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老爷虽然答应了二小姐的三件事，可二小姐仍然有些不放心，特别是在大小姐的丧事上。她没敢忘记大姐生前的嘱托。她觉得大姐有先见之明，知道自己会死于非命，并且不会在自己家里办丧事，才那样再一再二嘱托，要她替她办好丧事，甚至在遗言上也没忘记提醒她。二小姐也担心陈府在大姐的丧事上走过场，到底是请人哭娘不伤心，又是自己威逼他们这样干的。因此，她每日都带着一队雄纠纠的士兵往陈府跑。陈府上下的人一见二小姐来了，就象老鼠见了猫，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哪还敢做半点手脚！那些做法的道人、念经的和尚也一样，全都成了十分听话的小孩，只要二小姐不满地咳一声嗽，都立即变了脸色。尽管这样，二小姐还不放心，给大小姐填“路引”那天，她寸步离地守在主事的道长身边。她知道大姐最怕成为孤魂野鬼，进不了阴曹地府，下辈子也不容易转人生。这“路引”就是大小姐进入阴曹地府的介绍信和身份证。要是道长在这上面做了手脚，大小姐去阎王殿报不了到，大姐九泉之下，就会恨自己一辈子。道长老知道二小姐的心思，填好以后，便将一木刻印纸亲手交给二小姐过目。二小姐接过一看，只见上面藉贯、姓名、年龄、出生、住地等，均和大小姐的实体情况吻合。下面的文字是：
尊奉佛法僧三宝，愿我佛大慈大悲，兹因大限已到，特此路引前引酆都阎
王罗天子殿前报到。伏愿怜悯，大施慈光，度信士严氏璧凤极乐世界，不胜哀
祷之至！
下面盖着三个印记，一个是阴天子印，一个是城隍印，还有一个流江县知事公署印。二小姐仔细核对了一遍，见没什么疏忽，又才交还给了道长。道长接过，就去大小姐灵前诵了一番经，然后将“路引”焚化了。二小姐这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日子，二小姐就不常常往陈府跑了，只偶尔去看看，或将卫士留下来，让他们督促、检查着那些长老和道士们。
陈府的丧事做到第七天上，大小姐的尸体便发出一股强烈的臭味了。这臭味不但薰得陈府上下人不断恶心呕吐，连那些做法术的和尚，道士们，也惭惭支撑不住了。陈老爷便哭丧着脸到“尚节堂”，找到二小姐说：“太太，入土为安，你高抬贵手，先把死人葬了吧……”
二小姐把目光盯着窗外，没回答。
陈老爷更呈现出了一副苦瓜脸，说：“太太，要说该做的功德，都已经做了一遍！再做下去，大小姐的尸体就要化成水了……”
二小姐的鼻孔“唔”了一声，回头犀利地盯着陈老爷说：“化成水也要做！少了半天，我都要你的命！”
陈老爷“扑通”一声朝二小姐跪了下去，又是磕头又是捉揖地哀求说：“太太，你就发发善心吧！老夫不是舍不得钱财，老夫只是怕大小姐尸体在堂屋里化作水，升不了天呀！太太饶过老夫这一回，下辈子老夫变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呀……”
二小姐听了这话，才有些动心了。其实，当初要陈府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也是想故意折磨他们一下。她何尝不知道尸体会腐烂的道理？再说，她现在已不往陈府跑了，派去的士兵也躲得远远的，剩下的那些做法术的出家人，因为嫌臭，又哪有心思做什么功德？想到这里，二小姐才说：“我依你，不过，那贞节牌坊少了一块也不行！”
陈老爷忙感恩戴德地又叩了一个头，说：“老夫不敢！老夫一定把贞节牌坊建起来！”说完，爬起来就要往回跑。
二小姐又马上喊住了他：“别忙！”
陈老爷以为二小姐又要变卦，脸刷地白了，腿也再次哆嗦起来，回头可怜地望着二小姐。
二小姐停了一会才说：“把出殡用的方相灵刍、金元纸屋等搬到院子里，我要亲自过目。少了一样，也不准出殡！”
陈老爷听说是这事，才松了一口气，脸色惭惭变了过来，点着头说：“是！是！老夫回去就办！回去就办！”说完，这才走了。
没过多久，二小姐就带着几个卫兵，往陈府赶去了。
到了陈府，果然见院子里摆满了出殡用的纸糊器物。二小姐就一一看过去，她先看了一溜呲牙咧嘴、面孔狰狞的方弼、方相、开路鬼、打路判官、四大金刚等护路的恶鬼。接着看了十二个眉清目秀、栩栩如生的美女和松亭、鹤亭，以及用锡泊扎成的金山、银山。那些光灿灿的金银元宝，大小姐在阴间一辈子恐怕也享受不完。接下来二小姐察看了给大小姐置备的四时衣服，裘则狐白、紫羔、青骨种羊、舍利狲等，毛采丰茸，虽为纸制，但长短宽窄，都和真衣服一样。二小姐带着满意的神情又看了看给大小姐的阴宅。只见这阴宅高1丈有余，宽约3丈，门外一付横匾，写着“奉政第”几个大字。头门进去，左边有门房，谯楼，右边有茶房、客厅，里面有轿厅，再进去为大党。堂上列着几案及茶具等，上面高悬珠灯，两旁张挂字画，阶前罗列各色花朵。堂后为卧室、床榻、铺垫、锦衾、绣褥等，一件件精美得如同真的一般。旁边还站着婢女数人，穿着打扮也和真人无别。其它还有一些东西，二小姐还想看看，可这时大小姐的尸臭一阵阵袭来，二小姐心里一阵难受，皱紧眉头，不再看了，同意了陈府出殡。
大小姐出殡那天，二小姐亲自去送葬了。人们走完以后，她还没有离开。这天阳光很好，二小姐从没感到太阳这样灿烂过。从那淡淡的白云边缘，阳光象一把宽阔、硕大的扇子，斜斜地投射下来。在空中，这些阳光还只是一束束的，象无数细小的丝线，可一落到地面，便漫成了一片海洋，到处都是它的金线的羽翼。二小姐的周围也烂漫开了一片辉煌，树木和草叶呈现出褐色的光彩。大小姐的坟和三小姐的坟隔得不远，一左一右，中间留着一片草地。草地后面有几棵柏树，在两座坟头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二小姐看了看大小姐坟头上才垒上去的新土，又看了看三小姐坟头上有些变色的泥土，在这些泥土上，阳光从柏树枝头筛下的金箔似的碎片，一闪一闪地跳着，既象些朦胧的文字，又象是神秘的精灵。二小姐看着看着，就好象又回到了家中的后园子里，姐妹三人无忧无虑地围着假山嬉戏打闹。璧如跳着，身轻如雁，大姐抿嘴笑着，仍是一副稳重中略显忧愁的样子。接着耳旁又响起了璧如银铃似的笑声，和大姐那象小溪流水般潺潺的话语。璧玉想着想着，泪水就倏忽而下，禁不住喃喃自语地说开了：“大姐，璧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怎么这样快，就死的死，亡的亡？难道你们真的不在了？真的不在了……”说着，她突然感到身子乏力，象是要散架一般。她知道这段日子太累了！是的，太累了！接着死去两个亲人，她怎么不累呢？她觉得自己也快趴下了。站了一会，突然酸软似的在两座坟头之间的草地上坐了下来，仍然泪流满面地凝视着两座土丘。
篮天岑寂，大地岑寂。她看见从两座坟头上，飘出一股氤扭转氤氲之气，袅袅地向空中飞去。
那会不会是璧凤和璧如的灵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