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运旺牵着黄牛，带着两个挨肩孩子朝村头走去，很有一种优哉游哉的闲适，真是难得的偷闲时光呢。由于互助合作，人各尽力，农活在井井有条的安排中顺手自然，这才有了闲暇空当。其实这放牛也并不轻松，何况还带着了两个小崽崽。
柴运旺牵着牛，径直出村朝河滩走去。难为大黄牛劳累了一季，趁这闲暇，为什么不让它也跟着放松放松呢？大黄牛好久没咀嚼到草滩上的鲜嫩青草了，也正好调调口味。虽说畜生不能拿人比，情由都是相通的。
你待它好，到需要它卖力的时候，会比人来得更全力以赴。柴运旺拿牛当人来伺候，难怪这条倔性子黄牛也被他养驯了。曾几何时，大黄牛不服耕令，桀骜不驯，把一个青年角死了，本该杀戮了结。柴运旺出于耕力的考虑，将自家那头不可多得的大水牛拿去顶换下它。难得自家分了头年富力强的水牛，尤其温顺，不愁耕作，还可以盘算着时间让水牛怀崽。
下了牛崽，那是怎样的发家致富呀。汪十筑换到这头大水牛，三年工夫，生了三头小牛犊，汪老大送一头小牛犊给柴运旺。柴运旺却把小牛犊转送给了侯秀天。无怪乎侯秀天一家和几户飞农都贴心儿听从柴运旺互助组的统一调动。
黄牛背着桀骜不驯的骂名转入柴运旺的门下，竟然一反常态，温驯起来了。说大黄牛悔罪是假，被柴运旺驯服了是真。柴运旺的驯兽窍门不是武则天对烈马所持的以烈制烈，打马的鞭子都装上了铁棘；恰恰相反，他是以情动情。牛虽是牲畜，和猫狗一样，亦通人性。柴运旺一如大水牛一样地呵护，牛槽干爽，三顿喂豆，冷呀热呀，干呀湿呀，无不周到。如此，就算冰冷的石头也得给揣热了。刚换牛的那个春耕，柴运旺护着黄牛，不急不躁，慢下耕活。牛生来发的是耕力，发性子也不会不干活。柴运旺赶早儿下田，却不肯带晚拖拉。本该是夕阳收尽余晖时才转回家门，当惜夏日长的柴运旺竟在满天霞光中就打道回家。本该让耕牛拖着犁辕回返，也累了一天的他却卸下辕绳，自己扛着犁杖。柴运旺将牛送回圈养息，自己又返回耕地，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挖田角。畜棚的里里外外，薛爱兰也早早地清扫干净，食槽添上新的稻草，又撒一层糠麸和泡豆。牛圈对黄牛来说是陌生了点，但它对豆香却不陌生，牛鼻一嗅，乖巧落户，以此为家。
走上满埂是兰花草的村口小道，柴运旺满含笑意看了看两个比肩小儿郎。有后还那么认真地抱着弟弟，有进越发乖巧着不敢妄动，蚕豆圈在两人的颈脖上一悠一晃，衬托着儿童的稚嫩和满足。柴运旺不由心疼地伸出手掌，靠近黄牛的口鼻，抚了又抚额头。黄牛温驯得很，嗅着主人长满茧子的手掌，牛蹄也轻快起来。踩着柔柔香软的兰花草，大黄牛禁不住扬起头，大口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要不是两个娃儿坐在身上，它真想昂首哞叫。
柴运旺牵牛走上了没有因雨而泥泞的村路。路朝东，向着不远的江滩延伸而去。他似乎想再走一遭少时的放牛路，让大黄牛来一顿芦根香。
忽然，他看见一长队挑锅担被的乡亲，由远及近，他勒住牛绳，拐上了大路沿。“哎呀，是旺叔呀！”乡亲里有一个中年农友朝他呼道。
竟然遇上了一个认得自己的人，柴运旺连忙停住脚，问道：“这是怎么了？”
“全淹了！”有一个告急，一长队的人们跟着嚷了开来，“哎呀，旺叔，我们全淹了！找亲找友，想安顿下来呀。”
长江大水，漫了河堤，江滩洲地水位高涨，整个儿淹了耕田，三寸高的棉花苗和玉米苗都没入了水中！构筑在土埂大垅上的土墙草屋也漫上了齐腰深的水，再不走人，全都得给泡了！事态的严重，让所有的人始料不及。柴运旺还能问什么呢，出口一句：“都到兰花潭吧。”说着，他回身用握绳的手抚了抚大黄牛的耳和腮，大黄牛立刻顺从地掉头返回。
兰花潭村民得知水患消息，一个个二话没说，主动接待了灾区农友。
逃难的乡亲便如见到了恩人，一个个唏嘘起来，说他们村有一年冬天也接待过挑堤暂住的山湾农友。这一说，勾起了合作往事，情谊不由炽热起来。
曾几何时，兰花山湾几个小村的劳力都上了江堤。为了减少一早一晚来回跑路的辛苦，都住到了江堤边的人家里。他们都像接待亲人一样，将大堂屋腾出来，虽然是打地铺，也铺上了厚厚一层稻草。许多人挤在一起，还是暖和的。江边人家总觉得没能腾出床来，还是过意不去，又特别晾晒了一堆稻草，向晚时又加在了地铺上，好让外村的农友道谢不已。
柴运旺说：“说难为，我们得到你们的帮助还没谢上一谢呢。那挑江堤的头一年，又不好带锅带灶，全靠你们的柴禾烧草，都不计较呢。”亲不亲，互助过。有这一句，比什么投亲攀友都管用得多。一时，“挑堤认识的”、“在西江口挑堤住过”，就像地下党的接头暗号，一句一应，对号入座。
柴运旺最关切的是江堤，连挑了四个冬天的堤坝，看上去宛若一条长龙，虽不是长城般砖砌石垒，可水来土挡的江河水利建设，连圩田河埂都筑得几丈高，怎么不堪一击了呢？即使连下三天三夜的大雨，也应该不至于水淹七军，让江上人家流离失所呀？
问到江堤，江边人家又自信起来：“哪是江堤坍塌呀！那么宽宽实实的，车子轧在上面仄都不仄，汽车都照开，江堤怎么能坍塌呢？是上江发了大洪水！”原来遭受水灾的不止江淮一带的农家。
这时区政府的通知也来了，柴运旺赶去开会，抓到报纸，虽然只识一些人民字，夜校扫盲的功底还是奏了效，连读带猜，知道长江中下游大面积水淹了，国家都开始部署应急措施，抗灾救民了。
一九五四年的大水掠走了长江下游沿岸农田的庄稼，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制度发挥了团结的力量，全国一体，将万里外的四川大米通过火车调运过来，保证了下游亿万民众的生活。
在救灾助农的实际行动中，共产党开仓放粮，水退以后又及时发放小麦种子，真是饭送饥人，雪中送炭，让受灾农友体验到了翻身解放的变化。人心是肉做的，谁个又肯违心说风凉话呢？于是灾民自发地起了一个口号：“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
兰花山湾的群众在柴运旺互助组的影响下，竟然就在一九五四年夏天大水灾铺天盖地而来时，成立了兰花潭农业合作社。这在沿浦县境是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形式的组织。
有了兰花潭的带头，又加上县区乡三级党组织的大力推动，合作社水到渠成，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合作化的主张变成了亿万农友的行动，全国农乡在一九五五年新年伊始，迅速地完成了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这一年的腊月河堤修补，出工的单位不再以一村一户计了，变成了合作社员的一个个生产小队。集体式的合作化，一夜造就。
兰花潭农业合作社又吸收了上下冲八个村子，还包括了河湾江滩的村舍农家，一跃成为沿浦县第一个真正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名称兰花乡兰花农业生产合作社。事迹一见省报，兰花山湾不但是全县最早成立合作社的，还是江苏省最先一批组织起来的农业生产合作社集体。兰花潭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组织由互助组升上为合作社，两次登上了苏南日报的头版头条。
随着社会的日新月异，兰花潭的农业生产互助合作形式要由初级小社提升为高级大社。这个原本没有初级称号的小社，因为范围的扩大，不再是一个村一个社了，而是十几个村合并成一个社，取而代之一个乡，便如村长成了乡长，不同凡响。一下子要面面俱到地领导一个乡域范围的人和事，柴运旺想都没有想过，当然有点局促，不敢妄为。
姜区长是最会做柴运旺工作的人。他不在乎柴运旺的无所适从，每次找他，专拣他感兴趣的说，诸如亩产的提高呀，还邀请农业专家一同到兰花潭蹲点，向他灌输许多农业科学知识，使他受益匪浅，大开眼界。
发展高级社，姜区长更是鼓他的劲，凭着做惯了大会报告的拿手好戏，解一解柴运旺的顾虑，手到擒来，能一句话说到他的心窝窝。姜区长推心置腹地说：“我也是如赶鸭子上架的。水涨了，船不高也得高。你说什么叫天经地义？前进！前进也如逆水行舟，也如长征中攀登大雪山，爬也得爬过去。原地踏步，等于挨冻受饿，前进了便是海阔天空。”
柴运旺有了竭力而为的决心，到了被选上高级合作社社长的会场，他还是不太适应。当大家拍手庆贺他当选时，他直搔头，直抓脑，额头上已经剪得短适的头发，好像根根扎刺，让头皮绷了起来。若不是这几年跟共产党走，他还是一个一棍子打不出三声响屁的泥腿子。
话又说回来，如何胜任工作还真是一件难事。高级合作社是包括了几十个小村的乡级地域，单是农家就多如牛毛，想数也数不清，更别说领导着奔向社会主义了。尤其这么一个朗朗上口的社会主义，到底是个怎样的方法，怎样的模样，怎样的涵盖，怎样的措施最好？柴运旺既不会引经据典来照本宣科，便只能亦步亦趋，看着办了。他想到这一层，心里才有所宽宥。这几年是跟着党走过来的，大势所趋，总会水到渠成。
人望幸福树望春嘛，人民政府给了田，就该把田种好，何况都还连着身家性命。也正是有这方面的把握，知道田的五谷就是生活的口粮，总不能看着缺力愁耕的孤老病残误了农时地利吧？他打破了一家一户的单干，相互帮衬，正合着了共产党的倡导，竟然将独轮车推上了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柴运旺终于抬起头，看了看会场，从一周围社长、支书和乡长、书记的拍手，看到区长、书记的笑容，再仰望正墙张挂的毛主席像，心里这才有了一种踏实，好在自己跟党走，是一心无二用的。在这个场面上，他不能不说上两句，只见他以立誓的口吻，颤动着音：“我能力有限，我愿意和大家一道，把有限能力投放到无限的工作里面。”姜区长在总结报告上高度发挥了柴运旺的“有限”和“无限”，让与会的许多原初级社长们听了，胸口作热，一致报以热烈的掌声。
领衔高级社社长，柴运旺首先将社务地址搬到了兰花潭的纪家大院一隅，这让他感觉平易了许多，也让他领带着一周围各个村落有了实际的影响力。柴运旺还是那么质朴，思维还是那么直率，行为方式还是那么直接，出言吐语还是那么直白。他依然不多说话，赤脚下田，捋袖实干，躬身劳作……处处都成了不说话的说话，不言语的言语，成了一种特殊的发号施令的力道。柴运旺在心目中记着自己是劳动致富的带头人，思维很自然地贴切到增加生产，保障供给上面来。
“勤俭是美德，劳动最光荣”“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合作求增产，共同达丰收”，在那么多古往今来的对联中，柴运旺特别中意这几款，不单是应景，更是有深意的。岁岁年年似乎并不起眼的门对子，已经化入了他的心头，成了他的日思夜想，刻骨铭心。
布谷鸟儿在新张贴的春联还没有褪去红红火火颜色的春光里又叫开了，昭示着新一年的种植又如期开始了。一九五五年，社里夺得了大水灾后的丰产丰收，一九五六年新春，大伙儿心更齐，劲更足，奔头更大。
要丰产，首先选良种。柴运旺鼓励妇女们认真拣选稻谷，鼓励耕田手精耕细作。这是他的强项，他把这个拿手好戏，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希望大家做得比他还好。这种现身说法，让大伙儿都把那方田亩当成了标准来学习，看齐。情形见报后，取名为示范田、试验田。榜样的力量能打动人心，整个兰花高级社的秧田发芽出苗率百分之百。
这一天，柴运旺又接到开会通知。他曾多次婉言谢绝开会。只有一次，因为是党内生活，他匆匆去报了到，再找姜区长问明工作任务便要求回返。
他向姜区长说明早退的理由：文化太低，听也白听，不如三言两语，回去照干不误便是。姜区长也总是大度地包容他，乡村干部们也都认同柴运旺所称的文化太低，不勉强他。可姜区长心里倒有杆秤，柴运旺的文化底子并不低哟，只是一直没有说出口，不便表明。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掩护，留着有用，起码能过得了请假缺席的关，让他扎扎实实去搞生产，何况这是自己喊哑了嗓子所要求的。这互助组，这合作社，不就是在兰花潭的扎扎实实的生产中扎下根基的吗！姜区长因之也有了两套领导技巧，对于实干的社长，不必多指手画脚，人家都在忙着干，自会在实践中有所认知，这认知也许比领导高高在上的指手画脚还有意义得多。有了这个把握的分寸，他便不在乎柴运旺的开不开会。其实有些会议，说多了反而成了官腔，不见一句成语叫作屡见不鲜吗？只要柴运旺踏踏实实地领着兰花潭农业生产高级社，不断增产增收，扩大积累，就是党的目标。
这天，区委通讯员小韩又按常规送来开会通知，赤足在水田里的柴运旺又照例婉言请假。这一次，通讯员小韩却不依不饶：“您跟姜区长说去！”柴运旺见小韩急出了一头汗。小韩结巴着催促：“这是姜区长说的，还说您知道了，一定会抢着来。”
“姜区长有这话？”柴运旺心里疑惑着，忙把目光定在通知上，凭扫盲识得的人民字，他发现这真是自己所渴求的，不由抬眼朝小韩一笑：“行了，我去，一定去。”小韩这才转忧为喜，撒开细长腿走了。
这次会议是少有的关于农业技术知识推广的。坐在会议室的柴运旺，少有地聚精会神，并从此记住了水稻能手陈永康。
姜区长说的这个陈永康，就在不远的苏州乡下。他的水稻亩产超收三成，高达八百斤。这比兰花潭的水稻高出了一个头，令柴运旺心驰神往。
姜区长当然了解他的心思，会一散他就拉住柴运旺，特别邀他去一趟苏州农乡，会一会陈永康。
陈永康也是个只会埋头做事的泥腿子，他育出了良种稻谷，在稻禾分蘖上的硬功夫尤其令人钦佩。柴运旺仔细观察着陈永康的稻田，还特别伸手插入田泥中，硬从指端挖出底土来看，比对出自己的不足。临别时，柴运旺特别恳求向陈永康要了十斤稻种。
陈永康满足了柴运旺的恳求。他对柴运旺有特别的好感，两人就多说了一番话，因为方言太重，好在姜区长听得懂，做了翻译不算，还做了记录。粗人心也细。柴运旺照着姜区长的记录整理抄了一遍，装上身，随身带，歇会工夫抽根香烟时，认上一排字，不在乎多，一句就行。如此一点一滴，竟然把姜区长那么长的记录整理全吃进了肚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