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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比利时作家作品(4)

因此,乌朗司毕该尔渐渐证实了迦太林娜的预言,他做画家,雕刻家,无赖子,高贵人,综合一切。

可是乌朗司毕该尔不能在任何行业上安定下来,于是格拉安斯对他说,如果这种把戏再继续下去,他会将他逐出茅舍。

在这些天,是清新的春日,大地满怀着爱情,瑞得更在打开着的窗边缝纫。格拉安斯哼着几支曲调,而乌朗司毕该尔正替底都司·皮布吕司雪奴飞于司戴一顶法官的帽子,那狗舞动着脚爪仿佛要想下令捉一个人似的,实际上它要除了那顶帽子。

忽然间,乌朗司毕该尔开了窗门,在房间里奔来奔去,跳到桌上椅上,向天花板张着手臂。瑞得更与格拉安斯见他猛烈地扰乱着,无非想捉住一只小鸟儿,一只很小很可爱的鸟儿,被吓得颤着翼子直叫,缩在天花板角上的一根椽子间。

乌朗司毕该尔正待捉住它,只听到格拉安斯生气地用力说:

“你干么这样跳来跳去?”

“想捉住它,”乌朗司毕该尔说,“将它关在笼子里,给它一点儿米吃,叫它给我唱歌。”

这时鸟悲苦地叫着,在房间里穿飞,脑袋时常碰在窗子的玻璃上。

乌朗司毕该尔不停地跳,格拉安斯将手沉重地按在他肩上。

“捉住它,放它到笼子里,叫它给你唱歌,可是,我也一样,将把你关到一个铁栅的笼子里,我也要请你唱歌。你喜欢到处跑,以后可做不到了;你将被放到阴暗地方,当你觉得冷时;被放到太阳底下去,当你觉热的时候。以后,碰到一个星期日,我们出去了,忘记了给你搁食物,我们直到星期四才回来,于是我们将发见底尔已经饿死僵硬了。”

瑞得更哭了。乌朗司毕该尔向前扑过去:

“你干么?”格拉安斯问。

“我替鸟撩开窗子。”他答。

真的,那鸟儿,是一只小金莺,立刻就从窗口出去了,同时很快地叫了一声,好像一支箭似地冲到空中,接着,停到一棵邻近的苹果树上,用嘴理着翼翅,摇摇羽毛,并且生了气,用它的鸟语向乌朗司毕该尔投掷千万句咒骂。

格拉安斯于是向他说道:

“儿子,绝对不要夺去人或畜类的自由,自由是人间的至宝。

该让各人到太阳下去,当他感觉寒冷时;到暗凉处去,当他觉得太暖时。所以上帝将要裁判神圣的陛下,因他将佛兰特地方的自由信仰加了锁链,将尊贵的冈城放到奴隶的囚牢里。”

可是乌朗司毕该尔与妮尔真情相爱着。

那时候已经是四月的尽头;各种树木全开了花,各种植木饱胀着汁水,等待五月来到大地上,带了一只孔雀,美丽到像一束花,同时使夜莺们在林间吟哦。

时常,乌朗司毕该尔与妮尔两人在路上漫游。妮尔依在乌朗司毕该尔的两臂中,身体支持在他的手中。乌朗司毕该尔对于这个玩意儿很感兴趣,时常将手臂搂抱妮尔的腰,他说这样可以抱得紧一些。而她是很欣慰的,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说。

风软软地在大道吹动着草原的芳香;海在远处,低语在日光下,懒洋洋地。乌朗司毕该尔好像一个年轻的魔鬼,趾高气扬地,而妮尔则像一个天堂上的小圣女,满含着羞赧享受她的快乐。

她将头靠在乌朗司毕该尔的肩上,他执住了她的双手,一边走,一边吻她的额,颊,以至小巧的嘴。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他们觉得很热,口也渴了,在乡下人家要了牛乳喝,可是他们并不觉得凉爽。

于是他们坐到一条溪水边,在草地上,妮尔脸灰白着,低头沉思,乌朗司毕该尔怯怯地注视她。

“你发愁么?”她说。

“是。”他说。

“为什么呢?”她说。

“我不知道。”他说,“可是这些满开着花的苹果树,樱桃树,这个仿佛充满着电火的温湿的空气,这些开放在草原上的鲜红的野菊,以及我们身边的篱笆上的山楂花,雪似地白……这些替我解释,为什么我老觉得要想睡觉,要想死?而我的心跳得这样厉害,当我听到林中的鸟儿们活跃着,当我看到燕子回来了,于是我愿意走到比太阳与月亮更远的地方去。有时我觉得热,有时又不觉得热。啊!妮尔!我愿意不再在这个窄狭的人世了,要不然就将我全身都交给我所爱的那人儿。”

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很舒适地微笑着注视乌朗司毕该尔。

***十一月已经降临了但默以及别处,可是冬季还延迟着。一点没有雪,没有雨,也没有寒冷;太阳从清早照到晚,一点不惨白;小孩们滚在大路小道的尘灰里;到了晚饭以后,休息的时候,开店的,做首饰的,造车的,以及做粗工的,出来站在门坎上,望望老是晴碧的天空,不落叶的树木,鹳鹤们站在屋脊上,燕子还没有动身。玫瑰花已经开过三次了,第四次也已经结了蓓蕾,夜是温湿的,夜莺们不停地歌着。

但默的居民说:

“冬季死了,我们来烧了它!”

他们做了一个巨大的假人,嘴脸像熊的样子,用刨花做长长的胡须,把苎麻做头发。他们将它穿起白色的衣服,在隆重的仪式中焚烧了它。

格拉安斯不安在忧郁中;他毫不祝福这永远晴碧的天空,也不祝福那些不愿动身的燕子。因为在但默再没有人需要燃炭了,除非在厨房里用,所以每人全已足够了,不再到格拉安斯那儿去买炭了,而他却耗尽了钱财支持着他的存货。

因此,有时他站在自家门口,只要他鼻尖一觉到吹来一阵凉爽的微酸风:

“啊!”他说,“我的面包来了!”

可是微酸的风不肯继续刮,天空仍然澄碧,树木也仍然丝毫不肯落叶。格拉安斯拒绝了用半价将他的冬天存货售给守财奴格力伯司都依韦,渔业的总管。于是不久以后茅舍就缺乏面包了。

***这时候又到了四月,空气比先是温和的,不久忽然冰冻起来了,天色和死一样地灰沉。乌朗司毕该尔被放逐以来很快地已过了三年,妮尔天天盼望着她的好友。“唉!”她说,“雪快要下在梨树上,下在茉莉花上,下在一切可怜的植物上,它们对于微微的温和有了信任而开放着。小块的雪已经开始下降,落在道路上。

在我的可怜的心上,也下着雪呢。”

“它们到哪儿去了呢,那些光明的日光,曾经照耀过欢乐的容颜的,照耀过反映成红色的屋顶的,照耀过闪出灿烂的光华的玻璃窗的?它们到哪儿去了呢,温暖过天空、大地、鸟类与昆虫的?唉!现在,日日夜夜,我被忧愁与长远的期待冷落着。你在哪儿呀,我的朋友乌朗司毕该尔?”

到十一月,风雪兴威的月份,戴守将乌朗司毕该尔提出来审问。那君主微微咬着网眼衬衫的绠端,说:

“听好,听明白了。”

乌朗司毕该尔回答:

“我的耳朵是牢监的门;人家很容易进去,出来可不大容易。”

戴守说:

“去吧,经过纳密,佛兰特,海奴特,南勃拉邦,昂韦,北勃拉邦,甘尔特,何韦里舍尔,北荷兰,到处你去宣称,倘使命运在这地上欺骗了我们的神圣基督教的自主,战斗将继续在海上,反对一切不公道的暴力。上帝保佑这件大事,好好歹歹。到亚姆斯得尔坦,你去通报保尔·倍司,我的忠仆,关于你的一切事项与行动。这儿是三张通行证。也许在路上你会遇到几个同伴,你一定很得意。他们是很好的,一听到云雀的歌声,就用雄鸡的战角对答过去。这儿是五十块金币。你必须勇敢忠心。”

“我父亲的尸灰打在我心上。”乌朗司毕该尔回答。

于是他走了。

乌朗司毕该尔一点也没有苏醒过来,两宵一天已经过去了,妮尔痛到发烧,看守她的朋友。

第二天早上,妮尔听到一声铃响,见一乡人负着铲子走过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村长,手执烛台,两个邑吏,一个司大夫尼斯的教士,一个仆役替他执着遮阳伞。

他们去,他们自己说,施行甲各勃生的葬礼,这人虽一时被逼成了暴徒,可终于成为罗马教徒而死。

不久以后他们走到哭泣着的妮尔跟前,并见到乌朗司毕该尔的身体摊在草地上覆着衣服。妮尔下跪了。

“小姑娘,”村长说,“你在这个死人身边干什么?”

她眼也不敢抬,说道:

“我在这儿替我的朋友祷告,他倒在这儿仿佛被天雷打了似的;我现在是孤独了,我也愿意死去。”

那教士于是高兴到了不得:

“暴徒乌朗司毕该尔死了,”他说,“谢谢上帝!乡人,你赶快挖一个地坑;剥了他的衣裳,在埋葬他之先。”

“不,”妮尔站起来说,“不许剥他的衣服,他在地下会受凉的。”

“挖地坑。”教士对拿铲子的乡人说。

“我也愿意,”妮尔说,“在菜地里是没有虫子的,他将不腐而且仍然美丽,我的爱人。”

完全狂乱着,妮尔俯伏到乌朗司毕该尔的身上,带了眼泪与呜咽吻他。

村长,邑吏,乡人,见这样全怜悯起来了,而教士兴高采烈地,连声说:“大暴徒死了,谢谢上帝!”

乡人挖好土坑,将乌朗司毕该尔放了进去,盖上沙土。

教士在坑上念着死人的祷词,众人都跪在周围。忽然在沙土底下起了一个很大的动作,乌朗司毕该尔出来了,打着喷嚏,用头摇开砂土,一把扼住了教士的喉。

“暴虐的人!”他说,“你在我睡觉的时候活埋我。妮尔哪里去了?你将她也埋了么?你是谁?”

教士叫道:

“大暴徒复活了。上帝老爷!保佑我的魂!”

于是他像见了猎犬的小鹿似地奔逃而去。

妮尔跑到乌朗司毕该尔身边。

“吻我,小乖乖。”他说。

他向周围看,两个乡人也和教士一样奔逃了,为跑得轻便起见,将铲子,椅子,伞,全掷在地上;村长与邑吏,吓得双手掩耳,倒在草地呻吟。

乌朗司毕该尔跑到他们身边,摇摇他们:

“是不是你们能够埋葬乌朗司毕该尔,佛兰特的精神,妮尔,佛兰特的心么?她也一样,也许要睡觉,至于死,可不!来,妮尔。”

于是他和妮尔一同去了,一边唱着第六支歌曲,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何处唱最后的歌。

译者附记:查理·特各司德(Charles Decoster),一八二七年生于明尼处(Munich),一八七九年殁于比京。主要作品:

《弗朗特尔的传说集》(Legendes Flamandes,一八五八),《巴彭松小说集》(Gonter Brabancons,一八六一),《底尔·乌朗司毕该尔与拉默·戈特柴克的传说》(La Isegende de Thye Uylanspiegel et de Lamme Gocdzak,一八六七)。

查理·特各司德被认为是当代比利时文学真正的先驱者。

职业是某政治机关里的一个小职员,他的生活完全贡献给文学工作。他对于文学,对于民族文学有一种信仰。用了一个民间传说的人物,那无赖的乌朗司毕该尔做轮廓,他将弗拉芒民族的傲岸,独立,永远与统治的外族反抗的精神,加以不朽的塑造。荷兰人民反对斐力伯第二的大暴动的史迹,被他写成一部真正的民族史诗。以上所译的虽然只是那部大作的片段,亦足以见他的风格之一斑。

(载《比利时短篇小说集》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五年六月初版《良夜幽情曲》译本题记

戴望舒

西班牙的伊巴涅思(Vicente Blasco-Ibanez,一八六七——一九二八)是我许多欢喜读的作家中的一个。他的木炭画似的风格和麦纽艾(Menuet)似的情调是我所十分爱好的。在闲空的时候,我随便将他的短篇译了些;这完全是由于我对于他的过分的爱好的本能的冲动。

关于伊巴涅思的生平和著作,已经有好几种刊物介绍过,在这里我不用来多说了。本集子里所包含的短篇十三篇,大部是从法国梅奈特易艾(F.Menetrier)所译的伊氏短篇集《西班牙爱与死的故事》(Contes espagnols damour et de mort)里转译过来的,《奢侈》一篇是从一个美国无名译者所译的《最后的狮子》(The last lion)集中译来的。此外,《良夜幽情曲》和《夏娃的四个儿子》是友人杜衡翻译的,他所根据的本子是桑顿·拔忒胡思(Thornton Butlerwortn)书店出版的《疯狂的处女们及其他短篇小说》(The mad Virgins and Other Stories)。前一篇的英译者是何述·李文斯顿,后一篇是约赛·巴亭。法译本和英译本的出入颇多,我们的译文有很多参酌两种本子的地方。

伊巴涅思在中国是常被说起的,但是短篇除周作人先生译过他一篇《意外的利益》(载《现代小说译丛》)外,我还没有看见有人翻译过,这本书或许能将我们所常谈起而还没有相识有趣的人物介绍给我们晤谈:这是我所希望的。他的长篇杰作《小屋》已由友人孙昆泉译出,他的最受一般欢迎的长篇小说《启示录的四骑士》听说也由李青崖先生译成中文了。这是一件可喜的事。

在译者把这本集子编好的时候,伊氏的死耗传来了,于是本集子便成了对于他的记忆的献纳。

此外,我要敬孙春霆先生,他为我做了一篇伊氏的评传,附在本书下集后,我想这样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伊氏的著作。

一九二八年二月十日

(载《良夜幽情曲》上海光华书局,一九二八年九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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