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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高龙芭(9)

突然,听众中起了一种轻微的骚动:人圈子让出一条路,接着有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看人们对他们所表示的敬意,人们为他们让路的殷勤态度,他们显然是重要的人物,他们的光降对主人家来说是很荣幸的。然而,为尊敬ballata起见,没有人对他们说一句话。第一个进来的人,看上去有五十岁光景。他那黑色的礼服,那缀着玫瑰花形结的红绶带,脸上那种威严和自负的神气,一下就使人猜出他是知事。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佝背的老人,带着易怒的脸色,戴着一副蓝眼镜,但并未把他那胆怯而不安的目光好好地掩住。他穿着一件过大的不合身的礼服。礼服虽则还很新,但可以看出显然是许多年之前做的。他一直站在知事的身旁,你简直可以说,他是想躲在知事的影子里。最后,进来了两个高大的青年人,被太阳晒黑了的脸,浓密的胡子遮住了两腮,目光傲慢而骄矜,显露出一种无礼的好奇心。奥尔梭早已忘记了本村人们的面相,可是一看见这戴蓝眼镜的老人,旧日的记忆便立刻在心头醒了过来。他是紧跟着知事进来的,单这一点,便足够使奥尔梭明白他的身份了。他便是巴里岂尼律师,比爱特拉纳拉的村长,他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同来,是为了陪知事来见识见识所谓ballata。这时候,奥尔梭的心灵状态真是难以形容;但是父亲的仇人的出现,在他心头激起了一种憎恶之感,怀疑曾经长久纠缠着他,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倾向于肯定这种怀疑了。

至于高龙芭,一看见那个她所深恶痛绝的人,她的富于表情的面容立刻呈现出一种凶色。她的脸发青了,声音变哑了,刚开始的诗句,也在她唇间中止了……可是不久她又开始了她的ballata,她带着一种新的激奋继续唱下去:

一只苍鹰——在空巢前悲鸣,——掠鸟们在周围飞翔,——侮辱着它的沉哀。

这时人们听到了一阵忍住的笑声;无疑,这是那两个新来到的青年人觉得这比喻太露骨了一些。

那只苍鹰将醒来,它将展开它的翅翼,—— 它将在血里洗它的嘴!——而你,夏尔·巴谛斯特,——你的朋友们来向你作最后的告别。——他们的眼泪已经流尽。——只有可怜的孤女不曾为你而哭。——她为什么要哭你呢?——你是在你的家庭间——活够了而长眠,——预备好了—— 去见“全能”的。——孤女却在哭自己的父亲,——他为懦怯的暗杀者所袭,——从后面被打死,——她的流着赤血的父亲,——现在是在青枝的堆下。——可是她已收起了他的血,——那尊贵而无辜的血;——她把血洒在比爱特拉纳拉,——让它成为一种致命的毒物。—— 比爱特拉纳拉会永远留着印迹,——一直到那罪犯的血——洗去了无辜的血迹。

念完了这些词儿,高龙芭便倒在一张椅子上,用披巾掩住了脸,于是人们便听到她在呜咽着了。妇女们流着眼泪拥在即席歌人的周围,许多男子恶狠狠地望着村长和他的儿子,有几个老人因他们到这里来而数落起他们的丑事。死者的儿子在拥挤的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想去请村长赶快离开此地;可是村长不等他来请,已走了出去,他的两个儿子也已经在路上了。知事向小比爱特里致了几句吊慰之词,也立刻跟着他们出去了。奥尔梭走到妹妹的身旁,挽住她的手臂,把她扶出客厅去。

“去伴送他们,”小比爱特里对他的几个朋友说,“当心,不要叫他们出了什么事!”

两三个青年人急急地把短刀放在左手衣袖里,把奥尔梭和他的妹妹一直送到他们的家门口。

十三

高龙芭是气尽力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把头靠在哥哥的肩上,紧紧地握着他的一只手。奥尔梭虽则对她歌词的最后一段暗中不满,但连稍稍责备她的勇气都没有。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她神经的那阵激奋状态平息下来。忽然门外有人敲门,莎凡丽亚惊惶失措地跑进来通报:“知事先生!”听到这句话,高龙芭好像对于自己的不中用非常惭愧,她站了起来,倚身在一张椅子上。那张椅子在她的手下明显地颤动着。

知事先说了一篇为不速来访告罪的客套,安慰了高龙芭小姐,然后谈到强烈的感情的危险,批评了哭灵的习惯,说在那种场合,voceratrice越有天才,来客便越发难过;说到这里,他巧妙地转过来,对于最后这段即席歌吟的含义,轻微地责备了几句。接着,他换了一种口气,说道:

“代拉·雷比阿先生,你的英国朋友们托我向你道候:奈维尔姑娘向令妹多多致意。我还为她带了一封信来给你。”

“奈维尔姑娘写的吗?”奥尔梭喊道。

“不巧我没有带在身边,可是五分钟之后你就可以拿到它。

她父亲身体曾感不适。我们一时竟以为他害了这里那种可怕的热症。幸亏他现在已经好了,这你可以亲自观察出来,因为我想你不久就可以看见他了。”

“奈维尔姑娘一定很担忧吧?”

“幸亏她只在事后才知道危险。代拉·雷比阿先生,奈维尔姑娘不断对我谈起你和令妹。”

奥尔梭鞠躬作答。

“她和你们二位都很友善。在她风度翩翩的轻飘的外表下,藏着一种善良的意识。”

“她确是一个可爱的人。”奥尔梭说。

“我可以说是为了她的请求才到这里来的,先生。我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一个不幸的故事,虽然我很不愿和你提起它来。既然巴里岂尼先生还是比爱特拉纳拉的村长,我还是本区的知事,那么我用不着对你说,我对于某些猜疑是多么重视;这些猜疑,如果别人告诉我的话没有错,那么有些不谨慎的人们早已向你提起过了,不过我想,你必然已经斥责了他们,你的地位,你的性格都使我们相信你会这样做的。”

“高龙芭,”奥尔梭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你已很累了,应该去睡了。”

高龙芭摇头否认。她已恢复了她平时的镇静,目光炯炯地望着知事。

“巴里岂尼先生,”知事继续说,“很希望消去这种嫌隙……或是说,结束你们之间的这种猜忌局面……在我呢,我很乐意看见你能和他建立起一种友谊关系,你们是应当互相尊敬的人……”

“先生,”奥尔梭带着一种感动的声音说,“我从来没有冤枉巴里岂尼,说他暗杀了我的父亲;可是他干了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和他断绝往来。他伪造了一封某个强盗署名的恐吓信……至少他暗地里使人相信那封信是家父写的。先生,可能这封信便是他被害的间接原因。”

知事沉思了一会儿。

“尊大人脾气急躁,在同村长争讼的时候相信是这样,那是可以原谅的;可是在你呢,这么盲目便是不可原谅的了。想一想吧,巴里岂尼伪造这封信于自己是毫无好处的……我不来向你讲他的性格……你还完全不了解他的性格,你已存了一种不满他的偏见……可是你不能假定他这么一个懂得法律的人……”

“可是,先生,”奥尔梭站起身来说,“请你想一想,对我说那封信不是巴里岂尼先生伪造的,那便是说是我父亲假造的了。他的名誉,先生,也就是我的名誉。”

“代拉·雷比阿上校的名誉,先生,”知事接下去说,“是没有人不佩服的,尤其是鄙人……可是……写那封信的人现在已查出了。”

“谁?”高龙芭向知事走过去说。

“一个歹人,一个犯过许多案子的罪人……这些罪案你们高尔斯人是决不饶恕的,是一个贼,现在关在巴斯谛阿牢里,叫什么多马索·皮昂西,他承认是他写了那封不幸的信。”

“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奥尔梭说,“他写这封信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是一个本地人,”高龙芭说,“从前替我们管磨坊的人的兄弟。是一个刁恶的说谎的人,我们不值得相信他。”

“他这样做的好处,”知事说下去,“听我说下去你们就知道了。令妹所说的那个管磨坊的人——我想他叫戴奥陀尔吧——是尊大人的一个磨坊的租用人,那个磨坊坐落在一条水流上,就是巴里岂尼先生和尊大人争着主有权的那条水流。尊大人一向宽宏大量,他并不靠自己的磨坊来赚什么钱。多马索以为,如果巴里岂尼先生得到了那条水流的主有权,将来租户便得出一大笔租钱,因为大家知道巴里岂尼先生是很爱钱的。总而言之,为替自己的哥哥尽力,多马索便假造了强盗的信,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是知道的,高尔斯人的家族关系是那么密切,有时竟会因此而犯罪……请你看一看高等检察官写给我的这封信,它将对你证实我刚才所说的话。”

奥尔梭看着那封详细地写着多马索的供状的信,高龙芭同时从她哥哥的肩后读着。

读完了她喊道:

“一个月之前,大家知道我哥哥快要回来的时候,奥尔朗杜丘·巴里岂尼到巴斯谛阿去过一趟。他一定见过多马索,而从他那里买了这篇谎话来。”

“小姐,”知事不耐烦地说,“你总是从恶意的假说出发来解释一切事情。这难道是探究事实的方法吗?先生,你是平心静气的;请你告诉我,你现在是如何设想的?你是否也像令妹一样,以为一个罪并不很重的人,会为一个自己所不认识的人卖力,从而甘愿担当假造文书的罪名吗?”

奥尔梭把高等检察官的信字字用心地又看了一遍;因为自从见过巴里岂尼律师以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像前几天那样轻信了。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这种解释在他看来是使人满意的。——可是高龙芭使劲地喊着:

“多马索·皮昂西是一个狡猾的人。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不会被定罪的,要不,他会逃出来的。”

知事耸了耸肩。

“先生,”他说,“我已把我所得到的消息告诉了你。现在我要告退了,让你自己去思索一下。我期待着你的理智会使你清醒过来,我希望你的理智能克服……令妹的猜疑。”

奥尔梭把高龙芭责备了几句后,又申说,他现在相信多马索是惟一的罪人。

知事站起来预备走了。

“如果天不是这么晚,”他说,“我一定会请你和我同去拿奈维尔姑娘的信……趁此机会你可以把你刚才对我讲的话对巴里岂尼先生讲一遍,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奥尔梭·代拉·雷比阿决不会踏进巴里岂尼的家门!”高龙芭激烈地喊道。

“小姐好像是一家的tintinajo,”知事带着一种嘲讽的神气说。

“先生,”高龙芭坚决地说,“你受了别人的欺骗了。你还不知道那律师是何等样人。他是最狡猾的,最奸刁的人。我求你,不要叫奥尔梭做一件大丢面子的事。”

“高龙芭!”奥尔梭喊着,“冲动的感情使你失去理性了。”

“奥尔梭!奥尔梭!凭着我交给你的那小匣子,求求你听我的话吧。在你和巴里岂尼家人之间,有着父亲的血,你决不能到他们家里去!”

“妹妹!”

“不,哥哥,你不能去,否则我便离开这里,永远不和你相见了……奥尔梭,请你可怜我吧。”

说着她跪了下来。

“看见代拉·雷比阿小姐这么不懂事,”那知事说,“我心里很难受。我相信你一定能说服她。”

他把门开了一半,站住了,好像在等奥尔梭跟他一起出去。

“我现在不能离开她,”奥尔梭说,“……明天,如果……”

“我很早就要动身的。”知事说。

“哥哥,”高龙芭喊着,“那么至少请你等到明天早晨吧。让我再去看看父亲的文件……这点你总可以答应我的吧。”

“好吧!今天晚上你就去看看吧,可是看过以后,至少不要再用那种狂热的仇恨来和我纠缠……知事先生,千万请你原谅……我自己也觉得很不适意……还是明天好一点。”

“一觉醒来万事清,”知事在告退的时候说,“我希望,明天你一切的犹豫都消除了。”

“莎凡丽亚,”高龙芭喊着,“拿灯笼送知事先生过去。他有一封信交给你带来给我哥哥。”

她又加了几句只有莎凡丽亚一人听得到的话。

“高龙芭,”知事走了以后,奥尔梭说,“你使我很痛苦。难道你永远不愿意明白事理吗?”

“你已约我到明天了,”她回答,“我没有充分的时间,但是我总还存着希望。”

接着她便拿了一串钥匙,跑到最高一层楼的一间房子里去了。在那里,你可以听到她在急急忙忙地开着抽屉,又在代拉·雷比阿上校从前安放重要文件的写字台里翻寻着。

十四

莎凡丽亚去了很久,等她拿着一封信回来,奥尔梭已等得很不耐烦了。小岂里娜跟在莎凡丽亚的后面,擦着眼睛,因为她是从好梦中被唤醒的。

“孩子,”奥尔梭说,“这个时候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姐叫我来的。”岂里娜回答。

“她要她来干什么鸟事?”奥尔梭想着;可是接下去他便急急地拆开了李迭亚小姐的信,而在他读信的时候,岂里娜便上楼到高龙芭房里去了。

奈维尔姑娘信里说:

先生,家父略有不适,而且他一向懒得写信,所以我不得不为他尽书记的职务。那一天,你是知道的,他没有和我们一起去欣赏风景,却在海边弄湿了他的脚,而在你们这可爱的岛上,只是弄湿了脚这一点小事,就可以使一个人发热了。我在这里想象得出,你读到这一句话时所扮的鬼脸;你一定在找你的短刀了,可是我希望你已经没有了短刀。是的,家父发了一点热,而我受了许多惊;那位我到现在还坚持说是很有趣的知事,给我们派来了一个也是很有趣的医生,他竟在两天之内,把家父和我都从困难中救了出来:热不再发了,家父又想去打猎了;可是我现在还不放他去。——你觉得你山间的家怎么样?你的北方堡垒还在原处吗?那里有鬼吗?我向你提出这些问题,是因为家父记起你答应过他,可以让他打到斑鹿,野猪,羚羊……那些野兽的名字是这样的吗?去巴斯谛阿上船的时候,我们打算上你们家来做客,希望代拉·雷比阿府第,你说是那么旧那么破的,不会塌下来压在我们的头上。知事是那么有趣,和他谈起话来,不愁没有话题—— 可是by thebye,我自喜已把他弄得很服帖了。—— 我们谈起过你。巴斯谛阿的司法界人士送了一些供状给他,那上面记的是他们关在牢里的一个无赖的供词。这些供状想必可以祛除你最后的一些怀疑。你那有时使我担忧的嫌隙,从此可以消除了。你想不到,这使我有多么快乐!

那天你手里拿着枪,眼神里透着忧愁,和美丽的vocer-atrice同上路的时候,我觉得你比平时更像一个高尔斯人……简直是十足的高尔斯人了。好了!我写这样长的信给你,是因为我实在闲得有点无聊。知事就要动身了。哦!我们要上路到你们山间来的时候,将派人再送一封信给你,那时我将要冒昧地给高龙芭小姐写信,向她讨一块bruccio,masolenne。现在,请你向她多多致意。她的短刀我重用着,我用它来裁我所带来的一本小说;可是这把不平凡的刀,看来不太适宜做这种事,把我的书弄得破碎不堪。再见吧,先生;家父向你们致his best love。希望你听知事的话,他是一个能出好主意的人。我想,他是特意为了你而绕道的;他要到高尔特去主持奠基礼;这想必是个很隆重的仪式,我不能去参加很引为憾事。请想一想:一位先生穿着绣花礼服,丝袜子,披着白绶带,手里拿着一把泥抹子!……还有一篇演说;仪式结束时还要众口高呼“国王万岁”。——我写了满满的四张纸给你,你一定会因此而自命不凡了;可是,先生,我再对你说一遍,我实在是闲得发慌,为了这个缘故,才写这样长的信给你。不错,我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至今没有通知我,你已安抵比爱特拉纳拉堡了。

李迭亚

附笔:我请你听听知事的意见,且照他的话去做。

我们大家都以为你应该那样办,而且这样会使我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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