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拨号的电话
以下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但我已经看过四次了。
一个奶奶手里拿着一个电话本，平静地向前走，走到医院前台的电话机前，站定，准备打电话。这时，一个护士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站定。
奶奶拿起电话，也不拨号，对电话大声说起来：“闺女，我是你妈，你快来看我啊。”
“好，我现在在外面出差呢！过几天就去看你！”这样的声音在大厅响起，它来自奶奶身后的护士。
“那你一定得来看我啊。”“放心吧，我肯定来。”护士在后面继续大喊。
“那我就挂电话了。”
“挂吧。”护士喊完这句，迅速离开。
奶奶放下电话，表情仍然很平静，她缓步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对旁边的人说：“我浑身疼，过几天我闺女来看我，来看我。”而护士也平静地做着其他事情，一切如此平常。
这是脑萎缩老人的一个特异举动，这是护士帮助这个老人完成的一个情感心愿，尽管这种欺骗在别人看来那么明目张胆，反正，奶奶的表情平静而满足。
这个奶奶，我称之为“电话奶奶”。
“电话奶奶”虽然快九十了，但是腿脚还挺好，自己能走，偶尔拄根拐杖，她常做的一件事就是走到医生办公室，向医生要药吃，要治胃疼的药。
不过，她并没有病，只是总觉得自己胃不好，就去要药。但是药可不是随便吃的，于是医生和心理医生就给她吃——奶片，或者钙片。实际上，她的孩子来医院的时候就准备了一个瓶子，里面放着一些奶片，告诉医生：如果她要药，就把这个给她。
不过，奶片钙片一旦吃光了，而她的孩子还没有来，就有点麻烦。于是，我有时听见医生对一个办公室工作人员喊：“又没奶片了，你那还有吗？”
“我这也没了，怎么办？”
没办法，医生就告诉“电话奶奶”说，现在全北京市药品紧张，控制得很严，让她先回病房等着，等药来了立刻通知她。
于是，奶奶与我交流中就有了以下对话：
“奶奶，您在这里呆着适应吗？”
“这哪儿都挺好的，就是没有药，这个医院药特别紧张，总让我回去等，回去等，等到什么时候才有啊。”
后来医院向奶奶郑重说明，说她这个病并不重，一天只吃一次药就可以了。我也配合医生做工作，每次如果看见她，我就对她说：“奶奶，听说你的胃好多了，一天只吃一片药了？奶奶，药这个东西不能多吃，是药三分毒啊。”
而她又会重复她的话：“我身体哪都好，就是胃有点疼，这家医院药少……”
我和她渐渐熟了，聊得也深入一些。有一次，她和我说了这样一番话：“年轻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就落下胃病了……”
我知道了，她之所以相信自己有胃病，是因为她尚留的些许记忆中，总出现年轻时的辛苦经历。她生活在过去一段艰苦的岁月中，并把那里与现实进行组装，与其说她是在与胃病进行抗争，不如说仍然是在与记忆中艰苦的岁月进行抗争啊……
（提醒：这个奶奶的孩子多聪明啊！送到医院的时候还附上“骗人”的钙片，说到底，聪明，来自孝心。)一生只剩下5分钟
“电话奶奶”每天中午不睡觉，拄着拐坐在大厅门口的小过道上，那里有阳光，不太冷。
我下午去得早，一进医院的门就能看见她，就坐在她旁边，和她说会儿话。
其实并不用我说什么，我只要一坐，超过两分钟，她就认定我是来陪她的，她就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关于她读书和教书的经历，关于她孩子的情况。
以上的话奶奶会一古脑地说出来，而且咬字咬得很重，字正腔圆，说的时候偶尔会敲一下她手中的拐棍，仿佛在点着标点。
以上的话我已经听了不下二十次了，内容一样，次序一样，语气也一样，偶尔会有不同版本，有时会说“家人不让我念中学，除非考到前五名，我就考了第三名”，有时会说“考到第四名”，我现在也没弄清到底考了第几，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在一大段话里把刚才的骄傲名次重复三四次。
不过，这些话加在一起也就五分钟。
她的一生，只剩下这五分钟，然后反复和别人交流。
是的，对这样年龄的老人来说，他们能最后清晰说出的也许只有几百字，这些内容是他们一生唯一清晰的记忆，是一生的精华，这种精华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抹去的，包括时光。
（提醒：如果觉得老人“有些唠叨”，或者反复说一些东西，觉得烦，可以这样劝自己：他们的一生只拥有这几百字了。听着，就有耐心了。)
“拽我起来”
在和“电话奶奶”同楼层的一个病房里，住着一位“百岁奶奶”。
她已经干瘦干瘦了，头发则是灰白的，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儿子们非常孝顺，大家几乎每天晚上轮流看她，给她带好吃的。她对面的“欢乐奶奶”都说：“她的儿子真孝顺！”
说这话时，那个“真”字是被奶奶大声喊出来的！
在和“欢乐奶奶”聊天时，我总能听见“百岁奶奶”喊着什么，开始我以为她在对护工喊，后来才明白她在对我喊，那几个含糊不清的词好像是：“拽我一下，拽我一下。”
我走过去，她看见我走过来，已经在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孩子看见亲人时的感觉，有一种对你十足的信任，甚至有点……
巴结你的意思。我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问她怎么了。当然，第一次问她，她听不见。大声说，她也听不见。大声喊，她才听见。好在她一直在说同一句话，我终于明白了，是：“扶我一下，拽我起来。”
说这话时，她的手向前伸着，噢，干瘦的一只手啊！
我抓住这只手，向侧上方拉着，她一点点起来，但她同时在往下坠，原来她自己没有一点起的力量，相反地只能往下沉，于是我加大力量，这时听见她喘着气说着：“扶我脑袋，脑袋。”
我赶快用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脑袋，两手齐用力，把她扶起来了。
她坐在床上了，但刚坐下，就又往下倒，我赶快把她的枕头拽过来，放在她腰的位置，同时抓了一个毛巾被放在枕头上面。
她总算没有立刻倒下，看着她有点晃晃的，我本能地用手扶了一下她的后背。这时我发现，她的后背几乎没有多少肌肉了，都是骨头。我明白了，她让我扶她起来，可能是因为……
果然，我听见她对我说：“躺着，硌得慌，硌得慌。”
然后，就是对我艰难地一笑……
她这样坐了几分钟，突然地，几乎没有征兆的就又往下倒，本来她的一只手还拉着床边的那个护杆，但显然她已经抓不住了。我立刻从后面托住她的腰，但我没想到，这腰“下压”的力量如此之大，我一只手根本撑不住，我的手做了一个缓冲，让她慢慢向下倒，再一次平躺在床上。
平躺下来后，她几乎本能地在扭转身子，似乎想让身子侧过来，我猜测她是想让肉多的部位贴着床，这样她能舒服一些。而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有另一个目的，她侧过身后开始伸手抓住身边的护杆，抓得很紧，想再一次起来！
在我看来，她这样根本起不来，而我相信她也从来没有成功过！但她还在做这种努力，不知怎的，我一下子想起潮汐一次次向岸上冲，但不可能冲上去……这之前奶奶做了多少次如此徒劳而执着的努力啊！
我不能不管，我伸出手，把手伸到她能碰到的地方。奶奶很聪明，立刻把手放在我手里，已有经验的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往起拽，另一只手托住她后腰往起托。很快，她又坐起来了，我又用右手一把托住她的后背，右肘顶住枕头与被子，把她托了起来……噢，奶奶坐住了，而已经坐住的她，似乎还在担心自己会倒，仍努力把身子前探着……
坐稳的奶奶喘着气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起不来了。”
她坐了十几分钟，我的右手在后面托了十几分钟；确切地说，我的右手在后面托了十几分钟，她就坐了十几分钟，到后来我的右手实在顶不住了，我只好一点点撤下手，让她再次慢慢地平躺下来……
我是“逃兵”？
从那以后，“百岁奶奶”对我非常好。
她并不能总说话，她就是对我微笑。不过，我很快就为难起来，当我与“欢乐奶奶”聊天时，几乎每隔两三分钟她就喊着“拽我起来”，我走过去拽她一下，扶她一下，但是她还是每隔两三分钟就喊一次。我与“欢乐奶奶”已经无法交流，而且她喊的声音特别大，特别尖，走廊也能听得很清楚……我真有点犯难：不去吧，她确实在喊，而且最关键的是她确实有这个需要；去吧，我又确实无法做到每两三分钟就过去一次……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遇见如此两难的事情，同时也是第一次面对内心的冲突：“我是不是做得不好，我不去拉她是不是在偷懒，乃至于我是不是对不起她，我是不是该自责？”
这些想法很自然地出现了，但我也明白，不但是自己，没有什么人能够在一个小时里每隔两三分钟就去拽拽，这对一个人的身体以及精神考验有点大了……
只是，要说服自己并不容易，消除内心的自责也不容易，尤其当你面对着“欢乐奶奶”，背对着“百岁奶奶”，听得见她一声一声的呼喊……好多次我都准备转身了，但我知道开了这个头以后就没有办法了，我可能连这个屋子都不敢进了……我能做到的只能是每次扶她起来十几分钟，至于其他的，我可能做不到，这种做不到肯定不是自私，也不是不负责任，它是什么呢？不知道……
“欢乐奶奶”看出了我的犹豫，她对我说：“她（百岁奶奶)总是这样的，不但白天喊，晚上也喊，你不过去，她反倒不这么喊的。”
“欢乐奶奶”的话让我有了一些平静，我忍了几天后，“百岁奶奶”果然喊得少了，我终于开始承认：我，有自己做不来的事情，而承认了，也许就会好受一点吧……
“吃的喝的都不赖”
不过，让我惊讶的是，“百岁奶奶”并不怨恨我，并不因为我没有回应她而不理我，在我扶她时，她仍然像没发生什么事地与我交谈，并且对我微笑。她笑得很纯粹，就像一个奶奶对待疼爱的孙子的感觉。
我们的关系熟起来后，她也和我说了许多心里话，比如：
“不想活了，不想活了，给孩子们添累。”还说：“以往能够伺候孩子，活着还有意义，现在伺候不了孩子，活着干什么？”
她说后面这句话时，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就是一个百岁奶奶想的事情啊！
我就想办法安慰她，但一来和她说话她听不清，二来她几乎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有一天，护工正喂她吃饭，她的表情有一种……那是什么感觉呢？有一种……很……
安详的意味，我心一动。过了一会，我与她喊着聊天时，就喊着问她：“奶奶，吃得好吗？”这时她笑了，天哪！她笑了！
她笑着说：“吃得不赖，喝得不赖。”
我凭借经验立刻跟进，要把她这种感觉扩大化：“您多有福啊！吃的喝的都不赖。”这时她点点头，脸上的笑意在加重：
“是啊，人图个啥呀，不就是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吗？”
太棒了！奶奶她已经把它上升到“人”的高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她内心有一个稳定持续发挥作用的温暖源了，而我，可以把它扩大，甚至让老人在任何时候都能觉得这一生都过得不错！
我立刻喊着说：“多羡慕您呀，也不用自己做什么，就吃现成的，喝现成的，人这一辈子不就图这个吗？”
“是啊，吃得好，喝得好，就高兴，就高兴。”以后，只要我看她心情不好时，就对她喊这一句：“吃的喝的都不赖！”她就立刻笑了，这一点，几乎百试不爽！嘿嘿！
（提醒：请细心去找能让老人高兴的一句话，而这样的话还是对她一生的一种“肯定”，以后的日子可以反复地说，老人不怕重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