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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998年子承父业,回国挑起旧工厂重担(8)

柳石堂对儿子的工作不仅仅是不放心。他偷偷潜入前进厂原翻砂车间一角,偷窥儿子的加班加点。儿子的精神自然是没话说的,他还没见过其他人家的公子工作这般努力。但是柳石堂心里愁啊。比如说儿子手上在做的那些,是父子俩一起去上海买的。在现场他指向那只热电阻,儿子就说热电阻的精确度没热电偶高,测温范围也没热电偶大,否定。回头柳石堂偷偷一看热电偶的说明,上书一个“铂”字,心说难怪这么贵,竟然是白金打造。然后柳石堂又指向一只价位稍人道的温控,儿子又说不行,说这种信号滞后严重。还给他解释电热丝的单位时间发热量是多少多少,减去箱壁的散热,温控迟滞时间内可以使箱内温度变化多少,严重影响测试效果,云云。热爱儿子的柳石堂在热爱技术的儿子面前说不出一个“不”字,唯有割肉一样地掏钱,掏钱,掏钱。

柳石堂无法不心疼,他当初为争取儿子回国继承家业,原定拍出一百万的成本,如今有一半已经花在房子和车子上。既然儿子有志搞开发,他做爹的当然乐见其成,因此又咬咬牙,再给五十万。原以为再加上儿子自己掏的钱,这些应该已经足够,可是看而今这样子,研发项目越来越有无底洞的趋势。柳石堂愁得没法安坐,只有过来偷看儿子做事。看儿子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好歹心里踏实点儿。

柳石堂一边愁一边想心事,不知不觉泄露了行踪,一颗脑袋被灯光斜斜地打到柳钧面前,被柳钧吃惊地捕捉。

柳钧伸长脖子,正好看到他爸背着手低着头,心事重重。“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柳石堂回过神来,忙笑道:“刚来,正好路过,过来看看。这是……很贵的补偿导线?串什么呢?”

“给补偿导线做保温层。刚才去哪儿了?”

柳石堂其实是自家里出来,见问,就撒了个谎,“我去见一个朋友,看他刚造出来的仪表冲床。现在不是做小首饰的多吗,那种仪表冲床好卖得不行。我那朋友找来一台日本的,拆开来整整仿造了半年,成了,我看冲出来的冲件已经蛮好。订单都做不过来。”

“爸爸是不是也希望我做你朋友那样的模仿?”

“呃,嘿嘿,你们留学过的人,不肯模仿,怕折了面子。”

“不是不肯模仿,而是不肯粗仿。爸见过日本产的原机吧,你朋友仿出来的是不是体积整整大一倍还多?”

“呃,不止大一倍,日本的可以放家里的实木桌上使,我朋友仿的得做基础,还得四脚拿地脚螺栓固定。”

“爸,这就是粗仿最大的问题。同样是一根轴,但是粗仿的换上去转几下就扭麻花了,这其中不仅是材质问题,还牵涉到很细微的设计问题。粗仿的人一般都不肯下力气研究个为什么,而普遍是把轴加粗加长,使受力加大。那么这儿加一点,那儿加一点,最终结果,小小一台冲床给模仿成巨无霸了。这种事儿我早听说过。我现在的工作是精仿,但也不能说是仿,是彻底弄清原理,利用现有科学知识和加工技能达到目前能达到的最佳设计。”

“可朋友即使这么粗仿一下,日子也过得蛮好,还有出口东南亚的单子,每天都做不过来。我们何不也找一些类似的,多仿几种。你比我那朋友肯定快手得多。”

“爸,既然容易模仿,那么今天你模仿,明天我仿,到最后大家都会做了,结果又是辛苦一场,只卖个成本价。其实我们未必一定要做整台设备,我见过的有些专家一辈子只研究一种零件,公司也只做一种产品,可也做得世界闻名,效益非常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中国那么大,市场也有那么大,机械产品又有那么多,我们只要一年仿一种,日子就能好过得不行,是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爸,人活着还得争气。”

“唉,古人老话说,争气不争财啊……”

“我知道爸的顾虑,你一怕不等我这儿研究出眉目,你已经被我掏空;二怕研究出来的东西批量生产后达不到应有的效益。是不是?我跟你保证……”

柳石堂打断儿子的话,免得儿子诅咒发誓,“你拿什么跟我保证?你再有什么,我能跟你要?唉,爸爸只是瞎操心,你认真做吧,你争气,爸爸总是支持你的。”

柳石堂说完,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了。寂静的原翻砂车间里,一个人的脚步声显得异常寥落。柳钧怔怔看着爸爸的背影,忍不住大声道:“爸爸,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柳石堂没有回头。走到外面,满心一团糟,对着冰凉的空气吐纳。隔壁是正白天黑夜赶工的大车间,机器在夜色中轰鸣。柳石堂听了会儿,破天荒没走进去,怏怏地离开。

柳钧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往在公司呈交方案的时候,也须考虑经济效益,经常是一个方案反复修改,做到完美才能动手,他以前当上小头目时候已经以为责任很重。可这回不仅他自己早有认识,清楚用的是自家有限的一些人民币,而今天爸爸又一次地提醒了他。他越发体会自己身上担子的沉重。一时,许多想法,许多考虑,一起纷纷扰扰袭上心头。心乱的时候,他再无法安安静静地安装手上的热电偶。

可是,柳钧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他看了一眼,正是这几天见了他爱理不理的老黄。他叫了一声“黄叔”,就逼自己专心做手头的活儿,不让老黄看出端倪。

老黄瘪着嘴过来,不大看得懂柳钧在做什么,可依然冷嘲热讽,“太子还要自己动手?这种粗活,你说一声,都交给我们就是了。”

柳钧告诉自己要镇定,他没抬头,好歹掩饰了自己的不满,不卑不亢地道:“外壳的加工,我都交给车间了。唯独温控那一部分,全厂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会。不劳黄叔。”他说话时候,更告诫自己:专心、专心、专心!

“读过书到底不一样,说出来的话我们大老粗听不懂。”老黄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柳钧手里的操作,希望看到柳钧这种知识分子动手方面的短板,正好出言打击,看柳钧以后还好不好意思说他操作不规范。正好,柳钧用剥线钳剥出一段铜丝,准备以铜丝缠绕方式固定补偿导线。这种小操作最基本,因此不等柳钧做出,老黄已经在心中默念最细节的步骤,对照检验柳钧做得对不对。他看到柳钧做得很细致,几乎是没必要的一丝不苟,那态度,就跟柳钧要求他不要扔铁疙瘩一样多余。但是老黄有耐心,前面有一处弯头等着柳钧,看这太子此时看似稳当的拍子还能不能压得准。果然,他见到柳钧缠绕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一个停顿,老黄在柳钧身后轻蔑地微笑了。

但是老黄很快失望。他见柳钧掏出一把瑞士军刀,用扁平的叉子定位铜线,在接触点打了一个死结,然后将死结紧紧压在凸面的顶部。老黄的脑子不用转弯,立刻就明白这个死结的妙用:定位。令老黄沮丧的是,这一步骤,他事先没有想到,而这一步骤,眼下看来,却是章法不乱的最佳处理办法。他死死盯了会儿太子头顶那个明显的发旋,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柳钧听得脚步声,说了一句:“黄叔慢走。”

“嗯,你当心手指。”

柳钧惊讶,抬头看向老黄。走向门口的老黄的背影,与刚才爸爸的风格有点像,都是背着手,低着头,似乎心中充满煎熬。柳钧不明白老黄怎么忽然收起了趾高气扬,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那句话算是合了难弄的老黄的心意。他不知道,也想不出,就扔过一边,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

老黄这一打搅,柳钧的心情平静许多。丢弃杂念之后,手头工作便得加速。十二点钟之前,他将大烤箱安装完毕。柳钧拍拍手站起来,手里扯着一枚插头。拉向插座之前,他心里忽然有丝儿踯躅,会不会电流接通,大烤箱闪烁出耀眼的电弧?他又蹲下身去,里里外外检查一通。以往的工作都是大伙儿合作完成,如果他有疏忽的地方,总有他人正好是强项,他无需这么担心。正因为而今事事独立完成,他才必须细致再细致,防患于未然。

电,通了。即便是电子在导线里川流不息,大烤箱表现依然如故。只有温控的液晶显示屏开始缓慢跳动数字。初始加热,柳钧不敢让炉壁骤然升温,他在边上干着急也没用,踱出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正好大车间中班的职工下班,其他工人见了柳钧都笑笑,唯有老黄经过柳钧身边,一改前几天双眼直盯到底的气势,而是瞥柳钧一眼,似乎是看清夜色中傻兮兮站着的人是谁了,就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走开。

柳钧还是礼貌地来一句“黄叔,再见”,老黄却是含含糊糊地说声“你也早点回家”,跳上自行车走了。下班人流过后,整个前进厂完完全全地安静。柳钧在黑暗中琢磨,似乎老黄还真改变了一点儿对他的态度,似乎是善意了些,也似乎带着点儿沮丧。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柳钧还是不大清楚,就像他原先也一样不清楚老黄为什么忽然翻脸给他下马威。他对老黄这种内心九曲十八弯的人头痛得很,也没兴趣深入了解,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箱温终于缓缓上升到柳钧设定的第一个测试点,50摄氏度。看到液晶板上面的数字停在50,而不再变动,柳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成了。但没完,他取出自己用熟的限值300摄氏度的温度计,伸进大烤箱观察孔取样。两种测量数值对比,不断调节温控的温度显示值,使两者显示完全吻合。这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微调,需要的是极致的耐心,需要一颗耐心与稳控调整的波段渐渐吻合,当然,也是因为柳钧手头可以动用的资源实在太少。

然后,100摄氏度,150摄氏度,200摄氏度……随着温度的升高,箱体里面渐渐有暖光流动。最后300摄氏度的显示数字依然一举吻合,说明烤箱计量调试彻底完成。柳钧大悦,测试总算赶在他耐心用完之前结束。他兴奋地跳将起来,过河拆桥,大脚一扫,做了他一夜宝座的木板箱呼啸而出,重重砸在污浊水泥墙上,四分五裂。虽然脚趾头踢得隐痛,柳钧依然无比开心,打扫完战场,以三步上篮之势飞跃而出,正好抓住车间门框,半空一个鲤鱼打挺,跃出门外,却是抓下一蓬陈年老尘,顿时灰头土脸。

此时的柳钧真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跳跃欢笑,可是夜深人静,连门卫都已熄灯睡觉,可地球的另一边不还是白天吗?他冲进办公室,一个国际长途打给女友。可惜女友工作忙碌,几句对不起就挂了电话。柳钧心里怪失落的,一肚子兴奋无处发泄,就在爸爸替他做的一张一号图纸[3]大小的进度表上用德文密密麻麻写下一段:成功的测试,良好的开局,提前一天圆满完成首项任务,绝对高品质完成任务,以最少消耗完成任务,完美的……

可惜密密麻麻的自吹自擂仍无法浇灭柳钧的兴奋,他开着车在空旷大街上蛇形。此时,天际稍稍发白,有环卫工人推车出来打扫。柳钧大声向环卫工人道“早安,我很高兴”,被环卫工人当醉鬼,冲他的车尾巴吐口水。柳钧看到,哈哈大笑,回以一个长长的口哨。

是的,他心知肩上的压力很重。但是再重,只要是可行,那么他一个堡垒一个堡垒地攻克,如同今天,所有准备工作就此完成,一个重担卸下。等一觉睡醒,新的项目即将展开。不怕,他行。

[1]玻璃天花板:少数族群晋升到组织高层所面临的障碍。

[2]RAM:存储器。

[3]一号图纸:8张A4纸组成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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