圾食品。”说完,抱着垃圾食品跳上了床,津津有味地吃着,玩起了手机。

我看着她们陌生又熟悉的脸,脑海中竟能将她们一一对应。这里是海城大学的607寝室,不是宁锡大学的410。在我床对面的,也不是美丽优雅的沙佳佳,只是一个普通得和所有二十多岁女生一样的李梦琪。

翻出手机,是老款的诺基亚,里面存储的号码,全然陌生,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大脑越来越混乱,像是有什么头绪缠绕着真相呼之欲出,却又找不到那一根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个夜晚,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从前我为之刻骨铭心的一切都如此轻易地就在一瞬间被眼前的事物推翻、否决。梦与现实我已无法区分,究竟是此刻的一切是幻觉,还是,之前的所有皆是梦境。

如果我睡去,将会从哪个梦中醒来?

有光在我眼皮上跳跃,将我从睡梦深处托起。

还有光亮,至少,我不是在地狱。

睁开眼,时间依然停驻在2009年。

宿舍里呈现出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争抢着卫生间,在镜子面前挤来挤去,还有人正在电话中吼着男朋友去教室占后排的位置以及买早饭。

“林路雪,你再不起来就等着收尸吧,今天是灭绝师太的课。”孔美琴将我衣柜里的连衣裙扒拉出来丢给了我。

我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简单洗漱了下,在一声接一声的催促声中随着她们跑到了教学楼。不少人从我们身边跑过,匆匆忙忙地打着招呼。一张张陌生的脸庞,竟然在脑海中一一对应出他们的名字,甚至还有关于他们的片段。

恍恍惚惚地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排,翻开眼前的课本,是一本酒店管理学概论,里面用各色的荧光笔细心标注着重点,笔记本中有着我潦草的字体,每几页之间就有一大片留白,有我画的小人、笑脸各种可爱的符号,写着备忘的日程。

“周日9:00—12:00兼职∩_∩”

“记得体检,空腹^ω^”

“周三交论文!”

“如果本周天气好,记得提前预定单车春游去*^__^*”

……

厚厚的一本,满满的都是我生活在这里的痕迹,用一种我以往从未有过的简单、满足的心情自在地活着。在这个时光倒流的2009年里,林路雪究竟是怎样一个女生,有着怎样的生活?又有着怎样的曾经?

而最近的一条备忘是5月31日,写着“匙楠十九岁生日”。

我似乎还没有给他祝福。

“真的好帅啊……”

“据说他攻读经济学的同时还在修建筑学,准备归国后自己设计一个酒店。”

“那到时候我就去那个酒店上班,说不定来一段王子与灰姑娘的传奇故事。”

身旁的李梦琪和丁玲正在课桌下偷偷摸摸地翻着杂志,嘀嘀咕咕了整节课。

“季蔚朗要设计的酒店怎么也是超白金五星的好不好,你去打杂人家都瞧不上你……”

季蔚朗!

浮游在这个陌生世界的我,因为这个名字,忽然看到了可以立足的土壤。我一把扯过她们手中的杂志,没错,是他,这张我不过一日不见的脸,我以为再也不能再见的脸,他还完好地在这个世界里,同在那个世界一样光彩夺目着。

“林路雪,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这些八卦了?”丁玲说。

我没有回答,只是如饥似渴般地快速翻阅着这些新闻,季蔚朗,海城首富季成雄的私生子,病逝的姐姐季蔚晴,兰卡斯特大学,经济学……所有的轨迹,都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关于我的那一部分,是否存在于他的生命里。

我要找到答案,找到自己究竟活在梦境还是现实,我要见到他,哪怕需要跨越千山和万水。

我忽然站了起来,在老师和同学们诧异的眼神里,冲出了教室。

“我很感激在宁锡国际学院那一年的时间,可以说是我生命的转折点。我一直记得在我最颓废的时候,最喜欢坐在学校的后山一个人发呆,后山的背后,是一个儿童福利院,他们的身体有一些残缺,但他们却笑得那么开怀,我远远地听着他们的欢笑声,就会为自己的烦恼感到羞愧。”

多么季蔚朗式的伪善话语,我一点都不怀疑这些话出自他口。

他依然那么自我、自私、又可怜地活着吗?他会认得我吗?会笑着拍着我的头让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站在2013年的天主教堂里吗?

采访的最后季蔚朗说:“所以每年的6月1日儿童节,我会回宁锡,陪福利院的孩子一起过节。”

6月1日,也就是今天。

我掏光身上几乎所有的钱,买了一张飞往宁锡的机票,晚点、拥挤的人群、堵车……平日里常见的种种现在都让我焦躁不安。在拥堵不堪的十字路口我下了车,在车流中狭小的间隙里穿行奔跑,长久的奔跑让我的双膝又开始疼痛,但即使我们的宿命就是不断失去彼此,我也要拼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去违抗。

黄昏之前,我终于抵达了福利院。通往福利院的小路因为停满的车显得更加拥挤,有戴着工作牌的媒体人士接连不断地走了出来,一天的活动已经结束了。

我从他们身旁挤过,粗鲁地拨过他们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顺着活动指示牌,我一路跑到了福利院的小操场,稀稀落落的工作人员正在做着最后的清扫工作。

我大口喘着气,不停地转动着身体四处张望着,寻找季蔚朗的身影,终于,在操场的角落,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他穿着白色的运动体恤,正一边同一位记者聊着什么大声笑着,一边喝着矿泉水。

他们很快就道别,季蔚朗转过身,就触碰到我静静望着他的眼光,他已经太过习惯这样的注视吧,很自然地冲着我笑了一下,然后直直地从我身边走过。

他真的不认识我,还是像从前那样,不肯与我相认?

“季蔚朗。”我喊住了他。

他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看着我:“你好,我们……认识吗?”

“我是林路雪。”

“很好听的名字。”他又笑了,“我会记住的。”

这个笑容,亲切礼貌,又那么客套生疏,我终于确信,我并不存在于他的生命里。

原来这就是2009年的季蔚朗,那么随意、阳光,充满光芒,不管现在还是从前,他都在没有我的人生里活得好好的。但在我从前的人生里,2009年他却是尘封在我心底最深的一道疤痕,不敢触摸,无法相见。

如果时光真的如此奇妙,为何不将我再往前带去,将我送回17岁他吻我的那个夜晚,我会拉住他的手,永不永不,让他离开。

“再见。”我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记住他现在的模样。

“再见。”此刻的季蔚朗一定很诧异为何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为何会望着他泪光闪烁,但他一定不想深究,只是点点头便匆忙离开。

在他走远后,我扶住墙壁弯下身体,膝盖的疼痛已经让我无法站立。我在福利院坐了许久许久,直到打扫的工作人员离开,夕阳缓缓地合上了这一天结束的序幕,我才起身离开。

2009年的宁锡街道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就算闭上眼睛,我也不会迷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竟就走到了宁锡大学的门口。夏天的大学城充满烧烤与啤酒的味道,女孩们穿着短裤与人字拖,结伴而行,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晚餐地点。而我一个人,走到了曾经常去的海鲜大排档,挑了几串最爱的烤鱿鱼坐下来,习惯性地唤着老板:“麻烦这里再来一瓶啤酒。”

就在我挥手这样唤着的时候,我背后坐着的一个女生也同时和我喊出了相同的话,我们都闻声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彼此,女孩冲我笑了笑,又回过了头,和同伴的女生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了下去。

我却迟迟回不过神来,宽松的T恤、人字拖、没来得及卸下的大浓妆,沙佳佳,眼前的你比记忆中还要好看。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从未伤害、欺骗过你。

埋着头一个人喝完啤酒,起身结账时,沙佳佳还在那里,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她看起来那么快乐,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她抬眼来看我,冲我挥了挥手做着再见的手势。

“再见。”我听见自己的低语,转身快步走开了。

这就是上帝的意思吗?让我在弥留之际到这样一个莫名的时空,只是为了让我,与这些我深爱又伤害过的人,笑着一一说再见。

可是,我想要见到的人,不仅仅如此啊。

我回到了第一次到宁锡时住过的小旅馆,要了相同的房间。一切都与记忆中一样,而一切,又都天翻地覆。我一步一步地终于确信,我此刻存在着的这个世界,与从前的世界,他们都真实存在着。我来到的这个世界,不是梦境,也不是我的曾经,是属于我的,另一个人生。

我为何会来到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而哪一个人生才是正确的?我还是,找不到答案。我唯一清楚的便是,我更想要哪一个人生。

当然是有季蔚朗的那个人生,哪怕那份爱如炼狱般苦痛,也好过这与他相见却不相识,永远都没有交集的人生。我突然那么那么后悔,后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为何要选择不相信季蔚朗,为何要选择用逃避作为我们最后的道别?我应该为了他拼命去活着,哪怕只能活在他的谎言之中,哪怕拥有后再彻底失去。

可是,我没有机会了。现在的我们不存在于彼此的人生,命运已经在我们之间划上了深深的沟壑,就算他站在我眼前,我们之间也再无相交的可能。

推开小旅馆的房门,我又看到那个十八岁的少女,绝望地躺在那里,等待一个永远也不可能会来的人,我心疼地看着她,在她身旁躺了下去。窗外深黑色的天空,星星还当年一样璀璨,我闭上眼,深深睡去,梦太沉太甜,让我睁不开眼。

迷迷糊糊里,我感觉闷热的空气在一瞬间消散,有新鲜的空气灌进我的呼吸,光亮像利剑般刺进我的双眼,有人冲进房间,紧紧地将我抱住,有温热的眼泪的落在我的肩窝。

这场景,多么多么神似,神似到就连空气的味道,都一模一样。

董嘉乐,你终于来了吗?你原谅我了吗?

我挣扎着让自己睁开双眼,逆着的光线里,我看到的,却是匙楠的脸庞,心中温暖而绝望——我再也,回不去了吗?

“林路雪,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匙楠看起来气坏了,却又在看见我通红的双眼时,语气轻缓下来,“你现在还好吧?”

“我没事,只是很困。”我摇了摇头,避开门外强烈的光线,将脸转向另一边。

“你困得在这里睡了三天三夜吗?”匙楠的语气里有小小的责备,与温柔的关怀。

原来我已经在小旅馆昏睡了整整三天。而匙楠,他究竟是有多么聪明,又是究竟有多么了解我,竟然就这样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我。此刻的他没有问我究竟为了什么跑到宁锡,也没有告诉他是多么艰难才将我找回,他只是静静地待在我身旁,看着我还好好的在他面前,便忘记了所有的怒火,重新把笑容送给我。

也许是太久没进食,身体一点热量都没有,在炎热的6月,我走在阳光里都感受不到温度。匙楠带我去吃暖胃的汤锅,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火车票,说:“今晚我们就回海城。”

“你怎么就确信今晚前能找到我。”

匙楠突然就笑了,唇角大大咧开,斜向一边:“那当然,我是谁?”

我发现我真喜欢他得意起来的模样。

“可惜你还是当不了警察了。”我没头没脑地就冒出了这句话,完全是潜意识。

匙楠的笑顿时凝结了。

脑海里也在同时,将潜意识深处的画面一一勾起,我看不太清楚那些画面,心底却满是愧疚,我慌张地对他说:“对不起。”

匙楠微微笑了下,摇摇头:“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不是很多年前我早就接受了的现实吗?何况就算不能成为警察,我还是可以守护姐的。”

我一时,想不起来那所谓的很多年前,却并不妨碍我依然为这句话而动容。

“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没几天就高考了,真不应该这个时候到处乱跑,你考不好我又得欠你了。”

“放心。”那自信的笑又回到匙楠的脸上,“我就算闭上眼睛答题,都能考上海城大学的。”

“吹牛皮。”我瞪了他一眼,埋头喝汤,一股难闻的味道袭来,我压低嗓子对匙楠说,“喂,你喝喝试试,这汤好像有问题。”说着,我皱着眉头嗅了嗅碗里的汤。

“是你自己的味道好不好?”对面匙楠说,“林路雪,你臭死了。”

我这才发现,整整三天躺在小旅馆的我,身上有一股发霉的气息。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却不得不拿出大姐的威严,一脸死不认账地说:“怎么可能,是你坐火车坐出来的臭味吧?”

匙楠不同我争辩,他将一只老鸭腿夹进我碗里,说:“废话真多,还要赶火车的。”

席间他有次离开了座位,我以为他是去洗手间之类的,没想到他不知道从那里提回来一个塑料口袋,丢在我面前,他说:“你吃完饭就去换了吧,我真怕等下人家不让你上火车。”

打开口袋,是条白色的裙子,质量不怎么样,但好在领口简单的刺绣花朵还算精致。

“我随便买的,你凑合穿穿就行。”匙楠的表情竟有一些不自然。

“谢谢。”我说。埋下头的瞬间,看见黑色蹭亮的餐桌上倒映着自己笑得弯起来的眼睛,原来还是会有这么一段时间,我会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是何人,只为此时此景而感到纯粹的快乐。

喝过汤,身体渐渐回暖,换上了新裙子的我,恍然间有一种得到新生的错觉。我靠在公车的玻璃窗户上,任凭炎日往我脸上泼洒,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座缓缓倒退着的城市。

见我心情好转,匙楠开始问我:“所以你是追星追到宁锡来了?”

追星,原来在现在这个属于我的世界里,季蔚朗是一颗遥不可及的星。

见我不说话,匙楠声音带着试探,又装满不安:“你不是来见网友被骗了吧?”

这一刻,我突然想问他相不相信,一个人会活在两个时空里,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但我还没想好如何开口,一个身影在公车停站的刹那闯进了我的视线。公车的门已经关上,车即将缓缓起步,“师傅,等下,师傅等下!”我大声喊着,从后排冲到门前,想也没想地跳下了公车。

“林路雪!”匙楠在身后叫我。

但我不管不顾地奔跑着,撞过无数行人的肩膀,向着那个穿黑色裙子的女孩奔去,我伸出手,终于抓住了她的胳膊,我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嘉乐!”

女孩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漠然地看着我。

是的,她是董嘉乐,虽然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冷漠,一点也不像那个温暖开朗的她,但她的确是董嘉乐没错。

“嘉乐,对不起……”我这样对她说着,我忘记了自己正在2009年的宁锡,忘记了现在的自己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路人,我只是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害怕她一个转身我们便再也无法相见。

“对不起,我想你认错人了。”董嘉乐用力扯开我的手,眉宇间满是不耐烦。

在她的手推开我的瞬间,我突然清醒,现在的我不是那个世界的林路雪,而眼前的董嘉乐,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她那么温暖,就算是对一个陌生人,也始终友善,她不会这样粗鲁地推开一个看起来伤心欲绝的人。

哪怕,被我背叛,她都只会带着伤口默默走开,她永远都不会对我如此冷漠。

“我赶时间。”她像远离瘟神般划开与我的界限,很快消失在街角处。

这个世界的董嘉乐,她是什么样的女孩?究竟过着怎样的人生呢?我看着她走远,再看着眼前的世界,一种置身事外的悬浮感又将我包围,这不是我的世界,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

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我忽然在想,如果我将自己再次置于死地,那么我是不是就能回到从前?我愿意用生命来验证,反正现在的人生,也不是我想要的。

这样想着,我冲向了街道。

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向我驶来,那短暂的时间里我看见司机慌张的神色,听见路人的尖叫,还有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嚣叫,然后刺眼的光从车窗上反射而来盲了我的眼,我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就要来临了吧?

可是,一双手用力将我推开,我跌倒在地,头部重重地撞击在水泥路面,在我一臂之遥的地方,是同样倒在地面的匙楠,鲜血正从他的手臂处蔓延开来,我们静静地对望着,在这个兵荒马乱的路口。

“匙楠,你这个笨蛋。”

“匙楠,这个城市曾经有我深爱的人,可是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他们都不认得我了。”

“匙楠,我好像再也回不去了……怎么办……”

我喃喃自语着,彻底地昏迷了过去。

我只有一些轻微的脑震荡,而匙楠的左手骨折了,偏偏还是在高考的前几天。匙楠的爸妈从外地赶回来看他,一边骂他一边给他喂着骨头汤,浓郁的香气满溢在病房里。我在门外徘徊着,始终没有勇气进屋。

我知道,匙楠的爸妈不喜欢我,有谁会喜欢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呢?从小到大,匙楠总是因为我而受着大大小小的伤,甚至因为我而不肯跟随父母工作变动转学,执意一个人留在依泉,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林路雪,你偷偷摸摸在外面干嘛,要看我进来啊。”匙楠突然对着门口说。

我只能走进病房,硬着头皮打招呼:“叔叔阿姨,你们回来了啊。”

“小雪啊,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么老出这样的状况?现在楠楠马上都要高考了还出这样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多着急?”匙楠的妈妈叹着气,看得出来她非常的生气,如果我是一个陌生人,大抵她已经扑上来揪我的头发了。

“叔叔阿姨,真的对不起……这几天我会好好照顾匙楠,帮他补课的。”我埋下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不是我说你,小雪,你都这么大了就得有个姐姐的样子,不能老是……”

“妈,你知道不,姐功课可厉害了,她平时在校外做辅导一个小时都几百块呢,我们赚到了。”匙楠打断了他妈妈接下来要说的话,然后又晃动着自己的右手说,“我右手不是好好的吗?又没伤到脑子,你别瞎担心。”

“我看你脑子伤得不轻!”匙楠的妈妈瞪了他一眼。

匙楠的爸爸搬来一条凳子给我,打着圆场:“小雪,坐坐,别介意你阿姨,她就是个急脾气。”

“她不用坐了。”匙楠冲我使着颜色,“她还要回学校帮我把复习资料带来,我已经给同学打电话说了,让他在校门口等着呢。”

“对对,叔叔阿姨那我先走了,晚点见。”我赶忙接话,抽身而出。

走到门口听见匙楠的妈妈还在心疼地念叨着:“看什么复习资料,先好好休息。”我轻轻拉上病房的门,缝隙里匙楠的脸一点一点在变小,他打着石膏坐在病床上,像个傻子一样乐呵呵地笑着,替我解着围。

他总是这么快乐温暖的样子,就和我幻觉中的他一样。

2009年依泉,也和从前一样,甚至依泉中学的校门,还和我十五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变化。一个男孩正斜靠在校门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依泉中学统一的白衬衣,黑裤子,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背包,一看便知道是匙楠的同学。

“嘿,等很久了吗?”我走到他面前。

男孩没有同我客气,第一句话反倒是:“终于见到匙楠那传说中的林路雪姐姐了。”

“传说中我怎么了?”

“传说中能把匙楠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男孩爽朗地笑了起来,然后又问我,“姐,匙楠还好吧?明天学校就开始放假让我们自己准备复习了,我们都想去看看他。”

“他没事。不过你们去看他,他会很高兴的。”

“那我先回去了,今晚还有最后一次晚自习。”他向我挥挥手。

“好的。”我接过背包,也向他道别。走了几步,又顿住,转身,走进了校园。

开始晚自习的校园格外安静,静静地笼罩在朦胧的光线里。花坛里,洁白的栀子花香气扑鼻,林荫道上,我都还能看见季蔚朗正载着林路雪走远,甚至还能看见第一次坐上季蔚朗机车的林路雪,在hellokitty的头盔里红了脸。

多么遥远的曾经,多么遥远的,那个世界。

“啊,对不起!”一个低年级的孩子正抱着书一路疯跑,他擦过我的手臂,背包应声掉在了地上,背包的拉链不知道为何没有关上,课本和试卷掉落一地。

我无可奈何地只好蹲在地上一本一本收拾起来,一张小小的照片从课本里滑落出来,死小孩,开始学会暗恋人了吧。我捡起来就随手夹进书里,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却萦绕着我,我将课本打开,拿出那张照片,重新端详起来。

这竟然是我自己的照片,十五岁时我稚嫩的脸庞,照片的一角还有依泉图书馆的钢印。我终于想起了我和匙楠的第一次遇见,就在我十五岁的那个夏天,匙楠在图书馆的门口叫住了我,将我掉落的借阅证还给了我,依泉图书馆的借阅证只是一张简陋的过塑卡片,塑封早已有些裂开,所以他还给我时,我并没有在意已经不见了的照片。

原来,这照片一直被匙楠收藏着。

我还想起了那一天,我穿着宽松的白衬衣,扎进湖蓝色的及膝裙里……一直想到这里,我才猛然意识到,这一天,也是在那个世界里,我与季蔚朗相遇的同一天。

十五岁之前,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都与那个世界重合着,所有的改变,是从这一天开始的,一切事物的发展,都在这天后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我原本以为的年少时光里最寻常的一天,原来才是最不平凡的一天。

往常总是准时离开图书馆的我,在那一天,被一本小说所吸引,差点忘记图书馆闭馆的时间,直到最后一刻才匆匆离开。就是这偶然推迟的半个小时,让我遇见了季蔚朗。

骑着机车的他,从我身旁掠过,也从此将我整个原本的人生掠夺而去。

季蔚朗,究竟是你误闯入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把我的人生彻底打乱,还是我的不速而来,成为了你生命里最难以取舍的宿命?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很多年前我为何在会反复梦见自己重新出现图书馆的大门前,并在梦中被一种莫名的牵引让我回头,回头去看见那靠在门口的翩翩少年,他正明目皓齿地看着我微笑,他分明就是匙楠。

匙楠,是你一直在提醒着我走错的人生吗?你一直都在等待着我回来,回来这个我原本的人生吗?

“匙楠,我回来了。”

此刻的匙楠已经睡着了,而我在黑暗的病房里,默默坐在他的身旁,轻声呢喃着。

伸出手触摸着他的额头右侧,这里曾经有一个小伤口,是十三岁的他爬上树帮我将掉在路边的小鸟放回鸟巢时,被大鸟啄的;再往下,是他十六岁时,在雨夜背起我狂奔时跌倒后听觉受损的左耳;隔着被子,我伸出手放在他的右手臂上,在这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十七岁的他为我和别人打架受的伤……现在,是骨折的左手,十九岁的匙楠,为了我愚蠢的想法,差点失去生命。

匙楠,如果我在你的生命里,只是为了留下这么多的伤痕,是不是没有我的人生,能让你更快乐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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