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黑之前，莫歌唤走家仆，一个人留在匡嘎恩其的身边，为他穿上亲手缝制的衣服。打开棺廓的那一刻，丈夫突然睁开了眼睛，有一束光芒照射到她脸上，她差点以为丈夫活了过来。她府下身去，用手抚摸丈夫的头发和脸，试图要让他的身体也柔和起来。这时，丈夫一直紧闭的嘴也突然张开，一颗白得发绿的形如卵石的东西呈现出来。莫歌一下反应过来，那是一颗夜明珠。这种罕见之物百步之类可见光毫，三步之类可借光读书，价值连城。她想起丈夫曾在信中说过要亲手送给她一样不同寻常的礼物，一定是这颗夜明珠了。她的眼泪滴落下来。
“我拿到了你的礼物，恩其，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礼物！你真傻啊，你难道不知道我唯一希望得到的是你的人吗，你即使送我一座皇宫又有何用？”她对他喃喃地倾诉着。
她理智地明白这还不是自己只顾悲伤的时候，便擦掉了眼泪，并将那颗夜明珠放回丈夫的嘴里，帮他合上了嘴和眼睛。她又盯着丈夫看了一会儿，觉得虽然过了那么些年，丈夫并没有多大改变，依然一副英俊潇洒、气宇轩昂的样子。
“现在，你终于可以不用再离开我了，”她温慰地说，牵动了一丝淡淡笑容的嘴角，“而我，也定然不会再离开你。”
此后的几天，莫歌忙着为丈夫举行盛大的丧事。她清理了他身前的一间屋子，留下他曾喜爱的并给她带来无穷回忆的一些东西，把一些零碎的不很重要的家什送给了仆人们；她怀着爱屋及乌而又深怀痛恨的矛盾心情，将兵器房里所有的兵器堆成堆，请来铁匠铺的铁匠用炉火烧了，没有留下任何一支枪或一把钢刀。匡老太太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反对。看得出这一次她不会再恢复过来了。“祖母，让恩其带走吧，这些东西太硬，会伤了我们，”她说，又不忍心地留下一杆木制的长梭镖，以前丈夫练习的什物，或许能令老太太忆及什么。
在安葬丈夫之前，家里空荡了许多。
出殡的那一天早晨，镇筸城的老百姓都怀着或是崇敬悲伤或是看热闹的多种心情站到了匡府的门口，官府也派出仪仗队雁阵排开送行。他们看到，先是漆黑的上面盖着虎皮座垫的棺材缓缓从匡府抬出，紧接着又抬出第二口、第三口……在第十二口棺材相继抬出，同时摆放在大门口，尔后分别抬往不同的山上入土时，大家眼睛昏花，都有一种要晕倒过去的感觉。有人猜测哪口棺材是真正装有尸体的棺材，但不得而终。更多则是揣测匡家的真正用意，得出相同的结果便是像匡嘎恩其这样的人物，拥有数不清的家藏至宝，为使他的随葬品成为盗墓者唾手可得的镜中月水中花，这样的混淆视线是完全有必要的。
而后来莫歌遣散所有家仆，花尽银两让他们其中的几个携家带口到别的越远越好的地方谋生安家，也似乎证实了匡家不愿人透露任何内幕这一点。
这一时期，老祖母菊在去世了。她一直以为她会死在前面而孙子会善后其终的想法不得尔尔，似乎因为惧怕失子之痛和对匡嘎恩其的无尽想念而很愿意这样死去。她临终的时候依然没有恢复说话，但目光灵犀，脸部红润，这种回光返照的情形维持了将近一个小时。莫歌便明白祖母还有未了的遗愿。于是她将耳朵贴紧到老人的嘴唇上，却什么也没听到，之后见老人极力做成鲤鱼吸气的样子，又去根据嘴形判断，得出的结果却大相径庭。匡嘎沃金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叮嘱管家不断地烧一些落气钱。
匡嘎惹巴在经历过父亲的生离死别之后，幼小的心灵已不愿意再面对这种重复的沉重的事实了，他那么希望曾祖母能坐起来，像以前那样行走自如，于是不断地变换游戏来逗她开心。这时他居然突发奇想地从柜子里翻出父亲的军衣和帽子滑稽地穿戴在身，并到兵器房扛来了那把唯一留存的木制梭镖。他不甚其力，以致在挥动梭镖时碰倒了放在柜子顶上的那个银首饰盒。
首饰盒飘然落地的声音引发了祖母惊人的“唔唔”声。莫歌从地上捡起，递到她面前。在打开摁扣之后，见是那本为防蛀而夹了数片烟叶的记载着匡氏家族男人们姓名的族谱。
莫歌便明白了老太太不肯瞑目的原因，她吩咐管家拿来笔墨，并用自己漂亮的蝇绳小楷体，在最后的名字下面记下了：第八代曾孙，匡嘎恩其，筸军将领，署名提督，同治十二年殁于建昌任上，存于后世。
莫歌将记录的文字用嘴呼吸吹干，送给老人过目，发现祖母永远地紧闭了双眼。
祖母一死，家里似乎也不再需要人了，在整理完遗物之后，莫歌向家里的管家和仆人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大家都表示了理解，也为匡府的有如大树已倾的景象深感遗憾。
最后离开匡府的是总管和其他三个一直以来忠心耿耿诚实本分的伙计，他们曾就如何安葬匡嘎恩其的问题上居然与莫歌不谋而合。莫歌特意备了一点薄酒，有一道当地特色菜叫血粑鸭，以水鸭为主，鸭血拌糯米蒸熟切成块状油炸后一起烹饪，香浓可口。伙计们在吃这道菜时，发现那些配作辅料的血粑全换成了块状的黄金，他们心里便明白了主人的用意。
“以后，请您自己多保重啊，夫人。”伙计们一齐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他们走的时候割发为誓，以后不再回来。
秋天落叶散尽，很快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雪花。这样的季节让匡府的两个女人都感到缺少温暖。特别是匡嘎沃金，觉得自己突然老了几十岁。有一天，她从自己的孤单中想起自己的胞胎来。她去看他。黑洞洞的墓穴里点满了蜡烛，岩匠则靠在一张石凳上，手撑着额头，像已完成了自己一生的使命，永远地睡着了。那时候匡嘎沃金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气力回到家里去。“既然同年同月同日同胞生，也让我们死后也在一起有个照应吧，”她对安放的匡嘎沃银的棺木说。
莫歌有了一种花落人亡的感觉。她经常呆在空旷冰冷的大厅里，时间仿佛被撕成碎片，在这里留下一些永恒的碎屑。有时她冻得浑身发抖，因为她还只穿有黑色小花的单布衫和一双那年寻找丈夫历经坎坷坦途变得硬梆梆的千层底布鞋。她站在那里，在透过木格窗棂照进来的一道黄色光线下，思念丈夫匡嘎恩其。
有一天，介银从不远的乡下来到城里兜售她的锉花，经过匡府时看见匡嘎惹巴依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什么，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心都酸透了。介银给了他一副具有浮雕般效果的内容为老鼠嫁女的锉花作品，并告诉他可以拿到街弄的油炸摊换取灯盏窝或马打滚的小吃。匡嘎惹巴将这副锉花放回介银的篮子，自己挑了一副菊花图案的样式。介银摸了摸他的小脸，转身走了。过一会感觉总有影子跟着，回过头去，见是匡嘎惹巴。她装着没看见，低着头继续走，但那影子继续跟着，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介银就不忍心了。她抓住了匡嘎惹巴的手，带着他进了虚掩的匡府大门。
这时她看见夫人莫歌依然沉迷在自己的思念里，仿佛身外的世界已与她绝缘，介银知道夫人的忧郁症再次发着，她要去走一段黑暗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路了。
介银为她披了一件御寒棉袄，并告诉夫人，一定会将匡嘎惹巴照顾好。“你快点好起来吧，夫人，到时候我一定把你儿子送回来。”介银向她表示。
之后拖着匡嘎惹巴走出了匡府。
介银离开时还想让匡嘎惹巴跟母亲做个道别，但匡府厚重的大门却在身后关上了。
这门一关就关了几十年。
在莫歌后来的余生中，她每天都思念着丈夫，并不是越来越深地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伤里，为丈夫的死黯然神伤，恰恰相反，她觉得自己永远地得到了丈夫，至少他再也不会离开她了。起初她偶尔还能闻到孩子们留在屋子里的不同气味，时间一久，她嗅觉失灵，不再有任何感觉了。
叭固是一个典型的苗寨，离偏南的镇筸城不过几十公里的路程。那条为沱江河源流之一的小溪穿寨而过，两旁是岩石跌宕的山，长着一些杂草和稀疏的树，一口水井四季旺流，灌溉着几垄良田。叭固整个儿都建在山上，就地取材全用了青石整齐划一地砌了齐楼基石，依山势层层叠叠，恢宏气派而错落有致。如果不是人为地搬动，这样的房子可以遗存千古，风雨不化。
自当地一伙匪头占据这里后，便加固了这里的建筑设施，不仅新砌了固寨的边防城墙，还设了由汛堡、屯卡、哨台、炮台、关门、关厢等组成的边卡，壁垒森严。在寨子的高处，耸立着八座碉楼，乌黑的枪炮口如无数幽深的眼睛，窥视着四周的一切。
三十几岁的龙嘎青云是这里的龙头老大，他盘踞着这一险要地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几年之前的一个晚上，他用着自己独特的手腕，叫结巴老二从镇筸南门坨上演木傀儡戏的小长街哄来了匡嘎云飞，起初的用意不过换取一些可以巩固自己地位势力的银子，但在与匡嘎云飞相处几日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