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倩结婚那天彻底被吓住了。婆家几个彪悍媳妇围在她左右，像是几尊护法金刚，乒砰鞭炮一响，她们架起她便跑。尽管之前婆婆叮嘱过她，说是老家“抢亲”的规矩，就是个形式，吴小倩还是受惊地大喊：“张森林呢？张森林呢？”
于是，这句“张森林呢”就成了村里的笑话，广为留传。村里人笑，家族里笑，门里门外都是笑，只有张森林不敢笑，他笑吴小倩就打他。
“张森林，是不是有人笑你娶了个不懂事的小媳妇？”在老家折腾完婚礼，返城的火车上吴小倩问他。
“哪有，人家是开玩笑，说你懂事又漂亮，羡慕我娶了个好老婆。”
“真的？”
“当然是真的，硕士研究生，大大的女秀才，那可不是吹出来的。”
“我怎么觉得你是哄小孩儿的口气？”吴小倩怀疑地问。
“我哪里敢，你现在可是我领导。”
吴小倩嘻就笑了。脸上刚见睛，转眼又苦恼了：“那这‘张吴氏’什么时候换掉？”
张森林疑惑地问：“什么‘张吴氏’？”
吴小倩抬起脚上的鞋，簇新的鞋垫上垫着一张黄裱纸，上面写着“张吴氏”。
“哇。你还穿在脚上啊。咱妈没和你说，回到洞房就压到床底下？”
“啊，我不记得了。”吴小倩大惊失色，“不会妨碍什么吧。”
“不妨碍什么，就是要臭死了。”张森林搂住她大笑。“你现在是个臭娘子。”
……
以上这节引自吴小倩的日记。日记特别注明，那天张森林呼她臭娘子之后，被她“暴打”一顿，最终改口叫她“小娘子”。
“小娘子”吴小倩没多久便成了准小妈妈，在小日子里悄悄腆起了肚皮。
做了准小妈妈，吴小倩更显出十足的娇气，左右文化馆里日子清闲，便半推半休了起来，在家天天扶着腰，像模像样地做起了孕妇。
一早儿醒来，还未睁眼，朦朦胧胧中就喊“张森林——”
于是，张森林就成了她的厨师，她的餐桌，她的餐巾纸。如果出门，张森林就是她的司机，她的保安，她的保姆。反正，张森林现在是她的全部。
有天，很炎热的一个中午，张森林下班回来很疲惫，厨房里锅冷瓢凉，心里不由一阵生烦，又听见吴小倩喊“张森林——”
张森林忍不住讥讽“少奶奶，您还是请个奶妈吧。”
吴小倩一下子愣住了，大肚子一半在卧室门内，一半在卧室门外。她望见对面镜子里的自己，曾经秀色可餐的容颜苍白臃肿，皱巴巴的孕妇装邋里邋遢裹在身上，蓬头垢面活像个鬼。她对着镜子伤心地哭了起来。
张森林又气恼又心痛，忍着气去哄。好不容易哄住，他不由恨恨地怨，“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像个女人啊。”
“我不是女人吗？不是女人能怀上孩子？”吴小倩掐他一把，“气糊涂了吧。”
“唉，你呀——”张森林无可奈何地叹息。
吴小倩也在心里叹息。她明白张森林指的“女人”是什么，她又不呆，好歹也是读过几年书。只是，书读多了是不是真的误人？这些年，她从爸爸妈妈的福窝里，全无悬念地送进张森林这个福窝，中间这一课没人告诉她怎么从“女孩”过渡为“女人”。“女人”， 究竟要怎么去做呢？她忧心忡忡望望镜中的自己。
转眼秋天要到了，还有两个多月小宝宝就要出生。吴小倩觉得苦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这天张森林父母打电话要张森林回去一趟，吴小倩在市里闷够了，也想出去走走换换心情。张森林给她闹不过，只好同意，只是叮嘱她不可以乱走。
自从上次婚礼闹出笑话后，吴小倩极想在张森林老家人面前扭转乾坤，改变人家对她少不更事的印象。
但老家这帮人似乎来者不善，回家后，人家早在等着张森林。吴小倩听出大概意思，是有一条铁路要征用老家的土地，据说会有一笔数目不菲的赔偿款，张森林这一支与家族其他亲属在土地所有权上不是很明确，大概上一辈人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分得这么详细，真的是寸土寸金，利害相关，难怪在吴小倩看来这帮人个个含着煞气。
一言不合，叔伯兄弟各说各有礼，急上来就动起手。
吴小倩看有人推挡她丈夫，就出来讲理，“这是我家，这是我家，有理大家去法院讲。”
“老爷们的事，你多什么事。”那人骂。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张吴氏。”吴小倩理直气壮地挺起肚皮。那人愣了愣，瞪着她不可思议地讪笑。
张森林喊她：“没事，没事，回屋去，回屋去。”
说话间，那厢就有人摔了茶杯，这声碎响像一声不祥的号令，屋里所有的男人都疯了眼，扭在一起动上手。
张森林要跑过来护住媳妇。吴小倩犹在跳着脚叫“去法院，去法院。”猛然她看到一条板凳对准了张森林，她惊呼一声，来不及想就挡了过去，随后，她心里和肚子里同时一阵疼痛。她突然知道了什么叫“女人”。
“当女人，真疼。”她忍不住苦笑。
那天县医院收诊了一个清清秀秀的孕妇，夜里接生出一个不足月的男婴，婴儿平安，孕妇没有保住。
许多年后，一个男孩偷看到吴小倩的日记，她在新婚日记中还记载：张森林喊过她‘小娘子’后问她，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当然是因为你好欺负呗！
还有吗？
有啊，嫁给你就可以天天欺负你了！
