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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归雁(5)

昨夜作了一个怪梦,梦见我独自一个人,不知怎么跑到乱山错杂的荒野去,而且天又是十分阴沉昏暗,我站在十字路口,四境沉寂,没有人,连飞鸟也都绝迹。我正在惊慌失措的时候,忽听见远远有哀乐的声音,——还有人唱着送葬的挽歌,远远的有许多人向这边走来,恍惚有人告诉我,他们是替元哥送葬的。我听了这话,果真相信是这么回事,心里一阵凄酸我望着那些人哭了。正在万分凄楚的时候,忽见我死去的朋友伊文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叹道:“走吧!跟我们一同走吧!这种世界究竟有什么可留恋的,而且你又是这样孤寒?……”我听了真伤心,想道“果然!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还是同他走吧。”我正要迈步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拦阻我道:“走不得,你还有多少事呢?”我踌躇了,伊文似乎鄙视我的抛不下,他冷笑着推了我一下,叹道:“早呢!早呢!你的梦醒!”我被他一推冷不防摔了一跤,便惊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梦。为了这奇怪的梦,我怅惘了大半夜,我恨我自己愚钝,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大解脱呢!

我的梦虽然奇怪,但是细想起来,也并非无因,可怜我平日就是在生和死的矛盾中生活着。

近来的心情,似乎有点异样,比较从前更复杂,从前只是一味的诅咒人生,感觉得四境的冷寂,但是我还很镇定,如同冻成坚冰的湖水,永远不起波浪。近来呢!似乎坚冰已经解冻了,心底的残灰又从新燃烧起来——那里来的燃料,天呵!我知道——然而这不过是毁灭自己的结果呵!

不幸我又跑到歧路上来了,前面是乱山丛杂,后面是虎吼狼号,我不能停在十字路口,然而我也找不到我应走的道路!这真太可怜了,自己几次踏践着自己的足迹,恨不得扯碎宇宙的一切,使之都化归乌有,不然我是将要死于矛盾的生活中,万劫不回呵!

四月二十二日

今天是星期日,比较清闲,天气又特别好,太阳照在翡翠色的葡萄叶上,光芒四射,杜鹃鸟在海棠花荫,不住哀啼,风是温馨得使人沉醉,我起床后,随便擦了脸,覆额的短发飘拂在肩上也无心梳掠,只呆呆倚着门槛出神。

这些日子,我实在变了一个人,我的心由冷漠而温暖,现在又由温暖而沸腾了,唉!灵的火焰,灼灼的烧着了,怎么好,我有些沉醉了。好像喝了毒酒后的沉醉,我竟失却自制的能力。

午饭后剑尘来看我,我们坐在丁香花下的椅子上,这时小园中的一切,都似浴后美女,娇慵无言,便是鸟儿也似乎有了些春困,蜷伏在叶底,四境阒寂,我们就在这阒寂中,迷醉了,剑尘从丁香树上摘下一小箭丁香花来,插在我的衣襟上笑道: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听了这话心里禁不住一阵悲惘,想到人生数十年,除了衰老病死,得意的时期真太短促了;况且像我这样的身世,自己打碎了青春的梦,便连那短促的得意也失却了,这时我的心抖颤着,我不禁流下泪来!剑尘很诧异的望着,他自然不明白,我这突如其来的悲感;他握住我的手,安慰我道:“纫菁!不要伤心吧!以前的一切都算是昨天死了,现在我们好好的快乐,好好的生活吧!”我只点点头,我不愿多说什么,尤其在剑尘面前,我不忍深说什么,因为我深明白他是十分热烈的希望我因他而振作,我也希望我能从他那里得到刹那的迷醉,使我灰色的生命,偶尔也放些光芒。这时我的心弦颤动了,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色,一张温柔的绮丽的情网展开了,我如同初恋的少女,迷醉于爱的醇浆里,我无力的倚在剑尘的怀里;他好像是牧羊人,骄傲而得意的抚摩着这只驯羊。

我听见剑尘心弦的颤动,它弹出神秘的音调,他轻轻的说道:“纫菁!我从你那里认识了生的伟大和美丽,所以假使我离开你,我便失却生的意义了。”

我蓦然受了良心的谴责,我错了,我不应当故设陷阱使他深溺呵!我陡然抬起头,我离开他温暖的怀抱,我抱住梨花的树干,我呜咽了!

剑尘如同堕在五里雾中,他莫明其妙的望着我,最后他叹着气将我送到房里,……直到深夜他才走了。

四月二十三日

今天早晨我到公事房的时候,在路上遇见许多马队,和背着明亮刺刀的步兵,和警察,压定五辆木头的囚车奔天桥去。路上的行人,如一窝蜂般跟在后面看热闹,来往的车马都停顿了,我的车便在一家干果店的门前停着。那些马队前面,还有一队兵士,吹着喇叭,那音调特别的刺耳动心,我真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见,简直是含着杀伐和绝望愁惨的意味,使我不自主的鼻酸泪溢。兵队过去了一半,那五辆囚车陆续着来了,每一辆囚车上有四五个武装警察,绑定一个犯人,在犯人后面背上插着一根白纸旗子,上面写着抢匪一名,李小六,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容焦黄样子很和平,并不是我平日所想象的强盗——满脸横肉凶眉怒眼的那样可怕。又一辆囚车上是一个灰色脸的病夫模样的人,此外还有两辆囚车被人拥挤得看不清,最后一辆囚车上是绑着一个穿军装的人,他把头藏在大衣领里,看不清楚,听路上的人议论,那是一个军官呢!不知犯了什么罪……囚车的左右前后都是骑马的兵队密密层层跟着,唯恐发生什么意外,其实人到了这个时候,四面都是罗网,那里还扎挣抵抗呢?

这一大队过去了,我又坐上车子到公事房去。在车上不住想这些囚人就要离开世界,不知他们在这一刹那是咒诅世界呢?

还是留恋世界?是忏悔呢?还是怨恨?我很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窥察他们的心,但是我看不出他们有特别的表示,还很平常的,也许他们是真活够了,死在他们也许认为是快乐的归宿,我虽这么想,而我不敢深信我的话是对的。因为我自己的体验,死,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除非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忽然出其不意的死了。那也许没有什么苦痛。否则预备去死的那一段时间,又是多么难忍的苦痛和失望呵!

我的思想乱极了,在公事房里办着公,依然魂不守舍,一直惦记着早晨那一出人间的惨剧,我真觉得烦闷,为什么人总是那样自私呢!这几个被枪决的囚犯,是为了他们的自私而作出杀人放火的事情,现在大家又为了大家的安逸——自私——而枪决了他们,这世界上都是些偏狭的人类吗?唉!我为了这个要咒诅世界的人类了。

四月二十五日

现在是将近暮春的天气了。我起得很早,七点钟的时候已经到书局去了,在城门洞里我遇见一个奇异的老人,头发须眉都白得像一把银丝,被温风吹得四散飘扬,一张发红光的圆胖脸十分精神,手里拿着四五十份报纸,向着走路的人叫道:“买报呵,买报!”接着就唱起朱买臣的《马前泼水》来了。我的车子从他面前走过,看见他含笑高唱我不禁怔着了,觉得这真是一个奇异的老人,虽然已经有了一把子年纪还是这么有兴趣,同时我不免伤悼自己入世虽然只有二三十年,已经被苦难消磨得毫无生趣了。为了这意外遇见的老人,又使我怅然终日。

下午致一来看我,他近来意兴也很萧条,我们谈些不关紧要的话,大家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我忽然想到星痕。我要问致一他们的近状,但我很明白,这就是使致一很难过的原因,我何忍再去撩拨他,后来致一对我发了半天牢骚,他说他觉得烦闷觉得苦恼,他觉得近来内心和外形的不妥协,往往外面越冷静心里越沸腾,这一颗心好像海洋中的孤舟一刻不能安定……他说着凄然了,我也无法安慰他,只有陪他垂泪,后来致一看见我桌子底下放着一瓶玫瑰酒,他拿来打开接连喝了两茶杯,那神气凄楚极了,我不忍看下去,夺过酒杯来藏到别处去了。但致一已经醉了,他伏在椅背悄悄的垂泪,我将他扶在沙发上睡下,我掩了门回到卧房里,心神也十分不快,不免把那瓶里的余酒一气喝完,昏昏有些想睡,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将近黄昏了,致一还睡着没有醒,我把他叫起来,让他喝了两杯浓茶似乎好些了,又坐了些时,就走了。

四月二十七日

昨夜睡的很不安稳,头半夜一直作着可怕的梦,后半夜又失眠了,睁着眼看月亮,先是清光照在我的墙壁上,后来渐渐移到窗子上,最后看不见月光。天已经快亮了,疏星在灰蓝的天空闪烁着,远远的公鸡唱晓了,不久老仆人起来扫院子,宿鸟也都起来,站在枝头孜孜的叫唤。而我呢,还是白睁着眼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头部觉得将要暴裂似的痛。

今天公事房又去不了,只得打电话去请假,下午接到剑尘的信,他说:

菁姊,我告诉你一件很悲惨的事情,前天我由你家里回来已经是深夜了,可是还有一个人坐在我的书房等我——他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他见了我对我说:“姓史的祖父快死了,希望我明天去看看他,他家里很贫寒,实在很可怜。”我想姓史的也是我朋友的兄弟,——虽是我的朋友已经死了,但是看见他兄弟这样的境遇,自然应当去看看他。

昨天早晨我由东四牌楼乘电车,到了那条街找了许多时候,才找到他的那条胡同,真狭窄极了,况且他又是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一家七八人只住一间破房子,他的祖父又正病着,一家大大小小都围在那老人的床前,等候医生呢。那位姓史的正在院子里,一张破桌上抄书呢——因为他家里现在就靠他抄书得几个钱过活,这情景真够悲惨了。

我见了他几乎落下泪来。

他见了我脸上的颜色更惨淡了,他低声告诉我说,他祖父的病恐怕没有什么指望了,若是早晚发生了意外,钱是一个也没有着落呢!他说着眼圈红了,我真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当时我摸摸衣袋,通身只剩一块多钱,我就把那钱塞在他手里,说道:“我今天手边没带什么钱,这一点先送给你零用吧,以后我再替你打算一点。”他接了钱,对我谢了又叹道:“当年祖父也曾作过总督,谁想到下场是这样凄凉呢!”我听了这话真是更难过了。忙忙告别走了。到家以后心里一直发闷,想到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了,可惜自己又没有能力,遇见这种事情只有难过一阵子算了,唉,菁姊,世界难道永远这样黯淡吗?……我看完剑尘的信,心里更是烦上加烦恨不得立刻死了,便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我也懒得写回信,没有吃晚饭我又睡了。

四月二十八日

今天心情依然不好,早晨看报,知过智水被枪决了。我更禁不住伤心,智水我认识他很久了,我很相信他是一个有志趣有作为的青年,但是他的结果是这样悲惨,怎能不叫人愤恨呢?

唉!什么叫作正义,什么叫作人道,谁又是英雄,谁又是反叛,反正是自私的结果呵!那一个倒霉便作了枪下之囚;走运呢,叛徒立刻又成了伟人了,唉!上帝呵!望你发个慈悲把宇宙毁灭了吧!

我愤恨了一阵,又想到智水身后的可怜了,他的妻也是我的朋友,今年才二十三四岁吧,他最大的儿子也只有六岁,小的一个还未满周岁呢。智水这一死,这一家寡妇孤儿又将何以聊生,我想到这里真不知怎样才好,什么事也作不下去,吃完午饭,我就跑到智水家里去看他的夫人……唉,天呵!这是一种什么世界呢?太阳失了往日的光色,风发出悲怒的呼声,我才迈进他们家的门槛时,我的眼泪便泻下来了,我的两腿似乎有千斤重,简直抬不起来了!我的心忐忑的跳着,他的夫人满身缟素,伏在灵桌上哀哀的哭,我一把掣住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放声痛哭!最伤心是他的六岁的儿不住声叫着“爹爹呵!我要爹爹!”我将他抱在怀里,他的热泪都滴在我的手背上,唉!我的心真仿佛碎了,这那里是人间呢,简直森罗地狱也不过如是吧!

我到晚上才回家,深夜时我又找到智水送我的一本书——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我的纪念品,那里知道这本书真成了我毕生纪念智水的唯一纪念物了!我看了这本书不免又想到人事太无凭了!

一夜又没好生睡。可怜的菁!呵!一重重的刺激,接二连三的向我侵袭,怯弱的心又怎么担负得起。唉!……五月六日

连日心情不好,身体也失却康健,终日卧床昏睡,日记也间断了五六天,在病里剑尘时常来看我,他的热情使我暂时忘了形体上的苦痛,但是当他离开我的时候,我的心受了更深的谴责。

今天早晨他敲着我的房门的时候,我为了他那惯熟的声音,我流泪了,我转过脸去,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他轻轻开了门进来,见我睡着,他就悄悄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我等到咽下了泪液拭干了泪痕,才装作初醒的样子。睁眼向他点头招呼,他走到我的床前,看了我半天,他叹了一口气道:“纫菁!今天你的脸色更憔悴了,神情更黯淡了,唉!……难道我真不能安慰你吗!”我听了这话,不禁眼圈又红了,我转过头去。

四境现出可怕的死寂,我装作睡着了,听见剑尘轻轻的离开我的屋子,他叹着气出了房门,我知道他走了,我才敢呜咽的哭……唉!天呵!这真是太惨酷的刑罚呢,我那里是不需要安慰的,剑尘以赤心来爱护我安慰我,我那能拒绝,但是天已诏示我悲凉的前途了,我那敢任情,当热情如怒火在我心里焚烧的时候,我自己替自己浇下一桶冷水,我自己用剑扎伤我自己,我喝自己的鲜血!唉!这一切一切只有我自己明白……可怜我已是这样压制自己了,而结果剑尘还是受了我的影响,他现在的态度完全变了,从前他是很积极的,似乎不大明白悲哀的意义,然而自从认识了我,他感到人间的缺陷,他觉得自己的不幸,他前几天的信里有一段话道:“菁姊!我近来也常常感到烦闷,所有的朋友,只看到我的表面,他们都认为我是乐观的人……其实我内心的苦痛是说不胜说呵!不过除了你没有懂得我的人罢了……”唉!剑尘太不幸了!我辞不得拉人下水的嫌疑……最使我惭愧的是一面要想追求生命的火花,一面自己又来扑灭它,这是多么矛盾的思想啊!

五月八日

今天已经起来了。下午星痕、致一、剑尘都来看我,并邀我到公园散散心,我答应了他们,吃完点心以后,我们便到公园去,这时已经是暮春天气,满地落红,残英碎瓣,因风飘零,真是春色阑珊花事了啊!我不免又想到人间花草太匆匆,不知不觉又是悲从中来,唉!真太脆弱了哟!可怜的灵魂!我自己慢慢的叹息着,但是星痕已看出我的神色来,她不由的也叹了一声,这时我们已来到荷池畔,致一露着有意撩拨的神气,对我道:“呵,纫菁!你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剑尘听了这话,笑道:“得咧!得咧!你几时也学会了这一套!”致一明白剑尘不愿意他惹我们难过,想到刚才所说的话,也不免有些后悔,因此东拉西扯的说些笑话,剑尘也是拿腔作势的谈了些作人的大道理。他们这样傀儡似的扮演,惹得我们又可笑又伤心,星痕不时拿眼瞟着我,我们的心灵正交通着呢,所以当两个人四目相对时,那一种无名的凄酸都冲上心来,眼泪打湿了眼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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